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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子书

2020-12-07古岳

青海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杂草

4月13日 晴

几个同学要去看看我新盖的那几间房,前天回了一趟老家。

路上,我对同车的永俊和老程说,家里没人,如果还是前面用的锁子,我倒是带了钥匙的。如果又换了锁,我们就进不了家门。从去年,盖好房子有了院门、可以锁门之后,我经常发现门上的锁子换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了。到底换过几把锁,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有五六次吧。我身上带的钥匙至少也有两三把,还有一两把,知道没用,就没再随身带着了。

到家时,大老远看到门前的花园里有一群人,感到奇怪。及至走到门前,才发现他们在翻地。去年盖房子,今年遭遇疫情,我都没顾上拾掇院子,杂草疯长,有几次回去时,荨麻及灰灰菜长得比树还高。人进到院子里,杂草甚至能挡住视线,像走进了一片丛林。

我也一直记挂着这些杂草,想稍有空闲,今年一定得翻翻院子的地,别让花园变成了一片杂草地。觉得,花园里长满杂草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像理查德·梅比说的“宏伟大计”一样。其实,我并未什么宏伟计划,只想让特意种植的那些树木花草长得旺盛一些。可如果一直不作打理,长得最旺盛的肯定会是杂草,至少几年之内是这样。几年之后,等那些树木再长大些了,树枝伸展开来,树冠盖着了大片土地,也许杂草再也旺盛不起来的。

理查德·梅比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杂草的故事》。一本有趣的书,一个朋友觉得我喜欢,特意买了送给我。梅比要是见识过我花园中的这些杂草,也会叹为观止。他在开篇就写道:“倘若有什么植物妨碍了我们的计划,或是扰乱了我们干净齐整的世界,人们就会给它们冠上杂草之名。可如果你本没有什么宏伟大计或长远蓝图,它们就只是清新简单的绿影,一点也不面目可憎。”

如果抛却了人类社会的成见,杂草的面目的确一点也不可憎。它们也是一派繁茂葳蕤,也是一派绿意盎然。且品类繁杂,可谓地球植物家族中蔚为壮观的存在。如果不是为了那些人为培育的观赏植物,我也许会让这些杂草由着自己的性子一直疯长。至少整个夏天,一座长满杂草的花园也会有一番别样的景致,那是任何其他景致都无法替代的。只是到了秋天,长满杂草的花园就会败落,一片杂乱。到了冬天,更是一片萧条。它会使人感到荒芜和凄凉。

我在《野草疯长》一文中曾专门写过这些杂草: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找一个地方坐下,划出一米见方的一片野草地,想数一下那一小片草地上生长着多少种、多少株野草。结果令我大开眼界,那样一小片地方,能分得清、也数得过来的野草种类有三十余种。而其植株数量,在短时间里,你是怎么也数不清的,每次数到几十上百株的时候,你的记忆总会出差错,记不清左边或右边那几株野草是否已经数过。除非,你把它们一株一株全部挖出来,尔后,仔细分拣和统计,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片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到底有多少株野草。于是,作罢。

杂草的世界远比你所能想象的要神奇得多,看上去杂乱无章,实际上,却也秩序井然。杂草有杂草的秩序,高低错落,疏密有致。

杂草的世界里不止有杂草,那也是各类虫子的乐园。因为杂草丛生,正好给虫子的繁盛提供了天然屏障,它们可以无忧无虑甚至无所顾忌地生活在杂草的密林中,尽享天伦和自由,却不受任何打扰。一片杂草繁茂的土地,就是一个虫子的世外桃源。

当你俯下身,用手轻轻拨开一簇青草,使地表裸露,你便会看到,一群受到惊吓的丛林微型土著,正惊慌失措地逃离它们的家园。它们飞快地窜入周边更广袤的杂草丛林地带,等待紧张的情绪平复。你也许没有意识到,就这么轻轻地一拨拉,对这些虫子而言说不定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是飞来横祸。

对于居住在泥土里的那些虫子来说,倒不至于造成太大的财产损失,但对那些将居所建在草叶和草茎上的萤虫和飞虫来说,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它们的房屋倒塌,围墙被毁,各种用细线架设在空中的防御、交通运输和通讯设施瞬间瘫痪……为此,它们要么迁徙他乡,要么得花费很长时间重建家园。也许,虫子世界区域性的社会组织结构以及双边多边关系、地缘政治、防御战略也将因此需要重新架构。

