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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授·魔岭记(节选)

2020-12-07梅卓

青海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格萨尔卓玛艺人

梅卓,女,藏族。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1987年开始在省内外发表文学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神授·魔岭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近日再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第一章 东查仓 :姻亲联盟

一、火曜日

这是藏历六月的第二个火曜日。当晨曦的微光透过帐篷天窗,刚刚能够照亮中柱的时候,阿旺罗罗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他说不清楚昨晚一夜到底睡熟没有,只觉得久久盼望的日子来得实在太缓慢了。隔着灶墙传来母亲轻微的鼻息,她这几天一定累坏了,否则她永远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除非偶尔彻夜不归的父亲在天亮前赶回家中,但他通常并不进帐篷,而是坐在帐篷前长久地抽烟。身形高大的父亲的一系列怪异表现,总在母亲沉默地递过去一碗热气腾腾的早茶后结束,在他恢复正常的举止后,爷爷的情绪才会平复。

但近来父亲表现得很不正常,似乎接连几天都未在家中过夜。阿旺罗罗在温暖的被窝里侧耳细听,果然没有听到父亲的鼾声,看来他昨夜睡下后又出门了,难怪爷爷这段时间都不给他好脸看,母亲却什么也不说,只管早起晚睡忙活家务……这么说自己是睡踏实了,并没有听到父亲离开的声音。

他提着一口气缓缓起身,唯恐吵醒母亲。当他抱着靴子光脚走出帐篷时,看见远方连绵的雪山上一层薄薄的雾霭正在舒缓地散开,深蓝色的天空渐次明朗。正如爷爷所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天气果然不错。此时,搭在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里传来嗡嗡的诵经声,时而伴随着一两声咳嗽,那是爷爷每天雷打不动要完成的功课,但今天那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仿佛要把那张薄薄的经文纸念破似的。爷爷是东查仓部落最后一个盖定居房的人,并非个性懒惰,而是他深深地眷恋着游牧生活。他仿佛与大自然签订了一份承诺书,定时定点地搬迁到冬窝子或夏窝子,爷爷说帐篷就像能够移动的宫殿,自由自在扎在中意的地方,何况四季轮牧转场的过程中,能够真切感受到雄狮大王格萨尔驰骋疆场的豪迈,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可都与那位千年前的英雄息息相关。一想到脚下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过格萨尔大王战靴的足迹,阿旺罗罗就会和爷爷一样激动不已。

整理好藏装腰带的阿旺罗罗在晨光中舒展着呼吸,这种混合着青草和露珠香味的气息和他十三年来呼吸的一样,充满了宁静和甘美,使他倍觉安全。

在上一个火曜日,他家从春季牧场辗转三百多个箭程,搬到了这个名为“果第塘”的夏季牧场。那天一大早,爷爷就把他从热被窝里提溜出来,要教习他学习祭祀仪式。他睡眼惺忪,只得竭尽全力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正式为徒。草原上早就有俗语说,男孩十三岁后就不要再问父亲,女孩十三岁后就不要再问母亲,意思是这个年龄已经算成年,要自己拿主意,不能再事事依靠父母。牧人家庭中男主人每天一早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煨起桑烟祭祀众多的神灵,桑料里混合着柏枝和青稞、炒面、酥油,点燃后桑烟的香气很快就会弥漫在草原的上空,接着爷爷向四方吹起白色海螺,这支海螺由祖辈传下来,亘古以来招引着众多神灵 :早餐备好,请众神降临。

除此之外,爷爷还要布施烟供,并且告诉他,不要小看了烟供,它的气息虽然无影无形,但却能喂饱四处游荡的野魂,温暖他们看似无形的体格。可怜那些野魂,都是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及时走上转生之路,只好到处游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人为他们祈祷,没有人为他们祭祀。他们自己没有力量摆脱中阴,常常为饥饿大发脾气,因而时常作祟人间。爷爷当时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他双眼冷峻,目光深远,坚强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慈爱之心,爷爷说,让我们祭祀他们吧,愿他们都有幸福的来世。

不知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们祭祀了许多年的游魂可有转生,也不知还有多少可怜的魂魄正走在赴宴的路上。他们可曾嗅到这烟供里奇特的香味,可曾因为这些不相识的人们的慈悲施舍,而获得珍贵的转生机会。

阿旺罗罗已经练习了一周,母亲总在前一夜帮他准备好桑料,爷爷也从此留在自己帐篷里念诵经文,煨桑祭祀的事情似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到他手里了,仿佛把一家之主的责任也交到了他手里。至于为何没有交给父亲,他还没有来得及深究。

感觉重任在肩的阿旺罗罗这一周来乐此不疲,天天准时与太阳一起从睡梦中醒来。此刻,他手握白海螺,朝四处望去。白海螺从爷爷手里接过來后,似乎还保留着老主人的体温。爷爷是从何时开始祭祀神灵的,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还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手把手教过自己怎样使用白海螺。白海螺的音质呈现出纯粹的美,那是久远的声音,仿佛很久以来就铭刻在心灵当中,那是熟悉又陌生的大海的回响。多少个清晨醒来,听到远方的天籁之声,与白海螺的声音相叠相印,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这重要的一部分,从父辈接来,再传给子孙。

当站在晨光中的阿旺罗罗刚把白海螺收好时,小藏獒东噶尔就低吠着跑过来了。它其实早就醒了,但在小主人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它懂事地乖乖待在母亲身边,小主人一放下海螺,它就知道可以出场了,又是跳跃,又是摆尾,嘴里吐露着热情洋溢的哼哧声,一点也不掩饰热乎劲。它一身黑亮亮的长毛,鼻尖上有一处形似海螺的白色斑痕,因此家人亲切地称其为“白海螺”。它是阿旺罗罗从小的玩伴,虽然已长大如一头小牦牛,生性凶猛,但在阿旺罗罗的面前却非常顽皮,它围着阿旺罗罗转圈,力量已经大得几乎把赤脚的小主人拉倒。

阿旺罗罗弯腰抱住东噶尔硕大的头颅,当即被它舔得满脸湿漉漉的,他帮它整理一下项圈,那是野牦牛毛染成红色编织起来的,阿妈说那有辟邪纳福的作用。东噶尔戴着项圈更显得威风凛凛。阿旺罗罗说 :“东噶尔,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带你出门了。”

东噶尔似乎明白得很,它跟着阿旺罗罗来到羊圈。实际上,羊圈是牦牛群围起来的,家中的六十多头牦牛围成一个圈,把羊群围在中间,它们是母亲每天用鼻圈固定在草地上的,既可以吃草,也可以看护羊群。阿旺罗罗穿过牦牛群找到头羊,摸着它被晨露打湿的一对长长的弯曲的犄角,对它说 :“今天拜托你了。”

头羊那双明澈的眼睛望望小主人,它是羊群的领袖,负责引领部下寻找牧草或水源,通常阿旺罗罗都是在它的帮助下完成放牧任务的。

此时,东噶尔的母亲,那只用六辫牦牛绳牢牢地拴在柱子上的大藏獒已经开始使劲拽着颈绳,期望离开柱子的束缚,自由地奔跑到小主人的身边。只听得绳子在它的一次次冲力中发出嘭嘭嘭的闷响,它的名字叫森玛,正如健壮的母狮子一样,浑身漆黑如锦缎一样的披毛在晨风中飘逸出威严而凌厉的气息,牙齿的咬合声硬铮铮犹如生铁,而金铜色的眉骨下两只油亮的眼睛却散发着柔情的母性光芒,它望着儿子与小主人亲热,终于安静了下来。

