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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

2020-12-06朱镛

含笑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村长城堡

朱镛

1

是的,苟鸣后来发生的事,与那场斗牛赛有直接的关系!

那天火辣的太阳像无数的光箭,把地上的沙土射得发烫,斗牛场上一轮又一轮的争斗从未停歇。两头牛进场时,天边上来了火烧云,红土高原被映得发紫,周围密密麻麻的人仿佛被火烧云点燃,潮水般“哦哦哦”的吼声一浪赛过一浪。一个穿黑色嘻哈短袖戴墨镜的年轻人,头小身子粗,看上去像个两头尖的陀螺,左手按着一个红头发女人的肩,右手高举着使劲摇去摇来又跳又吼:“辣搏,加油!辣搏,加油!”胸前一根亮晃晃粗大的项链簸去颠来。他身边的女人亦发出像狼一样的尖叫:“嗥,刺激!”

名叫辣搏的牛,弓一样的牛角扣住另一头牛的角,耸着肩,眼斜视,头往前拱,腿像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辣搏的气血全集中在了生铁一样的蹄子上,隐藏的力度爆发出气势汹汹。随着辣搏生铁一样的蹄子一弹,向前一步,夹尾低头,猛用劲,腿又像柱子一样钉在地上,身体发疯似的向前倾斜推压着另一头牛。只见它弓一样的角一挂,蹄子又一弹,溅起的沙土还在飞扬,另一头牛的眼睛凸出来了,血肉淋漓地调头仓皇逃跑。

“哦……嗬……”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和兴奋的吼声。辣搏眼红耳竖,野性十足又飞起四蹄穷追其后。年轻人的身体里像是汇集了太阳的所有热情,“啪啪啪”拍着胸膛,吼叫着“哇,辣搏胜了!辣搏胜了!”手舞足蹈地跳到斗牛场里,抱着辣搏的脖子。那场景,像教练拥抱打破纪录的队员,像父亲拥抱顽皮捣蛋归家的儿子,像多年失散的兄弟见面,激动得又是拍打又是抚摸。毛色油光发亮的辣博,骄傲地扭头看周围一片欢声如雷激动鼎沸的人们。

人潮涌动,火烧云红遍了半边天。兴高采烈的人们围过来,争相为辣搏披红挂绿,阵阵锣鼓声把阳光震得闪亮耀眼。

乡党委书记老赵也激动起来。不过,他激动的不是牛,是牛的主人。他认为这牛的主人能把牛养得这么好,一定是很有耐心又细心的人。书记老赵从小生活在农村,对喂养牛太熟悉了,重要的是要耐磨功夫。他问牛的主人是谁?站在他后面的一个观众说:“城堡村的苟鸣!”书记老赵一听城堡村,眼睛突然亮了。在书记老赵心里,城堡村是一个一直难以解开的疙瘩。说白了,城堡村是一个烂透底的村庄,像一方野地,地野,人也野。地痞、流氓、骗子,非贼即盗。这些标签,是人们一提到城堡村就脱口而出的词汇,谁也无可辩驳。时间长了,这些坏名声像符咒一样箍住了人们,仿佛谁都提不起精神,对什么事都索然无味,甚至连庄稼也种得懒心无肠。

书记老赵让人把苟鸣叫了过来,苟鸣还沉浸在激动里。书记老赵问:“你叫苟鸣?”

苟鸣所问非所答:“这牛厉害吧!”

书记老赵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声:“你是城堡村的苟鸣?”

苟鸣点着头说:“对对对,但不是他们喊的狗鸣,是苟鸣!茍利国家生死以的苟。”书记老赵一听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笑了笑问:“你平日里在做什么?”苟鸣大大咧咧地说:“现在回老家养牛玩,不想再出去了。”

接下来的颁奖,书记老赵说:“苟鸣的斗牛很牛,他人很活跃,干事有激情,证明他是个做事认真心细很有能力的人。”

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人连养头普通的家牛都瘦骨嶙峋,每次的斗牛赛就只有看其他村热闹的份儿。现在这份激动和荣誉落在了城堡村,像火烧云一样红遍了半边天,为城堡村挣回了面子,挣回了荣光。仿佛岁月带给城堡村的侮辱,一下扬眉吐气起来了,人们激动得想哭。

书记老赵说的话像在城堡村点燃一把火,然后又把它轻轻吹旺。因为再过半年,城堡村要换届了,一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村庄和人,全都热腾了起来。他们的思想仿佛被突然激活,每天聚在一起,除了当重大新闻一样说苟鸣和他的斗牛,就是满腔热忱讨论城堡村的换届。

大家争论不休,最后要不要选苟鸣当村主任?阴差阳错,或许也不是阴差阳错,最后苟鸣真的当了村主任。

2

苟鸣自当村主任以来,各种事都遇到过。但是,现在摆在眼前的这件事,是他极其苦恼的事情:从七月份开始所有过世的人,一律火化。文件已经下发到了各村,要求六月份必须宣传到位。一向做事果断的苟鸣,拿着文件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向村民们说?他打算去找老会计。一路上想着很久以前村背后山坡上的树林,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又像一件美丽的绿蓑衣,曾经浓密厚实得可藏下千军万马。春天和夏天,绿得稠嘟嘟黏糊糊,很惹人爱。城堡村有近千年的历史了,清一色的土掌房,从山脚一直蹲伏上去,家家相连户户相通。从村子里走,像个大迷宫,从屋顶上却可以一直走到大山青黛的脊梁上去。村前有条拐进村庄的河流,常年哗哗流淌的水,清得可以照见人影子,时常聚集着各样的鱼,一帮赶着一帮地嬉戏欢腾。两旁的田地,半包围护着村子,早晨,雾气会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包裹着村庄,与山坡上的森林和山头的云朵,仿佛生长了连在一块,静静的,人像生活在一幅画里。远远看去,村庄像一座城堡,城堡村因此而得名。

苟鸣想着走着,走到了老会计树森家门口。他听见“喵——喵——”的声音,回过头,不是猫叫,是张彩红在唤猫。苟鸣问:“老会计在家吗,我找他有事。”

张彩红是老会计树森的儿媳妇,人长得好看,腰是腰,胸是胸,眼睛像钱币一样圆,她性格温和,是个平时与人吵个嘴都缺钢火的女人,唤猫都轻柔细语。可是,她和苟鸣说话却粗声大嗓:“主任,啥大事,从没见你主动找过我爹有事。”

苟鸣顺口给他讲了火化的事。没想到张彩红冷冷地说:“你别对他说了,瞒着他,最好任何人都瞒着。”

苟鸣没说话,朝老会计家走去。张彩红对着苟鸣的背影说:“请你最好瞒着他。”又“喵——喵——”唤了几声猫说:“一天就在村子里干转,你哪点儿像个拿耗子的猫?”几个妇女在悄声议论:“看吧看吧,苟鸣是一个谁跟他讲道理他就讲道理,谁不讲道理他也像螃蟹一样横着来的人。张彩红指桑骂槐,他明明听见了还是头也没回,怕是真有过两腿间的事,不然苟鸣还喊她专门管村里的花草!”

