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龙古桥
2020-12-07
曾好多次和朋友聊起电影《廊桥遗梦》,都对其中有个场景大为难忘——那是一组长镜头,镜头里饰演摄影师的老帅哥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夕阳下的篱笆旁淋浴,阳光在他健硕的肌肉上反着金色的光,而女主角在楼上窗边偷偷地欣赏……背景是那座在人们心中刻下印痕的廊桥。起因是一座桥,结尾,还是一座桥。
小说和影片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决绝的美感,无论是否有相似的情愫,总让人想要亲身地去体验一回。所以,当我第一次了解到云龙有无数廊桥的时候,心中的兴奋,可想而知。
后来,编了一本关于云龙桥梁的画册。再后来,又参与山东电视台摄制的一部以云龙桥为主题、获一等奖的纪录片《云龙古桥话今昔》。于是渐渐对这些桥梁有了更细的了解。原来沘江流域拥有的,可不止是廊桥。
云龙地处滇西高原,所有村镇都夹在雪盘山、清水朗山、怒山、云岭等群山大壑之间,是被山川纵横切割之地。伟岸的大山与湍急的江河,使古代云龙与外地的大宗商贸往来只能依靠骡马。为了方便交通运输,从唐朝开始,这个叫“比苏”的地方倾注了民间、官方各种力量,在大小江河之上建造了众多风格各异的桥梁,把隔山容易隔河难的历史变成了通途背后的传说。但最终,成就云龙“桥梁博物馆”称誉的,却并非这些桥梁的数量。而是因为云龙之桥梁形制齐全,保留了桥梁发展史上的各种形态,其中包括浮、梁、吊、拱四大类的各种桥。所以,在云龙,除了能见到不少漂亮的廊桥之外,还能看到古老的吊桥,以及保存完好的、最原始的藤桥。
而社会发展总是以它日新月异、势不可挡的劲头,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了那些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环境人文。这种改变,在众多古桥上面更是尤为快捷和明显。在经过岁月的淘洗之后,各等级的新公路网络日益发达,通行量承载量有限、建造工艺复杂的古桥已不适应新的社会需求。随着公路盘上每一座山、跨过每一条河,那些无法行车的老桥被嫌弃了。古桥旁修了新桥,人走的窄道变成了车行的宽道……人们理直气壮地背弃了那些曾经无比重要的桥。不过短短三四十年,云龙一百多座有史有名的古桥梁就已面临尴尬又无奈的处境——因为脱离需求,其中一多半桥已功成身退,或被弃之不用、或颓圮成了遗址、或毁坏不复重修。如今,各类型的古桥梁保存完好的,仅剩下42座。2014年,“沘江古桥梁群”被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自此,这些藤桥、吊桥、拱桥、廊桥,便成了一部实物版的古代桥梁发展史。而去看那些桥,几乎就等于是去看一部历史。
所以,趁着那些桥魂还在,得赶紧着去寻访那些桥以及桥后隐藏的故事。我于是选了个清早,从县城出发,沿沘江溯河而上。
看到的第一座桥是果郎的“中州桥”,这是一座两跨的吊桥,中间有桥墩,是古代诺邓“盐马古道”西向腾越的第一座桥梁,始建于清代中期,原为二进式木梁桥,后改为铁链吊桥。听说桥那边还有土司府遗址,看来,确曾为一条要道。因时间关系,来不及探究,又接着沿峡谷里蜿蜒的公路继续向前。河谷两岸,坡地上梯田层层,错落无序的村寨零乱地分布在山坡田块间。