院子里翻地的很多人都是熟人,跟就近的几个人握手问候。其中一位是家族里的爷爷,岁数却跟我差不多,说不定还比我小几岁呢,看着就比我年轻。他也来帮我拾掇花园,除杂草。一个家族的历史如果超过百年,几个轮回下来,长子、长孙的后代辈分越来越小。我也属长子长孙后人,曾祖辈最小弟弟身后一大串半大不小的后人都成了我的爷爷。

现在都到了一定岁数,也明白是怎回事儿。小时候不大明白,一个比自己还小的毛孩子怎么会是你爷爷呢?一个家族的历史越长,辈分落差越大,族内的称呼就庞杂,三四代以内还好。再往上或往下排,超过曾祖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了,只能每往上一代加一个“曾”字,每往下一辈加一“重”字。

我们管曾祖父曾祖母叫太爷、太太,再往上,每一辈逐一加一“太”字,叫太太爷或太太太,再加,就难以叫出口了。比如,太太太太太爺,或太太太太太太……真叫出来,人听了,会以为你口吃。某种意义上说,人类亦如杂草——当然,就像杂草有杂草的秩序一样,人类也有人类的秩序。只是人类通常不叫秩序,叫伦理,伦理也是一种秩序。有了这秩序,无论有多少代人,辈分都不会乱,往上只管逐一加“太”字,往下过了重孙辈,又逐一加“重”字,每多一“重”字,辈分就小一辈,最后,就成重重重重重重……重孙了。

我半开玩笑地问:“你们怎么想起来给我翻地来了?”我那位岁数可能比我还小的族内爷爷也用玩笑话回答:“我们想你老是不在家,看着地里长满了杂草,没人翻地,就来了。”完了才说,是福来叫来的——真是有心。从去年此时,福来为我这几间房子和门前院子忙乎了整整一年,每次想起,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却不见福来。以为他在家里面,门却是锁着的。门上的锁的确又换新的了,是一把没见过的黑锁,显然又新买了一把。我对几个同学说,果然,换了锁。大家就笑。再一问,说福来才锁上,走了没一会儿,赶紧打电话,让他回来开门。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尽管我带着好几把这门上的钥匙,却打不开这把锁。

福来没走远,很快就回来了。他把钥匙给我,打开门进去,转了一圈,在新房里找地方坐下,喝了一口茶就离开了。永俊说,他侄女在附近大河家开一家餐馆,说是不错,就去那里吃午饭。

刚到餐馆坐下,福来打电话来问,门上的钥匙放哪儿了?我说,不在锁子上吗?他说不在。一摸,在我口袋里。就告诉他,一会儿回去时放下。可吃完饭他们要直接上高速去县城,送钥匙就上不了高速,或者上了高速还得下来。我就把钥匙放在官亭福来大舅哥的商铺里,打电话让他有空去取。

原本想当天回来的。同行者中有汪少林先生,出身名门中医世家,祖上出过元朝的王爷,为一代名医,供职于301,誉为“舌尖上的中医传奇”。曾给多位好友医治调理身体,给我开过调理脾、胃、肝和心脏的方子,这次又开了一方。看配伍药名,与前面的方子有很大不同,同样的药只有一味:柴胡,9克。疗程也有所变化,20天减为半个月,上次是20服,这次15服。

第二天,汪少林先生要离开青海。大家都认为,应该在县城再续小聚,与先生话别。先生食量、酒量惊人,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精力还旺盛得不得了。且涉猎广泛,席间曾笑谈李白、杜甫,见地不俗,相谈甚欢。幸甚至哉!

前天就没回来,昨天上午才回到西宁。有点累,歇息一日。

今天一早,都市报编辑王十梅女士发来有关玉树的一则访谈文字,让我对自己的言说措辞再加斟酌。逐字过一遍,改了几个字,又加了几个字,回复,不细究。复述的访谈文字就像是译文,粗看,每一句都像是你亲口说的,再细看,又不是你的原话,而原话又改不回去,语境变了,语气也变了。当了一辈子记者,我写别人的那些访谈想来也是这样。

后又接到单位人事上的电话,让我整理一则个人事迹材料,说是省人才办要。不敢拖延,找出一现成文字,稍加收拾,发过去,大半天没有了。

这时,收到福来一条微信,让我下载一个视频软件。以为是发错了,过一会儿,他又发一条,说正在给家里装摄像头,下载后就能看到家门前和家里面的实时画面。我说,下载需要密码,我手机无法下载,等儿子回来问了,才能下载。这几年,我手机上下载个小程序什么的,都无法正常操作。