苟鸣觉得张彩红护理村里的花草,侍弄得很好,有了安稳踏实的生活,心里有种自豪感。此时,苟鸣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那时村里正要选举,他开车回家途中,遇见一群妇女堵在路上,路上撒着一些黑灰色的麦粒,一个食品袋被风吹在妇女们的脚边扑扑地跳。他“滴滴滴”摁了几声喇叭,没有一个人让路。他下车走过去,看见一群妇女围着一个低头哭泣的女人骗子骗子地骂。他请她们让一下路,谁都不理,只顾交头接耳:“看着光光鲜鲜的,咋是个骗子呢?脸长这样好,进城可以挣更多钱呢。”“这女人也过于精明了,这种馊主意也想得出来。假耗子药不说,还骗钱。”

女人走村串户,用麦粒和黑灰弄潮搅拌成耗子药。耗子药本来就假,而有人买耗子药用的如果不是零钱,她只要瞅着周围没人,就用手直接抓耗子药包好递给对方。然后,接过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用拇指在舌尖上沾一下口水,数一张零钱,又沾一下口水,又数一张零钱。零钱还没数好,她自己先晕了倒下去了。买耗子药的人反倒被吓了,怕惹麻烦上身,把耗子药赶紧往她的口袋边一丢跑人。她听着买耗子药的人脚步声跑远,轻轻睁开眼睛,只要看不见人了,立即爬起来比买耗子药的人跑得还快。这一招很奏效,她经常使用。真是久走夜路会遇见鬼,人们正忙于耕种的日子,她又故技重演,却被一个妇女发现了她的骗局。那个妇女喊了一群妇女,把她扯在路中间来宣扬,让人们明白这个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女人,干的是骗人的勾当。苟鸣看了哭泣的女人一眼,问围观的人被骗了多少钱?有人说:“被骗了一百块。”苟鸣为了赶路,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百块钱说:“你们放她走算了,钱我双倍付给你们!”几个妇女接过钱,递给一个妇女说:“行了行了让她滚了。”又对着哭泣的女人喊:“滚,下回再敢来骗小心撕烂你!”女人低着头,在妇女们恶狠狠的目光中走了。

苟鸣没想到在城堡村又见到了女人。他发现村子里的人们仿佛对她早已熟悉要提防她一样,地里干活的直起了腰,村头赶路的停住了脚,全在看她。女人也看见了苟鸣,脸红了起来,低着头正想走过去。苟鸣走到她面前说:“你别再干骗人的事情了,城堡村的人都穷,你也骗不了什么。”女人没说话,脸更加通红。正在这时,老会计树森走过来,有些激动又有些愤恨地说:“彩红你回来啦。”苟鸣莫名其妙,抬起头往天边看了看,天边是一层乌云,问哪有彩虹?老会计树森没说话,走了。几个老妇人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彩红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再别出去了。”“是呀!是呀!人人都想往外跑。在外不是长久的日子,回来只要有个盼头,盼着盼着就好了。”“是啊是啊!回来好啊!金窝银窝还是不如家里的狗窝窝!”

女人低着头走了,没走多远,遇上一条狗昂着脑袋看着她。她冲着狗跺了一下脚,狗摇了摇尾巴,走开了,却又回过头“汪”地叫了一声。她又跺了一下脚,骂了一声狗眼也看人低。狗夹着尾巴跑开了,她还站在原地生着闷气。苟鸣莫名其妙,几个老妇人说:“她是老会计家的儿媳妇,叫张彩红。”苟鸣心里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后来他劝她别再出去骗人了,那不是长远的事情,过去的事没有谁会知道,他会帮她找点正事做。她当时也感叹日子好过谁想出去啊!每个人都是刀尖似的眼光看她,甚至连狗也看不起她。她虽然干过骗人的事情,可她觉得自从嫁给老会计树森的儿子后,是自己受了骗。她是老村长家的亲戚,是老村长给她牵的线,嫁给了老会计树森的儿子。她来瞧亲时,老会计树森的儿子看上去长得很子弟,家里电视机、电冰箱一应俱全,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很富有了。树森的儿子见张彩红人长得好,又得体大方,担心怕时间长了打脱这桩婚事,不久后就传来消息张罗结婚,她也爽快地嫁过来了。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孩子还在肚子里,男人被公安带走了,男人之前是惯偷后来是抢劫还背负一条人命,最终被判了死刑。她觉得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孩子出生后才满一岁,一气之下丢下小娃给老人带着,走了。当时人们传说她跟着收山货的人跑了,害得老会计树森的老伴听信了人们的传言,抱着孙子天天哭。

苟鸣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她骗人的事,后来还给她找了管花草的事做。而现在,她请他把火化的事瞒着。苟鸣虽然心里也明白,可这是红通通的文件头,红通通的公章,要是瞒了就是骗了,最后他还是向所有人宣传了火化的事情。意外的是,人们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反应,也看不出是悲是喜,是恨还是无动于衷。只是老会计树森听了后,脸变白,随后像起了一層灰,苦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3

城堡村在老村长在任时,一切都由他说了算。村里的老年人活得像村背后光秃秃的山,昏天又暗地死气又沉沉。年轻人印证了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假神的俗语,一个跟一个,形成一帮一伙,打架斗殴,强奸,诈骗,偷盗抢劫。人人像村长一样变得冷漠和铁心铁肠,外乡人进到村子别说寻求帮助,贸然借道走过也要被雁过拔毛。村里的人横行霸道,野到不怕天不怕地。整个村庄像一块野地一样到处堆满垃圾,村前的河流不少建筑骑在上面,河流里也被垃圾堵塞了,臭气熏天。特别是夏天,只要一下雨,水就漫过河床,道路变成了烂泥塘,即使不成烂泥塘,人走上去也滑了站不稳脚。天一晴有车开过,一条路又像个打沙厂,黄灰直冒。最苦的是周边有土地的人家,有的人家恨不得麻雀还没有出巢城堡村还浸泡在雾气中就下地了,又能怎样呢?河床一漫,土地泡在水里,谁也无法下地,一种像样的庄稼都长不出来。或者水一冲,一切照样完蛋。且每年都要出现,出现都向上反映,书记老赵为此操了不少心。可是每次疏通了,不到半年时间又是土坯着水还了原。

书记老赵来一次怕一次。所以,一向思想像块顽石固执得要命稳重正直的他,在斗牛场上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老村长再继续当下去,也是一头老牛拉着一张破车,何不妨启用这个年轻人?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城堡村真的一点改变和起色没有,即便还是一块野地,也值得赌一回。

最高兴的不是苟鸣,是苟鸣的父亲。他听到村里一部分人那么看好和信任儿子,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心里不由得润润的,暖暖的,感动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父亲内心的激动不亚于当年获得第一桶金,想夸夸自己的儿子。没想到苟鸣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毫不在乎的模样,对于当村主任的事情头摇成了拨浪鼓。母亲一下来了气说:“这人总不能当浮萍,要做树叶子,叶落总要归根。这村到处又脏又乱,周围团转山不是山水没有水,你爹你妈死了还要埋在这块土地上。这仁义值千金,脸面也值千金,有钱又咋样,混得不三不四让人骂先人,回家来好好为村里做点事哪里不好?”母亲在城堡村活得扎根贴地,眼明心亮,总是很善良地希望把每一个人安排在好的命运上。可任凭母亲怎么说,苟鸣也一声不吭和摇头。父亲气得大骂:“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谁能真正脱离故乡?你这是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从小到大,你干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吗?我出门在外那几年,你忘记小时候,有一半的命是村里人给你的。看来,这辈子你真就是做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了。”

父亲的话戳进了苟鸣内心里。爷爷过世,他的父亲也离开了城堡村。很多人故意喊他狗鸣、狗叫、狗咬。为这名字的解释,他虽然瘦得像个猴子,却经常和故意喊他的人打了一架又一架。再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他变得内向孤独,有一天独自一人爬到一堵墙上玩了掉下来,动也不动。谁也没有发现,黑夜急匆匆就来了。如果不是树森路过看见,喊了老铁匠把他送到医院,他说不定就丢了命。后来,母亲去感谢时,他们还感叹!不救活谁不可惜啊,一株刚出土的嫩芽儿。再后来,父亲挣了钱,把他们一家接到了县城里。人们传说的是,他父亲一个收破烂的,不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事实上他的父亲有着他爷爷一样的耐心和勤劳,收酒瓶废铁卖,一分一厘地把钱存起来。干过各种苦活累活,后来在一个矿井里发了迹,获得第一桶金创下了自己的事业。父亲对苟鸣从小到大很苛刻,连句夸奖的话都没说过。现在,乡党委书记和一部分村里人对他的看法,变化像疾风,像潮水,势不可挡地拥护他。可是,他在父亲眼里,还是被看成没出息的人,从小到大似乎就是一个混蛋。一向像猴子锣一敲鼓一响就要翻跟斗的他,急了一下跳了起来,“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说:“他妈的,我就在这件事上证明给你看。”