阿旺罗罗来到森玛身边,揉搓着它长发飘逸的头颅,对它说 :“一会儿阿妈会给你拿糌粑来,你别着急嘛……不要着急……”

阿旺罗罗坐下来,穿好靴子。森玛现在看上去要比小主人高出一大截子,在东噶尔到它怀里拱来拱去时,它也低下头来怜爱地舔了舔阿旺罗罗乱蓬蓬的头发。

此时两顶帐篷里都有动静了,爷爷已掀帘而出,他很快瞥了一眼另一顶帐篷的门前,浑浊的眼神里满是严厉,但嘴巴里说出的话却是温和的,他对阿旺罗罗说 :“好样的,今天的游魂们肯定是满意的,我绛秋昂杰也是满意的。”

阿旺罗罗跳起来赶到爷爷身边扶住他。爷爷的左腿有些残疾,行动不便,每当他去扶住爷爷的时候,爷爷总会说 “你就是我的小拐杖”,但今早爷爷似乎因为努力地压制着愤怒,没有别的力气夸奖他了。

两人进到帐篷,母亲已经烧着茶水,热气腾腾的灶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好几个锅具。灶台有小半米宽,三四米长,依次从高到低,砌出三个台面来,最高最大的台面上沸腾着开水锅,锅中冒出的热气氤氲而上,吹动一架纸糊的嘛呢转经筒。灶台由于够长够厚够高,自然把帐篷分出两个区域来,一边是客人落座的地方,夜晚则是父母的寝室,靠近帐壁一溜儿牛毛编织的粮食袋,整整齐齐摆放得当 ;另一边是主妇忙碌家务的工作间,夜晚则是阿旺罗罗睡觉的地铺。灶台正对着有一张供桌,上方供奉着一幅莲花生祖师的唐卡,两边供奉着两幅较小的唐卡,绘的是阿尼玛卿山神和雄狮制胜无敌之王格萨尔。唐卡前有各种供品,阿妈每天会在七只净水碗里供奉净水,有时能采到草原无名的野花,也会放在碗里飘逸着叶片。

阿妈随遇而安,能够在日常繁忙的劳作中旁生出闲情逸致来,展现艺术才能,把供桌打扮得分外干净清爽。与爷爷的脾气相比,显然阿妈继承她父亲的克制更多,阿旺罗罗从未见过她生气,她生活在爷爷、父亲和自己三个男人中间,能够把气氛调整到恰到好处,在阿旺罗罗看来,这正是她的神奇之处。

爷爷坐到他的老位置上。那是最靠近供桌的地方,一家之主的专座,通常只有长辈才能享用。

坐稳当的爷爷朝一个虚无的地方努努嘴,示意阿妈注意: “拉达巴桑还没回来?”

“没有。”阿妈的回答很简洁,顺便把一碗滚烫的酥油茶双手捧给爷爷。

爷爷接过来,低头吹起浮在茶水上的茶叶,扑扑的声音像是要把整个茶碗都吹走。

阿旺罗罗看一眼爷爷,再看一眼阿妈,这情景这几天经常发生。接下来阿妈肯定会说“没事的阿爸,没事”,果然阿妈一边端给阿旺罗罗一碗茶,一边张嘴说出了阿旺罗罗心里默默复述的话。接下来爷爷就会沉默不语,喝完茶后他就会回到自己的帐篷,继续画那幅似乎永远也画不完的唐卡……

但是今天爺爷有点反常,他突然瞪起眼睛,眼白的部分快要在眼眶里盛不下了,他大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闲逛,怎么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我看这种入赘的女婿就是不愿意承担责任,当初要不是可怜他孤身一人,就不应该同意他入赘到咱家。”

阿旺罗罗和阿妈都吓了一跳,只听阿妈息事宁人地嘟哝道 :

“没事的阿爸,没事……”

但爷爷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祭祀山神啊!”他的食指狠狠地敲着茶碗外壁,“大事啊!每个家庭都应该有责任去尽一份心意,如果咱家不去个壮年男人,部落里的人不是又要笑话咱家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脱口而出的话也让爷爷自己吓了一跳,他怔了怔,立刻放下茶碗挪腾挪腾出去了。阿旺罗罗望着阿妈,“十年前发生什么事了,阿妈?”他问。

阿妈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碗,像是没听见似的,她依然嘟哝着 :“没事的阿旺,没事……”

早茶时间很快过去了。阿妈收拾着灶台,在牛粪火的烟气中,她吩咐道 :“阿旺罗罗乖孩子,去陪爷爷祭祀山神吧。”

阿旺罗罗答应着,迅速钻出帐篷。东噶尔已守候多时,抬起前腿就往小主人身上扑,口水又流了一片。它一般不进屋,最多在帐篷帘子掀开时卧在那里,它最亲的就是阿旺,就像两兄弟一样。

进了爷爷的帐篷,见他正在卷起那幅唐卡画,头也不抬地说:“阿旺宝贝,记得下午去艺人演唱大会的时候帮我带上它。”阿旺答应着。这是一幅雄狮制胜无敌大王格萨尔的画像,但是爷爷总是画了涂,涂了改,改了再画,一直没有完成,没有完成的原因是他在等一位神授艺人唱起格萨尔时,他才能确切记忆起格萨尔的模样,否则他不能满意自己的作品。一天,阿旺罗罗看见他又在涂改时,忍不住劝道 :“供桌上不是有一幅格萨尔吗?爷爷您不能照着那幅画吗?”爷爷当即就生气了,他说 :“那幅是格萨尔在赛马称王时的样子,现在这幅是格萨尔在北国伏魔中到亚尔康魔国征服魔王路赞时的样子,所以,告诉你,不能!”

阿旺罗罗知道两个部本有前后顺序时间的区别。自那以后,只要关于这幅唐卡,阿旺罗罗总是非常小心,不再多说什么。爷爷说什么听着就是了,况且下午就要到来的这位神授艺人早已在自己的盼望中,这份盼望足以胜过种种的不快。据说这位艺人曾经声名显赫,但许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了,人们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姻亲联盟活动也因此而中止。他这次能够重新回来演唱格萨尔故事,两个部落的人们欢欣鼓舞,姻亲联盟就此重新提上日程,大人们不知忙碌了多久。

这也正是阿旺罗罗今天比往日起得更早的原因。所谓姻亲联盟他不甚明了,但格萨尔神授艺人将要到来的消息让他激动万分,这是他记事以来一直默默向往着的。爷爷说格萨尔大王出自藏地四大姓氏之一的东氏,他是千百年来东氏人的骄傲,我们东查仓部落的每个人身上都流着格萨尔的血液,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肩负着一个责任,那就是要让格萨尔的英雄事迹世世代代传唱下去。爷爷常说“我们是天神下凡的后裔,自然形成大地的主人,山系不断来自冈底斯雪山,后裔不断源于穆布东氏族”,不过他对如今的世道非常不满意。

“如今……神灵已经远离我们,唉,末法时代啊……”爷爷每当提起责任二字,总会这样叹息。

爷儿俩相伴着加入了祭祀神山的队伍,这队伍就像一股洪流,东查仓部落近五百户牧民家中的青壮年男子基本都到齐了,有的骑着高头大马,有的骑着摩托车,更多的人走在步行队伍中。果然有人问道 :“阿旺罗罗,你阿爸怎么没来?”

