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京学生群体与中共陕西早期党组织的源起
2020-12-07
提要: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处于新思潮中心的一批陕籍旅京学生,出于对桑梓的责任,激烈地批评陕西社会的僻陋守旧。《共进》杂志成为其倡导社会改造的舆论阵地,共进社的成立进一步加强了旅京学生群体的团体性与组织性。1923年之后,在政局变动和思潮的激进化影响下,共进社的主张由改良逐渐转向革命。在此过程中,个体选择往往呈现出多重面相:一部分早期成员受李大钊等影响,毕业回陕发展革命力量;杨钟健等则对学运失去兴趣,专注学业;新成员思想更为激进,往往偏向共产主义革命。当革命重心下沉到地方后,知识青年依托各种关系网络,开展组织建设工作,并成为中共在陕西早期组织革命活动的主导力量。从同乡、同学到同志,旅京学生群体的角色转变,表现出边缘知识分子不断崛起,并逐渐影响中国革命的走向。
近年来,对于革命知识分子与中共早期党组织的源起研究开始逐渐认识到学缘与地缘等传统社会因素对中共党组织的形塑。(1)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湘鄂赣等中心地区,而且这些地区的革命知识分子群体主要来自省会等大、中院校,相较而言,陕西地区的党组织领导群体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参阅王龙飞:《省会、学校、家乡与革命“落地”——以湖北省各县市早期中共骨干党员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7期;何友良:《农村革命展开中的地方领导群体》,《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2期;张宏卿、肖文燕:《革命“下乡”:赣南、闽西革命初期的领导群体》,《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黄文治:《革命播火:知识分子、城市串党及革命下乡——以大别山区早期中共革命为中心的探讨(1920~1927)》,《开放时代》2011年第12期;等等。中共陕西党组织的源起则可追溯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一批陕籍旅京学生基于同乡关系建立的学生社团——共进社,逐渐由早期改造地方社会的改良主义转向宣传马克思主义,并通过学缘的关系在地方发展党组织,表现出中心与边缘互动的特征。
既往以共进社为主体的研究,(2)除一些资料集刊外,梁星亮:《共进与〈共进〉半月刊》(《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是较早介绍共进社的研究论文;梁晓云在其学位论文《论共进社的社会改造思想》(湘潭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中梳理了共进社的社会改造思想及其阶段特征;尚季芳《民国时期的陕西旅京学生与陕西社会——以〈秦钟〉、〈共进〉杂志为例》(《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2期)一文以陕西旅京学生群体早期改良陕西社会风俗的互动为视角,阐述了其对陕西地方社会的影响;黄正林《〈共进〉、共进社与马克思主义在陕西的传播》(《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2期)一文讨论了共进社与马克思主义在陕西的传播等问题,以上研究对本文启发颇多。侧重阐释其改良或革命的一面,往往形成对五四知识青年革命观的线性解释。而且,五四时期激进的社团与中共党组织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气质和成员构成的差距,这一点在共进社中依然存在。(3)共进社的初创成员杨钟健也认为,共进社无论从纲领、社员成份或者组织情况上看,与共产党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参阅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408页。因此,我们需要去追问,为什么受五四新思潮洗礼的知识精英,会从改良主义的社会改造转而接受马克思主义并投身共产主义革命?这些学生又如何构建起中共党组织在陕西地方的组织网络?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有助于理解后五四时期知识青年思想转变的群体特征和中共党组织创建过程中的地域特征。
一、“改造陕西社会”:陕西旅京学生群体的兴起
陕西旅京学生团体成立较早,主要以北大、高师等校学生为主体,早在五四运动之前,已活跃在北京学生界。基于地缘与学缘的认同,这种同乡会性质的学生团体,常表现出对家乡的责任与使命感。陕西自1917年靖国军力量兴起,南北双方战乱无休。1919年3月,南北议和,但陕西仍处于战乱状态,南北各路军阀汇聚陕西,战争与灾荒给地方社会带来了沉重灾难。这一时期,陕西旅京学生组织三秦公民救陕会,编印了《秦劫痛话》,以此揭露陕西社会存在的问题。《秦劫痛话》因其思想的不成熟和组织的不完善等问题,很快就停办了。