前一阵,显示的都是我宝贝女儿的邮箱,我也不知道密码,后来她告诉我密码了,依然显示错误。问她,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次,女儿告诉我,她用我的银行卡买了个小东西。我问她你怎么完成这个操作的?她说,很简单,在支付宝绑定你的银行卡就成了。儿子和我用同一个牌子的手机,他帮我在他手机上下载一个程序,转给我,可以打开程序了。可从此我手机上显示要输入的密码又都成了儿子的。我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在儿女手里,我自己却并不知情。

福来又提醒,说不要密码。我就开始下,折腾半天,弹出一小框,显示的还是儿子的邮箱,提示输入密码。问儿子密码,输入,显示错误。截屏给儿子,他说第一个字母大写。终于下载完成,可是半天找不到从什么地方打开进入视频画面,又折腾半天,进去了。看见院门口有人走动,看到家里面有两个孩子玩耍。

我从几百里之外,能看到老家宅院的实时现场,像是时空穿越,想想,都不可思议。福来让我说个话,看他能否听清。我试着点了一下图上的话筒标志,说了几句话,里面传来他说话的声音,说能听见。看来,从此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能看到老家的宅院,院子里落下几片树叶也是能看见的。

过了几个时辰,再看,门已经关上了,门前和院子里面都不见人影。到傍晚,又看一眼,因为光线暗下来了,地面和庭院里也没有白天那么亮了。门口不远处的路灯却明晃晃的。突现听见“扑棱棱”的声音,定睛看时,一只喜鹊飞过门口,落在了门前的核桃树上。

从此,我的日常又添了一项生活内容,看监控视频,监视我的自己的家园。

锁子是用来锁门的,是为了安全。锁子代表传统,而摄像头则代表新事物。摄像头是用来监视的——当然也是为了安全,或者是因为越来越感到不安全,才感到监视的必要。现代人类越来越喜欢监视,既监视别人,也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现代科技又恰好极大地满足了人类社会这一普遍的心理需求。

生活就像个万花筒,光怪陆离,而人类的好奇心就像一架望远镜或显微镜,永远不知疲倦——也许随时随地都有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你看。

这两年突然发现,城里有人开始喜欢偷窥别人的生活。这场景以前只在影视画面中看到过,现在却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也许你没留意过——我注意到对面楼上某一个窗户里,一男子总拿一架望远镜,对着别人的窗户看,大多是在晚上。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但这一发现却让我毛骨悚然。细细一想,也无妨,让他偷窥好了。比如现在,我正写字,也许得好几个时辰,他要看,就耐着性子看吧。要是他能看到这段文字更好,说不定会有治愈的效果。有句老话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我的确相信,好的文字对灵魂有修复作用。

可我要监视谁呢?是别人还是自己?以后,我可以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实时监视老家的宅院,如果看到门前有个人走动,我可以把画面放大,看那个人是谁。一般来说,这个人一定是熟悉的,大多应该是族内之人。他要只是走走还好,要是干点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又当如何?是视而不见呢,还是大声呵斥?似乎都不妥。

明明已经看见了,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进而它就会影响你的情绪,让你不舒服。如果是个顽皮孩子,大声呵斥也无不可,如果是大人,是长辈,就不能这样做。如此想来,这好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此我老家宅院里就有一个摄像头了,确切地说是两个,一个时刻监视着门前,一个则密切注意着庭院里面。

尽管是自己找来的不痛快,可我还是不会把它给拆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没有这些东西,一旦有了,即使明知它有害无益,也会任其存在下去。这是一种无比强大的惯性力,它會一点一滴地改变你的生活,你却浑然不觉,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

很久以后,我感觉,那个时候村庄里长大的每一个男人都是在那间破土房里受到了有关人性最根本的启蒙和教育,以致每个从那村庄里走出去的男人身上都带着那些夜晚村庄深刻的烙印,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都会想起那些夜晚。从很久以后回望,那几间破土房俨然是一座只为男人开放的教堂。

言归正传,说我梦见了伊丹爷。梦里的伊丹爷走在土巷道里,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样,左右摇晃得厉害。好像他脚上穿的不是鞋,而是绑着一根粗壮的铁钉,或者他的双脚就是两根长长的铁钉,每迈出一步,那钉子就会深深戳进地里,得使劲才能拔腿迈步。看他的衣着,已经是生产队时代以后了,他身披一件蓝色迪卡外衣——从那之后,他好像一辈子只穿这一件衣服,再也没穿过别的。他习惯总是披着衣服,好像套着袖子,会让他不自在。这样你总是看不到他的胳膊和双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没有手。