爷爷怒目而视 :“我家阿旺罗罗是成年男人了,十三岁了不是嘛?格萨尔十三岁的时候就赛马称王啦!”

“阿旺罗罗长着一对鸟眼,应该能看见山神吧?”又有人故意打趣。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否则山神听见会不高兴的。”他们自顾自说着话,朝前走去。

盛大的仪式开始了。

一座巨大的煨桑台在神山前矗立。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森格云丹活佛,后面的僧侣们手提香炉,高声念诵起格萨尔的祈请文,上师、本尊、空行、护法们神圣的名号一一供奉。一位眉目英俊、衣着庄严的小伙子上前点燃了架设起来的柏枝堆,桑烟袅袅而起,部落的男人们手捧哈达和桑料,长幼有序地一个个走上煨桑台,把桑料倾倒在燃烧的柏枝堆上,然后按照顺时针方向右绕而行,清冽的空气中充满神圣的气息,桑烟飘向天际,仿佛一缕缕带向虚空中的问候,神灵由此能够感知人类谦逊的问候,因而愉悦欢喜,保佑人们袪病消灾、吉祥安康,并且获得牲畜兴旺的赐予。

当僧侣们念诵起加持风马旗的经文时,所有的人把怀中早就备好的风马拿出来抛撒,长风把这些五色纸上的风马卷到高处,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好似晴空万里时突然降下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男子们高声吼进来,那雄性的声音合成一股金刚之声,在地面上形成合力,直冲九霄云天之外而去,“拉加罗!拉加罗!”

这天仪式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要把供养给山神的供箭池重新整理、更新,换上经过喇嘛们加持的新经幡,以娱山神。爷爷说敬奉山神是部落联盟活动的头等大事,山神也是我们部落的战神,更新铁箭和经幡,一方面是人们对山神表达虔诚和敬仰,另一方面也是祈求战神恩赐加披部落战无不胜的力量和勇气。

供箭池是由附近山上的岩石堆砌而成,硕大的圆锥形带着坚硬的体魄,呈现在蓝天之下。圆锥体的正中向天敞开着,中间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箭,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铁箭,也有用木棒代替的箭,一个个直插云天,形成一个壮观的箭阵,周边一条条五色的经幡,重重叠叠,密布其上。

森格云丹活佛带着几个年轻人架梯上到箭池里去。

人们等着递上新的铁箭和木棒,期待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开始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久久不见旧的铁箭递下来。阿旺罗罗由于个子小,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扯扯爷爷的袖子,仰着脸正在认真等待的爷爷绛秋昂杰没有理会他。阿旺罗罗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此时正好可以离开爷爷一会儿,他悄悄退出人群。集中精神专注仰望的绛秋昂杰根本没有注意到外孙离开了队伍。

阿旺罗罗离开不久,正在人们焦急地引颈瞭望的时候,看到森格云丹活佛从供箭池上伸出半个身体,脸上挂着肃穆的表情,他的浓黑的两道眉毛不停地抖动着,这是他遇到紧急情况时的表现,作为兄弟,绛秋昂杰再熟悉不过,只听森格云丹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 :“中央箭……折断了!”

铁箭!怎么可能折断?离箭池最近的绛秋昂杰被愤怒的人群裹挟着,不知怎的没费什么劲就登上了供箭池。只见池中原本摆放整齐的铁箭和木棒横七竖八,原本簇拥在一起的铁箭和木棒堆豁然洞开,露出中央的主箭,这根铁箭长数米,箭腰上系着无数条哈达,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箭腰上系哈达的地方齐齐地被斩断了,人们瞠目结舌地围着这堆失去了主心骨的箭堆,不知所措地望着森格云丹。活佛的脸色非常难看。不祥的感觉涌上绛秋昂杰的心头,他看着兄长努力镇定地指挥着众人 :“也正好,我们需要把主箭替换掉。”

二、成人礼

阿旺罗罗离开祭祀队伍,走向通往牧场边缘的路上。他爬过一面缓坡,沿着缓坡走下河谷,回头一望已经看不到煨桑台和供箭池以及围绕的人群,他便轻声唤了起来 :“扎拉,出来吧!”

一个只有一肘高的精灵从阿旺罗罗的左肩上飞了出来,他全身是一种半透明的蓝色,披着一条洁白的哈达,后脑勺上皱皱巴巴地飘着几根头发,有两双与身体很不相称的大手和大脚,他大声咳嗽着,用大脚踢了一下阿旺罗罗的肩膀,瞪着一对圆圆的蓝眼睛,埋怨道 :“你昨晚睡覺是怎么睡的?快把我压死了,直到现在才喘上气来。”

扎拉夸张的咳嗽声逗得阿旺罗罗笑起来,他说 :“你不是我的保护神么,怎么会被我压着?”

扎拉抚着胸脯,做出深呼吸的样子 :“那也不能朝左边睡呀,你阿妈总是对你说要朝右边睡,左肩是留给我的,你就是不听,唉,我都活了四百年了,做你家族的保护神,还从没有遇到你这个样子的,你要是把我压死了,谁来保护你啊?”

扎拉在阿旺罗罗左侧,与阿旺罗罗的头颅保持着一样的高度,在空中大步走着,他细长的两条腿迈动的频率极快,这样才能跟得上阿旺罗罗。他的那双大手一刻也不得空闲,一会儿抓抓脑袋,一会儿又把耳朵取下来掏掏耳屎再装回去,嘴里还一边数落着阿旺罗罗 :“你倒是说说看,四百年前的人们可没有像你这样随便就把保护神压得半死,你说你要是把我压死了,你倒好,可你以后的人怎么办?没有我的保护,你的愿望怎么实现啊?”

“那是。”阿旺罗罗认真地说。

太阳从东边的山峦中渐渐升起,气温很快暖和起来,阿旺罗罗嘴里呼出的白气也渐渐看不见了。草地上湿漉漉的晨露在阳光下闪着水晶般的光芒。阿旺罗罗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加快了脚步。

扎拉做出想跟上阿旺罗罗有些吃力的样子,他费劲地迈着大脚,似乎空中有一种黏合的物质在拉扯着他的脚步,他气喘如牛,呼出的气息吹得小草都歪向了一边。

“回来吧。”阿旺罗罗指着左肩说。

扎拉也不客气,一步跨过来,蹲在阿旺罗罗的肩膀上,惬意地吹了一声口哨,说 :“这下好多了,体力不消耗的话,我还可以专心思考问题。”

阿旺罗罗心不在焉地问 :“你想思考什么呀?”

扎拉翻着他的蓝眼珠,说 :“我在思考,哎呀呀,问题太多,我得一个一个思考。”

扎拉摇着脑袋,后脑勺上的头发发出硬喳喳的声响。他打了一个响指,空中突然出现一本长条书,端端落到他的手上,他用手指沾沾唾沫,翻得书哗哗直响,说 :“我得查查历书,看看以前的人有没有这种情况。我活得太久了,很多事都已经忘了。你这小子,总是给我找麻烦。”

阿旺罗罗说 :“我的事也在书上吗?”