4

也许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生。老村长还有精力一直干下去。他在城堡村这把算盘上,每颗算盘珠子都拨得很顺手,应用自如,还能从算盘中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并牢牢抓住。他认为浑浑水养昏昏鱼,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多数群众思想麻木,人人习惯了永远如一的生活,永远的不变,已形成了历史。历史是不能被侵犯的,也不能打破。他认为自己几十年盘踞的营盘,不能打破,也无法打破。所以,选举前,他干了两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苟鸣的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开车时后轮瘪了。他正等着换备胎,老会计树森从村委会出来说老村长找他。苟鸣和老村长扯枝枝挂叶叶盘起来是亲戚,老村长属长辈,平日里见着,都客气得很。

苟鸣也正想找个机会和老村长聊聊,他并不想来当村主任。可是,他跟着树森走进村委会,不见老村长,只见几个年轻人在划拳喝酒,一脸坏笑地看着他。苟鸣觉得有点不对头,也没觉得怎么不对头,他刚转身要走,老村长出现了。老村长的出场带着浓重的戏剧色彩,人未现“哈哈哈”的笑声先传了出来。笑声一落,才从一道门里大步走出来,双手伸过来握着苟鸣的手又“哈哈哈”笑。他总是笑,似乎他一直爱笑,或者只会笑!尽管他们之间这样沾亲带故,这笑声却让苟鸣感到一种陌生,但他还是故作镇静亲切地说:“叔,你见了我不是专门为了笑吧!”

“见了侄儿高兴,我们多年没在一起好好摆谈摆谈了”。老村长嘴上这样说,脸上却由笑变严肃,由严肃瞬间拉长了脸,然后双手往身后一背,鼓着眼睛,换成了质问的口气:“我就不绕山绕水了,今天就一件事,选举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在背地里捣鬼?”

老村长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口吻,让一向喜欢高调又服软不服硬的苟鸣火冒三丈。他“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说:“他妈的,实话讲,本来与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啥,没得半毛钱关系?”老村长伸出右手的拇指,指着苟鸣的脑门,但瞬间又变得和颜悦色地缩回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摸出了一张写好的保证书,指着纸页的右下角对苟鸣说:“好,侄儿,这是你说的,没得关系!叔相信!那你就在这儿签字摁个手印!”他顺手又掏出一支笔,从办公桌上抓过一盒印泥说:“只要你不参加选举,可以开个条件,叔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你。我们叔侄喝杯酒,亲戚还是亲戚。”

苟鸣像咽下一只苍蝇,一种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眯了眯眼睛,鄙视地看了老村长一眼,一股争强好胜的火焰瞬间蹿了起来。他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被镇住的决定,绝不犹豫,非得回来参加选举。他“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话语全都变成了带着火药味的对抗:“他妈的,凭什么让我签字摁手印?我告诉你,我没把选举当回事也坚决不签,别说现在我还真当回事了。”他说完甩着手走了。

老村长一下怒火中烧,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说:“哟呵,小狗日的,你脾气还真大!”

苟鸣回过头哼了一下说:“他妈的你脾气也不小!”

西照的日光从窗外伸进来,像一块纯净的桃红布挂在墙上,十分打眼。老村长这强硬的架势,像医生对病人,似乎药下猛了,结果却适得其反。他看着苟鸣一副骄傲的表情和强健的体魄,知道他发起牛性子来比斗牛还狠,甚至连斗牛都搬得倒。可他此时不管不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一声发号施令:“拿下他。”幾个一脸坏笑的年轻人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合围上来把苟鸣按了坐在凳子上,掏出他的手机关了顺手丢在桌子上。

这时,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会计树森,看看老村长,又看看苟鸣,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和老村长说:“我看还是算了算了,这样做对大家都不好。”

老村长心急火燎地说:“你和我说算了?你是在帮他说话还是帮我?”

老会计树森说:“我不提倡,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然后,举起手中的空酒瓶说:“没,没了。”

老村长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每天只会提个尿罐。”

老会计树森伸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你不知道啊!这酒里,躲藏着个伴。酒里不仅有粮食,酒里还有良心。喝下去它会牵着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真实实。不让我喝酒,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掉呢!”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常年不归家,偶尔回来一转,给他放了一壶酒,又像鸟一样飞走了。还有一个儿子死了,儿媳张彩红也离家出走,丢下个孙儿让他和老伴带着。他的老伴常年的哮喘,像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咳起来地动山摇,特别是晚上,一个夜晚都恨不得被她咳了动起来。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抱什么指望,谁来当都与他无关。平日里,他日子过得懒心无肠,就喜欢提个酒瓶眯着眼睛往嘴里灌酒,只要有酒从喉咙里咕嘟下去,觉得有滋味就够了。

还没长出叶子的白杨树影子,在夕阳的光照中一点一点移动。时间流动得快又流动得慢。快到一抬头,夕阳滑下了西山顶,慢到每一分钟都像是无限。村委会的大门紧闭着,老村长和苟鸣从唇枪舌剑,到相互你一言我一语冷枪冷炮的各种奚落,然后慢慢沉寂无声。

终于挨到天黑了,老村长偶尔说几句狠话,也毫无办法。苟鸣只要一站起来,身边坐着一脸坏笑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又把他按了坐下去。很晚了,随时跟着苟鸣的红头发女人,打了一晚的电话打不通,找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急得报了警。

这篓子捅大了,捅到了县上。办事一向谨慎的书记老赵,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在全国重视基层选举的工作中,县里认为这个村是不是要翻天了,立即成立一个调查组,由一名副县长亲自挂帅,深入城堡村调查了解情况。

调查组的人见到苟鸣时,苟鸣穿一件嘻哈风格的衣服,项链、手链、手表,明晃晃地晃来晃去,看上去一副不三不四吊儿郎当的样子。调查组的人问他能不能当好这个村主任?苟鸣“啪”地一拍胸膛说:“当得好!”问怎么当,了解群众吗?答说他有他的办法。问他能为村民做啥?他说他保证半年时间把村子的面貌焕然一新,反正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保证两年以后村民会过上舒坦的日子,具体他也还没想清楚怎么为村庄谋出路。调查组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一个牛里牛气一点也不靠谱的人,认为书记老赵和支持苟鸣的那些人脑壳里是不是进了水。再加之他们了解了一些支持老村长的人,说苟鸣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一塌糊涂,带个女的红头发血口红看上去也是不三不四。反正各种坏名声,风一样铺天盖地压在苟鸣身上。除了部分村民,只有书记老赵还固执地一直坚持他的看法。但是,县乡两级讨论时,副县长坚决反对书记老赵的想法,甚至认为如果群众真的选举了苟鸣,到底要不要让他当?承不承认村民的选举?