梦里只有这个画面,他在巷道里走。好像也没走几步,突然就从巷道里消失不见了。梦里,我也没多想,对他的突然消失也没感到丝毫奇怪。

我不记得,那几间屋子不在了的确切时间,大约是农村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几年,那几间房子就不见了。这期间发生的一些事,我还是记得的。我家门前不远处是以前生产队的仓库,院子比很多庄廓都大,没了生产队,无须再有仓库,里面差不多有一亩地,后来成了我家的承包地。仓库里生产队的房子还在,也已经很破旧了,但比伊丹爷家那几间房子要好一些,至少结实牢靠,父亲就让伊丹爷弟兄俩住在里面。

伊丹爷家房子前,之前一直是生产队的一个打麦场,承包到户以后成了伊丹爷家的承包地。没几年,他弟兄俩不种地了,转包给我一个堂叔种。堂叔住在我家老祖宅里,那几间房子不在了之后,堂叔把原來祖宅的院门从东面挪到了西面,就在那几间房子的位置。拆掉的旧大门,在以前算是一座气派的院门,用大青砖砌成,门柱和门头的青砖上还雕着花,拆了有点可惜。多年之后,我捡到一块从老院门上拆下的大青砖,保存起来。

从此,伊丹爷家就彻底不存在了。又过了几年,伊丹爷弟兄俩都相继过世,堂叔通过调换把门前的打麦场变成了自己的承包地——这是后话。

伊丹爷弟兄俩一生均未娶妻生子,弟兄俩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去世的时候岁数也不大,都是60岁上下走的。因为是孤儿,无论是大集体时候还是承包到户以后,村上和乡上都多有照顾。哥哥曾被送到一煤矿当长期工人,可以靠工资生活了。没几年,矿上发生小事故,受了伤,下不了矿井,回家了,让弟弟伊丹爷去顶替——那时候,这样的事被视为正常,弟弟顶替哥哥、儿子顶替父亲从业的事时有发生。去煤矿上班,人换了,名字还没换。

一次我去煤矿找伊丹爷,问伊丹,没人知道。找到一同乡矿工,才知道,他在矿上用的还是哥哥的名字。这样,他在矿上就彻底成了哥哥的替身,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了。只有回到老家,回到族人中间,才能以自己的名字活着,还是我们的伊丹爷。他哥哥死了以后,煤矿给他发工资,写的还是哥哥的名字。

刚顶替哥哥去煤矿那几年,赶上改革开放,煤矿生意红火,他的工资也不少,日子过得比大多数村里人要滋润一些。可没几年煤矿效益日差,国有企业改革改制成为趋势,裁员在所难免,他便成为国有企业有规模提前买断工龄退休的一员,回到老家,依然住在生产队仓库的房子里养老。退休后的工资一下降了很多,但养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

其实在他退休之前,煤矿的日子比他还艰难,经常发不出工资。有一年春上,他带一个金老板到我宿舍说,他要跟那个人去淘金。果然去了,后来又独自逃了回来。据说,在金窝子(采金点)老板发现有人偷了他的金子,把大伙强制聚在帐篷里准备搜身,伊丹爷也在里面。老板还没说话,伊丹爷说内急,要出去一下。老板看他光着脚,连鞋都没穿,不会有假,就让他出去了。

一出帐篷,闪过一侧,他便赤脚奔向荒原深处。要知道,一个人要在毫无给养准备的情况下光着脚走出那冰天雪地的大荒原,除了找死的人,定是一个赌命的人。他是后者,他赢了,捡回一条命,捎带也捡回来一疙瘩金子。据说,双脚因此被严重冻伤,留下病根。也许听了这故事的缘故,我感觉从那以后,他走路时摇晃得更厉害了,两只脚戳进地里的感觉更夸张了。

他退休回到老家时,哥哥已经不在了。伊丹爷继续为两个人活着,领取退休工资时,他是哥哥,用那点钱维持生活的时候,他又成了弟弟,像是哥哥死了以后还在养活弟弟。

伊丹爷原本可以独来独往、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他人生的变故与两次非正常“婚史”有关。所以说非正常,是因为两次“婚史”均无合法手续,一翻脸,人家都不认账。想来,都与他手中的那点退休工资有关。早些年,他还在上班的时候,一次他带一姑娘来单位找我,见了面就介绍说,那姑娘是我姑,正在念大学。虽然有点尴尬,我还是接受了,叫了姑。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有个家了,成家时,人家带了孩子,孩子已经长大,要上大学了,需要他来供养。不过,我还是为伊丹爷高兴,哪怕是象征性的,那也是个家。

后来,他回老家住下来,不走了,大家都猜,那个家没了,想必那姑娘也大学毕业了。他一个人在村里孤独地过了多年,整天用力戳着两只脚在巷道里走来走去。在自己家门口,他也像一个流浪汉。

