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文选》“哀”体发微
2020-12-07孙颖
孙 颖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自汉末以来,战乱频仍,人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于是生命意识空前高涨,“尚悲”也成为主流的审美。此时,出现了大量与之相关的文人创作,如《古诗十九首》中已经出现很多对于生命、死亡的思考和嗟叹。与此同时,诔文、哀文、碑文等一系列与生命逝去有关的文体也相继繁荣起来。
一
哀体文分为哀辞和哀策,《文心雕龙》作者刘勰(?465—520)和《文选》作者萧统(501—531)对二者的重视程度有很大不同。对于哀辞,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中说: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原夫哀辞大体……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可以看出,在《哀吊》篇中,刘勰把哀辞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看待,这在本篇篇名中即有所体现,而且用了较大的篇幅介绍、评论了哀辞这一文体及其流变。而对于哀策,刘勰只在《祝盟》中稍加提及:
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
从着墨的多少可以直观看出刘勰对二者的重视程度有很大差异,对于哀策,他只是从祀神的角度出发,把哀策附在了“祝”这一文体之后,认为哀策来源于周代祝文,“策本书赠”即用策来写对死者的谥号,所以它与“读诔定谥”的诔文功用是一样的。
在《文选》哀类中分上下两部分分别收录了潘岳《哀永逝文》、颜延之《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和谢朓《齐敬皇后哀策文》,前者是哀辞,后二者则是哀策文。从所选比例来看,萧统对哀策的重视程度要高于哀辞,这与刘勰重哀辞而轻哀策的看法正好相反。本文认为造成刘勰和萧统看法不同的原因有三:一是时代原因。“汉景帝始增哀策”[1],哀策在魏晋时期尚处于形成、发展时期,体制也没有定型,没有固定程式,比较自由,而在六朝时期写法逐渐规范,使用范围逐渐缩小,慢慢变成了皇室成员专用的一种文体。哀辞创作,在晋以前数量较多,晋以后只有萧纲的一篇《大同哀辞》,而哀策的创作一直比较繁荣(详见表1)。二是刘勰《文心雕龙》意在纠正当时文风,故选文多为西晋以前所作,而萧统《文选》选文较侧重于西晋及西晋以后的作家作品。对哀辞哀策的侧重不同符合刘勰与萧统选文的一贯标准。三是二人身份有所不同,萧统是梁的太子,是皇室成员,当然会更注重哀策这种在齐梁时期几乎是皇家御用的文体。
表1 晋代前后哀辞与哀策创作情况比较
二
在《文心雕龙·哀吊》篇中刘勰先引《逸周书·谥法解》对“哀”的定义:“短折曰哀”,即未长大成人而夭折称为哀。以此说明,哀辞的施用对象只能是夭折的孩童。而在后来所有哀辞创作中,只有潘岳的哀辞无论在情感、体制上都符合刘勰的审美,所以刘勰对他的评价极高,认为在哀辞创作领域无出其右,萧统在《文选》中只选录了一篇哀辞即《哀永逝文》,作者也正是潘岳,这说明刘勰与萧统对潘岳这个作家的哀辞创作持有一致的赞赏态度,但从《文心雕龙》和《文选》分别选择了潘岳不同的哀辞作品作为选文,可以看出二人对哀辞的看法不尽相同,刘勰没有选择潘岳更为人称赞的《哀永逝文》一文,很可能是觉得这篇文章一是篇名中没有“哀辞”字样,不甚符合以篇名定体的规范,二是此文是写给成人的,与刘勰认为哀辞“必施夭昏”的规定不合。在《哀吊》篇中,刘勰论及“哀辞”的流变时说:“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刘勰对于崔瑗所创作的哀辞结尾用五言已经认为其“颇似歌谣”,何况于通篇皆用骚体的《哀永逝文》呢?刘勰赞赏潘岳创作“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对照刘勰对崔瑗哀辞否定的评价“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可见,刘勰认可四言哀辞,所以在刘勰的认知中,可以说《哀永逝文》并不算是一篇哀辞。刘勰主张“设文之体有常”,在《文心雕龙》中始终体现着一种“宗经”的思想,想要通过此书匡正当时“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的文风,为写作创立一种正体范式,既然刘勰认为《哀永逝文》一文体制与哀辞的正体不合,那他不提及这篇文章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而萧统《文选》选文的标准是文章既要“丽而不浮,典而不野”,又需为“入耳之娱”“悦目之玩”,侧重点并不在于文章的体制是否完全遵守规范、文体功能是否有所扩大、施用对象是否有所变化,所以即使潘岳的《哀永逝文》是用骚体写成的,在萧统看来,这篇“破体为文”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符合《文选》的选文标准就可以录入《文选》中。“破体”最早是指书法的多体兼容,在文学创作上,可以解释为是“一种文学体裁借用他种文学体裁的结构要素进行创作”[2]。潘岳的文学创作包含了诗、赋、哀、诔、铭、箴等多种文体,这就为他能够融合多种文体而自由创作提供了可能性,不应简单地对其进行否定。