“是你前世的事,” 扎拉在一页上停了下来,“你的前世送给邻居女儿一张狼毒草纸,上面写了美丽的诗句,你的前世的前世送给邻居女儿一枚贝壳,从中能听见大海的声音,你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送给邻居女儿一枚野狼的牙齿,据说有避免被狼群攻击的可能,再前一世送的是一根孔雀的羽毛,装饰在供桌上再合适不过,再前一世送的是一枚旃檀树叶,那可是到佛国拜访的见证,对了,还听说一位姑娘在成人礼上收到的礼物是一颗金雕蛋……”

阿旺罗罗突然停住脚步,扎拉由于惯性差点从他肩膀上一个跟头栽下来。

“金雕蛋?好主意!”阿旺罗罗喜形于色。

“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扎拉大叫道。那本书掉下来,却并不落到地上,只在空中飘着。阿旺罗罗抓住,想看看,可是他发现那书上的文字根本不是他能认得的,既不像藏文,也不像梵文,他茫然地翻了一遍,找不到扎拉所说的记录。

阿旺罗罗说 :“我一直都在想送给仁倩卓玛一个特别的礼物,昨天晚上我还祈祷来着,金雕蛋主意不错,是不是?”

扎拉整理着身上由于刚才的惊吓而凌乱了的哈达衣服,他是位爱整洁的保护神。他嘟嘟囔囔地说 :“主意倒是别出心裁,不过后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阿旺罗罗好奇道 :“出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获得金雕蛋后很高兴,她照料那颗蛋真是可以说无微不至,结果小金雕长大后,载着那姑娘飞走了,人们说她成了空行女,修行得道才能成为空行女的,不过说起来有点难受……有点遗憾……唔,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修行得道,不正是人们的愿望么?”阿旺罗罗问。

扎拉抚摸着阿旺罗罗乱蓬蓬的头发,大滴大滴的眼淚从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涌出来,他老气横秋地说 :“傻孩子,许多大师保护的是人啊,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阿旺罗罗望着他那张凭空多出无数皱纹的脸,似懂非懂。扎拉立刻抹去感伤的泪水,恢复了常态 :“哎呀,我说的太多了,这些都是需要你慢慢体会的,不能再说了,否则我会受到惩罚,神也是有法则的。”

阿旺罗罗点点头,翻动着长条书 :“这是什么文字啊?”

扎拉说 :“这是玛尔文,三千年前象雄大师们都在用这种文字,他们记录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你想想看,三千年都会发生什么?当然,现在是末法时代,人类的寿命都太短暂,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领会天神的意思,只顾拼命地毁坏山川河流的纯洁,不遵从天神的旨意,最终受苦的还是人类自己喽,所以格萨尔大王的故事才需要不断地传承下去,以保护你们的生命和家园,免遭妖魔鬼怪的侵犯啊。”

“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

“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扎拉的声音变得忧心忡忡。

阿旺罗罗则仔细地观察着那些美丽的文字 :“现在这种文字已经失传了吗?”

“怎么可能啊?文字是非常宝贵的,大师们保存的好着呢,等有机缘你一定会看到。”

不知不觉间,阿旺罗罗和他的保护神扎拉已经来到夏季牧场的边缘。远远望去,一座嶙峋巍峨的石山下,大片牧场正呈现出夏天旺盛的生命力,绿油油的牧草绵延到天边,各种野花点缀其间,吐露着淡淡的芬芳。白色的羊群犹如蓝天上投影下来的一团团白云,柔和地飘荡在青草之间,而黑色的牦牛群则像一座座钢铁战士,守候着青草的家园。

这条名为果第隆哇的山谷是附近最好的牧场之一,扎拉每次跟随阿旺罗罗来到这里,都要兴奋地在阿旺罗罗的左肩上打个滚儿,立刻就变成一只黄羊幼仔,活泼可爱地朝阿旺罗罗眨动着无邪的眼睛。扎拉曾经告诉过阿旺罗罗,果第隆哇在若干年前是黄羊的乐园,因为很久很久以前,雄狮大王格萨尔在幼年时期,第一次降伏妖魔就是在这里,他降伏了黄羊魔,把它的皮制成帽子戴在头上,由于格萨尔的功劳,这里的黄羊越来越多,直到七八十年前还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的壮观景象,可惜现在人们的贪婪之心比妖魔有过之而无不及,黄羊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扎拉又以一只黄羊幼仔的形象站立在阿旺罗罗的左肩上,他举目远望,看到一只油黑锃亮的大鸟正从石山顶上翱翔而去。“快上山吧,那只金雕觅食去了,说不定它在洞里留了一颗蛋呢。”扎拉忽地变回自己,匆匆忙忙地说。

“金雕蛋?”阿旺罗罗兴奋起来,他也看到那只远去的金雕,它的翅膀在高空留下一道金色的弧线。“你认为仁倩卓玛会喜欢吗?”

扎拉用指甲尖在那本重新出现的长条书上记录了一行新的文字: “阿旺罗罗将要送给邻居女儿的成人礼物是一颗神奇的金雕蛋。”

阿旺罗罗与爷爷差不多同时回到家,正赶上父母已经穿戴完毕,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爷爷远远望见阿旺罗罗的父亲时,明显地喘开了粗气,但他并没有对这个女婿说什么,只是不理会他。父亲看上去满脸憔悴,双眼无神,勉强穿着整洁的衣裳,显然那是母亲刚刚给他换上的。母亲过来牵住阿旺罗罗的手,父亲牵着驮着礼物的马匹,一家四口沉默地朝邻居家走去。

仁倩卓玛面朝喇嘛伏下身去。阿旺罗罗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后面看到了她新梳的长辫子,一根根细密地结在一起,辫梢上拴着五彩丝线。她今年十三岁,草原上的女孩到这个年龄就算是成年了,要担负家庭的责任,实际上她早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了,她不仅会拾牛粪、挤牛奶,还会炒青稞、制酸奶,在同阿旺罗罗一起放牧的时候,还能用扁草编出小马、小羊,她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孩。

喇嘛的祝福经诵完后,还送给仁倩卓玛一份礼物,由贡嘎一西交给这次成年礼上的主人 :一页白度母心咒。喇嘛对仁倩卓玛说 :“愿你经常念诵度母咒,它能帮助你摆脱各种磨难,并且让你心地善良,人也美丽。”

仁倩卓玛双手接过经文,谢了喇嘛。她的父亲躬身迎请喇嘛离席,移座到帐篷里。贡嘎一西边走边朝母亲看着,达娃玉珍忍不住又抹起了眼睛,绛秋昂杰爷爷就开始瞪着她,阿旺罗罗说 :“阿妈,你看贡嘎一西穿着袈裟很漂亮。”

达娃玉珍说 :“是啊,是啊,他穿着袈裟最漂亮。”

绛秋昂杰满意地望了望远去的外孙,把捏好的一抟糌粑送到阿旺罗罗的手上。

这时,由几位妇女开始为仁倩卓玛戴上象征成年的首饰。其中有一颗鸟蛋大小的琥珀,黄灿灿,半透明,简直夺人心魄。仁倩卓玛的头巾取了下来,她的脸庞如一轮满月,清亮的一对眼睛俏皮地看了一眼人群就低垂下去,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留下可爱的阴影,几粒儿雀斑在笔挺的鼻梁上淡淡点缀着,使她看上去更加天真纯朴,她正咬着好看的嘴唇,使劲儿憋着不笑出来。母亲从昨晚开始就反复训导,劝她在仪式上一定不要傻乎乎地笑出声来,那样就会成为部落的笑谈。母亲拿傻姑娘来威慑她,因为仁倩卓玛实在太爱笑了,一点点芝麻大的事情,她也会笑上好一阵子。