陕西旅京学生的活动地点在北京三眼井左巷六号院,与蔡和森等组织的湖南新民学会一墙之隔。两个社团的成员之间亦多有交集,常以“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互称。五月四日,在“火烧赵家楼”的斗争中,青年学生“无形中形成了一个以湖南和陕西学生为中心的行动小组”(4)罗章龙:《亢斋岁月 西北风霜——忆李子洲同志》,《李子洲 传记·回忆·遗文》,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对于陕西学生在五四运动中表现出色,李大钊亦多有称誉:“在北大,来自大西北的学生大多是有朝气,有作为的,在这次五四运动中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刘天章、李子洲、杨钟健、杨晓初、赵次庭……不少人我是熟悉的。”(5)屈武:《屈武回忆录》上,团结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页。
五四运动之后,旅京学生组成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并于1920年1月以团体名义创办《秦钟》月刊,进一步强化了地缘认同感。《秦钟》的思想主要包含两方面内容:其一,宣传教育改良。他们认为,陕西社会所受的痛苦,就是因为教育不良所致,因此对教育问题投以极大的关注。至于如何改良教育,《秦钟》第1期做了具体的说明:第一是要实行平民教育,第二是提倡女子教育,第三是注重自动教育,第四是发挥实用教育,其中最主要的是实行平民教育。(6)《我对于陕西教育的意见》,《秦钟》第1期(1920年1月20日),第13页。其二,揭露军阀为祸一方的行迹。《秦钟》月刊的思想倾向是复杂的,其中,社会改良主义、杜威的教育思想、无政府主义、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等错纵交织。(7)五四后知识青年对新思想的接受是多元的,即使到《共进》创刊后,杨钟健回忆称,“虽然经过五四运动,十月革命的炮声已震动国内,但是其他各式各样的所谓‘新思想’也不少,最突出的当然是实验主义、改良主义”。参阅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2页。由于主义的复杂,分歧也是不可避免的,且因经费不足等原因,《秦钟》于1920年便停刊了。这是五四运动之后,陕西旅京学生社会改造的初步构想,因组织性和思想主张尚处于稚嫩阶段,没有产生较大的影响。
相较于《秦钟》月刊的宣传,“评孔风潮”与“驱刘运动”的斗争,是陕籍旅京学生实际参与到地方政治的开始,其影响也更大。“当时陕西的情形是黑暗的、落后的。军阀横行,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土匪遍地,民不聊生。另一方面,有机会在北京求学的陕西学生,除了个别军阀官僚子弟之外,对当时陕西局势,没有无动于衷的。”(8)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399页。地方政治危机激发了旅京学生实际参与到地方社会改造的桑梓之情,并且使得旅京学生群体在斗争中逐渐趋于团体化。
1920年10月,陕西教育界发生“评孔风潮”运动。西安女师教务主任王授金在拜孔讲演中,主张拜孔子学说而非孔子本人。教育厅长郭希仁等讨伐其违道,逾越常规,并勒令王辞去教务主任一职。10月23日,王授金辞职离校,西安学生和教职员发生罢课风潮。旅京学生最初并未参与此次风潮,获知信息是通过“近阅北京晨报陕西教育栏内,息获郭希仁以陕西教育厅厅长之威严,以命令公式,干涉女子师范教务主任王授金孔诞节之讲演”,到11月4日,以杨钟健为代表的十一名旅京学生开始联名申讨教育厅长郭希仁“违背约法滥用职权,侵犯人权,于陕西教育前途有莫大之阻碍”。(9)《郭希仁干涉言论之反响》,《晨报》第3期(1920年11月5日),第3版。随后,上海、杭州等地旅外学生来信斥责郭尊孔违逆新潮流。西安教育界获得旅京学生支持,风潮愈渐扩大。旅京学生与郭希仁多有争执,郭斥责“中国学生界太荒唐万状……况且都是我一手送京求学的,不好好念书,亦来反对尊孔,这岂不是失了阴阳的位分吗”,遂召集紧急会议,研究对待旅京学生的方法,认为“对于各处信件,概不答复,由郭以私人名义,向熟识的学生疏通,并筹集九年下半年的留学津贴,以缓和学生的思想”。(10)《四面楚歌之陕西教育厅》,《晨报》第6期(1920年11月25日),第6版。郭希仁与旅京学生杨钟健家是世交,郭希仁去信杨钟健,称“至于尊孔一事,我亦自有主张,不能因有反对者遂卷而弃之也,不具论”。杨钟健此时并未因其守旧而斥责“当此新旧文化冲突之时,对于过渡人,我亦甚理解”,他们此时只是反对“国家行政之教育厅,尚有干涉人民言论强迫崇奉宗教之嫌”。《晨报》明确称这次陕西学界的新旧之争堪比同一时间林蔡新旧之争,认为“东方各阜,新思潮能够发展那么快,都是蔡先生那封信的力量”。(11)《郭希仁训令与王授金答书》,《晨报》第3期(1920年11月6日),第3版。可见,此次陕西学界新旧之争影响之大。旅京学生的舆论引导对地方学潮和教育界产生较大波动,郭希仁于1921年5月被迫辞去教育厅长一职。
此外,陕西旅京学生还发起了驱逐陕西督军刘镇华的舆论运动。《共进》在创刊之初即提出驱逐陕西军阀刘镇华,倡导地方自治的主张。1918年,陈树藩为消除陕西靖国军,以省长之位邀请镇嵩军刘镇华入陕,其后,刘在陕的行径引起了陕人不满。旅京学生明确提出,“在目下要说做我们该做的事而期望达到上说的目的,莫有一个办法比驱刘再有救了”(12)本社同人:《去刘篇》,《共进》第5号(1921年12月10日),第1版。《共进》杂志在第47期改版后改用“期”,在此之前统一用“号”,本文保留了这一用法。。在《共进》最初刊行的文章里,“驱刘”一词的频率颇为可观。为了取得与陕人的互动,《共进》还专门开辟专栏引导陕人揭露刘镇华“祸陕”的罪状。对“驱刘”之后的方向,《共进》1922年第10号首次明确提出“废除这种从贵族专治遗传下来而无存在价值的由政府替我们放官的制度,实行一种完善的自治吧”(13)武少文:《我的去刘后的主张》,《共进》第10号(1922年2月25日),第1版。。