由于《文选》中只选取了一篇哀辞,除了上文所分析的不同外,我们似乎无法推断出更多信息。我们可以看一下与二人同处于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挚虞(?—311)对哀辞的看法。挚虞《文章流别论》中有“哀辞者,诔之流也。崔瑗、苏顺、马融等为之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建安中,文帝与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刘桢等为之哀辞。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3]2687对比刘勰的《文心雕龙·哀吊》,我们可以发现,挚虞与刘勰在哀辞认知上也存在同与异。二者都认为哀辞是写给夭折的孩童的,但挚虞认为哀辞的源头是“诔”,刘勰则认为哀辞发源于《诗经·黄鸟》。挚虞只举了徐干、刘桢的例子来印证哀辞是以“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为施用对象的。到了刘勰,已经看到了崔瑗“始变前式”,打破了哀辞的体制形式和施用范围,但刘勰对此并不是很赞成。而到了萧统,则进一步承认《哀永逝文》的哀辞体类,没有因它的体制问题而弃之不选。从这里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文体的认识逐步成熟、加深,愈加完善。萧统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文体,有利于文体与文学的发展[4-6]。
三
刘勰《文心雕龙·祝盟》说哀策“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挚虞《文章流别论》也有“今所□哀策者,古诔之义”[3]2687。刘勰与挚虞都认为哀策文在用意上与诔是相同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中这样解释:“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徐师曾在其《文体明辨序说》中论及哀策时有:“又按刘勰云:‘柳妻诔惠子,辞哀而韵长’,则今私诔之所由起。盖古之诔本为定谥,而今之诔惟以寓哀,则不必问其谥之有无,而皆可为之。至于贵贱长幼之节,亦不复论矣。”[7]诔,就是累积的意思,诔文最初是用来累述逝者生前德行从而为其定立谥号的,在创作上也存在很多规定和限制。到了后来,柳下惠妻为柳下惠所作的诔文开启了私诔的先河,到魏晋时期,潘岳的《杨仲武诔》、颜延之的《陶征士诔》都是典型的私诔,自从私诔出现后,诔的功用、作者身份、行文规定都已经发生改变,诔的功能大大降低,那么就需要一个能替代诔进行“累德定谥”的文体,于是哀策文承担起了这一作用。
哀策文是“哀”与“策”的结合体,哀策文主要应用于皇室成员,刘勰认为哀策源自周代的祝文,是用来上告神明的,在《文心雕龙·祝盟》中他认为,“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其他文章可以表现出华丽的文采,但作为请求神灵降临的祝文必须要朴实虔诚,故而刘勰对这种文体看重的是真情实感,至诚朴素,不应该有过多华丽的词藻。在《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一中有关于颜延之作《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的记载:“(后)崩于显阳殿,时年三十六。上甚相悼痛,诏前永嘉太守颜延之为哀策,文甚丽。”[8]可见,颜延之所作的这篇哀策文的最大特点就是“丽”,这与刘勰的观念是非常不合的,而“丽而不浮”正是萧统所看重的。《南齐书》卷四十七《列传》第二十八关于谢朓作《齐敬皇后哀策文》有“敬皇后迁祔山陵,朓撰哀策文,齐世莫有及者。”[9]826并说:“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9]825谢朓虽仅存世三十六年,但作品数量十分丰富,萧子显单点出其《齐敬皇后哀策文》,并称赞为“齐世莫有及者”,说明此篇哀策文确实写得极好,选入《文选》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谢朓文章创作的风格“清丽”,十分符合萧统“丽而不浮”的审美标准。萧统作为皇室成员,认为叙德写哀,应该辞采华美,铺陈赞颂,显示出皇家气派,这就正与刘勰应该尽诚抒写哀恸之情的观点相反。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与《文选》都设有哀体文,但刘勰和萧统对哀文的认识却有较大差异。刘勰重哀辞而轻哀策,萧统则与之相反。对于哀辞,刘勰与萧统都认为潘岳的哀辞是写得最好的,但刘勰认为哀辞是施用于夭折孩童的,而且应以四言为正体,所以赞赏潘岳的《金鹿哀辞》《泽兰哀辞》,而萧统则对作品辞采更为看重,所以选取了潘岳以骚体写成的《哀永逝文》一文。对于哀策,刘勰只在《文心雕龙·祝盟》中略有提及,而《文选》哀体类一共有三篇选文,哀策文占两篇,可以看出萧统对哀策文的重视。透过以上这些不同,我们也能看到刘勰与萧统在文学思想、审美标准上都存有差异:刘勰注重文学理论,表现出对“文辞以体制为先”的辨体观的坚持;萧统注重文学创作,体现着对“破体为文”的包容与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