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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汉语“独不+VP+乎/邪/与”构式研究

2020-12-07禹雅洁

现代语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句末构式焦点

禹雅洁

摘  要:“独”在春秋末期就已经由动词语法化为反诘语气副词,这为“独不+VP+乎/邪/与”构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这一格式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独不+VP+乎/邪/与”是由反诘语气副词“独”+否定副词“不”构成的、以听话人为话题焦点的反诘构式,符合人际修辞的礼貌原则。它不仅能够维护语言交际双方的面子,也能表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诘责、鞭策或劝告。由于语言发展遵循简约原则,加之由专职反诘副词构成的“岂不+VP+乎”成为主要反诘构式,“独不+VP+乎/邪/与”构式便逐渐退出了话语体系。

关键词:“独不+VP+乎/邪/与”;构式;预设;焦点

一、引言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中《妄稽》简72有“女(汝)亦蜀(獨)不我直?”一句话,高中正认为,“独”表示反问语气,“汝亦独不我直”当译为“难道你也不认为我说的对?”[1](P85)笔者认为,这是省略句末语气词“乎/邪/与”的反诘句,亦属于“独不+VP+乎/邪/与”结构。由于现代汉语中未见“独”表示反问语气的用法,这对我们理解《妄稽》简文造成了一定困难。本文通过语料库检索,发现“独”表示反问语气的用法始现于春秋末期;我们还发现,“独不+VP+乎/邪/与”格式在上古汉语时期共有92例。具体如表1所示:

认知语言学家Goldberg指出,“在任何语言结构,只要在形式和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成分或其他已知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就可视为构式。即使是能够被完全预测出来的语言结构,只要有足够的出现频率,也可被视为构式。”[2](P6)按照这一界定来看的话,上古汉语固定格式“独不+VP+乎/邪/与”也基本符合构式的标准。因此,我们将从构式语法的角度对它进行探讨。

二、“独不+VP+乎/邪/与”构式解析

苏丹洁认为,“语言的句法层面,存在的是各种各样的构式,构式内部语义配置的每一部分语义都以一个语块的形式来负载;每个构式都由语块构成,语块是构式的构成单位”。在此基础上,苏丹洁和陆俭明提出了“构式——语块”分析法[3](P562)。就此而言,“独不+VP+乎/邪/与”是由“反诘语气副词(独)+否定副词(不)+动词短语+句末语气词(乎/邪/与)”构成的一个反诘构式,意思是“难道不/没有……吗?”例如:

(1)君独不知死者之不可以生邪?(《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2)君独不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乎?(《吕氏春秋·长利》)

例(1)可译为:“您难道不知道死者不可以复生吗?”例(2)可译为:“您难道没有听说过成王建成成周时说的话吗?”

(一)“独”的语法化

沈家煊对“语法化”进行了如下界定: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的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4](P7)。下面,我们就具体分析一下“独”的语法化过程。

《说文解字·犬部》:“獨,犬相得而鬥也。从犬蜀声。羊为群,犬为独。”[5](P204)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群。引伸叚借之为专一之称。”意思是说,两犬相聚则争斗不休,因此,犬类通常以个体状态进行活动。可见,“独”的本义为动词。在春秋时期,人们已开始用表示两犬相斗的动词“独”来指代这一动作结果所呈现出的状态“单独”,以修饰核心动词,在“独+VP”的句法结构中作状語。于是“独”就通过转喻引申,由动词变为意义较虚的范围副词,指行为动作是以个体进行的,可译为“单独,独自”。例如:

(3)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诗经·卫风·考槃》)

由于某件事是独自、个人进行的,此行为主体的见解有可能与他人相反,因此,这一主体往往会对事态发出怨惜情绪。于是“独”在表示单一性的同时,又引申出表示怨惜的语气副词义,它侧重于主观感受方面,义为“唯独、偏偏”。此时,“独”的意义更加虚化,常用于疑问句和感叹句中,用以加强悲怨、惋惜的语气。例如:

(4)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尚书·仲虺之诰》)

(5)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汉书·冯唐传》)

在强调主体心理预设与客观事实存在巨大反差这种情形时,“独”又增添了表示逆反的语气副词义,义为“单单,却”。此时,主体在表示单一性的基础上便增加了一层诘责的语气。例如:

(6)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左传·隐公元年》)

可以看出,通过语法化,“独”由动词虚化为表示怨惜、逆反的语气副词,经常出现在反诘句和感叹句中,用以加强怨惜、诘责的语气。由于“独”在反诘句中使用频次较高,久而久之,表示反诘的语境义就被“独”所吸收,成为“独”的一个义项,表示对偏离正常事实主体的反诘,义为“难道,怎么”。例如:

(7)弃君之命,独谁受之?(《左传·宣公四年》)

(8)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独”在春秋末期就已经由动词语法化为反诘语气副词,这为“独不+VP+乎/邪/与”构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独不”的替换项

吕叔湘指出,“反诘实在是一种否定的方式:反诘句里没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诘句里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肯定。”[6](P294)马建忠也指出:“故句意正者,状字弗之;而句意反者,弗辞反不加焉。此所谓反比例也,亦即前所谓视句读所冠状字之顺逆,以为意之反正云尔也。”[7](P371)“独不”由反诘语气副词“独”+否定副词“不”组成,义为“难道不/没有……”,表示对VP的肯定。例如:

(9)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吕氏春秋·贵生》)

例(9)可直译为:“您难道不可以舍弃我吗?”其实际意义是“您应当舍弃我”。

在上古传世文献中,与“独不”结构相同且带动词宾语的格式,还有“岂不”“宁不”“曾不”“独未”等。例如:

(10)岂不日戒?玁狁孔棘。(《诗经·小雅·采薇》)

(11)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诗经·郑风·子衿》)

(12)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庄子·列御寇》)

(13)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礼记·乐记》)

我们对上古传世文献中“岂不”“独不”“宁不”“曾不”“独未”的语料进行了检索,具体如表2所示:

从表2可以看出,“岂不+VP+乎/邪/与”格式最多,达325例,这是因为“岂”为专职表示反诘的语气副词;“独不+VP+乎/邪/与”格式次之,有92例,虽然比“岂不”格式要少,却又远远多于其他格式。可以说,在上古汉语时期的“反诘副词+不+VP+乎/邪/与”格式中,它的数量是相当可观的。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独”在当时确实是一个常用反诘副词。就此来说,我们对“独不+VP+乎/邪/与”这一结构进行探讨,对上古汉语反诘构式的研究也是有重要意义的。

(三)句末语气词“乎/邪/与”

在上古文献中,“独不+VP”构式计有92条用例,其中,句末语气词为“乎”的有62例,为“邪/耶”的有21例,为“与/欤”的有5例,句末语气词省略的有4例。

马建忠将“乎”“哉”“耶”“与”“夫”“诸”归为传疑助字,他分析说:“‘乎字有助拟议之句者。夫拟议之句,本无可疑之端,而行文亦无句句僵说之法,往往信者疑之,后信者愈信矣。惟一切较量计度之神情,有仅恃‘乎字传之者,亦有兼用疑难不定之状字者。而句意与状字,往往有反比例焉。”他还引“王独不见夫蜻蛉乎”诸句为证,云“所引诸句,皆非可疑之事,而叚前设问,呼起下文以应之”[7](P370)。可见,“独不+VP”构式本无疑问,“独不”为弗辞状字,它与“乎”搭配,以描绘出说话人拟议之神情。

“邪”和“耶”是古今字,后人造出“耶”字主要是为了区别“邪恶”之“邪”。《马氏文通》云:“‘邪系楚音……其助拟议之句法同‘乎字。”[7](P379)可以说,“独不”这一弗辞状字与“邪”搭配,亦为正意反说。

“独不+VP+邪”格式最早见于《庄子》:

(14)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庄子·至乐》)

例(14)中的“女独不闻邪”犹云“汝当闻此”。

“独不+VP+耶”格式最早见于《战国策》:

(15)虽以臣为贱而轻辱臣,独不重任臣者后无反覆于王前耶?(《战国策·秦策三》)

“与”“欤”亦为古今字,为区别“与共”之“与”,后人遂造“欤”字代之。马建忠云:“‘与字之音,与‘乎字相终始。‘乎喉音,音之始,‘与唇音,音之终。其用法亦大同。”[7](P381)可见,“与”在作句末语气词时,跟“乎”的功能基本上是相同的。

“独不+VP+与”格式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

(16)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庄子·秋水》)

“独不+VP+欤”格式最早出现于西汉时期:

(17)周谚曰:“囊漏贮中。”而独不闻欤?(西汉刘向《新序·刺奢》)

(四)变项“VP”

通过对上古传世文献中“独不+VP+乎/邪/与”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VP的构成成分共有4种类型:

1.VP由动宾短语构成

(18)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庄子·人间世》)

(19)崔子,子独不为夫《诗》乎?(《吕氏春秋· 知分》)