赖尼也认为“真正的解决,要从下而上,要自决行动……要求民治的解决”(14)赖尼:《我也来谈些关于解决陕局的话》,《共进》第4号(1921年11月25日),第1版。。这时的改造主张只能理解为要通过自下而上、陕人自治的途径,建立民治社会,但对多次提及的自治主张并没有具体的建设构想。到1922年10月25日,共进社正式成立之后,仍有地方议员对此表示困惑,“诸君主张消极方面是驱刘,但驱刘究竟心中何人替代,积极方面地方自治,内容究为省宪自治,抑仅普通自治,顺舆所及,请诸君为我一回答”(15)《众议院陕西议员张樹森君致刘天章等函》,《共进》第24号(1922年10月25日),第1版。。虽然对驱刘之后的自治缺乏明确目标,但从1921年创刊伊始,旅京学生始终未停止过驱逐刘镇华的呼吁,有力地声援了陕西地方的驱刘斗争。刘镇华对旅京学生的舆论活动表示不满,他一方面派人截留了寄回陕西的《共进》杂志,一方面从学生群体内部组织分化活动,这进一步激化了旅京学生与地方督军的矛盾。1926年,一部分旅京学生还参与了西安反围城斗争,驱逐了刘镇华在陕西的统治。
经历“评孔风潮”和“驱刘运动”的斗争,加之,受20年代初新思潮的影响,旅京学生的团体意识进一步强化。1921年10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创办《共进》半月刊,并在发刊词中明确提出“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陕西社会”的宗旨,主张“我们现在所有的力量,就是借共进的使命,来直接做我们所做的事了。我们认为,无论解决现在什么问题,除自己起来,直接行动,做所能做所应做的事情外,莫有第二个更好的方法了”。(16)《刊行的原因》,《共进》第1号(1921年10月10日),第1版。《共进》创刊后,陕西旅京学生发表言论,探讨如何改造桑梓等问题。次年10月,李子洲、魏野畴、杨钟健、杨明轩、刘天章等发起成立共进社。对此,杨明轩在总结共进社成立的原因时认为,“(1)承继了十余年西北革命历史的传统,(2)受了国内新文化启蒙运动的影响,(3)痛斥关学余孽郭希仁的尊孔读经复古教育,(4)鉴于反陈刘祸陕所组成的团体”(17)杨明轩:《共进社与西北革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陕西文史资料》第9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
共进社存续时间约五年有余,聚集了一批旅京留学的陕籍青年学生(以北京为主,天津、上海也有分布)。“社员开始有一百五、六十人,一九一九——一九二○年之际,一部分分化出去,另组织了与之对立的进化社,社员减到六、七十人。嗣后共进社员毕业,服务教育界者日多,陕西出外留学的进步青年,大多参加了共进社,社员日渐增加”(18)杨明轩:《共进社与西北革命》,《陕西文史资料》第9辑,第73页。。据共进社已知名录统计,旅京学生群体出身复杂,以乡村士绅子弟为多,亦不乏贫农出身者,主要是通过三秦公学留学班、南开中学、成德中学等(19)南开中学主要受陕籍著名人士于右任的推荐,成德中学则因陈树藩督陕西时期与司徒雷登的利益关系,使得一大批陕籍学生得以进入北京各高校。相继进入北京、天津等地的高校。共进社的成立,逐渐形成了一个具备一定组织性和思想主张的陕西旅京学生群体。
二、旅京学生群体的社会改造主张
与处于北京五四新文化运动核心圈的知识精英不同的是,处于地方与知识界边缘的旅京学生群体的社会改造主张,虽不乏关注宏观的问题,但其最初的主张仍受地方责任的影响,始终定位于对乡土社会的改造设想之中。
《共进》初期承袭了《秦钟》以改造地方教育为主的思路,将大量的篇幅投入到陕西地方教育问题上,倡导杜威的教育思想,并主张采用新学制,减少授课时间,设立图书馆、实验室等,鼓励学生开展自治运动,还开设“陕西中学生升学问题特号”,就考试内容、技巧等方面予以指导。与此同时,屈武、武止戈、韩志颖、张宝泉,刘尚达、崔孟博等10多个陕西同学,成立了天津南开学校陕西同乡会,并以该会的名义在北京出刊的《共进》杂志上发表文章,揭露陕西教育界在反动军阀统治下的黑幕。他们还以通信形式与西安学生联系,提出改造陕西教育的方法。这一时期旅京学生对革命是非常谨慎的,他们认为革命必须具备“鲜明向上之主义;能维持秩序,保社会安全;有高出现行制度之制度;有相当之新建设;行动不背其主义。惟上列五条,为革命的代价,方配得起牺牲,陕西的革命,实际说来,不配人们牺牲。旧的政治、法律、社会……应当加以改造,不单单革命一种”(20)田汉:《关于解决陕局的话》,《共进》第3号(1921年11月10日),第2版。。
其实,他们主张改造教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对毕业后出路的惶恐,而陕西教育界缺乏流动的空间,新学生难以获得生存的机会。“陕西教育的恶化,大部分要在办教育的人身上,五鬼和校长团,不学之人占据要位。”(21)本社同人:《去刘篇(二)》,《共进》第6号(1921年12月25日),第1版。《共进》在批评守旧派把持陕西社会权势之余,还批评了新学生趋于旧派的现象,“为什么他们前后判若两人呢?其中大约有两派的不同,一,赤条条的面包问题派,一,冠冕堂皇的救时派”。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知识青年在学校时虽然较为激进,但毕业之后,更容易出现“不料毕业回去,一个一个的都跑到省城里去,今日去拜什么郭,明日拜什么刘”(22)《何莫由斯道也》,《共进》第5号(1921年12月10日),第2版。的现象。