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男人二十岁时的爱情
2020-12-07拉先加增宝当周
拉先加 增宝当周
拉先加,男,藏族, 1977年出生。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副所长、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成长谣》《等待下雪》,中短篇小说集《路上的阳光》,译著《迦梨拖娑时令之环》等。其作品被先后收录于藏族当代文学的各种文集,并翻译成其他文字发表,其中长篇小说《成长谣》,成为第一部被翻译成日文的藏文长篇小说。先后五次获得《章恰尔》文学奖,成为这一奖项历史上获奖次数最多的作家,并获得了《民族文学》年度奖。其作品《路上的阳光》和《成长谣》先后入围第十届、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一
在西宁机场,广播传来了一则播报,CA9185次航班因天气原因无法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才让旺秀站在候机厅,隔著玻璃朝停机坪的方向望去。
太阳像被谁吹了一口气而熄灭的火焰一样,失去光芒,变得暗淡无色,天色灰蒙蒙一片,好似将要下一场雪。身着黄色制服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停机坪上行走,他们弯着身躯努力地向前迈开步伐,看上去迎面正刮着一股强劲而刺骨的寒风。才让旺秀收回目光,沉沉地坐在长椅上,摘下眼镜,用手使劲搓了搓脸。
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总是无法在既定时间内起飞或降落,这就像生活中那些自食其言者,他们也总会像那些人一样,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抚乘客焦躁的心。半小时前,才让旺秀乘坐的CA9185次航班,从北京飞往拉萨的途中经停西宁机场。若能按时起飞,经半小时休整后应继续飞往拉萨,但因天气突变,航班就这样未能按时启程。倘若以前,才让旺秀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走到那些面容姣好,却耷拉着脸的地面客服跟前,再三询问飞机何时才能起飞。然而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不再这样做了。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性格徐缓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太爱追究缘由的人,很多时刻他就会像今天一样静坐在一旁。他的这种变化,在妻子看来说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不管怎样,一年当中才让旺秀需要不停乘坐飞机,也经常会遇到今天这般情形。如今,无论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都不会慌乱无措,反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或结果,他在心里都能为其找到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而且,很多时候他的心态,也因为有了这些理由而变得比原来更加宽容和平静。虽然嘴上从未承认,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何尝不是自己慢慢老去的一种迹象呢。
才让旺秀从手提包里取出那本飞机上没看完的书。这本彩色精装的《影像世界》是一部摄影理论著作,他总觉得这本书就像是一位相伴已久却又十分生疏的友人。他不停地翻阅着这本书。每当翻阅此书时,他就会感到自己作为一名杂志的摄影师在专业知识方面依然十分匮乏。于是,一旦有闲暇之时,他就翻阅此书,偶尔抬头仰望,心里同时也对这类技术类的书籍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厌恶之情,这种感觉就像与一个城府很深的友人相处一样难受。是啊!人生似乎该到了秋收的季节,但自己依旧是作一副春耕的姿态,这使得他萌生出了冰冷而失落的、疲惫不堪的心绪。
才让旺秀在西宁机场翻阅着那本书,神志逐渐迷糊了。于是,他干脆用分开的书遮住脸,仰身后靠,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刺鼻的油墨味像一剂能给内心抚慰的催眠药物,他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四十岁的这个男人,此刻看起来十分疲惫。这期间,如梦如幻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很多景象爬进了他的睡梦中,那些景象中还隐约出现了自己年轻时就读的西宁那所学校,同时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脸,像被闪电照亮瞬间显露出来的大地一样,出现在他的梦中。那是贡桑拉姆的脸庞。梦中的贡桑拉姆直直地看着他,悲伤与欢喜、失落与希望交错的目光,像一个矛盾集合体一样向他投射过来。
才让旺秀被梦中贡桑拉姆的眼神惊醒。那眼神似乎对他产生了很强烈的触动,身体随即动了一下,于是脸上的书便落在了地上。他擦掉嘴角残留的口水,弯腰拾起那本书,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重新端坐在椅子上。
