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谜
2019-06-27孙明光
孙明光
发现“仲肯”
我们第一次前往西藏阿里的最大收获,是在改则县竟然一次遇见了两位“仲肯”。
那天,牧人们正在进行山歌比赛,各代表队的男女歌手一个赛过一个,圍坐在四周的牧民叫好声一片。
正当评委们为谁能获得第一名而举棋不定的时候,最后上场的大个子牧民角琼,唱起了《格萨尔》,仅仅是一个小片断,一唱便是40多分钟,把歌咏比赛推向了高潮。人们纷纷向角琼献上哈达,哈达遮挡了他的面颊,此刻的角琼,倒像《格萨尔》故事中的英雄一般,受到人们的爱戴。最终,角琼无可争议地获得了歌咏比赛的第一名。
角琼的闪亮登场,也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大法会后,我们赶去了角琼的家。角琼是改则镇夏嘎村人,当时正居住在离县城60多公里的秋季牧场上,这里的海拔高度已达4730米了。
听说角琼要说唱《格萨尔》,乡亲们来了不少。角琼为大家足足唱了两个多小时。然而,在随后的采访中,我们发现,角琼还不是我们要寻找的真正的“仲肯”,尽管他八岁开始,就说唱《格萨尔》的故事,现在也能说唱五部之多了,但他还是属于“后天”学会的,这多少让我们感到有些失望。改则县的人们却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们,洞措乡的索南石切是位真正的“仲肯”。
索南石切那年23岁,四年前来到罗布拉康当了一名嘎举派僧人,取法名叫确尼让卓。
改则县的斯地部长亲自驾车带我们来到90公里外的罗布拉康。
“拉康”有“佛堂”的意思,但这座名叫罗布拉康的佛堂不大,只有9名僧人。不巧的是,确尼让卓几天前进山洞闭关修行去了。斯地部长做了工作,主持同意确尼让卓从高山岩洞中出来,专门为我们说唱。这样一来,他先前的修行也就白费了,必须从头再来。
1983年出生的确尼让卓的确很年轻,相貌中平实多于灵性。由于母亲死得早,他很小便与家里的羊群为伴,没有机会上学。来罗布拉康之前也不识多少字,汉语也不会说。这会儿,由斯地部长和一位秘书给我们做翻译。
确尼让卓能说25部《格萨尔》的故事,秘书用藏文逐篇记录了确尼让卓能够说唱的篇目。确尼让卓很认真地告诉我们,要把这25部全都说唱完,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他请我们任选其中的篇目。我们也没客气,随机点了两部,确尼让卓便轻松地说唱起来。
牧民角琼。
他的语调平稳流畅,就像打开了龙头的自来水,故事源源不断地自然流出。事后,确尼让卓的父亲阿果却说,已不算很流畅了,怕是很久没有说唱的原因吧。
从2000年至今,我们采访拍摄过三十多位优秀的《格萨尔》说唱艺人,现在一次录下确尼让卓三个多小时的说唱,从我们的经验判断,确尼让卓是一位真正的“仲肯”,而且属于典型的“托梦艺人”。
确尼让卓回忆说,他13岁那年,参加了乡里举办的小学速成班,全班8名同学,就他一名男生,白天时常有女同学拿他开心,他一个男孩成了受“欺负”的对象。然而,神奇的现象出现了,晚上,确尼让卓便开始做梦,梦见的全是《格萨尔》的故事,口中喃喃有声,还时常起身梦游,这让7名女生也受到了惊吓,算是一报还一报的“打”了一个平手。一连40多天的梦境,25部《格萨尔》的故事框架就这样奇妙地装在了确尼让卓的脑子里。
确尼让卓的父亲也是一位《格萨尔》的故事迷,还听村里的老人讲过,自己祖上前辈中,就曾经有过《格萨尔》说唱艺人。这对于自己,尤其是13岁的儿子来讲,那都属于遥远的过去时空。最让父亲阿果惊讶的是,在儿子会说唱的25部《格萨尔》的故事中,《卫藏曲茶》这一部,自己连篇名都从未听说过。
当年,确尼让卓从乡里的速成小学回到自家牧场的时候,已然成了最受乡亲们欢迎的人,一个会说唱那么多《格萨尔》故事的少年,是何等的让人羡慕。可是,六年后他进入罗布拉康成了一名僧人。主持很开明,并不反对他说唱《格萨尔》,但在宏大而又生动诱人的《格萨尔》故事与同样浩瀚却深奥的佛教经典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所以,近年来,确尼让卓很少有机会说唱《格萨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担任过西藏类乌齐县政协委员的卡察扎巴·阿旺嘉措,是著名的圆光艺人。12岁时,他在类乌齐寺当小扎巴,活佛对全寺小扎巴进行过圆光能力的测试,结果,在众多小伙伴中,只有他一人具备圆光能力。
少年时代,阿旺嘉措就用铜镜给别人占卜,结果很灵验,在当地名气也越来越大。进入中年,他听从活佛的建议:观铜镜抄写《格萨尔》文本。三十多年间,他也不知道抄写出多少部《格萨尔》的故事,都被喜爱的人讨了去。
熟悉他的人说,阿旺嘉措平时的藏文水平并不高,但他运用圆光方法抄出的《格萨尔》故事,却非常有文采。
进入耄耋之年,国家大力推进抢救《格萨尔》的工作,阿旺嘉措焕发了青春。
仅在此后的十多年间,他就抄写出了11部《格萨尔》的故事,第一部百万字的《底嘎尔》有上、中、下三册,1987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有幸买到了藏文版。
我们暂且不说阿旺嘉措身上的那些神秘色彩,但他借铜镜写出的11部《格萨尔王》手抄本,却是实实在在的极为珍贵的文化遗产。1991年,他被国家四部委命名为国家级“优秀格萨尔说唱家”。
记忆之谜
任何一位优秀的《格萨尔》艺人,他们的创造力都是惊人的,把他们的说唱整理成文稿出版,
“著作等身”就不是一种比喻。同样让人惊奇的是,许多艺人的成长环境中,根本没有文本书稿,大多不识字。那么,他们非凡的创作和记忆力从何而来呢?