杨钟健回忆也证实了这点,“在学生时代随大家乱喊一气,至多也不过荒废一些功课,但是毕业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要找职业,要入他所咒骂的旧社会去谋生,这成了一个现实问题。所以有些人在未毕业以前很积极,但毕业以后活动力就大大削弱甚至停止,只有极少数人还能一本过去的精神奋斗下去”(23)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6页。。这是学生自身特质使然,也说明知识青年处于社会边缘的身份困境。因此,旅京学生在反对守旧派把持教育时,往往带有以新代旧的主张,面对大量“赋闲”的旅京回陕学生,旅京学生多次主张“新派毕业回陕的,我们虽不敢说他们个个都是尽善尽美的,但我们相信他们是有眼光的,若是能把教育的担子放在他们的肩上,我们相信陕西的教育必日见起色。驱逐那些没学识、没人格的校长,欢迎国内外回陕的毕业生以代之”(24)《改造陕西教育的彻底方法》,《共进》第7号(1922年1月10日),第2版。。
共进社最初的改造设想具有明显的非政治心态,其思想来源则与少年中国学会有密切关系。共进社早期成员杨钟健、李子洲等受李大钊影响,也曾加入少年中国学会,因此崇尚科学的学术的道德化的改造。黄仲苏曾对少年中国学会初创时的氛围做过这样的记述:“少中学会初非一种纲纪严整、规划详密、服从某一领袖、遵守某一主义之集团,而是一种追求光明的运动。会员莫不反对封建主义,崇尚进取,重视新知识,于各种新制度极感兴趣,思想自由,不受约束,所持信仰亦不一致。”(25)黄仲苏:《王光祈哀辞》,左舜生等编:《王光祈先生纪念册》,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56页。这种烙印在共进社初创时期的言论中也具有明显的痕迹。
1922年10月,共进社正式成立,旅京学生社会改造的主张也发生明显转向。在《共进社简章》中将最初“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陕西社会”的宗旨改为“提倡文化,改造社会”,显示出旅京学生的改造主张已经不再局限于陕西局部的改造,转而积极表达学生群体的政治诉求,倡导一种全面的、政治的社会改造。1923年1月,《共进》第29号发表社论也证实了这一点,“在过去的一年,我们把精力大部分放在政治运动上去,这是因为我们认定不从政治方面着手,具体的改造不能实现”(26)戈:《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共进》第29号(1923年1月10日),第1版。。共进社成员武止戈描述了这一时期的心态转变,“我曾为旬刊做了一篇《陕西教育改造问题的先决条件》”,“那点意见现在已成明日黄花”,“我觉得这种纷乱混沌的时局下,问题固然复杂,而在短时间内还是无望,我的知识太缺少,所以愿意暂时努力求学,不谈政治和与政治相关的种种问题,但在现在军阀势力的压迫下,反抗的运动都是与政治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27)武止戈:《再告陕西教育界》,《共进》第27号(1922年12月10日),第1版。
此后的改造相较于最初的改良,有了明显的不同,所谓的“改造”不仅仅停留在教育上,而是主张彻底的制度变革。除教育改革之外,他们主要还有以下主张。首先,改革选举制度。北京政府时期各派军阀纷争使得议会制度颇受非议,《共进》也批评代议制“已将国民直接参政的机会一笔勾销了”,“总复一句,中国之乱,由于选举制度太坏”,旅京学生倡导以行业选举取代议会制,“是故,国人欲达到全民政治的各人政治权力,实非推翻现选举制度不可,非采用行业的直接普选制不可”。(28)刘云汉:《行业的直接普选论》,《共进》第23号(1922年10月10日),第6版。其次,改革婚姻制度。1922年11月25日,《共进》杂志刊发“婚姻问题特刊”,批判旧的婚姻制度是帝王专制政治之下的产物,“极有打破之必要,绝无存在的价值”,倡导婚姻自由,“我们为制度的改造,为个人的自由与幸福。到应当牺牲的时候,牺牲当所不惜”。(29)《婚姻问题谈》,《共进》第26号(1922年11月25日),第1版。在此基础上,《共进》杂志还发起了离婚运动,主张与旧的婚姻制度斗争,“旧的婚姻制度为的是死人……一方面为个人宣传,一方面要不遗余力的破坏旧制度与非理性的习惯”(30)C.K:《离婚运动》,《共进》第26号(1922年11月25日),第2版。。
从教育改造到全面的变革,这种社会改造主张的转向,昭示出现实政治危机下知识青年群体思想变得更为激进。而恰恰是这种激进的思想为他们接受马克思主义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并促使他们转向革命。
三、分歧与整顿:旅京学生群体思想主张的蜕变
1923年之后,国内政治局势发生变化,政党政治的勃兴,使很多五四时期建立的社团也面临着抉择与分裂。1923至1924年,共进社也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正如共进社成员杨钟健所说的,“‘五四’以后的绝大多数文化和政治组织差不多都走同一路子,就是因为起初大家只不过是在一个模糊的目标下组织起来的。共进社在最初……一些人是模糊的,认识上也不一致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演变,有的就比较明了了,认为过去那样做法是与虎谋皮、不切实际……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认识,于是就有了明显的分化”(31)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6页。。