选举结果公布后,苟鸣高出老村长一票胜出。老村长想会不会是弄错了,选举前,他还专门做了一些工作。当时,老村长像小孩子扮家家一样,挨家挨户去通知人们来村委会说是有良种补贴。他倒是很大方,来的人面前都有一碗酒。他端起酒碗热情洋溢地和人们说的却不是良种补贴的事情,而是说他之前很少为城堡村的发展作考虑,做得欠妥。让人们要好好考虑,选一个从没有经验的人来当村主任是什么也不懂的,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如果大家继续支持他当村主任,他将改变以往的做法,让大家像今天一样,有酒一起喝!城堡村背后山上的风水宝地,他之前圈过的那些坟地,以后谁家老人过世了都尽管埋葬在那儿。他的酒是诚意也是为了敬大家,大家如果同意就请举个手。人们虽然都举手了,有的举得高,有的举在耳旁,只见密密麻麻的手,起起落落。他的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把酒高高举起说先干为敬,一下就来了个碗底朝天。有人也跟着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人酒碗都没有碰一下就走了。一路上,有人高高兴兴,有人愤愤不平,一路骂骂咧咧回家:“狗日的骗我们!他只会骗人,谎话连天。”“良种补贴是个幌子。”“对对,又是他耍的鬼把戏!”“管他啥把戏,举个手让他高兴高兴,他骗我们,我们也哄他玩玩,还得酒喝呢!”“喊我们来喝碗寡酒,下酒菜也没有。”“嘻嘻嘻!哈哈哈!”

人们一直当成一个笑话放在生活的佐料里说:“老村长聪明一世,认为还像以往一样,却不知我们举手归举手,投票归投票,一码事归一码事。他都会哄我们玩,我们也一举一放,起起落落地逗他玩呗。”只是让任何人都想不通的是,连张彩红也支持苟鸣。老村长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破碎的声音,自个叹息说是时间的错,是自己的时运实在太背了,抽了一支下下签!可他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由于下来调查的副县长和老村长一个姓,尽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隔着山,隔着水,够不着也摸不着,他还是去和李副县长套近乎:“天下一笔难写出两个李字,祖宗还是一个的。”这个时候,又有谁敢不承认村民的选举?姓李的副县长也只回了老村长一句话:“都是炎黄子孙嘛!”然后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摆摆手,上厕所去了。

5

现在苟鸣感到后悔,火化的事情即使不瞒,也该压一压。他也很清楚村里孤单的老人们,谁对于死亡都宠辱不惊。他们似乎早已看透,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都是人的场所,是生命的场所。每个人都是提前把自己的棺材打好,漆得照得见人影子,还随时去用手摸摸。他们在生活里,似乎啥都怕就偏偏不怕死。谁走了,也就从嘴里发出一声地方叹息“哦豁!”了事,或者会说“好了好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苟鸣震惊的是,他说了火化这事没过两天。这一天清晨,日光刚划过山间的地平线,城堡村就传出了哀乐声。头天还精精神神的罗老奶,说走就走了,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要赶紧去和老伴会合。”罗老奶的丧事还没办完,木匠的老伴也走了,说的也是同样的话。随着老铁匠也走了,走前毫无征兆,死的愿望却一模一样。半个月,城堡村一场接一场的丧事办了三回,这哪是死亡啊!仿佛是他们约好去赴一场宴会似的,仿佛看见此岸和彼岸都是相同的一体。不仅是城堡村,其他村死的也一样。

这段日子,最忙的人是老陈。他是方圆十里超度亡魂最让人服气的掌坛师,谁家请到他算是万幸。老铁匠死了,家里人宁愿多押几天也要等老陈。

苟鸣发现,老陈在一场法事上,懂亡人,也懂活人。老陈的话,亡者家属不仅要听从还要服从。他喊跪着烧纸,绝不敢站着去点香,他说要扯三尺青布,绝不敢扯二尺八。他说要公鸡点鸡血,绝不敢大着胆子去抱一只骟鸡来。他的威望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引渡亡魂的前生和来世,也牵着活人的心。

这天一大早,阳光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苟鸣在路上遇到了老陈,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们都要等你安排?”

老陈抽着烟“哈哈哈”笑个不停,仿佛被烟呛了一口,突然“哐哐哐”咳着说:“他们迷信啊,你看就有这么迷信的人。”

苟鸣沉闷地朝村口走去,露珠闪闪发亮,还舒舒服服地在草叶上滑动。身体横向发展的他,肩膀和屁股一样宽,脖子上堆满肥肉,四十来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给人一种幼稚感,一蹦一跳。苟鸣看着大地上的金色,像他梦里出现过的样子。“他的爷爷走在这样的金色里,他一边大声喊着爷爷,一边往后猛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苟鸣这个名字,是爷爷起的。那天是一個火把节的晚上,山匪来村庄发混财,村里的狗似乎早有警惕,全都吠了起来。他的爷爷发现了山匪,却不慌不忙地端起碗里的酒,脖子一仰喝了个底朝天,一声令下,让村里的年轻人点燃火把。突然,屋顶上的火像是瞬间拔地而起,一团一团狂舞的火舌一齐喷出。随后,火把一上一下,来来往往绕着圈子,看上去全是火的队列,像机器运行一样很有节奏地转动。转着转着转在了村子的前面,形成了一堆的火光,映红了几乎半边天。山匪们不知是被壮观的场景怔住还是迷住,一同看着无数的火舌冲向天空!空中激荡着无数的火星子,金粉一样的颜色在浓烟里升起又簌簌簌往下掉。然后,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火把向山匪压来。正在那时,城堡村降临了一个小生命,爷爷顺口给他起了个名字:苟鸣。

苟鸣想着爷爷,又想着现在死了的人。死者为大,有人非要继续埋下去,也不可能又强行刨出来。而继续埋人,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像捅开马蜂窝才护起来的树木,又前功尽弃。苟鸣没走几步,突然折回来喊:“老陈,走,去村委会喝杯茶。”

老陈摆摆手说:“不去了,我忙着哩!”

苟鸣吐出他的招牌话:“他妈的!”又用他的招牌动作“啪”地拍了一下胸脯说,“忙个球,你还怕去了我把你吃掉不成?”

老陈“哈哈哈”大笑后说:“大鬼贴符,小鬼念咒,妖魔鬼怪我都不怕还怕你?”

在村委会,苟鸣和老陈说:“他妈的,城堡村背后的山,全村的人和你都相信是埋人最好的风水宝地。我一点不相信迷信,又信得很。可我信那里是风水宝地,是因为道法自然,要让浓密的森林长起来!”

老陈说:“废话,你都承认是风水宝地还说什么信不信的。”

只见苟鸣一张嘴上下翻飞:“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个村的来历?先祖们逐水草而居,迁徙过程中见这块土地上水草丰美便在这里落了脚。他们以牛羊为生,有一天放牧突然下起了鸡蛋大的冰雹,不得不把牛羊赶进了密林里。其他村的牛羊都被冰雹打死,城堡村的牛羊全活了下来,躲避了一场灭顶灾难。人们都感叹那是城堡村的一件绿蓑衣啊,庇护和遮挡着城堡村的风风雨雨。从那以后,人们对这片山林充满了敬畏,谁都不会去破坏,并且年年祭拜。在每一代人中,谁在夏天森林最绿的时候出生,就取名树森。那时,谁都认为背后的山林是神山神树。老会计树森之后,树林毁了,再没有叫树森的人。我母亲说后来由于山上没了树木,水土就瘦了病了,虽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水是靠山挤出来的,但是没有了水,土地就不会活,环境一枯人心就烦躁起来了,日子自然过不舒畅。所以我母亲说的对,山林破坏才真正影响了风水。她说以前的大森林里超乎人们想象的潮湿,手指按着绿油油的青苔就冒出亮晶晶的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这还是风水?如果重新护起山林,空气不再污浊,风沙不再漫天,城堡村人有好日子过才是最好的风水。”