这时,他注意到了对面有位女士在盯着他看,觉得她似曾相识,但又觉得很陌生。才让旺秀摘下眼镜,用力揉揉眼睛,在眼镜上吹了个哈气并用衣角擦拭了一下,再次戴上眼镜,发现对面那位女士依然凝视着他。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才让旺秀出现了一种错觉,刚刚梦中贡桑拉姆的眼神现实中再次出现了。他看到,对面那位女士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喜悦抑或惊奇的光芒。
“你是才让旺秀吗?”那位女士问。
“贡桑拉姆。”他脱口而出。
有那么一会儿,他俩就那样互相盯盯地看着。
二
才让旺秀对贡桑拉姆说:“我刚刚梦到你了。”
“这句话是多么熟悉啊!”对面的贡桑拉姆笑盈盈地说。才让旺秀见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散落在胸前的发梢。
“我是说真的。”听贡桑拉姆那样说,他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我也是说真的。”贡桑拉姆说。她那活泼可爱却又爱故作端庄的性格似乎丝毫没有改变。
说这些话时,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始终没有移动。候机厅里,人流逐渐攒动起来。有些人,彼此间聊着天,有些人,默不出声,他们的表情中流露着一副行走在路上时所特有的冷冷的神态。才让旺秀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对面的贡桑拉姆,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一种幻觉,至少对他而言,从一场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时,她恰好在对面凝视着自己的这一情形,其真实性,一时半会儿让他难以置信。也正因为如此,他忘记了礼节性地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好像站起来就会从恰似梦境的这一状态中苏醒过来一样。
“你胖了,我差点没认出来。”贡桑拉姆也一直没起身,她好像也沉浸在这场二十年后的毫无准备的偶遇带来的惊喜中。
机场候机厅里的灯光使得所有的一切亮堂起来,温度极高的暖气使人们的脸上泛起红晕。不知是因为暖气还是这偶遇,贡桑拉姆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同时,她对面的才让旺秀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那个梦真神奇啊!”才让旺秀皱着眉头说。
“什么梦?”
“我说了,你不是不信吗!”才让旺秀上身往前倾了一下,小声说,“我刚刚梦到你了。”随后又认真地强调一句:“我是说真的。”
“以前在学校你经常跟我说你梦到我了,今天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呢。”贡桑拉姆用手指拨弄着散落在胸前的头发说。
“梦真的很神奇!”才让旺秀自说自话般说道。
“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十八年,不,好像有二十年了。”
“听说你在北京?”
“我也听说你在拉萨?”
“过得好吗?”这句话,两人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难免有些尴尬,随之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笑完,才让旺秀和贡桑拉姆一时间都没有了话语,沉默了。二十年后,起初相爱的两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相遇,使他们颇为尴尬。他们就这样面对面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让旺秀发现贡桑拉姆除了身材從原前的消瘦变成丰满,皮肤从原先的白皙变成稍有黯淡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感觉时间这东西很有意思,喜欢俏皮地玩弄事物,比如它将人当做一个气球往里面吹气,然后又涂上黑色颜料使其发出黝黑的色泽。除了被顽皮的时间玩弄的痕迹之外,眼前的贡桑拉姆没有太大变化,她用手拨弄头发的习惯没有改变,她喜欢说反话的习惯也没有改变,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清澈、那么闪烁不定,使人无法直视而禁不住自然去躲闪。
“你这看上去是当领导了。”贡桑拉姆笑着说。
“又在取笑我吗?”
“如果没当领导,怎么这么胖呢?”
“那你也一定是当领导了。”
“哈哈哈。”两人一同笑了起来。那情形很像他们二十岁时在一起的样子,那时他们之间总会说一些嘲弄对方的话,久而久之,这样的情形逐渐变成了两个二十岁情侣之间相互表达爱的方式。笑完,才让旺秀和贡桑拉姆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西宁机场的很多航班因故未能按时起飞,候机厅里滞留的人越来越多,各种抱怨的各种不满的声音,从人群中不断传出,大厅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你这是回老家吗?”贡桑拉姆问。
“不,我是要去拉萨的,只是经停这里。你呢?”
“和你有点像。我是从拉萨去北京,经停西宁。”贡桑拉姆说。
“真的吗?”