德格卓玛、达娃玉珍和别的几位中年女性把首饰结在仁倩卓玛的头发里。这时,仁倩卓玛的舅舅等亲戚们带头开始为姑娘送上礼物,有做衣裳的锦缎,有头巾,还有布匹、粮食、茶叶、酥油。伍金扎西送给妹妹的是一只溜溜球,据说是城里孩子的最爱,球体的两面图片是芭比娃娃和奥特曼战士,仁倩卓玛仔细端详了芭比娃娃的漂亮眼睛,发现那蓝色眼珠很是可爱,忍不住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她今天穿着节日的盛装,胸前挂着一串祖传的珊瑚,晶莹剔透得犹如她红润的脸庞。她笑吟吟地望着阿旺罗罗。阿旺罗罗艰难地走向她。大家的礼物都送完了,该自己了。他看到伍金扎西好奇地等待着,也看到仁倩卓玛鼓励的眼神。他走向前,把礼物从怀中取出,塞到小姑娘手里。

“这是什么?”一眼就看到这份不寻常礼物的德格卓玛大婶大为惊奇。

南卡华丹大叔凑过来一看,沉吟道 :“是一枚金雕蛋啊!”

站在一边的阿妈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阿旺罗罗,阿旺罗罗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爷爷过来抚着孙子的肩膀,与他站在一起,说 :“金雕?是很吉祥的飞禽啊。”

“金雕蛋是圆的,祝愿仁倩卓玛一生圆满嘛,是不是阿旺罗罗?”仁增赤列爷爷笑呵呵地说。

阿旺罗罗抬眼看看仁倩卓玛,她纯真的眼睛里含着信任,她说 :“这是今天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礼物。”

阿旺罗罗心满意足地放松下来。是的,他在几天前就向仁倩卓玛保证过,一定要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礼物会是金雕蛋,当时除了信心外一无所有。

此时仁增赤列爷爷大声问道 :“我们的小姑娘现在要去珠姆泉了吧?”

妇女们立刻响应,大家簇拥着仁倩卓玛上马。一支马队浩浩荡荡地朝几个箭程外的珠姆泉奔去。

珠姆泉是镶嵌在辽阔的东查仓草原上的一颗明珠,传说中它是格萨尔大王的王妃、绝世美女森姜珠姆的寄魂泉。千余年前,森姜珠姆就是在这片草原长大,她父亲嘉洛王的红色宫殿在经年的更替中已变作一座红色山峰,屹立在泉边,守护着寄托女儿灵魂的一泓清泉。

泉水似一座小小的湖泊,清澈地映照着盛夏的草原美景。曾几何时,美丽的森姜珠姆在这里嬉戏沐浴,与玩伴们放牧牛羊,唱着母亲教会的歌谣,无忧无虑地成长,成为岭国王妃后,却因自己的美貌而成为与霍尔国交战的起因。当她在泉边等待远征敌国的丈夫时,泉水照着她忧伤却仍然不失美丽的面庞,她开始仇恨起自己的容貌,对着泉水发下了誓言 :愿以后女人的长相都不如我的脚后跟。可是,这只是她不愿战争发生的善良愿望而已,后人们却纷纷来到泉边,用珠姆泉的泉水洗脸沐浴,盼望着能获得像森姜珠姆王妃一样的美貌。东查仓草原的女孩们在成人礼上,更要郑重其事地用泉水精心打扮,这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德格卓玛大婶帮助仁倩卓玛下马,已经有妇女奔到泉边照着自己哈哈大笑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彼此的长相容貌,戏言某某比森姜珠姆还要美丽十倍。男子们留在家中了,而男孩们却跟着来到泉边看热闹。阿旺罗罗在男孩堆中,远远看到德格卓玛大婶把第一勺泉水舀出来,仁倩卓玛纤细的双手掬起水,朝自己的脸上洒去,然后抬起头湿漉漉地做了个鬼脸。德格卓玛大婶连忙说 :“这会儿可不能这样,以后会变丑的。”

大家在期待中全都笑了,阿妈达娃玉珍说 :“东查仓草原从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德格卓玛姐您不要不知足,仁倩卓玛已经够美啦。”

德格卓玛大婶说 :“只要她健康平安长大,我就知足了。”

另一位大婶把一勺泉水舀起来递给仁倩卓玛,说 :“您忘了森姜珠姆王妃不但漂亮,还很聪明呢,仁倩卓玛快洗洗头,你也会像森姜珠姆一样聪明的。”

仁倩卓玛边洗边说 :“谁不喜欢聪明啊!不过男孩们怎么不用这泉水洗头呢,他们不想聪明吗?”

站在后面的男孩们哄笑着,把身边的玩伴朝前推去,“你去洗”“你去洗”地推来推去,不知怎的,阿旺罗罗被一下子推到前面,头朝下扑进了泉水里。

他的脸正好抵着泉水,冰凉的泉水突然沁满了眼睛,他屏气待了一会儿,耳畔的噪杂声竟渐渐远去。一阵突如其来的清凉使他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泉水深沉无际,清幽得像深夜的天空,又仿佛一座迷宮,四周笼罩着神秘的气息,星星点点的光斑从泉水深处弥漫而来,刹那间照亮了泉底,光斑聚集起来,形成灿烂的光的漩涡,五彩斑斓地照射着阿旺罗罗的脸庞,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时,从光的漩涡中心飘上来一位年轻女子,愈来愈近,直到阿旺罗罗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全貌,她穿着华丽的藏装,头上戴着珠宝的发饰,肤色白净,眉眼秀丽端庄,胸前挂着护身宝盒。只见她朝他招手,示意他朝自己近一些。

阿旺罗罗清晰地听到那女子说 :“过来,阿旺罗罗你过来。”

阿旺罗罗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她向他伸出手,把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里。阿旺罗罗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白色海螺。

突然,阿旺罗罗远离了泉水,是同伴们又把他从泉边拉了起来。伍金扎西替他揩去脸上的水珠,说 :“大家看阿旺罗罗是不是漂亮多了?”

“我觉得他比原先更黑了。”

“他可能会聪明吧?”

“那也是女人的聪明。”

“男子漢是不洗这个泉水的。”

男孩们的话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阿旺罗罗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梦幻般的泉水。泉水的冰凉尚在脸上,他清楚地记得那女子的脸庞,非常非常熟悉,又恍恍惚惚像梦一般缥缈,清幽幽地飘向了远方。

他觉得自己在泉水里待了一百年之久。

三、红铜角野牛事件

傍晚时,全部落男女老少都要去格萨尔文化广场观看神授艺人说唱格萨尔史诗的表演。阿旺罗罗陪着爷爷往广场方向走去。

绛秋昂杰的左腿膝盖完全坏掉了。“很多年前。”每当阿旺罗罗问他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回答。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根本不愿意谈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谈的事情还有很多,只要一说到“很多年前”,那你就甭再问了。

阿旺罗罗发现爷爷停下脚步不走,才见老人眯着眼睛向远方望了好一阵。阿旺罗罗问 :“那是什么地方?”