老陈当然清楚,以前的城堡村虽然各民族杂居。但是,人们富有、团结、友善,有啥困难大家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甚至有外乡人在村子里遇上难事,人们也会伸出援助的手。人人活得光明磊落,不知书也很达理,不会偷不会抢,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生活。有本事的人又多,有石匠、铁匠、木匠、泥瓦匠、皮匠和补锅匠。所有的村庄只有城堡村像一个街子一样,呈现出一片热闹的景象,钉马掌的、打铁的、补锅的、做家具的,几乎样样占全,且手艺都非常了得。城堡村和城堡村的人,声名远扬得在整个云南说起来都响当当。皮匠虽然只在方圆团转,但不管鞋子烂成什么样子,到他手里后就变得周周正正,焕然一新。谁家不想把姑娘往城堡村送啊!谁家姑娘要是嫁到了城堡村,就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苟鸣的母亲,那时难得的一个识文断字的女人,身段像金竹一般苗条,脸庞像明月一样明丽,整个人像一朵耀眼的杜鹃花光彩夺目。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论谁看着她眼珠一转,又看着她甜甜的微笑就酥了半截身子。她还有一副清婉的歌喉,歌声像黄鹂鸟美妙,又像山涧的清流,一出口就夺人心魄让人掉魂。多少人排着队提亲,最后嫁到了城堡村,成了万众瞩目靓丽的金孔雀。但是,后來城堡村的人过世,都离不开老陈。老陈靠的就是这碗饭,想到这里,他“啪”地伸手拍掉了一只苍蝇,“哈哈哈”笑着说:“你的职责是当好你的村主任,我的职责是做好我的掌坛师,我们互不相干。”

苟鸣说:“他妈的啥叫互不相干?你要在村背后的山上看坟地怎么互不相干?我现在要你否定那里埋人风水不好,抬丧时,鞭炮不能一直炸到把太阳撵到西边。老铁匠的这台丧事,你就这样办。”

老陈说:“你这是要砸人饭碗?这事以后一旦传出去,毁了我一世英名不说,死者家属我也负不起责。”

苟鸣“啪”地拍着胸膛说:“他妈的我负责。你说那里有龙脉,哪来的龙脉?石头是龙的骨,土是龙的肉,水是龙的血,草木是龙的毛。山坡上没有草木,没有水,龙脉到底在哪里?风水要聚气,是要避风才能聚气,那里树木毁掉后风吹得沙石飞扬,那是风水?你看的坟山全迎朝一个方向,你当掌坛师难道不知道阴地有仙命煞?巳酉丑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东方,亥卯未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西方,申子辰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南方,寅午戌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北方。几辈人传到我爷爷那里的口诀说:仙命之煞不可犯,葬后阴人便不安;主家不发又错乱,常遭横祸与伤残。过世的人出生年所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别不利,十二年内生害,延期六十年。这些风水常识你堂堂一个掌坛师难道真装不懂?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治理好这片环境,为后人负责,我就以你装神弄鬼搞骗术收拾你。”

老陈吸了一口烟,“哐哐哐”咳起来。似乎他总是会被烟呛,咳得脸上青筋暴起。

6

这段日子,苟鸣每一天都在焦虑,焦虑这些孤单的老人。他了解村里的老人,也敬重他们。他才上任时,请来了村里这些老人,他们都很有智慧,商量制定出了一套村规民约管理城堡村。村规民约任何人都得遵守,不是苟鸣一人说了算。并且,苟鸣对村民保证,如果他像老村长一样只图个人利益,不考虑村民利益,村里的老人可以站出来否定,相互制衡。这得到了村民的积极响应,于是,他在提倡维护村庄环境先把河道疏通时,人人都很乐意,近乎全村总动员,老人、妇女、儿童,浑身是劲干得热火朝天。没多久,一条黑得发臭的河流,换了另一张新的面孔。

但是,苟鸣再次召集村民开会扩宽道路硬化时,却遇上了麻烦。这牵扯到一些人家占路的围墙、牲畜圈、厕所,特别是骑在河流上的建筑,统统要拆掉。连积极主动支持他的人,也翻脸跳了出来。大部分人联合老村长一起抗议、阻止,堵在村委会几天几夜,谩骂,诅咒。

苟鸣用心干实事的劲头,书记老赵心里高兴着。可书记老赵又慌这事弄得太急,成为上访事件麻烦就大了。他不得不找苟鸣来,分析利弊,讲了很多理论和大道理,让他要稳,别才会走路就想学会跑。书记老赵为了慎重起见,坚决不允许他这么轰轰烈烈地干。可苟鸣认定一次到位的短痛,能换来人们生活的体面,尊严和更好的安宁,也坚决不改变自己的做法。

村民闹到了乡上,说乡上不解决他们还要去县里。这次书记老赵再一次通知苟鸣到办公室,也没耐心给他再讲道理,很生气地批评了苟鸣。可苟鸣像牛牯子一样倔,甩着手走出书记办公室在心里痛骂着:“他妈的,这事你不支持,老子也不要你支持!可你也不要来阻拦。”

于是,苟鸣采取躲着书记老赵,连电话也不接。他单独喊了几个人,悄悄在疏通的河道下堵起了一个坝。河水快要漫出河床的时候,苟鸣又通知放水。河水放了又堵上,堵了快漫河床又放水。就这样,水在河床里忽高忽低,忽涨忽落,村民们很是着急。最后,苟鸣和村民们说:“河流上的这些建筑不拆,河道垃圾一堵,河水涨起来村里又淹得稀泥烂窖,又照样回到以前的臭气熏天。”

有人松动了说:“建也是老村长家最先建的,如果老村长家的拆了,他们也就拆。”

苟鸣单独去找老村长,好话说尽。可说破天,老村长也不干。最后,苟鸣慢悠悠地和老村长算了一笔村委会的旧账,要么拆房相安无事,要么要房去坐牢。老村長彻底蒙了,不得不妥协。他带头一拆,一些人自然熬不住了。苟鸣趁热打铁,感冒输液也提着吊瓶白天夜晚守在现场。多数人主动拆除,少数人一边骂他遭报应,一边也不再抵抗。

现在,人们虽然过着脸朝红土背朝蓝天的日子,身上却背负着希望。但这些老人的情绪,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老铁匠算是村里吃得开的老人,随时为村里出主意,却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老铁匠的丧事上,苟鸣无意听到村民们议论以前谁家因为一时缺钱,大好的活人被病拖死,谁家赊过两包肥料,要账的人来,拿不出钱被逼了下跪。真是三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啊!苟鸣突然想到设立一个叫“急救金”的名目,谁生了大病急需救助,“急救金”的钱就用在救人上。谁家遇上急事缺钱,可以先借出,到时再还上。这的确能解决日常生活中人们遇上的困难。他才一倡议,人人都很同意。于是他带头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村民自愿一元两元都行,又从村里提出一部分资金放入。老陈发现,苟鸣是个胆大包天又是个细心的人。这件事连老陈都受了感染,他一个外村人,也捐出了五十块钱来。

老陈掌坛操作老铁匠的葬礼,的确热闹。纸糊的车马,用人,家具,一应俱全。四筒鼓演跳出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老牛擦痒、犀牛望月、公鸡打架、二龙抢宝各种模拟的动作,形象逼真又搞笑,带给人们在沉闷的丧事上见缝插针的欢乐。老年人拖声曳气的孝歌,从盘古开天地,唱到人世艰难,唱到尊老爱幼,唱到生离死别。唱死去的人解脱,悲苦又继续留在活着的人身上。有时是替死者的呻吟,对自己残生的长叹和某种同情的悲悼。有时藏着不舍,藏着人间的酸甜苦辣,藏着波澜壮阔的叹息,痛苦的哀诉,也藏着生活的诙谐。他们唱着唱着,流出了眼泪,唱着唱着,声音喑哑了,唱着唱着,让人听得哄堂大笑。所有场景,释放着一种集体主义的悲欢。