1923年,共进社创立之初的成员,如杨钟健、魏野畴和李子洲等相继毕业离京。(32)白超然在回忆中证实了1923年前后共进社组织成员的变化,“一九二三年共进社创始人有很多离北京去到外地工作去了。同时这一年又有很多共进生力军来到北京参加共进社的工作,所以共进社的领导人,可以以一九二三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参阅白超然:《读了〈共进社简史〉三篇文章后的几点意见》,中共陕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共进社和〈共进〉杂志》,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44页。一部分人如杨钟健等逐渐对学生运动失去了兴趣,选择赴德国留学。杨钟健回忆称,1923年“苏州会议之后,我对社会活动已不如以前热心。回北平后,只好回到书案,作起‘安分’的学生来了”,“但一年以来,自己对革命的学生运动逐渐丧失了激情,却正好借此进修机会,努力充实自己的学问”。(33)《杨钟健回忆录》,地质出版社1983年版,第29、32页。另外,李子洲、魏野畴和刘天章等则受李大钊影响,参加李大钊组织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据罗章龙回忆,1921年10月,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发起公开招收会员启事,“李子洲同志是最早报名加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骨干会员之一,刘天章、魏野畴等人,也是研究会的骨干会员”,“凡是我们组织的活动,李子洲等人是莫不积极带头参加的”。(34)罗章龙:《亢斋岁月 西北风霜——忆李子洲同志》,陕西省革命烈士事迹编纂委员会编:《李子洲 传记·回忆·遗文》,第92-93页。李子洲、魏野畴等早期共进社成员于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且受李大钊派遣回陕开展工作,在地方教育界发展革命力量,开展组织建设工作。与此同时,一大批新成员加入共进社,他们受早期改良思想影响较小,思想更为激进,使共进社的政治气氛相比以往更为强烈。但是,成员更替带来的新旧差异在组织上逐渐显露出来,“共进社在组织上也暴露了一些缺点,一九二三年大批老中坚分子离开后,接班的全是新手,前后缺乏衔接;大批成员回陕后,人员分散,集中不易”(35)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3页。。
成员更替导致组织的松散,与之相伴的是思想主张的分歧更为严重。需要说明的是,早在共进社成立初期,其内部分歧便已存在。共进社成立后即确立了“提倡文化,改造社会”的宗旨,但是对于改造抑或革命,共进社成员并没有达成一致的认识。1922年7月,《共进》转载了中共关于时局的主张,提出用阶级革命的方式打倒军阀,革命式的激进主义被逐渐接受。部分成员等人对此表示担心,开始反思改造,希望能重新回到科学的轨道上来,“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建设,改造是一刻尚谈不到的”。(36)寒士:《自决》,《共进》第18号(1922年7月25日),第1版。但思潮日趋激进,即便是共进社宗旨中主张的社会改造也受到质疑。1923年1月,哈雷批判改造的方式已经落伍,“他们还梦想在军阀盘踞的情境下,想图政治和社会的改造”,“所有近视眼的谋改进陕事的运动,都是徒劳无益”。(37)哈雷:《敬告近视眼的改进陕事者》,《共进》第29号(1923年1月10日),第1版。此后,关于改造与革命的思想分歧已不可调和,并严重影响了共进社的发展。
为了统一共进社内部思想,1923年秋,已是共产党员的魏野畴去北京参加整顿工作,介绍一批进步青年加入共进社和青年团。(38)张守宪等:《魏野畴烈士传略》,陕西省革命烈士事迹编纂委员会编:《魏野畴 传记·回忆·遗文》,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页。1924年4月,魏野畴亲自主持制定共进社纲领及章程,明确了反帝反封建,从政治上解决的重要性,使得共进的思想主张大为提升。共进社纲领及章程放弃了“提倡文化,改造社会”的主张,认为“政治问题是目前最急切的问题,经济问题又是一切问题中之根本问题,我们一致的努力反抗国内封建的旧势力和帝国资本主义的列强,终必使之解除武装而投降”,“历史的残渣,只有在政治革命及生产革命以后,烈火盛焰摧陷之。在目前,我们惟不愿无为的延长改造征途中之愁惨与苦痛,更不愿无为的招惹一般社会之疑惧与谣传”。(39)《共进社纲领及章程》(1924年4月),《共进社和〈共进〉杂志》,第35-36页。这一纲领的制定,预示着共进社思想主张基本完成了由改造向革命的蜕变。
即便如此,但分歧与争论依旧存在。1924年4月24日,刘天章给杨钟健的信中提到,“然经此番改弦更张之波折,大家情感得以密切,把以前新旧不接的距离已缩短到0.00...1,但未到零”。(40)《刘天章致杨钟健的信节录》(1924年4月27日),《共进社和〈共进〉杂志》,第123-125页1925年7月,共进社在三原召开第二届代表大会时,“以前的发起社员,几乎没有一人出席,在这次会上,就所印的小册子看,显然也未能取得一致意见”(41)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5页。关于此次争论,回忆资料等多是语焉不详,但从讨论的议案看,早期成员相继加入党团组织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和中共的主张,新成员对如何革命和共进社的独立性问题仍然存在分歧,显示出思想主张转变时期的多重面相。