爷爷说: “那是阿尼玛卿神山的方向。”他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几个伙伴儿相约着去朝拜过的。”

阿旺罗罗接话道 :“我也想去……”

爷爷说 :“如今人都不全啦……”

阿旺罗罗问 :“爷爷,您说的是谁啊?”

“那时我有个好朋友……如果你有机会见他的话,你应该叫他爷爷的……”

“那当然,仁倩卓玛的爷爷,我不是也叫他爷爷的吗?”

“那不太一样,”绛秋昂杰沉吟不决 :“阿旺,那不太一样……”

“那他现在在哪呢,您说的那位爷爷?”

“很多年前……”爷爷叹道。

又是很多年前,唉,爷爷老了。

“很多年前,他就出门修行去啦,从此就没了联系,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身体是否健朗,问题是他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还无法预料结果如何……”爷爷若有所思,“一个人修行,是很苦的。”

阿旺罗罗被暖暖的夕阳照着,鼻子痒痒的,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既然很苦,为什么要一个人修行呢?”阿旺罗罗从泉边回来后,一直搓着双手,因为他发现那枚清清楚楚捏在手心里的白海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但奇怪的是手掌上竟然若隐若现地浮现着海螺的痕迹,摸上去也鼓凸着,好像长进肉里去了。关键是那位女子似乎非常面熟,好像总是在梦里反反复复地出现过。

爷爷又看一眼那个方向,眼神虚无缥缈起来,他喃喃道: “那不是他个人能够决定的,那是神灵的选择。”

就在阿旺罗罗眨巴着眼睛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只见缓坡上仁倩卓玛飞奔而下,跑来扶住绛秋昂杰的另一边胳膊。

绛秋昂杰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了,他高声喊道 :“老家伙,小时候怎么看不出你有这么好的福气。”

仁增赤列一大家子前前后后出现在缓坡上,两家很快走到了一起,形成一个朝前涌动的人群。仁增赤列走到绛秋昂杰身边,说 :“你没看到的还多着呢,”他得意扬扬地环视一遍,儿孙绕膝的满足瞬间挂在脸上,“有些事只有人到老了的时候才能看到。”

仁增赤列的家人们加入绛秋昂杰的队伍后,速度慢了下来,基本以绛秋昂杰的步幅速度为准。虽然队伍行进慢了许多,但目的地还是很快到了。

阿旺罗罗伸头去看另一边的仁倩卓玛,在爷爷腰间因腰带盘根错节而挺起的肚子前,只见她小脸红扑扑的,因为奔跑而喘息不止,两人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仁倩卓玛拍拍自己的腰带,阿旺罗罗明白她的意思。他俩没说话,听着两个老人继续聊天。

“老家伙,你听说没有,东查仓古老的白塔竟然整个塌啦,真是个不祥的兆头。”绛秋昂杰突然降低八度的声音里充满了叹息。

仁增赤列也小声道 :“谁说不是呢,这几年的变化真是奇怪极了,我们小时候修塔从来没见有塌掉的,这是几年来着?”绛秋昂杰步履艰难地挪着左腿,他说 :“三年了,刚开始重修是前年,你忘了我们一起去装过塔藏的,你家青稞不够,我帮你拉了一麻袋的?”“噢……对了,没错,”仁增赤列大咧咧地擤一把鼻涕,顺手甩出去,“别人干好事我不记得,我干的好事可是记得的。”

绛秋昂杰不接他的话,顾自说道:“可是当年一个塔角就破损了,去年修复后又破损一个塔角,今年刚刚修复完,就赶这个联盟活动庆典上要开光的,谁知昨晚竟然整个塌了,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是不是有人存心破坏啊?”

“不可能,谁都知道修塔修福的道理,哪个活人都怕来世下地狱的啊,何况塔里还有秘密神剑……”

“不是活人,那就是死人干的。”

绛秋昂杰听闻此言,不再接话,气呼呼往前挪。仁增赤列往孙女身边挤挤,以便把他的亲热通过孙女传递过去,仁倩卓玛夹在两个老人中间,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交谈方式,抬头插话道 :“绛秋昂杰爷爷,既然不是死人干的,那还会是谁啊?”

绛秋昂杰对她的提问尽量和颜悦色 :“宝贝,这个世上除了人类外,还有许多妖魔鬼怪。”

趁着仁倩卓玛愣神的功夫,仁增赤列赶忙说道 :“不要吓唬我们家仙女,你倒是说说森格云丹活佛是不是为这事儿很费神啊?”

绛秋昂杰说 :“我那老兄为这事儿烦恼得紧,人整个瘦了一圈,塔是能修好,可问题是今天就来不及开光了。”

仁增赤列虽然年纪比老朋友大几岁,但他步履轻快很多,他说 :“十年不容易,我们都等了十年了,自从红铜角野牛事件发生以来……”

绛秋昂杰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家伙,仁增赤列马上意识到什么,噢噢了两声,立刻说 :“孩子们,你俩比赛一下,让我看看谁跑得快。”

但是阿旺罗罗已经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他朝仁倩卓玛看了一眼,两人乖乖地跑到前面去了,依稀还能听到两位老人的嘀咕声。朝前跑了一阵,阿旺罗罗就问道 :“你听说过什么是红铜角野牛事件吗?”

仁倩卓玛认真地跑着,她说 :“听说过一些,他们经常会提到这个,但是不让人说。”

她突然停下脚步 :“想起来了,说是尤其不能让你知道。”

阿旺罗罗惊讶地问道 :“不让我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

阿旺罗罗狐疑地回头看看,只见两位老人激烈地争执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他俩是否在赛跑。

当阿旺罗罗和大家一起来到格萨尔文化广场时,偌大的广场已经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人们的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那久久期盼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阿旺罗罗与仁倩卓玛左右穿梭,很快钻过环绕的人群,来到观众的里圈。石头砌成的平整广场中央的一侧,早早备着一张高高垫起的高座,那是班玛门吉多杰林的寺主森格云丹活佛的专座,座位后撑立着橘红色的硕大法伞,活佛还没有进场,说明演出还没有开始。

广场中央立着两支立式麦克风,环绕的一圈卡垫是留给部落的老者们落座的,现在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绛秋昂杰和仁增赤列也已经坐在老者们中间,整理着衣衫和专为这次盛会特意准备的宽檐礼帽。他俩的宽檐礼帽在人群中非常显眼,是前不久特意到镇上买的,赭红色的羊毛呢,一圈窄窄的同色牛皮当帽绳,侧面斜插着一支孔雀翎,在阳光下散发着蓝绿色的光芒。他俩还为神授艺人也备了礼物,一顶同款礼帽和一副墨镜。老人们无一例外地手持念珠,一边互相打着招呼,一边还抓紧念诵着自己的功课。

神授艺人还未到来,但已经掀起了阵阵热潮,人们期盼听到格萨尔史诗的热忱情绪越来越高涨。阿旺罗罗曾经问爷爷为何这位艺人消失如此之久,爷爷都闪烁其词,还责怪他问题多。但在围绕着的人群中,阿旺罗罗听到急切等待着的人们低语着,“十年了,十年了……”阿旺罗罗慢慢地注意到,“十年”,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就是说,此刻他们等待着的这位著名艺人,已经十年没有说唱了。

正在这时,阿旺罗罗觉着旁边的仁倩卓玛一直在扯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仁倩卓玛在朝他使眼色,他便跟着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低声说 :“我们去迎接巴仲爷爷。”