苟鸣对老铁匠不仅尊重,还很服气。他以前见过老铁匠带着外来的徒弟,小锤走到哪里,徒弟的大锤像线拴着一样跟到哪里,火花四溅,一丝不苟。锤着锤着,要打的镰刀、火钳、菜刀和锄头,形状就出来了。红红的铁出现了幽幽的蓝光,然后“哧溜”一下淬入水里,一团雾气升了起来。苟鸣更服气的,是老铁匠养牛的细心,放牧时要用报废的车轮胎做成鞋子套在牛蹄上,冬天还加棕树皮绑在牛腿上。多年前,老铁匠的牛,也为城堡带回过大红花,争过很大的面子。老铁匠的为人,人人敬佩,积极主动来丧事上帮忙的人很多。

7

老铁匠的儿子跟着老陈去看坟地,从山腰走到山顶,从左走到右。老陈十分谨慎,只要见到看似藏风纳气的缓平地带,就拿出罗盘,做得极其虔诚,在打开罗盘之前,净水漱口,叩齿三下,念:“天有三奇,地有六仪,精灵奇怪,故气伏尸,黄沙赤土,瓦砾坟墓,方广百步,随针见之。”然后才揭开包着罗盘的红布,轻轻放在地上。但是,老陈每次放下罗盘后拿起来,都摇头叹息:“奇怪奇怪,要么浮而不定,不归中线;要么针横,不归子午。或者,针转而不稳,半沉半浮,针浮而乱动发。”

老铁匠的儿子听不懂,只是不断地盯着老陈的脸色看,不断地给老陈抽烟递火。老陈吞吐着烟圈,手里的罗盘,像只小动物,一会跳在他的左手里,一会颠在他的右手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凝视前方,一副深沉的样子,一副细心的样子,一副要把最好的风水测出来的样子。但是,左测右测,还是测得他不断摇头。有两次,他甚至启用了咒语:“精精灵灵,头戴甲兵,左招南斗,右招北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吾奉九天玄女仙师,急急如赦令!”念完后,再看罗盘,他还是摇头说:“不行不行,指针不停。可能下面有微土、秽气或者金属杂物,太不好了。”又吞吐烟圈说:“从大的方面看也不行,有的地方没来龙也没去脉,有的地方有来龙又没有去脉。”然后,他指着眼前测过的几处给老铁匠的儿子解释:“你看,那几处看似可以,却有了左青龙缺右白虎,有了右白虎又缺左青龙,不好不好都不好。”

因为老陈说的话,如同病人进医院医生说的话一样,是权威,是主动,甚至有着圣旨的力量。所以,老铁匠的儿子很是着急,只有不断地看老陈的脸色,不断地递烟,期望老陈尽心尽力选到一块满意的坟地。老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坟前水不聚,男女无衣食。这座山上都没有合适的。”他又指着周围土垒的几座坟,顺口和老铁匠的儿子说:“这些坟不知当时谁看的,左边高右边低,必定要克妻。”

那是为了占地,多数人家用土随便垒的假坟。假坟都让老陈看出来,铁匠的儿子更不敢轻易怠慢,战战兢兢地问老陈:“人们都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老村长家还占得多呢!咋没好的呢?”

老陈想着苟鸣说过的话,很严肃地和老铁 匠的儿子说:“人说是人们说,罗盘在我手里。我做事不光为了死去的人,还要为后辈人着想。我做过两场法事,就是主人家非要喊我在这座山上选。选是选下了,亡人头七回魂的时候,告知在那边都遭罪,后辈也遭罪。由于死者家属在埋人那一天,还要放无数的鞭炮。他们说他们死了也就死了,把他们埋在村背后的山上,死了也还要他们为儿女守房,儿女们活着不孝,死了又一直炸鞭炮。”

因为这件事,没想到书记老赵也被群众缠得焦头烂额。他把苟鸣喊到乡上,不是生气,而是狠狠地发了一通火。

苟鸣很沮丧,不再像以往一样坚定不移。面对林林总总一地鸡毛的事情,他觉得太累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心做事不被人理解,于是心灰意冷连村主任也甩手不想干了。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有生以来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面对父母,他像个孩子似的流着泪,对父亲说自己确实干不成事,他决定不再当村主任了。可是,父亲却一反常态,夸他:“做得很对,没有丢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也没有丢掉良心。”还安慰他说,“日久见人心,你要理解村民,将心比心,人的生活都是一天一天过来的,用心对待相互温暖人们终将会明白。你看那些老人们见人都夸你呢,他们不是对你感激涕零好得像亲人似的么?”这是父亲有史以来对他的第一次肯定,父亲说的是事实,那些内心孤单和孤独的老人,谁家要换个户口簿,他帮着顺便带到乡上换了拿回来,上面给的一些照顾,他把老人们请来,让他们凭着良心定夺。那些人感受到了温暖后,他们都很感激他。他也知道,老百姓就是这样,内心里并不都是刁难,有时是无奈的反抗。

苟鸣正在犹豫,老村长却交了罚款,去种树了。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把树种上了。罚款交了,树也种了。

苟鸣看着一坡的树木,心里很踏实,从村委会拿出了一笔钱买了一批花草,由每家认领一盆摆放于道路两旁,谁家管理的花草死了,谁家负责。人们看着干净的河流,干净宽畅的道路,不出钱就可以领盆花在自家门口,高兴地把花护理得十分精致。

秋天来了,城堡却仿佛还继续留在夏天。村里路旁的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和羊蹄甲,开得热烈,开得很有筋骨。城堡村的变化,书记老赵得意自己没有看错人,尽管很多时候,苟鸣不听他安排,又不按常规办事,还会与他唱反调。但是,苟鸣干的几件事,村貌变化,封山育林,群众开始不满意后来满意,他也一样,但最后却成为他时常说事的资本。苟鸣还想得更加周到的是,打算建设乡村博物馆、图书馆和老年人艺术馆。书记老赵一高兴,特地给城堡村一个项目,让他们把土地集中起来,专门种植苹果和大葱。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着实把书记老赵吓出了一身冷汗。

9

山坡上种上树木这一年,茍鸣觉得时间真快。秋天仿佛还没喘口气,冬天又来了,一场鹅毛大雪铺在地上,白茫茫一片,似乎是重新打开的另一个世界。一拨一拨在外的年轻人拖着大包小包,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蚂蚁搬家似的回来了。他们随着雪花一起落在村子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曾经深一脚浅一脚稀泥沾满鞋子的路又宽又平,村前堵了臭得熏人的河流通畅了,河流的两旁多了两排杨柳树,白白亮亮,枝条全都粗了一圈,风一吹,枝条扭过去又撩过来把雪花甩得簌簌落下,拨得人心里有种痒痒的新鲜感。

积雪还没化完,又来了一场凌,大地被冻了封住,像玻璃样闪闪发亮。这样的鬼天气,除了一些人家在忙于杀猪,谁也不愿意出门。中午的时候,苟鸣却从高音喇叭里通知开会,特别强调外出回来的人必须参加。

气温回升了一些,大地开始解冻。但是,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嘴里还冒着白气,风一吹,小刀子一样刮着,他们缩着脖子聚集在场坝上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狗日的是不是发疯了。”

一阵风吹过,雪花像是凑热闹,开始从天空一片一片地飞舞下来,像农村第一次进城走亲戚的客人,害害羞羞,悄悄静静地落在地上。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有个女人在着么/老老小小就在拢一堆了……”苍凉的歌声随着片片雪花飘来,如诉如泣,像冷硬的风凌把人们的眼睛刺得红红的。

歌是苟鸣特意播放的。他听到这首歌时觉得这是爱和温暖,竟然如此强大和美妙!歌声突然停了,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是苟鸣炮筒一样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城堡村的人,别说当贼当骗子,刀山火海摆在眼前也敢跳。但是,日子快跑了一代人了,城堡村该不该把又脏又烂的村庄留给我们的后人,再让一代人去流浪,去偷鸡摸狗当骗子?你们手摸良心想一想,这样做你们内心是否安宁过?难道我们的后辈也要像老鼠一样,不敢光明正大地生活,连头也抬不起来?”