青年学生期望参与政治,获得社会认同和话语权,他们对社团的独立性仍抱有很大的期待。(42)这种独立的团体意识即使在共进社解散后,仍然影响了中共的党组织在陕西的发展。1927年中共陕西省委第一次扩大会议决议认为,“一切政治性的组织——除自己认为是反革命组织外,均应团结在革命的国民党旗帜之下,取消自己狭小的组织”,“共进社、进化社把派系和小团体主义带进党内,应该彻底消灭”。参阅《陕西省委第一次扩大会议关于共进社、进化社的决议》(1927年9月26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9)》,西安地图出版社1991年印刷,第202页。1925年,共进社召开第二届代表大会,有议案提出是否独立于国民革命的问题,“吾社若欲加入国民党,势必先解散而后加入。合并失却独立,不合恐流于反革命,那只有侧重陕西而保存一独立的组织去做国民革命事业了吧?”在自由发言时,方干才就质疑说:“欲吾社独立,非确实研究努力而超乎国民革命,社会革命之上不可。”(43)《共进社第二届代表大会总报告》(1925年7月),《共进社和〈共进杂志〉》,第105页。当时成员内部之间存在思想分歧,甚至还出现了解散共进社的主张,反映出部分成员革命主张的偏移。(44)有论者认为,因政治和理论观点的不成熟和错误,出现了企图搞独立的共进主义。参阅《共进社和〈共进杂志〉》,第17页。在争论不休之时,魏野畴提出不能解散共进社,称“共进社的性质应当是‘国民革命’的政党和团体”(45)方仲如:《我参加共进社活动的一些情况》,《共进社和〈共进杂志〉》,第451页。。
虽然,在魏野畴主持整顿工作之后,新旧成员的分歧仍然存在,但是共进社并没有出现分化和解散。不仅如此,共进社在此后的政治氛围得到进一步强化,大多数成员也相继于该时段加入中共或青年团,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和中共的主张。随后,《共进》多次刊登纪念列宁和马克思的文章,宣传马列主义,1924年国共合作形成,《共进》也极力倡导国民革命。武止戈是较早加入中共的旅京学生之一,受中共影响,他积极支持国民革命,倡导“只有国民革命可以解决中国的内乱与纷争,可以使中国脱离帝国主义的压迫而独立”(46)戈:《直系与反直系》,《共进》第48期(1923年10月25日),第1版。。1925年,孙中山逝世,《共进》刊发了“纪念孙中山逝世特刊”,随后又发行一系列周年纪念文章等,宣传三民主义,学生日益趋向政党政治和国民革命。
五卅运动之后,革命发生转向,“到民间去”的口号有了更明确而直接的行动指向。1926年广州国民政府的新气象成为北方知识青年向往的革命之地,知识青年更强调革命的实践意义,“组织民众的武力是解决目下中国时局最有效而且莫危险的不二法门,空言无补,最要紧的是实际的去干,与其说到民间去,毋宁说,到黄埔去!”(47)幼石:《中山的武力——民众的武力》,《共进》第102期(1926年3月12日),第13版。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旅京学生群体张仲超颇具代表性,据同学回忆称,“他多次说,‘不脱学生的皮毛,不参加实际的革命工作,只在口头上向人宣传,是徒劳无益的’。这次广东黄埔军官招生,仲超即与吴实书等约定于十日内整装搭轮南下”(48)伯恂:《张仲超事略》,《共进》第103期(1926年4月1日),第18版。。由此可见,无论是政治参与感抑或实际的参与,他们都是最积极的力量。1926年陕西旅京学生所依托的共进社被张作霖查封,受主张实干的革命潮流影响,共进社解散后再没有重新组建,旅京学生更多投入到地方革命实践中去。1928年杨钟健回国后试图复活共进社,但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共进》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无法复活”(49)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7页。。杨钟健的回忆颇值得玩味,可以看出,革命从“坐而言”转向“起而行”的趋势已不可逆转。
四、回乡革命:旅京学生群体与陕西党组织的创建
在20世纪20-30年代初期的中共革命运动中,个人的社会关系往往能转化为政治资源,以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当革命活动下沉到地方后,旅京学生群体则依托地缘、学缘等关系网络嵌入到地方社会,开展组织建设,逐渐成长为陕西党组织的领导群体。
旅京学生群体回陕开展革命主要依靠学缘关系。1923年,受榆林中学校长杜斌丞邀请,魏野畴、李子洲等相继任教于该校,“早在魏野畴的领导下,很多同学曾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启蒙,李子洲又培养出一批进步的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生骨干,杜斌丞的教育夙愿实现了。榆林中学在这一年中(笔者注:1924年),发展了共进社社员,年底成立了第一个共青团支部,一批同学又很快加入了共产党”(50)王森然:《榆中校史上不平凡的一年》,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五四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在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6-287页。。1924年7月,李子洲到绥德第四师范学校就任校长,“第一件事就是邀请王复生、王懋廷、杨明轩、常汉三、田伯荫等旅京学生群体,他们一方面教书,一方面传播马列主义。