一次回家时,巷道里不见了伊丹爷的身影,一问才知道,他又成家了,到不远处的一个村庄里做了上门女婿。这次,我倒是没有高兴,一个老汉去人家门上生活,你得看一家人的脸色,那日子不好过。逢年过节,他还回来,一看就只知道过得不容易。果然,那日子不长。

一年春节刚过,族内一个堂叔打电话来,说伊丹爷死了。死在不远处那个村庄里。要是正常死亡,也算解脱了。可族人觉得他死得有点蹊跷,死因可疑。堂叔打电话给我的意思是,看有没有公安部门的熟人,说说,我们不要他们颠倒黑白,只想让他们秉公执法,如果死因确有疑点,希望能澄清事实,给大家一个说法。我的确找了人,办案人员在电话里说,是意外身亡。

他死在一个高高的田埂下,前一天下过雪,田埂和地里还有厚厚的积雪。有积雪的田埂上有他坠落时留下的痕迹。族人怀疑,他是死亡之后,被人从那田埂上扔下去的。可办案人员说,他是不慎失足掉下去摔死的。对这两个结论,我都不敢再妄下结论。亡者为大,入土为安,过了多年,更是不要妄加猜测为好。至于真相,已经不要紧了。或者,他自己知道真相足矣,别人并不在乎真相。别人在乎的其实是真相之外的东西,比如赔偿什么的。他原本孤身一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了无牵挂,我等后人,又牵挂什么呢?

从他后事的料理中听到的一些话判断,我更确信,人们要的不是真相。今早醒来,想着梦中的那个影子,我突然特别想念伊丹爷。

他是个孤儿,小时候是,一辈子都是,死了也是。可亲族还在,且人口众多。一般来说,亡人如果没有后人,血缘最近的晚辈应该负起后人的责任,为其送葬。可没人出面尽其孝责,其他族人心知肚明,也不言语,那就大家一起把亡人葬了吧。可是依照习俗得在家祭奠三日后方可安葬,问题是在谁家祭奠呢?当然有合适的人家,可人家自己不说,你总不能抬着一死人闯进人家里去祭奠吧。众族人窃窃私语一番之后,就停尸村外,不进村,不进家门,三日后火化下葬。

那时,我小妹也在老家里。那天,我父亲忙乎完这些回到家时,妹妹问父亲:伊丹爷去谁家了?我父亲笑了笑回答说:“谁家也没去。”末了,又补一句:“你伊丹爷在湾子的树上打秋千呢。”

湾子是村庄边上的一个小山洼,是一片水草地,生产队时将之辟为林地,栽了一片杨树。经过多年那些杨树已成参天大树。就是说,族人把伊丹爷的遗体吊在湾子的两棵杨树上了。遗体不能放地上,得防野狗什么的去撕咬,最后大家决定在两棵树之间高高拴几条绳索,像吊床,也像秋千,然后把伊丹爷吊在上面,风一吹,树一摇,像是一个人在树上荡秋千。

我父亲一辈子说过很多至理名言,这一句是最精彩的。

我曾说过,此生如果寫小说,我一定用父亲的这句话做开头写一部小说。小说能否写成经典不好说,但这句话绝对是经典的小说语言,堪比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世间万象都在里面。

父亲弥留之际,也曾梦见伊丹爷。那几天,他多梦,梦见的全是村子里已经过世多年的人。也可能不是梦,是幻觉。因为说起这些人时,他并不在睡眠状态,而是醒着。他会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完了说,他看到伊丹爷在巷道里走,或者看到另外某个人从谁家里出来了——都是村里死了多年的亡人。他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不可能看到这些。要么是梦,要么是幻觉。

死了之后的伊丹爷,从我父亲的梦里又走进我的梦里,都是在那土巷道里一戳一戳地走。像许多年之后的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走在只有二十户人家的那个叫马贡多的村落。

作为一个人,伊丹爷可以说活得很失败,但要作为一个文学人物形象,他却足够丰满,甚至光彩照人。荒诞不经,满口谎言,看上去,慷慨无畏,实则狭隘自私。扭曲、无赖、流氓、奸猾、狡诈、无耻、愚蠢、猥琐……都在他身上得到完美呈现,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用极度夸张变形的手法将这些不可调和的元素奇妙地放进一个血肉之躯里,刻意并精心塑造完成了伊丹这件作品,像一幅漫画。

他简直就是个虚构的人物,从未真实存在过。

这哪里像是在写一个自己过世多年的族内先人,更像是在刻画一个丑陋的灵魂。也正因为如此,从他身上我看到的也恰好是自己的丑陋。

古岳 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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