雪花飞舞。苟鸣的声音突然像鞭炮一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人们耳边,又随着飞舞的雪花,打着旋,见缝插针地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一些人仿佛被戳疼了心,把头尽量低下去,又低下去,缩在了衣领里。一些人骂说:“狗日的,人要脸树要皮,这都要拿出来讲。”

苟鸣走了出来,喇叭里没有了声音,有几片雪花歇在了他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上。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孙儿啊,山坑山洼你不要在,江河湖海你不要在,房前屋后你不要在,路头路脑你不要在。不管是人吓着、牛吓着、马吓着、山魂野鬼吓着,你都不要在路上贪玩。奶奶喊你回来啰,回——来——啰!”人们听见喊一句话,“哐哐哐”咳几声,喊一句话,又“哐哐哐”咳几声。声音穿过树梢,穿过房顶,连积雪都仿佛被叫醒了,廊檐处是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泪。那是老会计的孙子骑小单车滑了掉进沟里被吓着,他的老伴在为孙子喊魂。可怜的是,一直“哐哐哐”长年累月都在咳嗽的她,还没到过年,她的咳嗽声就永远消失了。

苟鸣眨了眨眼,伸起手抹了一下睫毛,看着飞舞的雪花和场坝上的人们,声音沙哑着说:“你们听听老人怎样待后人,年轻人又怎样对待老人?人人都将会老去,我没回村庄的时候,也从没有了解过老年人的生活。一棵树老了,心空了,却还有鸟雀在上面垒个窝。这人老了,家里没个人,孤独的人同孤独的牛羊,是一样样的……”

雪越飘越大,有人仰着头,张嘴接雪。有人愤怒说:“大冷的天,来听他讲大道理,实在是无球聊。”

老会计树森走了过来,插话说:“我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人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人心里,还是该住着神灵住着先祖才活得踏实。也算天地有良心,让我们还活着。你们知道,我的儿子是个什么下场?你们偷来的洗衣机,电视机,冰箱,哪一样用得像个样子。哪家的洗衣机不是拿来装苞谷、麦子或者稻谷?有几家人天天盯着看电视?谁家又用了冰箱,不都是塞在看不见的地方藏起来?你们出去了,土地放了荒草长齐腰。你们想过没有,提着脑袋玩着命去偷去骗过提心吊胆的生活,抵得上这块红土上太阳照着生长的庄稼光明?我已经老了,像隐藏在秋后的这严冬一样,枯呀!我每天只要抿上点酒,觉得有滋有味就够了。可娃娃们啊,你们还在年轻,俗话说再远飞的鸟最后都要归山林栖息。这些年就剩一把老骨头守着家,孤零零的,村子越来越老气,越来越冷落,连鸡狗都不叫不咬。即便鸡叫狗咬,鸡叫声没有外村的声音大,狗叫声也没有外村的声音高啊!外村的姑娘,谁还像以前愿意嫁到这里来?”

站在冷风中的老人们,被老会计树森掏心掏肺的话唤出了内心的柔软,身上在冷得发抖,两眼却热烫得融化出水珠。年轻人有的低着头,有的带着愤怒,有的眼里露出了凶巴巴的光。苟鸣也带着愤怒的目光,盯着眼里露出凶光的年轻人走过去,凶巴巴地说:“你们难道还光明正大?有本事就不要偷偷摸摸,好好干点正事。”

谁也没有讲话,只有人们的呼吸和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苟鸣喊年轻人排成一排,他们七弯八扭波浪式的排着。苟鸣问前面一个会干什么?答说会泥水匠。他把问过的人拉到一边,又接着问第二个。答说会修车,他又拉朝另一边。就这样一个一个问下去,近百人被他分成了几排站着。他对着站得没有队形样的人伸起手“啪啪啪”拍着胸膛说:“你们等着,过了春节别再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领你们光明正大去找事做,家里家外两头顾。”

雪越下越大,开始狂飞乱舞。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苟鸣脸上,有怀疑,有不屑,有期望,有渴求,也有怨恨。

10

这几日,苟鸣多少有些心理安慰和满足的是,原本还有几个老人也做好赴死的准备,听说风水不好,为了后人着想终于放弃了。他们还悄悄告诫自己的子女,如果他们自然老死,埋葬的时候把村背后山上的坟取来跟他们合葬在别处。他们的情绪真是像孩子,忽而生气忽而高兴。那天,苟鸣走在新修的桥上,看见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们坐在桥上拉家常。谁都漫不经心,对话却无比日常温暖。问你家今年的稻谷好哦?答比去年好得多得多。说你家孙儿长大了,很懂事啰?答是是是!说你身体比往年还好?答对对对,疾病走了!还有的老人,鼓起喑哑的嗓子,唱起盘古开天地的古歌。

苟鸣听到这些老人的对话和歌声时,禁不住鼻子发起酸来。他没想过,生活原来可以这样和颜悦色,可以过出这样的滋味。他的内心滋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感动。

现在,桥梁在新修过后加了一个顶棚。苟鸣觉得人们的生活正背负着希望,曾经有过的沮丧变成了一种自豪感。他想起最初老桥的情景,开了一条很大的裂,人们报告给村上,老村长没解决,又顺着报给了乡上。乡上来人一看,用红油漆写了一块“危桥,请绕道”的牌子竖在那里,就算解决了。慢慢地,牌子被风吹日晒脱落得斑斑驳驳,桥的裂缝没继续裂开,人们又照样像以前那样当成了过路的主道。苟鸣刚当上村主任时,无论支持者或反对者,似乎都换了一种精神面貌。他们对什么都不再懒心无肠,有人盼着他能给村子带来改变,有人等着看笑话。他身边头发像火嘴巴像血的女人,之前一直缠着他想嫁他为妻。但自从他来参加选举,反而看不起他来当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就离开他了。那时,他还心高气傲,血气方刚,想着有人瞧不起自己,心里就抱着怒气,伸手抓了一下吊在脖子上的项链,却“啧”的一下扯断了。他反手丢在了河里,脚步像他喂养的牛一样,铁一样的蹄子恨不得把地踏出一个坑。

苟鸣想着不由得自个儿笑了起来,朝着村子走去。

这时,平时不声不语的张彩红,却突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对着苟鸣大声骂了句:“骗子!”