由于目标是古桥,所以对沿途的各种大小公路桥梁均提不起兴趣。刚到长新,公路左侧一座醒目的铁索吊桥便跃入眼帘。桥在长新街中段,长长铁索悬挂的木板桥像一串项链连接着两岸的新老民居——这是“安澜桥”。桥边的大理石碑上刻着,安澜桥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在公路桥出现之前,是维系两岸山民的重要通道之一。穿过桥亭,在微微的雨中尾随一匹驮着青叶的老马,嗅着青草的甜香,踏上颤悠悠的安澜桥。脚下,浑浊的沘江水哗啦啦地唱着悠远的歌谣。三三两两的汉子从身旁走过去,有披着外衣、叉着腰的,有叼着旱烟锅的,有扛着蛇皮袋的……身上浓烈的草烟味和汗味像影子亦步亦趋,也跟着飘过去。男人脚步重重,闪得桥跟着一颤一颤。还有背裹着孩子的女人,大床单简单地兜着娃娃的屁股,把床单两头在胸前大幅度地打个结……每看到这种情景,我就经常担心孩子会从背上漏下去,不过似乎也从未发生。之后,又两个背着背篓的女人先后走过,一个的背篓上还架着背篓,大约有三四个之多,叠得高高的,想是编竹篓卖的。还有一个,背篓里是自家园里采来还带着雨露的绿的玉米、南瓜和豆角。回到桥这边,才见一个老人摊着铺盖住在桥楼下,铺盖已经“包浆”了。老人眼神浑浊,茫然地看着行人过往,黑紫的脸孔和桥链一样沧桑,旧棉帽下深深的皱纹里凿刻着不知缘由的酸辛。
过了安澜桥,在长新街北入口处,距离公路两百多米的沘江支流上,有一座弯弯的、有屋顶的桥……这就是勾起此行最初意愿的——廊桥。
这种“廊桥”的学名叫“伸臂式覆瓦风雨木梁桥”。这颇有古风的桥,历经千年岁月,如今已存世不多,似乎也只在《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古画里才偶见身影。许多人甚至认为,它在中国已经失传了。突然发现,在云龙尚有大量遗存时,一下引起了很多关注。而在云龙乡村,这实在是司空见惯的桥。仅沘江流域就有大小不一、结构不同的廊桥几十座。比较有名且有特点的,也有“通京桥”“彩凤桥”“永镇桥”“检槽桥”等10多座。我面前的永镇桥体量中等,桥梁结构精致奇巧,从远处看,就像一挂跨溪的彩虹,是众廊桥中堪称弧度最完美的桥。由于架在支流山涧间,永镇桥少了些大桥恢弘的气势,却多了些小桥流水的温婉……听涧间鸟鸣声声、看桥下溪流潺潺,别有一种韵致。据当地人说,历史上永镇桥是云龙北线进入茶马古道的重要通道,也是云龙与剑川、洱源等县相互往来的一座重要桥梁。听说这山箐过去常发洪水,对上游箐边居住的大达、新塘几个大村通行影响较大,所以人们便集资修造了这座桥,并且取名“永镇桥”——所寄托的,就是人们永镇山川的愿望。此桥与对面的安澜桥以及不远处的豆寺桥一起,被合称为“长春三渡”。
回到主路,前行不远,在一个大转弯处,一眼就看到了鼎鼎大名的“通京桥”横跨沘江、飞架两岸。通京桥是榫卯木构桥,其结构和永镇桥是一样的,只是规模要大得多,为云南现存单孔跨径最大的梁桥。桥身长40米、宽4米、净跨29米,为东西走向、悬臂式单孔木梁桥。桥身采用木枋交错架叠的方式构造,交错的木枋呈斜三角从桥头层层向江心挑出,至两端相距九米处用五根粗大的横木连接,然后铺上木板作为桥面。桥上建有抬梁式木结构的桥屋,以瓦覆顶,两侧设有木雕护栏,栏前横梁嵌在方柱间,随着桥身形状或平或斜,既是支撑的架构又可以权作休息的长凳。而桥两端,则是颇有水乡风味的六角亭,可供路人歇脚、避风雨。故而,这类桥又叫风雨桥。
通京桥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1771年,原曾名“大波浪桥”,因桥建在沘江河水转弯处,水流湍急、水浪冲击在石壁上发出巨大响声而得名。后因盐马古道及清代白羊厂银铜矿运银通道途经此处,遂改名为“通金桥”。再后来,又有人认为银子是运往京城的,不如改称“通京桥”。