每次听到“巴仲”这个神圣的字眼,阿旺罗罗的眼神就会一下子灵动起来。他知道这个称呼是格萨尔神授艺人所专有,千百年来,人们用“巴仲”这个名字命名被神灵赐予格萨尔故事的人,他们天生与格萨尔有缘。

他跟着她跑起来。向前……向高处……风从他的耳旁吹过,心越跳越欢。

两人刚跑下山坡,就看到大家围着艺人往回走,一条又一条的哈达挂在他的脖子上,只见艺人的宽檐礼帽压得很低,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墨镜,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庞。阿旺罗罗及至跑到跟前,不知怎的一下子跪倒在地,人们哄笑起来,神授艺人弯腰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阿旺罗罗抬眼一看,老人笑眯眯的面庞正对着他,他顿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老艺人说 :“孩子,我们又见面了。”

阿旺罗罗连忙双手合十行了礼,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位老人。

老艺人拉住他的手,在他手上摸索了许久,停留在有着白海螺凸痕的手掌上,“看来,你已见过森姜珠姆王妃了。”

“她就是森姜珠姆?”阿旺罗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好兆头啊,孩子。”老艺人叹息着,“我们都老了,总该有年轻人继续这个事业的。说说看,森姜珠姆王妃是什么样子?”

阿旺罗罗回忆着珠姆泉边发生的事情,那种清凉的感觉重新弥漫在他的身旁,泉水中形成的光的漩涡又在眼前浮现,那女子缥缈而来,手里拿着一枚白色的海螺……

“我只记得她很美。”

老艺人笑道 :“你的表达也太乏味啦,她的美不是这一个词就能表达的,我告诉你格萨尔故事里是这样形容她的 :珠姆面如莲花、口似樱桃,眼赛白螺闪光,头发像乌丝发亮,嘴唇像朱砂点穴,身影像修竹亭亭玉立 ;她前进一步价值百匹骏马,后退一步价值万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柳荫凉 ;遍体芳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

老艺人滔滔不绝的描绘让阿旺罗罗激动起来,他抱住老艺人的胳膊肘儿,轻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唱词,老艺人赞许道 :“你是個聪慧的孩子,记着格萨尔还有很多壮丽的事业,你的描述一定要丰富、要到位才成。”

阿旺罗罗使劲点点头。

神授艺人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格萨尔文化广场,取下围成小山的哈达。此时,森格云丹活佛已经到场,他和艺人互相敬献了哈达,大家竞相上前,再次用哈达礼仪将艺人堆起来,阿旺罗罗注意到爷爷和仁增赤列爷爷与艺人行的是贴面礼,看来他们是老相识了。

姻亲联盟活动的真正高潮在人们的期盼中拉开了帷幕,躁动了一天的草原静了下来。淹没在人群中的阿旺罗罗几乎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远远看去,艺人正在做演唱前的祈祷。这位格萨尔的使者摘下礼帽,他有着一个疏朗而皱纹满布的额头,风吹日晒的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仿佛江河沟壑都曾经穿流过,想必那双墨镜后的眼睛也异常坚定执着,日月星辰也肯定曾在那里闪耀过……他薄薄的双唇开始念念有词,合十的双手朝向远方深深拜伏下去,等他祈祷完毕后,就将一顶艺人帽戴在花白的头发上。

阿旺罗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顶帽子。他知道称作“仲夏”的艺人帽有着神奇的传说,并非人人都能顶戴,只有神授的艺人才有资格。这顶仲夏神帽由金银两色织锦制成,呈四角形,高耸而硕大,两边竖着兽形耳朵,帽子正面饰有一枚小巧玲珑的铜镜,左右镶着金属的弓箭,帽檐上有七粒贝壳一字儿排开,一簇孔雀翎在帽顶上随风摇曳,那蓝绿色的羽毛正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只见艺人端出一面圆光镜,对着镜子开始了抑扬顿挫的说唱……此时此刻,人们与他心灵相通,那个久远的英雄时代刹那间近在眼前,人们感受着从他嘴里汩汩而出的格萨尔传奇中最初的篇章《天岭卜筮》。

“鲁阿拉拉毛阿拉,鲁塔拉拉毛塔拉……”他的声音那么清亮,在说唱体中尽情描述着雄狮大王格萨尔的前生故事。阿旺罗罗一下子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那久违的激情!是呵,格萨尔的传说,是草原上每个少年心向往之的世界,阿旺罗罗的心跟随着艺人的声音而热血沸腾。

很久很久以前,天国中住着大梵天王,他同王妃绷迥杰姆生育了三个王子,小王子顿珠英俊潇洒、天资聪颖,与父母和哥哥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美妙的天界。可是下界人间却正处在黑暗时期,妖魔鬼怪四处横行,欺侮压迫着善良无辜的百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看到人间生灵涂炭,苦难重重,心生不忍,就向极乐世界的主宰阿弥陀佛恳请,阿弥陀佛预言大梵天王的一位王子将投生人间,他将是人间的菩萨,只有他能教化众生,使藏区脱离恶道,人们从此享受太平安乐的生活。神子顿珠肩负重任,在莲花生大师的精心安排下,选择了父系为念神后裔、母系为龙神后裔的父母 :岭国三王子森伦与王妃郭萨拉姆。他降生人世后,开始了命运多舛却豪气冲天的英雄生涯,人称雄狮大王格萨尔。

阿旺罗罗深深地被吸引到一波三折的故事中去,他在心中默默重复着刚刚被艺人唱诵的歌词 :

陌生的孩子你从哪里来?

来到这里做什么?

牛尾洲是万恶的苦海,

罗刹的食欲比火还热,

女罗刹的魔手比水还长,

找肉吃的罗刹比风还快。

古老的谚语说得好 :

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无须把生命溺在水中 ;

没有遭受极大的冤屈,

不必把财富送进官府。

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

来到这里究竟有何事?

你是什么地方人?

你的父母又是谁?

阿旺罗罗暗暗有些吃惊,他重复起这些歌词来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仿佛他的心中本来就有,只是艺人帮助他重新记忆了而已。他翕动着嘴巴,无声地复述着艺人的唱词,那一句句看似简单实际上很深奥的句子他并不能全部了解,但却像流水一样流畅地从心底里倾泻而出。

“阿旺罗罗,阿旺罗罗!”坐在旁边的仁倩卓玛用胳膊肘儿撞撞他。阿旺罗罗回头看,见她满眼泪花,是艺人说唱到一股妖风刮到雪域之邦,顿时刀兵四起、烽烟弥漫,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暗,嫩绿的草原变得枯黄,善良的人们变得邪恶的描述时,不由得淌下了眼泪吧。

“你刚才在嘀咕什么呀?”仁倩卓玛瞪着他,“你不好好听,以后这种机会很少的。”

“以后我唱给你听!”阿旺罗罗的话冲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仁倩卓玛认真地想了一下,说 :“你得说话算数。”

阿旺罗罗懊悔得要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他的保护神扎拉使劲地掐着他的肩膀,他忍着痛,匆忙从人群中撤了出来。

一到没有人的地方,他就大喊道 :“扎拉,你个儿这么小,劲儿怎么那么大,掐得我好痛!什么事啊?”

扎拉一脸严肃 :“这种事儿你也能乱说?这话还没到要说的时候。”

阿旺罗罗很不情愿听到他的责备 :“又不是故意的,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说?”