2.VP由“助动词+动宾短语”构成

(20)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吕氏春秋·贵生》)

在例(20)中,VP由助动词“可以”+动词“舍”+代词“我”组成。

3.VP由“动词+介宾短语”构成

(21)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史记·田儋列传》)

4.VP由“动词+N之V”构成

“N之V”为先秦常见构式,是结构助词“之”插入到“N+V”这一主谓词组中的一种名词性结构,它通常用来指称一个具体事件,如:“人之无良, 我以为兄。”(《诗经·鄘风·鹑之奔奔》) 因此,“动词+N之V”其实就是“动词+NP”格式。例如:

(22)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庄子·秋水》)

三、“独不+VP+乎/邪/与”的表达效果

(一)“独不+VP+乎/邪/与”构式的礼貌原则

张克定指出:“语用预设是关于言语活动的预设,是交际者对自己所说语句的预设,这种预设可以是交际双方所共知的,也可以是说话人自己知道而听话人不知道,但听话人能够根据说话人的话语推断出来。”[8](P15)说话人在进行语言交际时,常常通过一定的话语反映自己对命题的某种态度、意图,同时这种态度、意图也传递了某种预设信息。例如:

(23)君独不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乎?(《吕氏春秋·长利》)

这个反诘问句表达了说话者的命题态度与意图。说话人南宫括的语用预设是:“君”是所有人当中最应该听说过“成王之定成周之说”的人,同时,这一句话也蕴含着说话人南宫括对听话人鲁穆公的不满与诘责。

(24)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吕氏春秋·贵生》)

这句话补全主语后,当为“君乎!君独不可以舍我乎?”这个反诘句显示说话人王子搜的预设是: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不愿意作越国君位的人,同时,蕴含着说话人王子搜对欲立他为越国国君的听话者的提议与劝阻。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运用“独不+VP+乎/邪/與”构式的说话人,其心理预设与听话人的行为动作不符,表达了对听话人的不满、诘责或提议、劝阻,体现出对听话人主体行为的否定。从本质上说,这种言外行为是不礼貌的。不过,由于听话人往往为位高权重者或人多势众者,而说话人常常为德才兼备者,这样的社会地位和道德素养就要求说话人必须遵从礼貌原则,采用消极礼貌策略,在不改变言外行为的基础上,将不礼貌的表现降低到最低限度,从而减轻对对方的面子威胁。陈妹金曾指出,带有疑问语气词的问句具有较高的礼貌级别[9](P21)。由此看来,反诘句的句末语气词能够削弱反诘句的诘责语气,使之带有一丝疑问色彩,语气就显得更为委婉。在上古时期的“独不+VP”构式中,句末有语气词的占比达95.7%,表明这一构式更加符合人际修辞的礼貌原则。与“君当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和“君竟未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这两个句式相比,“君独不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乎”的语气显然更加委婉,诘责的程度相对减弱,这样既维护了听话人的面子,也充分表达了说话人的态度。

(二)“独不+VP+乎/邪/與”构式的焦点功能

刘丹青、徐烈炯指出,焦点是说话人最想让听话人注意的部分,其中,“话题焦点”是只有对比没有突出的焦点,只能与句外的某个话语成分或认知成分为背景,在本句中得到突出,而不能以本句中其他成分为背景,因此,带话题焦点的句子的整个表达重点仍然在话题后的成分即述题上[10](P244-247)。“独不”是一个前附性的、有说话人主观预设的话题焦点标记,它所带的成分就是话题焦点。如例(23)中听话人“君”为话题焦点,它具有明显的对比性(与句外的其他人相比),句子的信息重心为“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可以说,以听话人作为话题焦点,能更引起听话人的重视,同时,也表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不满、诘责的态度和情感。

四、结语

“独不+VP+乎/邪/与”是由反诘语气副词“独”+否定副词“不”构成的、以听话人为话题焦点的反诘构式,符合人际修辞的礼貌原则。它不仅能够维护语言交际双方的面子,也能表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诘责、鞭策或劝告。“独不+VP+乎/邪/与”构式是上古汉语时期的常见构式,但由于语言发展遵循经济简约原则,“独”字后来仅保留其主流用法,它的反诘副词用法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加之由专职反诘副词构成的“岂不+VP+乎”成为主要反诘构式,“独不+VP+乎/邪/与”这一反诘构式便退出了话语体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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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陈妹金.北京话疑问语气词的分布、功能及成因[J].中国语文,1995,(1).

[10]刘丹青,徐烈炯.焦点与背景、话题及汉语“连”字句[J].中国语文,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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