此时,通京风雨桥静谧地伫立在沘江之上。没有妩媚的女子凭栏远望,也没有风尘仆仆的马帮大哥巧遇红颜,甚至没有两岸的男女对歌私会……我只好站在桥廊上,虚构故事。看桥默默地躬着身,只为人们过河,只供休息避雨。桥旁,古老碑刻已经风化得模糊了。听两岸的村民说,这些桥几百年的历史,总是不断在洪灾中被冲毁,而后又屡屡重建。桥上的每一块木枋里,都是人们年年月月与河川角力的痕迹。桥头有个小卖部,没有客人,一对老夫妻坐在门口择豆,有刚过桥的乡亲站在路旁朝他们说话。桥的另一头有个菜园子,菜园埂下是三两户人家。我背桥在园边的石块上坐下,正对着一家大门。侧眼望去,人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在阳光下显得干净而温暖,一棵红苹果结得团团簇簇,旧屋梁上挂满了老玉米,几只麻雀在玉米棒子间跳来跳去……人仿佛成了置身世外的一粒尘埃,莫名安静。
过了长新继续向北,车又走了六十多公里,远远就看见河上悬挂着一袭像网状吊床般的东西,那就是古老的“松水藤桥”。藤桥是当地人用山葡萄藤编织成的吊桥,古人称之为“笮”。制作藤桥材料简单,却不易得,工序也很麻烦。要到高山上砍来野葡萄最有韧劲的老藤,经过反复浸泡,使之更加柔韧,再扭编成较粗的长绳,牢牢地拴在两岸的大树上,作为桥的主要骨架。之后,再往主索上不断缠绕藤子,直至编织成网,最后在网底固定一溜约宽1尺、厚5寸的木方作为行走的桥面。白石境内,曾有这种藤桥好多座,并曾作为当地过河的主要通道,一直通行到近些年。这些网兜般的藤桥,没有人能说出它们始建的确切年代,但由于一直被需要着,所以每过几年,就会有村民自发筹款,更换藤条、修复桥身。直到附近修起了水泥桥,这桥才开始真正旧败,而日渐成了摆设着的“文物”,也成了需要文物部门专门维护修复的对象。如今这桥依然还有人走,但已退出了作为道路的主角地位,而成了景点及附近几户人家的便道。虽然沘江藤桥的修建年代已无法考证,但到了21世纪的今天,这样古董级的桥还能完整保存并且发挥作用,实在是一件罕事。
我看见那座藤桥时,它正静默着。上面没有人行,且似乎寂寞了很久。近年更换过的藤枝有些枯断,连后期加固的铁丝也被风雨锈蚀。桥受力,是会摇动的,人在上面走,就像在一张颤动的网中穿行……刚看见桥时,我忍不住地去想象蜘蛛的感觉,甚至还脑洞大开地想:如果穿一件长衫裙,从桥网中衣袂飘飘而来,会不会让人瞬时迷惑自己穿越到了哪部仙侠传中了呢?
藤桥就在公路下。小心翼翼地爬上圆木垒起来的桥头,用双手抓住两旁的藤索,战战兢兢、一步一忍,试探着从树下晃晃悠悠地往桥心走。脚边,像树根样又粗又糙的藤条已经枯朽,翻卷的树皮裸露出同样黧黑的木质,更是让人心里徒增许多紧张感。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在泥地上踏实的一瞬,脚已然有些发软,不可思议地回望……我竟已安然过桥?桥的另一边是一片田野,稻子才开始有点泛黄,为这绿绿的田垄和田间的小路抹上了一些暖意。经过了刚才的一遭,返头又往回走的时候惧意已褪,甚至看着对面不敢上桥的人,还略有些得意。脚下轻松了,眼便开始四顾,刻意地享受起那一点“蜘蛛网”上穿行的乐趣。很快,就又来到了河流中间,随着树荫退去,视野开阔了些,可以看到不远的上游和下游。还终于看清了,两岸那以身躯悬挂并支撑着藤桥的,是两株树荫浓密的合欢树,枝臂向河心伸展着罩在桥上,此时正开着白色线球一样的花。桥仍然是安静的。突然觉得就这样离去有点不甘心,转念便在藤桥中间坐下了。把两只脚从藤蔓的空隙间伸出去吊在桥上,让脚尖晃荡着,像风铃一样。抓牢藤子,仰头望去,头顶上深沉的天幕如覆在四面青山之上的蓝丝巾,缀着几朵小小的白云,被风鼓动得高而远。合欢树羽毛般的树叶间,那白色毛绒绒的花球和云朵重叠在蓝天下,直让人分不清哪一朵是云,哪一朵是花。
闭上眼,我脑中不由地浮现起另一个也曾在此驻足的远方女人的梦境。那是我编刊物时看过的一篇艾栗木诺老师的文章,文中有她对这藤桥的念想。自从看了她的文章,我便再也无法抹去她文字里的那个情景。从此,我觉得她的想象也成了我的想象,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相似情景:我想象着,在一个浓郁的夏天,女人戴着一张红头巾在桥上望眼欲穿,等着过河赶集的男人回来……