“骗你的。”贡桑拉姆像以前一样说起顽皮的话。然而,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继续开玩笑,她说:“开玩笑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女儿在北京西藏中学上学,我要去看看她。”以前,他们做情侣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贡桑拉姆总喜欢说反话。那时,才让旺秀问她是否喜欢自己时,她经常会说不喜欢,之后又会说骗你的。后来,从西宁那所学校毕业时,他最后问她是否爱自己时,她也回答说不爱,之后又说骗你的。
“我也去拉萨看儿子。”才让旺秀说,“我没有把儿子留在北京,而是将他送到了拉萨。”
“我们两个为什么总是这么反着呢?”贡桑拉姆问。
“可能还有其他反着的事情呢。”才让旺秀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丈夫应该是位拉萨人吧!”
“那你妻子也是拉萨人吗?”贡桑拉姆问道。
“是啊!”
“真的吗?”
“骗你的。”
“不许模仿我!”贡桑拉姆一边发出笑声一边用双手将头发往后捋了捋,才让旺秀觉得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啊!那时贡桑拉姆说反话时,他有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无奈地模仿她,她就会说:不许模仿我!
“所有的都是反着的!”才让旺秀说。
“这或许是那时我总说反话的结果吧。”贡桑拉姆说。这句话,也不知是她说给才让旺秀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三
贡桑拉姆看着候机厅窗外说,“今天不会就留在这里了吧!”才让旺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空的表情变成了一个心中憋着怒火的人的脸,阴森而暗沉。虽然被玻璃隔开挡在外面了,但那股强劲的忿怒的寒风的呼啸声在候机厅里依然能够听见。未能起飞而停靠在机场的飞机,双翼似乎也在风中颤动着摇晃着。
“如果留下来,我们可以去看看以前的学校。”才让旺秀说话间用小勺轻轻搅动白色杯子中的咖啡。
广播里再次传来播报,所有航班目前依旧无法按时起飞,听到这个公告后,他俩就来到了候机厅角落的那家咖啡厅。在那里,贡桑拉姆说,“如果你喝咖啡,我就要喝绿茶。”又顽皮地说,“总之,今生我是不会和你一样的。”
贡桑拉姆拿起玻璃杯侧脸向外望去,杯中那些茶叶以各种姿态正往下沉落,才让旺秀很想用相机将眼前的这一景象拍下来,于是用手摸了摸装有相机的手提包,但最终还是将手拿开了。多年来,才让旺秀用自己手中的镜头记录了生活中的许多瞬间美景。当初,从北京的那所大学毕业后,他就选择留京,在一家藏文杂志社工作,后来他了解到自己的工作是为杂志提供插图照片而非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对文稿进行编辑。从那时起,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没能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乐,过了三十岁后他却渐渐喜欢上了拍照,有时看着自己多年前拍摄的一些照片,他有一种慰藉,就是面对不断流逝的岁月里,感觉总有一些东西被他这样留住了,定格了,那种想法能够让他感到一丝丝的充实。感觉也好,时间也罢,那只不过是人的一种感受而已。二十岁到三十岁再到四十岁,一切好像是瞬间即逝的,是一眨眼的工夫。有时才让旺秀觉得二十岁时的生活似乎就发生在前天,三十岁时的生活就发生在昨天。但仔细想来,逝去的那些时间无论在感觉里多么近,没有远去,但它们始终像被玻璃隔开的或拍照所留下的风景一样,永远无法触摸,更令人悲伤的是,对那些景象,现在我们根本无法对其做任何修改。
“那所学校早就已经被拆掉了,你不知道吗?”贡桑拉姆转过头对他说,“现在只能从以前的照片中看它了。”
“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才让旺秀听到二十年前那所自己生活过四年的学校已被拆毁时,心里滋生出一种自己保存于电脑里的照片被无端删除了一样的痛觉或惋惜。
“是啊!我就知道你说话不算数。我也没回去过。”贡桑拉姆说。才让旺秀不知道她的话是否属实。从前,贡桑拉姆说什么,才让旺秀就反过来理解,那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固定模式。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她一定有所变化吧!
