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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巷深深

2020-12-06何荣华

含笑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瓦房

何荣华

一觉醒来,忽闻街巷那头传来了雄鸡清脆的叫声,这是雄鸡的第一次报晓声,我知道此时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我已经很难入睡,只好躺在床上,无聊地打发时光。一缕淡淡的星光透过窗户,源源不断地轻洒在房间,故乡腻脚的那条酒巷,伴随着星光的温度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家乡位于丘北县境内的一个石山区,几百栋石木结构的瓦房散落在山坳里,由于地形凸凹不平,房屋建筑都是就地取材,依山势而建,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有菜园地,还附盖了厕所、牲畜厩。这种房子坚固实用,冬暖夏凉。我从小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享受着接地气般的生活,聆听了父母亲以及长辈们的教诲,人生的第一步从这里开始,生活阅历第一页也从这里翻开。

人生如漫漫长夜路,自从有记性时,就在这条路上蹒跚而行,路的两边有时会有让人陶醉和心动的风景,有时又会出现给人难以忘却的苦楚和悲伤。自我感觉,少年时代在故乡的所见所闻,给我的印象极深,尤其是酒巷,它是腻脚的历史,是腻脚人值得骄傲的地方。

酒巷位于寨子中央,这里的房子都是一家接一家,连体建筑。有人说是为了防盗,土贼进入酒巷就会有来无回,被瓮中捉鳖;还有另一种说法是古腻脚的富人街。酒巷长不过1公里,宽不过4米,窄窄的石板路犹如一根扁担,挑着两边沉重的建筑群,块块厚重的石板像龟背样静静地仰卧着,每一块石板被岁月的风霜雪雨打磨得光滑光滑的,石板上凹陷有碗口大小的窝,那是马帮遗落的文字,凝视一个个早已冷落遗忘的马蹄窝,耳畔仿佛传来骡马的嘶叫声和赶马人的吆喝声,酒巷喧嚣的过去似乎又穿越回到眼前。

酒巷两边的连体瓦房,每栋瓦房下层是石条支砌,上层则用土坯支砌,这是腻脚古老的建筑风格,藏青色的石墙,土红色的土坯墙,灰突突的瓦屋面,构成腻脚的民宅风景。石墙与土坯墙泾渭分明,线条自然流畅,墙体一直向巷子深处延伸,如万里长城一隅。这条巷子是数百年前腻脚最繁华的地段,是腻脚沧桑岁月的历史见证。

明清时期,腻脚人的祖先从南京柳树湾迁徙至腻脚,在这里繁衍生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静生活。贵州有两家郑姓、刘姓也随南京柳树湾迁徙民众搬迁到腻脚,他们惊奇地发现,腻脚的气候、土壤、雨水非常适合烤酒的条件,就建起了酒坊。果然,烤出的酒醇香度可以与贵州曲酒比美,口感却各有千秋,酱香型美酒让人垂涎欲滴,还没有进入巷子,就能闻到飘香的酒味。

从那时起,腻脚与酒就结下不解之缘,这条巷子几乎是腻脚酒的代名词。由昆明至两广的茶马古道途经腻脚,为腻脚酒名扬四海提供了便利条件。多少年来,腻脚人为谱写腻脚酒历史,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辛勤的汗水,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条深巷的上百栋瓦房,就是从烤酒甑子的竹沟里流出的。数百年经久不衰的土特产品——腻脚酒,就出自这条酒巷,也从这里跨上马背,由马帮驮运走向全国。

我老家在腻脚,老房子却不在这条酒巷。当年能在这条酒巷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这酒巷的故事,尤其是烤酒人创业的故事:有的过去穷愁潦倒,靠偷师学艺,甘愿到大户人家做烤酒长工,最后学得一门手艺,自立门户,几年间变成有钱人;有的穷人到山里,无意间踩翻石板,石板下面藏着一瓦罐白花花的银子,他就用这些银子来建盖一所大大的酒坊,从此家业万贯……如此种种,酒富千家成为腻脚人街谈巷议的话题。“煮酒熬糖,本利高强”是腻脚人勤劳致富的古训。大意都是从穷到富的演变过程,勤劳的人最后都走进富人的行列。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酒巷走一走,从巷头走到巷尾,来来回回,思绪万千。由于年代久远,酒巷房子上层的土坯已经脱落得快要见骨,那些用作土坯筋的松毛针叶,稀稀拉拉地裸露在土墙外,看似一触即溃,下层的石条被磨的光亮光亮的,像双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它们默默地守候在那里,历数一代代匆匆过往的乡客,叹息人生的辛酸和悲哀。