《格萨尔》艺人全都出现在英雄史诗《格萨尔》广为流传的地区。
藏族历史上曾经长期部落征战,人民生活困苦,渴望格萨尔式的英雄来解救,这是较深层次上的精神渴求。因此,这些需求也为《格萨尔》艺人的生存提供了条件。
许多优秀的说唱艺人大多从青年时代、甚至少年时代,就游走在青藏高原上。山川原野的甘露、日月星辰的灵气,滋养着他们的才华。
《格萨尔》说唱艺人在云游四方时,说唱《格萨尔》的故事,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手段。他们热爱《格萨尔》胜过自己的生命,不断提高丰富自己的说唱技艺,成为一种自觉。
降边嘉措先生在他的《格萨尔论》中,用一章的篇幅对藏民族普遍存在的“万物有灵”的观念进行了论述,他称其为“托起雪域文化的根基”。由此而引申出的“灵魂不灭,灵魂外寄,灵魂转世”的观念,对藏民族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一些《格萨尔》说唱艺人,还自称是《格萨尔》大王手下某个人物的转世。
值得注意的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在说唱的开头和结尾,都会向佛祈祷,一旦《格萨尔》的故事展开了,佛教的影响就弱了,人民性跃然而出。
需要关注的一个现象是,今天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仍然生活在《格萨尔》的精神世界里,在他们的思维乃至行为方式中,往往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史诗故事。
艺人们从不认为自己的说唱是艺术创作或是在编故事。恰恰相反,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叙述历史,是在讲述格萨尔大王真实的故事。
灵验的帽子
所有的《格萨尔》艺人在说唱时,都要戴一顶帽子,否则就没有记忆,不能进入《格萨尔》的“时空”说唱,这是为什么?帽子的造型、色彩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帽饰中都要有一套战马装备。奇怪的是,在这套战马装备的饰物中,偏偏缺少了一副马鞍,这又是为什么?
那就听听艺人是怎么说的吧。
桑珠老人是继扎巴老人之后,又一位当今高水平的国家级《格萨尔》说唱家。十多年来,他共录制完成了近60部《格萨尔》的故事。
说到《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帽子,桑珠老人说,这牵涉到《北方降魔》和《霍岭大战》两部史诗故事的内容。格萨尔王降伏北方黑魔王后,在爱妃梅萨和已经归顺的黑魔王妹妹阿达拉姆的挽留下,格萨尔王在北方一住就是九年。此间,岭国遭到霍尔国的洗劫,霍尔白帐王抢走了岭国第一美女——格萨尔的妻子珠牡。格萨尔王在接到仙鹤送来的消息后,匆匆赶回岭国。
为了能进入霍尔国,格萨尔王专门做了一顶奇特的帽子。他来到霍尔国城下,连说带唱地赞美自己帽子的非凡功能。霍尔国守城的士兵,终于相信了眼前这位会说“帽赞”的卖艺人,是个对霍尔国有用的人,便放他进了城。
于是,格萨尔王从内部制伏了霍尔王,救出了珠牡。从此以后,所有《格萨尔》艺人在说唱时,都会有一顶格萨尔王当年的帽子,如果不戴上这顶帽子,就不能說唱。
事实上,这是《格萨尔》说唱艺人的标志性招牌。
玉梅的帽子是父亲传给她的。
玉梅的老家在那曲索县,父亲洛达是一位力大无比、闻名四方的《格萨尔》说唱艺人。玉梅从小就喜欢听父亲说唱《格萨尔》的故事。
十五岁那年,玉梅在后山放牛羊,不知不觉在草地上睡着了。她梦见自家门前的两个小湖里,分别走出来的黑湖妖和白湖神都来争抢她,双方争执不下时,白湖神说,她是我们《格萨尔》的人,以后要成为一名女“仲肯”的;黑湖妖听说后,便松了手。后来,天上飞来一只大鹰,啄了玉梅的右臂,一阵疼痛,醒了,从此右臂上有一青印,玉梅如是说。
在我看来,玉梅说唱《格萨尔》故事的能力,更多地得益于父亲的耳濡目染。父亲去世前,就曾对玉梅母亲说,自己说唱《格萨尔》的“央”(“福运”的意思),已经传给了玉梅。
牧归后,角琼妻子用长绳将山羊角捆住,然后挤奶,这群山羊大约一次能产两三斤极具营养的山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