西宁那所中职学校在八一路东侧靠左方向,校园虽不大但里面有座花园。每年春天,花园里百花盛开,香味扑鼻。当时,在花园的花丛旁边,才让旺秀的爱情也开了花,爱情的味道就像花的香味一样淳朴、清香,至今印象深刻。那时,不像现在,没有手机,相互之间也没办法及时联系,但是才让旺秀总会在花园里等待贡桑拉姆。那时,他俩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像花一样的年龄,他俩的爱情故事自然也成为了校园里师生们闲谈的一个话题。花园里的拥抱、轻吻、笑声使时间染上了颜色。那颜色把人生中的那段时光绘成了毕加索笔下的一幅画,虽然画的内容抽象而无法捉摸,但才让旺秀和贡桑拉姆能切身感受到其意。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受,它可以被称作二十岁时的爱情。许多年以后,才让旺秀回想起那段毕加索笔下油画般的爱情时,当年的那种感受再怎么也没法回味起来。后来,他也曾尝试过其他爱情,但也根本找不到在西宁那所学校花园中发生的鲜花盛开的爱的感觉。
临近毕业,才让旺秀和贡桑拉姆在花园里有过最后一次约会。他俩相约一年后的那一天两人再次回到学校花园里见面。这一约定,是对他们爱情的一次考验,两人很默契地认为一年后若能在花园相见,那么余生就不会再分开。一般来说,二十岁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足够坚定信念的年龄,尤其在爱情方面,似乎没有那么坚定。才让旺秀如今还清晰地记得毕业后回家乡前的那一次约会。那天,他和贡桑拉姆在学校花园里坐了很久。
“你明年真的会按约定来这里吗?”他问她。
“我不来。”她露出伤心的微笑说。
“我也不来。”才让旺秀也说。
“不许模仿我。”她说。
四
“后来你真的没去吗?”二十年后才让旺秀问贡桑拉姆,但贡桑拉姆默不作声。她将把杯子舉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水,之后就低下头看着杯子里已沉寂的那些茶叶缄口不言。才让旺秀看见她的眼角有了明显的几条鱼尾纹,经历了长久的高原紫外线的照晒,她的皮肤明显变得有些黝黑。
“到现在了,说去没去还有什么意义吗?”贡桑拉姆露出一副酸苦的表情说,“那时真的好可笑啊!”
从西宁的那所学校毕业后,过了三个月,才让旺秀在山上牧羊,他收到了贡桑拉姆从拉萨寄来的信笺。信里贡桑拉姆说自己已经在圣城拉萨找到了工作,也写到在大昭寺为才让旺秀祈祷了,祈祷他幸福安康,但信中她压根没有提及他俩之间的那个约定。才让旺秀很早就知晓了贡桑拉姆的父亲是一位地方领导,但在学校时他对此从未多想。那一年,毕业后的他没能找到工作,再次回到了自己当初走出去的故乡,期间尝尽了人间冷暖并领会了找到一份有工资待遇都理想的工作是多么地难。他没有按照预期那样被分配工作,只能在山上放羊度日。那一天,当读完贡桑拉姆的来信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绝望,他才明白了贡桑拉姆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那是好像一种无法拉近的距离。
毕业后的第二年,才让旺秀没有履行承诺,没按他们的约定去到西宁的那所学校花园去,至今一次也没有再回过那所学校。以前,他曾想贡桑拉姆有没有去过。每一次想到这个的时候他难免对自己的多情进行一番嘲讽,之后慢慢就不再去想了,再后来也就渐渐忘记了贡桑拉姆。
“那时我俩的约定真的很可笑!”才让旺秀喝了一口咖啡说。现在,他不想提关于过去的那段爱情,不想与贡桑拉姆说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了,所以他把聊天的话题转向了当时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聊那些人现在的处境,聊这些年各自遇见了谁,以及他们有什么改变等等。才让旺秀感觉这些话题使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逐渐消失了,交流也变得正常起来。对面的贡桑拉姆有时表现出有些激动的模样,有时又表现出比较苦闷的样子。当他们说到当初班里两个总是相互敌对相互仇视的同学,后来居然结婚了,对此他俩都禁不住发出嘲讽般的笑声,随即又沉默了。沉默中才让旺秀发现贡桑拉姆又开始在凝视他,他想读懂她的这个眼神,但那眼神没法像二十年前那么容易读得懂,他无法确定其中的含义。
“我们班主任好像是个先知。”贡桑拉姆说,“当时他对我俩谈恋爱进行斥责时说的那些话,最终变成了真的。”
“是啊!校园爱情经不起现实社会的考验。”才让旺秀重复了一句当年班主任的话。
“不说那些了。”贡桑拉姆说。
“好。现在已经四十多了,再谈二十岁时的爱情的确有点可笑。”才让旺秀说。他俩的话题又一次刻意转移,聊起了各自的生活。然而,他俩都好像没有兴趣详聊各自现在的生活,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谁也再没把话聊下去。事实上,二十年后,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好像也就只剩下西宁那所学校里的生活了,除此之外,各自后来的人生轨迹就像两根永远没有交集的线,在时间中平行延伸。
“你孩子多大了?”才让旺秀问。
“十七了。”
“你结婚挺早啊!”才让旺秀说,“我孩子今年才七岁。”
“那你结婚挺晚的啊!”贡桑拉姆又以嘲讽的语调说,“你这是因为一直在等我吗?”