扎拉从空中扯出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来,沾一下唾沫,准备查阅。阿旺罗罗不耐烦地说 :“不要查啦,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哪儿会唱格萨尔啊,以后我给仁倩卓玛背一段不就行了。”

扎拉说 :“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要说话算数。”

他翻翻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望着远方,“你会唱出来的。唉,美好的时代什么时候能到来呢?”

“你说什么?”阿旺罗罗警觉地问。

“没什么,”扎拉连忙说,“和你一样,我也是随便说说。”

阿旺罗罗很想问问保护神,自己想跟着艺人学唱格萨尔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法形容,就问道 :“扎拉,听说艺人都是神授的,有没有后来跟着老师学唱的艺人啊?”

扎拉的目光从夜空中收回,看着阿旺罗罗,等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研究自己的措辞,“你听过青蛙的传说吗?”

阿旺罗罗莫名其妙道 :“青蛙和艺人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讲嘛,”扎拉挪挪屁股,在阿旺罗罗的肩膀上坐稳,他洁净的哈达衣裳在微微飘动。他说 :“当年雄狮大王格萨尔的次妃梅萨绷姬被亚尔康魔国的黑魔王路赞抢走,格萨尔为了降伏路赞,救回梅萨绷姬,开始了称王后的第一次征程,可是就在快到魔国的路上,他的宝马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格萨尔感到非常痛心,他本来就有一副慈悲心肠,无缘无故的杀生对他来说是有罪过的,所以他立刻跳下马来,双手捧起青蛙,虔诚地为它祈祷度亡,并请求天神保佑,让青蛙来世能投生人间,成为故事人,专门讲述格萨尔怎样降妖伏魔、如何造福百姓的英雄业绩,让天下所有的黑发藏民都能听到。他还说愿我的故事像杂色马的毛一样。果然,那只青蛙后来脱胎换骨来到人世,转生为一名故事人,讲啊,讲啊,一直到今天,你们听到的格萨尔故事人都是他的转世或者化身。”

阿旺罗罗惊奇地思索着 :“那么青蛙的转世就是第一位艺人喽?”

“那当然,这还有假?”扎拉说。

阿旺罗罗又问 :“格萨尔王说的杂色马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马身上毛多,难以用数字表达,意思是格萨尔的故事像马毛一样多,一个人一辈子说也说不完。”

阿旺罗罗感叹道 :“那么多啊,青蛙艺人真了不起!”“那都是格萨尔大王祈祷的结果。”扎拉拍拍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阿旺罗罗仔细想了一番 :“你的意思就是說,艺人都是神授的?”

“是格萨尔选择你,不是你选择格萨尔,就这么简单。”

“那么一个人没有被选择,可他特别特别喜欢格萨尔,格萨尔会不会传授呢?”阿旺罗罗心有不甘。

扎拉蓝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阿旺罗罗,眼前这个十三岁少年的目光中充满了真诚和渴望,如同一束蓬勃的火焰,正在放射着热烈的光芒。扎拉说 :“孩子,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格萨尔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某个人,他选择的那个人必定热爱格萨尔,但这还不算,他还要经过一系列的严格考验,等到时机成熟,格萨尔就会把这个伟大的事业神授给他。”

阿旺罗罗神往地望着深幽的远方,心里想,如果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那该多好啊!扎拉似乎看到了他的内心,用一只大手抚平他乱蓬蓬的头发。阿旺罗罗又问 :“他会考验什么呢?”

扎拉说 :“这是天机啊,不可以随便乱说的,只要这个被选择的人坚信自己的信念,就能经受住种种考验,格萨尔不会选错人的。”

“什么时候算是时机成熟?”

扎拉见阿旺罗罗着急的样子,笑起来,但旋即消失了。阿旺罗罗知道是有人来了,转身一看,是仁倩卓玛嗔怪地站在身后,“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也不好好听,忙什么哪!”

她嘴上埋怨着,手却从怀里掏出好多块阿妈做的甜食“辛”,放进阿旺罗罗的怀里,然后还拍拍腰部,他知道那枚金雕蛋静静地孵在她的体温里。

阿旺罗罗收好“辛”,调头准备随仁倩卓玛返回人群中。这时他看到,在艺人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回婉转的说唱声中,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环渐渐从他头顶上扩张开来,渐渐升起,渐渐扩大,像一个透明的保护罩,渐渐把人群罩起来,越拱越高,逐渐向广场四周扩散开去,阿旺罗罗感觉仿佛身在一个巨大的气泡里面,一种特殊的香气渐渐弥漫開来。他使劲张开鼻孔呼吸,试图辨别出到底是什么香味,但一会儿能嗅到,一会儿又嗅不到了。他踫踫仁倩卓玛的胳膊,用眼睛示意光环,再用鼻子示意香味,仁倩卓玛虽然领会他的意思,抬头看了,也张开鼻孔吸了,但显然从她迷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并没有看到光环,没有吸到香味。

就在他准备张口说明的时候,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他惊愕地看到一头巨大的野牦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广场东面的山坡上,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它已经低着头直抵广场而来,它高耸的肩椎仿佛一座大山,红铜色的双角在夕阳中闪着金属的光芒,像一双粗壮的利剑举在空中,阿旺罗罗随即看到那轮光环在牛角锋利的切割中烟消云散。

此刻,太阳忽然失去光辉,一声惊雷从天空炸响,万里晴空刹那间乌云密布,只见野牦牛裹胁着一股黑风滚滚卷来,鼻孔里冒着毒气,嘴巴里喷着火焰,闪电似的红舌拖在地上,震天裂地的凶猛吼声已经传至心扉,刚刚吸到袭人馨香的鼻孔里全是呛人的毒雾,粉红色和烟灰色的雾气弥漫在半空中。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惊呼声一片,已经有些妇女和孩子踉跄着纷纷倒地,慌乱的狗吠声此起彼伏。阴森可怖的野牛直奔广场而来,人们躲避不及,被撞倒的接二连三,但那野牛似乎目标很明确,低吼着冲着场中心奔去,阿旺罗罗定神看到,爷爷和仁增赤列以及森格云丹活佛已经围住艺人嘎玛威色,似是要保护艺人的安全,阿旺罗罗甩脱仁倩卓玛的胳膊,喊道 :“你快跑!”自己立刻跑向爷爷,他要和爷爷在一起。

阿旺罗罗和四散奔逃的人群逆向而行,几乎与野牦牛同时到达广场中心,他看到手无寸铁的几位老人眼里却是无畏的光芒,三人形成鼎足之势,团团围住嘎玛威色,老艺人则双手紧护着前胸的圆光镜,好像还在禅定的状态。但野牦牛已经全力奔袭到老艺人面前,那双红铜色的犄角三下两下就挑烂了仲夏艺人帽,紧接着挑起圆光镜但没挑稳,正在犄角尖上晃悠,眼看他们就要受伤,阿旺罗罗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嘎玛威色一把夺过圆光镜塞到他怀里,“快去阿尼玛卿找闸宝大师!”爷爷也大喊道 :“阿旺快跑!”此时野牦牛也注意到阿旺罗罗,它瞪着一对凸出眼眶的血红大眼,朝他奋力一扑,阿旺罗罗已经能感觉到一股臭气熏天的气流从对方身上涌动而来,但他胸前的护身符突然将他一推,他抱住圆光镜,转身跑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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