而今,我晃荡着吊在藤眼中的两只脚,感受着足尖汲到的沘江的清凉。微风吹来,突然有一朵合欢花从头上落下,又盘旋着像一抹白色的影子掉在河水里冲走了。我继续在树叶的飘摇中编织着那个梦。多想在这一座花荫浓密的桥上躺下,悠悠地等一个过桥回家的男子把我捡走,把我带进他那烟薰火燎的垛木房里。火塘的铁三角上滚烫的玉米棒子冒着热气,猪拱着栏哼哼唤食,窝里母鸡围着新下的蛋叫唤着邀功。而这西下的斜阳,透过垛木房的间隙把万千的碎光洒在那个忙碌的女子身上……我就是那个家里名叫君的女主人,挽着长发,围着红纱巾。我想象着自己迎出去,把男人肩上背箩里新收回的玉米倒在屋角。
我还没想到故事的结局,太阳就移出了河谷,巨大的山影覆盖过来。往下还有行程,我没有理由在这里再耽搁。那绿荫牵绊的藤桥、捡我回家的男子、西下斜阳的点点金光……这一切美丽的念想,我要在睁眼的瞬间把它全部结束。
最后的一个点是顺荡,距县城有70多公里,再往上游就是兰坪县了。公路左边,山坡台地上是明代的火葬墓群,有众多的梵文碑和梵文经幢,是云南最大的火葬墓群,如今也是国宝。从公路右边的小巷子下去,又是一座廊桥,叫“彩凤桥”,它是云龙第二大廊桥,没有通京桥长,但年代更早一些,修建于明崇祯年间。据说,这座桥因周身彩绘,而又被叫作“大花桥”。过了桥,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古道,如今已无人行走、时断时续,只留下深深的马蹄印昭示着悠远的历史。沿路而行,再爬上一个特别有气势的岩坡,就在古柏树背后看见了关隘。关隘有拱形的城门洞,3层高的楼阁上供奉的是玄武大帝。岁月流逝,古老的玄天阁如今已风华不再,飞檐翘角的楼阁在旁边高大的楸木树映衬下,愈显得古旧沧桑。楼阁后隐藏着一个衰败的村落,从几间尚残留着的古老民居,依稀可见曾经繁华——这里就是顺荡古村。村里正有一户人家在办喜事,一番白族古老的哭嫁声里,新娘眼神复杂地跨过彩凤桥走了,去延续她的爱情之梦。而我站在廊桥,却没有遗梦。
因为时间关系,探桥之旅没能更大范围地展开。沘江支流师里河以及其他河流上的众多古桥还来不及寻访。但那些历时悠久的老桥,无论是阳关桥、五里桥、关帝圣君桥,还是守象桥、双龙桥、检槽桥,及下游的砥柱桥、惠民桥、功果桥……它们隐藏在深深山谷里大小河上,共同讲述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春秋过往。
回到县城石门,在这个旅途的起点,还有一座很重要、故事亦最多的“青云桥”。这是曾主持重修过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灞桥”的石门本地人、清代陕西巡抚杨名飏修建的桥,其名取“直上青云”之意。据说,时任高官的杨大人回乡省亲,因怜惜家乡父老涉险渡河、危于水患,便捐资修建了这座铁链吊桥。桥西石壁上方有杨名飏题刻“碧嶂回澜”四个大字,下方的桥头有杨大人带回拓刻的曹操手书“衮雪”二字,更高的山崖上,有清末民初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所题“云山”摩崖。桥南石崖上刻着的“山灵笑我”,留下的则是一段关于两任县太爷相互打趣的故典。所以,这是一座颇多历史文化含量的桥梁。从青云桥返回,天色已晚,城镇的灯火亮起来。
沿着河边长廊走,廊柱上挂着一幅幅灯箱广告,上面是被公布为国宝的座座古桥。其中有一座绿色藤蔓缠绕着的藤桥,心形叶片挂在晃晃悠悠的桥边,一个渐行渐远的过桥人,扔一个模糊背影在渐渐明起来的灯影中。
倘使,《廊桥遗梦》中那个摄影家能带着心爱的女子来到云龙,这些各式各样的桥又会让他们的爱情有着怎样的花絮呢?他们终是怀着遗憾分开了,留下一段魂牵梦萦的廊桥记忆。
而这沘水之上的古桥,经千百年的屹立,又遗下了多少梦,在现实的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