“如果知道你早就结婚了,我也不会等那么长时间。”才让旺秀也用玩笑的语调说。
“真的吗?”贡桑拉姆转过头问。
“骗你的。”
“不许模仿我。”贡桑拉姆伸手轻轻打了一下才让旺秀。他趁机抓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会儿,又立刻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才让旺秀也变得不太自在了,他用小勺又一次搅动着白色杯子中的咖啡。眼睛朝被玻璃隔开的窗外望去,乌云遮日的天空没有一点天要放晴的迹象。
“今天不会要留在这里吧?”他说。
“如果留下来,就在西宁过夜。”贡桑拉姆笑着说。
“真的吗?”
“骗你的!”贡桑拉姆说完这句话,才让旺秀却没能说出“不许模仿我”。说反话似乎是她一个人的特权。二十年后,他们之间的这种熟悉的交流方式,还能如此自然地延续是多么温暖啊!
“现在已经是四十多的老头老太太了,说这些话不是已经太晚了吗?”贡桑拉姆说。才让旺秀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位女士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姑娘了,时间让生活已经改变了很多,至少她不像那时一样,她已经没有了对所有事情都说反话的勇气。
五
基于很多理由,不履行承诺的情况在生活中经常发生,国际航空公司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许多乘客不耐烦地前往机场服务站,对那些面容姣好,却耷拉着脸的地面客服,再三询问飞机何时才能起飞。候机厅内人声嘈杂,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恢复原先的秩序。
才让旺秀收回目光,发现对面的贡桑拉姆又在端详着自己。
“怎么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我脸上写历史了吗?”
“你真的老了。”贡桑拉姆说,“我心里的是二十岁时的才让旺秀,现在看你的脸,真的像是在做一场梦。”
“是啊!二十年过去了,这个时间距离,连老天都无法填充起来。”才让旺秀回答。
“你脸上满是疲惫。”她说,“你生活不愉快吗?”
“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愉不愉快已经不重要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开心的时候,会去大昭寺转经。你呢?”
“我喝点酒,哼唱些能抚慰内心的歌曲。”才让旺秀说起玩笑来。对他而言,人生接近晚秋,不再想谈论生活愉快与否。他觉得所谓的幸福快乐,就像他所拍摄的那些照片一样,要看有没有去聚焦一个事物而已,如果你聚焦这个事物,从中一定会发现一些美,发现美并感受它就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快乐。
“喝酒唱歌啊!说的你好像在拉萨一样。”贡桑拉姆说,“你为什么不把工作调到拉萨呢?”