王懋廷、李子洲还开始在四师组织建立党、团组织”。李子洲等人经常给学生讲有关党组织的知识,介绍阅读进步书籍、刊物,如《国家与革命》《新青年》等。他们和学生们一起学习研究《哥达纲领批判》《共产国际纲领》《中国农民》和《五年来中国共产党之政治主张》等党内重要理论和时局主张。(51)中共榆林地委党史办公室:《马克思主义在榆林中学和绥德第四师范早期的传播》,《五四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在陕西》,第329-330页。同时,他们又派人在榆林中学、延安中学建立党团组织,宣传马列主义,进行革命活动。刘志丹、王子宜、霍世杰等都是当时在榆林、延安加入党团组织的。(52)白超然:《回忆李子洲同志》,《李子洲传记·回忆·遗文》,第114页。到1927年春,“利用杨明轩担任陕西省教育厅厅长的机会,把陕北23县的教育局长全部换成党团员,从而掌握了全陕北的教育权”(53)赵通儒著,魏建国整理:《陕北早期党史资料·概述》,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以学校为依托,学生成为宣传动员革命的生力军,在李子洲的领导下,“四师教职员和学生除星期日经常有组织地向近郊农民和城市手工业者进行宣传组织工作外,并利用革命节日和假期大量组织学生下乡,到1926年,绥德、米脂等县农村大部组织了农民协会,城市工人和儿童也有自己的组织”(54)杨明轩、赵通儒、常黎夫:《纪念李子洲同志》,《李子洲 传记·回忆·遗文》,第72页。。
李子洲等早期成员在教育界的活动为中共陕西党组织建设奠定了基础。到1925年秋,北方局派耿炳光来陕筹备组织陕甘区党委,“耿是共进社负责人,北京市的负责人之一,亲受李大钊领导数年,为当时李之助手之一,北京大学学生,《共进》之总编辑”,此时,“关中以渭北中学、咸林中学、第一师范、第二中学、三原中学、汉中五师等已各有党与团的支部或特别支部”(55)《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在绥德》,赵通儒著,魏建国整理:《陕北早期党史资料》,第295-296页。。1927年,中共陕甘区党委正式成立,归北方局领导。在主要领导成员中,几乎都是旅京学生,耿任书记,李子洲任组织部长,魏野畴、刘天章任宣传部长,亢惟恪任农委书记,陈家珍为军委书记。(56)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陕西省组织史资料》第1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3页。土地革命时期,中共陕西组织人事变动频繁,但旅京学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群体。陈耀煌在分析这一时期中共陕西干部时认为,旅外学生将近占40%强的比例,且以旅京最多。1925年前后,在陕西地区活动的革命者,主要就是这批人。(57)陈耀煌:《北方地区的共产革命,1920-1927——一个组织史的考察》,《新史学》2015年第1期,第141页。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之下,为了支持陕西新政权,以旅京学生群体为代表的一部分共产党员还参加了国民军联军驻陕总司令部的工作,“魏野畴、陈家珍先后任政治部副主任,杨明轩任教育厅厅长,史可轩任政治保卫部部长,杨晓初任财政委员”(58)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陕西历史》第1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刘含初、李子洲等还参与建设中山学院等。在县级地方党组织建设中。如,1927年3月30日,国民党绥德县党部正式成立(杨明轩已调离,筹建党部的工作由蔡南轩、常汉三、罗端先、关中哲、何寓础、雷五斋等人负责),当时全县有国民党员1500余人,其中起骨干领导作用者,均是旅京学生为主体的共产党人。可见,旅京学生群体在地方革命实践中,逐渐成为党团组织建设的中坚力量。
以学缘为依托的社会关系网络,不但可以推进党组织由点及面的传播,而且还可以起到保护和恢复功能。正如丛小平在研究近代师范学校与中共组织的兴起时也认为,地方师范学校为中共组织的发展提供了场所,“在共产党员和进步教师的引导下,在同情共产党的校长保护下,地方师范学校成为酝酿和滋生激进思想的温床、社会活动的中心”(59)丛小平:《通向乡村革命的桥梁:三十年代地方师范学校与中国共产主义的转型》,《二十一世纪》2006年8月号,第45页。。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党组织遭到破坏,而学校恢复则成为保护革命干部和恢复中共党政的重要据点。譬如,1927年清涧起义后,“中共陕西省委毅然派遣冯文江、焦维炽等人秘密回到陕北,冯文江以绥德第一高等小学教员的身分做掩护,立即着手恢复党团领导机构。首先恢复了中共绥德县委,冯文江亲自担任县委书记”(60)忽培元:《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页。。