目视着一栋栋相同相连的瓦房,细数着一扇扇陈旧的木门,有谁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酒巷有座叫“大花門”的院门,据说就是郑姓家族的建筑,木大门一般,但大门两边的石墩却非同一般,大门的左右两边分别用4块宽厚6米的巨石支砌,每块巨石重约吨余,石墩共用8块巨石,意为四平八稳,石墩顶部又用厚0.4米,长4米的整块条石封住,整个大门刚好严丝合缝,每块巨石之间的缝隙小到塞不进一枚铜钱。这些尚不足为奇,最为奇特的要数那八个石墩,每个石墩的正面侧面都雕刻有精湛的艺术品,神龙神凤、莲花宝座、仙女下凡,还有古代传说中的神兽,一个个栩栩如生,雕刻技艺不亚于宫廷建筑。据说当年工时费是按照一两石渣一两银子支付,由此可以看出古代工匠的高超雕刻技术,凸显当年郑姓家族的旺盛财气。

孩提时代,我和同龄小朋友在这里打陀螺,踢鸡毛毽,玩躲猫猫游戏。早早晚晚,只要有人在深巷里邀约一声,在家的小朋友就会闻风而动,丢下手中的活计,悄悄溜出大门,鱼贯汇入游戏天地,很快进入游戏角色。调皮捣蛋是孩子的天性,也是聪明人的灵性,在小朋友面前耍点小聪明,玩点花招,让小朋友佩服你的定力,他们就会围着你转,以你为中心,推举你为“孩子王”。只有这条最熟悉的酒巷,才能打开我记忆的大门,梦幻般孩提时代如一幕幕幻灯片,从我的记忆深处走来,又慢慢远离消失于脑后。

我的第一口酒就是在酒巷里喝的。我偷偷地溜进酒坊,趁烤酒陈爷爷不在,用酒提子接了从甑子流出热乎乎的酒,一大口猛喝下肚,转身飞跑,回到自家菜园地,肚子一阵翻滚,眼花耳鸣,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母亲手提马灯满街找了一夜不见踪影,脚瘫手软,声音嘶哑,两眼泪流。天大亮后,忽然看见从菜地走出的我,惊喜之余,忽然怒气大发,顺手拿起赶牛棍就要揍我,我被吓出一身汗,转身向外躲跑。

从那以后,我不顾母亲的劝说,冷一口热一口地偷喝,不知不觉学会喝酒。多年后一次酒席上,陈大爷端起酒杯对我说:“你第一次偷喝我的酒,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就在不远处,我想阻止你,又怕你被酒呛,那可是伤肺的哦,我和你一样当初也是偷酒喝。”说完,陈大爷“哈哈哈”大笑。我却木讷到尴尬的地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陈大爷还说:“烤酒人要舍得给别人喝,只有喝酒人才知道你的酒口感好不好。”从学会喝酒开始,我只知道倒酒人心好,只管劝客人喝醉。没想到,烤酒人心更好。

腻脚的鼎盛时期,除了烤酒外,还建有能容纳上千匹骡马的马店,十余家铁匠铺,甚至还有戏台。茶马古道经济在腻脚得到充分的发挥,腻脚人的经商意识,小摊小贩思想,在那时就已经稳固和继承发展。有人戏说:腻脚的地形如“五马归槽”。是否有风水学的含义我不得而知,但道出腻脚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则是实际,腻脚的草皮街当年在丘北境内小有名气,这一切得力于茶马古道和酒巷飘香的美酒。

如今,酒巷里大部分房子的主人已经搬迁到新建设的腻脚新镇,以公路为依托,建起了新房,做起了小本生意,享受着同城里人一样的砖混结构洋房,享受着时尚潮流的花样生活。老宅却一把铁将军把门,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意。酒巷里的那些瓦房们,仍然坚守在属于它们的故土上,一年又一年,风吹雨打,年久失修,老房子们走到了风烛残年。青春繁华之年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则是残檐断壁,屋破色衰。它们似乎已经记不清换了多少拨主人,但它们迫切希望它们的主人归来,只有它们的主人归来,这古老的房子才会摆脱衰老的困境,才会充满生机与活力,才会出现“老树发新芽”的景象,才有能力记住腻脚的历史。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居住,我回乡的次数减少了,但思乡之情不减当年。故土难忘,家乡人难舍,无论我走到何方,也难改变“乡音未改鬓毛衰”的现实,我是腻脚人,我忘不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只要我有空,都要回去看看,尤其是到酒巷读一读腻脚的历史。和家乡人叙叙旧,谈谈心,重温那少年时代的往事,吃一碗红豆饭,喝一壶腻脚酒,在醉意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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