“很多人都这样问我。”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工作调到西宁?”才让旺秀没有回答,反问道。
“我爱人是拉萨人。”贡桑拉姆边说边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往后捋了捋。
“我爱人是北京的。”说这话,才让旺秀看到贡桑拉姆脸上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接着又说,“是一个在北京长大的藏族。”
“那一定是位大领导的千金啊。”贡桑拉姆说。
“二十年前我被一位领导的千金所抛弃,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那类女孩儿了。”才让旺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但话已说出,没办法收回。
“毕业后我给你写过信。”
“信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信?”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年你按约定去了吗?”才让旺秀再次提起了他俩都不愿触碰的话题。到目前为止,他俩始终都不愿提及二十年前的那次约定,它就像身上的一道伤疤,触碰它就会疼痛,所以两人有意地在躲避这一话题,但无论如何躲闪,无意间都会碰触这个伤疤。就这样,这个话题再次进入了他俩的聊天中。
“你按约定去了吗?”贡桑拉姆反问道,她的目光落在了杯子上。才让旺秀透过眼镜发现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一滴眼泪便落入眼前的杯中。
“你也没去,就不要只责怪我了。”贡桑拉姆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掉眼泪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
“咱们就不谈这些了。”才让旺秀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说,“那时我们太年轻,许多事情都没想明白。”
过了一会儿,他俩的话题又一次转移到了从前的同学和老师身上,聊天再次变得平淡了起来。再后来,他俩回忆起在学校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不经意间发出朗朗笑声,又在不经意间唉声叹气,他俩刻意淡化了那些事情和当年的爱情之间的关联,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与那次约定有关的话题,然而,说完那些事情后,两个人心里都觉得那些事情构成了当年他们二十岁时的全部爱情记忆,便彼此看了一眼,一同笑了起来。才让旺秀觉得,他们聊二十年前的那段爱情,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在聊当年自己得过的一场疾病一样;或者像一个病人,在聊当年健康的自己一样;更像在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人的健康或疾病一样!
六
三小时后,广播开始再一次发出播报,30分钟后CA9185次航班即将登机。才让旺秀发出了一声叹息,看着窗外逐渐变白的天空,只见一缕金黄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直射在大地上。过了一会儿,候机厅广播又传来了经西宁飞往北京的航班将在半小时后登机的通知。
于是,他俩各自穿上外衣,收拾手提包,又坐下相互对望了一会儿。
“今天没看见你之前我梦到你了。”才让旺秀强调说,“是真的。”
“不会骗我吧?”贡桑拉姆梳理着头发。又说,“从前你说这话时我没相信过,今天就相信一次。”
“为什么这么说?”
“现在都四十岁了,没必要骗你。”贡桑拉姆说。
“是啊!四十岁了。”才让旺秀说着便拿起装着相机的那个手提包,心中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声:“贡桑拉姆”。
“怎么了?”
“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
“当然可以。”贡桑拉姆把她的手提包放在沙发上说,“用手机拍吗?”
“不,用相机。”才让旺秀说着便从包里拿出相机,支起三角支架,把相机放在支架上,调到了自动拍照模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贡桑拉姆笑着说,“我忘了你是一名摄影师。”她又说,“这好像是在拍结婚照一样。”
才让旺秀坐到贡桑拉姆身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相机。才让旺秀心想搂住贡桑拉姆的腰,但手却没有伸出。他从贡桑拉姆身上感觉到一股热气,也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但心想或许那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声吧。镜头上方的红色灯光闪了几下,然后一道亮光伴随一声脆响闪了一下。他们平静了下来。
拿回相机,看着显示屏上那张刚刚拍下的照片,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岁月不饶人的叹息声。“咱们的表情多严肃啊!”才让旺秀笑着说并将相机收了起来。
“结婚证上就需要这样的照片。”贡桑拉姆说。
“你需要这张照片吗?”两人走出咖啡厅时才让旺秀问。
“不需要。”贡桑拉姆说出了这句话,但又立马改口说,“你发到我微信吧!”然后他们相互加微信,相互道再见。
“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才让旺秀问。
“可能是二十年后吧。”贡桑拉姆说。
“那再见吧!”才让旺秀将手伸了过去,贡桑拉姆握了一下又立刻松开了。
西宁机场候机厅里人潮涌动。才让旺秀目送着贡桑拉姆的背影走向五号登机口。走着走着,她转身看了他一眼,挥挥手,然后头也没回就离开了。
才让旺秀终于坐在CA9185次航班的座位上,這时已晚点了三个小时。机上广播里提醒,飞机即将起飞,请各位乘客关闭手机等电子设备。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算关机时,看见屏幕上有一条信息,那是贡桑拉姆发来的。
“二十年前我在花园里等了你三天。”
“真的吗?”才让旺秀快速地回问。
手机上没有显示任何回复信息。
于是,才让旺秀关闭手机,头靠着座位,闭上了眼睛。飞机冲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