旅京学生依托学校等开展组织建设,而且革命活动主要局限于学校之内,这一定程度上形塑了陕西党组织的精英特征。据统计,到1926年底,陕西共有388名党员,全部为知识分子,1927年陕甘区委成立,提出“党到农民中去”,党员人员迅速增长至2177名,农民所占比率达到30%,知识分子仍然占52%,在陕西党组织中占据重要位置。(61)《陕西省委第一次扩大会议的党务报告》(1927年9月26日),《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9)》,第87页。从陕西干部成员身份构成来看,知识精英的特征仍然没有改变。台湾学者陈耀煌认为,陕西地区的知识分子与军事网络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出现重叠现象。(62)陈耀煌:《陕西地区的共产革命(1924-1933)——一个组织史的考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3期,第51页。陕西干部成员在地方军事势力中的活动,也让陕西党组织自创建伊始就具有军事化的特征。
党组织的军事化特征与国民军的活动有着密切关系,但也需要考察知识青年个人所具有的政治能量。在军事方面,旅京学生能依托关系网络获得地方政治势力的支持。魏野畴、李象九、李子洲等与陕西地方军事力量关系密切,甚至担任军事要职等。李子洲和陕北党组织还曾派学生到石谦部队开展革命,“石谦部队党的工作搞得很有成效,一年多的时间内,五个连长,一百多名士兵加入了共产党。特别是像李象九、谢子长等营、连,基本上成了由党指挥的革命武装。后来这支队伍成为清涧暴动的主力”(63)李瑞阳:《良师益友》,《李子洲 传记·回忆·遗文》,第122页。。魏野畴与杨虎城的关系也颇具代表性,据回忆称,“缘杨在陕西军阀中系可与有为者,素与魏不相识,久仰其为人敢作敢为,曾约魏谈话一次”。杨虎城驻守榆林期间,与魏野畴交往频繁。1925年杨虎城邀请魏野畴去主办三民军官学校,中共陕西省委亦认识到“政治训练部若能完全由我们办理,而三民军官学校基础已稳固,则相机为之办理”。(64)《张秉仁、吴华梓关于西安青年学生、民校、工人等情况给团中央的报告》(1925年10月16日),《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4-1926)》,第104页。可见,中共在早期发展组织时也非常重视借用地方军事势力,旅京学生在此过程中担任了重要角色。接受马克思主义是推动知识青年群体走向革命的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地方社会关系网络恰恰是革命走向地方的关键因素,显示出中共早期革命与传统社会的密切关联。
时人常以“大共小共,都是一共”(65)杨钟健:《关于共进社的回忆》,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第3册,第408页。阐明共进社与中共关系,可见,两者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梳理其复杂关系,可以发现,一部分进步的旅京学生群体在毕业回陕后,以教育界、军政界为依托,发展革命力量,成为陕西早期革命的主要力量,而共进社在地方也建立分社,扩大自身组织,共进社人数有了较大增长,许多地方知识分子也被相继纳入其中,据张仲实回忆,“渭北中学的教员中共进社社员几乎达90%”(66)《陕西省三原县团、党组织建立的过程》,《张仲实文集》第3册,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虽然共进社后期人数不断扩大,旅京学生群体回陕发展组织活动也多受中共的派遣,但其在陕西早期革命的作用却不可忽视。
结语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边缘知识青年组织的各类团体层出不穷,但多是昙花一现。共进社能持续存在的原因是复杂的,其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维持了高度同质化的团体。但是,在面临由新旧成员差异等导致的思想上的分歧与冲突,个体的选择也呈现出多重面相,乃至出现共产主义革命的转向。总体而言,以早期成员为主体的一批进步旅京学生较早受李大钊等影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整顿社员之间的思想分歧,进一步明确社团宗旨,使其逐渐蜕变为中共的“外围组织”,为中共党组织在陕西的发展提供了思想与干部的准备。
从改良转向革命,旅京学生群体的思想转变,显示出后五四时期知识青年逐渐走向政党政治的群体特征:起初多持改良主义,将社会改造作为着眼点,并对社会转型时期知识阶层的作用抱有很大期待。旅京学生群体在其改造主张中曾提出“知识阶级专政”的改造主张,刘天章将此阐述为,“唯有实行知识阶级专政,把陕西政权完全交由知识阶级掌握,方能真正免除武人专政之害”(67)刘天章:《去刘之后》,《共进》第16号(1922年6月25日),第2版。。究其根本,“知识阶级专政”的改造主张只是对武人专权的军阀势力的不满,转而强调知识分子在重建社会重心的作用,知识青年试图通过以知识阶级为中心的社会改造,表达其在改造陕西社会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政治诉求。这种群体的追求和身份认同,往往伴随着社会变动下边缘群体试图进入社会中心的权势转向。
五四运动初期,受新思潮影响的旅京学生群体,在与陕西地方社会的互动中,无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回乡革命后,又利用地方社会资源进行革命宣传,并逐渐成长为中共早期地方党组织的领导群体,并对此后的中国革命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杨念群教授所论及的,“五四时期活跃着一批边缘知识群体”,他们“在边缘地区聚集起不小的舆论和行动能量,最后决定性的影响了中国革命的走向”(68)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