苟鸣没说什么,走了。张彩红继续跟在他后面,要进村的时候,张彩红说:“主任,你在做缺德事。”苟鸣回过头,才发现张彩红在他身后。张彩红又说:“你都当得好村主任,猪都会爬树了,狗也不会吃冷饭。”

苟鸣似乎有些怕张彩红似的,看了张彩红一眼,没说话,折转身走了。张彩红好像不解气,又说:“你不是当苟主任的料,就是个狗主任。”让人意外的是苟鸣却没发火,还笑着对张彩红说:“我姓的苟不是白毛狗或者黄毛狗的狗字,是苟利国家生死以的苟”。

张彩红看都懒得看说:“你缺德,人死了要火化,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她“呸”地吐了一下口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六月,雨脚滴滴答答的回声,在城堡村的土地上落了几天几夜。咕咕咕饱吸了的土地,又从腹心逆着吐出水来。

村前的河流,淌得过分欢快。

日子正常了,一些老人后来见了苟鸣,老泪纵横地对他说谢谢。说他给他们的儿子找了条正路,让他们不再丢人现眼,终于可以抬起头来说话了。苟鸣心里宽慰,更激动的是,城堡村出现了一件让人们欣喜若狂的事情。枯竭多年的那口老井,井水像葡萄样一串一串地往上冒了出来,清得可以看见人影。

谁不熟悉啊!这口老井装满了城堡村人们生活的记忆,装满了人们安宁的心。特别一些头发半白的老妇人,跑来站在汩汩冒水的老井边,争相凑过头去瞧。井水映照着她们苍老的面容,记忆却像一群欢快的鸟儿在心里蹦蹦跳跳,她们的过往像井里葡萄一样冒出来的水咕嘟咕嘟被唤醒。她们恍然发现,时间是个贼啊,偷走了人的许多岁月,那个时候,大家来挑水,就站在井边,聊着家长里短:

“啧啧,张大婶家的一头母猪,刚下了十二个猪仔。”

“赵老爷家,昨天半夜添了一个胖孙子。”

“李老四家媳妇捡到一提箩牛肝菌,提在街上还换回了几斤肉。”

“王老头喂的羊,卖给县城里一个开馆子的人,得了个好价钱。”

“铁匠打的刀子,一团乱麻也砍得断。他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啊!”

“孙石匠打了一对活灵活现的石狮子。”

“谭木匠打的八仙桌,又好看又实用。”

“杨三爷补的鞋子,比新的还好穿。”

“罗老好人太老实了,谁喊他干啥都哎哎应着。铁匠才讨来的新媳妇逗他玩,说你把我抱起来。他当真就把她抱了起来,咯咯咯笑。嘻嘻。哈哈。”

……

清幽幽的井水无休无止地往上冒,人们看着看着,笑了。看着看着,哭了。老会计树森来到井边看着看着,眼睛也像挂上了两只红灯笼。这么多年,他固执地独来独往,固执地不顾一切,固执地看一个人的眼光从来不会改变,固执地不会去考虑周围的世界,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了一道痕迹又刻上了一道痕迹,都无法改变他的固执。咕咕向上冒的井水像兴奋剂,让树森的记忆,活力和热血都活泛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了以前城堡村炊烟袅袅饭香味弥漫的日子,仿佛看见了山岗上松树、柏树、棕榈树、麻栗树,浓密厚实又青枝绿叶。仿佛看见了斑鸠、喜鹊、啄木鸟,野兔、黄鼠狼、狐狸、山鸡等等各种各样的鸟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百鸟百兽,鸟语花香,河流欢唱。树森对着老井,像自言自语又像是祈祷:“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啊!以前一个毛孩子,我抱在身上跑医院的时候,像抱着一个干树疙瘩,衣服裤子套在他身上,大得处处兜风。看来,世间万物都该有个讲究,这人不敬畏自然,人心就乱了,没有信仰,人心就不安分了。这么多年,生活走到村子就像站住了一样,活得让人心慌。井啊!井啊!請你不要再枯竭了,让所有人的心安宁吧!人的心一安宁,连蚊子打呵欠的声音,祖先的声音,大地上庄稼啧啧啧生长的声音,人们都听得见啊!”

自然的秩序,就是让人心情舒畅和宁静!

太阳从连日的乌云连日的雨中冒出来,舒缓地铺开在村庄、河流、田野上,那些绿色,仿佛是彼此相互招呼过似的,一起就翠起来了。翠得透亮,翠得带甜,翠得让人感到一种悄然无声的生机,舒畅和轻松。很多人不由得感叹:“天地有良心啊!人顺应了自然,大地就给了人新鲜。”

苟鸣心里高兴。可是,老会计的事情,让苟鸣惊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11

火把节还未到,人们就开始忙着准备。有的用易燃的枝条夹上蒿草,用麻线一圈一道缠紧。有的用一根木棒,在上面裹上布匹蘸上油渍。有的拿废了的车轮胎胶皮箍在一截木头上,备着一包一包的松香。有人端出象脚鼓把灰擦得干干净净,生锈的大三弦搓得锃亮,布满灰尘的竹笛抹了一遍又一遍。苟鸣看着人们的热情,准备让城堡村热热闹闹一回,好好举行一次集体主义的狂欢。

六月还剩下三天。似乎时间给了苟鸣莫大的安慰。

这一天清晨,太阳从山头爬上来,照得树叶闪着白亮亮的光。还隔老远,就听见张彩红和孩子滔天的哭声。谁都没有想到,苟鸣更没有想到,身体一向硬朗的老会计树森,头晚还在喝酒,第二天就死了,死了身子蜷曲着,硬生生像铁一样拉也拉不直。孙女早上起来上学,见他还坐在沙发上,喊爷爷,没应,再喊也没应。孙女走过去才一摇……啊呀!吓着孩子了。

老会计在村委会的时间很长,人不奸猾,只是固执。虽然人们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但都说他做事从不吃拿卡要,趋炎附势。听到哭声的人都跑到了老会计树森家,叹息他还有一年才满个甲子,死得可怜!

张彩红一边烧纸一边哭诉:“他头天晚上还和女儿讲如果人死了真要火化没个尸体,这人活一辈子有啥用。自从女儿的奶奶死后,他说每晚都梦见女儿的奶奶一直在召唤他。他说他从小就爱那座山,如果他死了,就把他葬在女儿奶奶旁边,不要垒坟,种上一棵树。”她往火盆里添了几份纸,点了三炷香又说:“可是女儿不懂什么,这个小造孽啊!”女儿和她,呜呜呜哭得更加地伤心,清脆爆裂酸楚的哭声,仿佛凄风苦雨,感染了在场的每个人。在场的女人们开始只是用手背抹着眼泪,抹着抹着也难以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变成了哭诉:“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儿女连个面面也难见。像老会计又好又硬朗的人,每天还要喝下几两酒,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唉!呜……”她们哭着诉着,却一时心寒,哭起了曾经的生活,哭年轻人都像翅膀毛长硬的鸟一样,可他们还不像鸟,出巢离开窝不干正经活,不是偷盗,就是骗人,像鸡瘟,一个带害两个,两个带害一帮。哭儿女的不孝,留一帮老骨头在家里,屋子空空的,日子过得也空空的。哭自己死去的亲人,哭自己的孤独,哭她们的日子像是发了霉,越活越没了生气。呜呜呜的哭声,像录音拖带的声音弥漫在屋子里。

苟鸣去了老会计树森家,看见老会计躺在一块门板上,身子还有些蜷曲。苟鸣想起老会计说他的老伴死了可怜的话,可他的老伴却说:“我死了不是我可怜!我死了,是你可怜。留下孤零零的你,谁来照顾?”他还想起小时候,老会计喜欢唱歌,天一亮就在村子里响起,歌声像钟声一样敲醒着村庄。一辈子硬生生站立的人,肉身一再低矮,低到了尘埃里!苟鸣走了出来,才明白张彩红为何那么恨自己了,她一直喊“瞒着”。可他没有瞒,他觉得张彩红比他懂农村人的生活,人们一生除了婚丧嫁娶是大事,不然就是张家长李家短,鸡零狗碎的小事。是的,虽然老人们都不惧生死,可是,对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个家庭来说,死都是一生中的大事情。回忆的片段像泉水似的,又一串串地穿过杂乱的思绪,呈现在他眼前:

几年前,苟鸣感到胸口有点隐隐作痛。妻子陪他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的结果让他和妻子大吃一惊,医生说他的肺上长了一个肿瘤,它已经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医生说他活不长了,如果进行手术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不做手术任其发展,最多活三个月。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厄运,谁都难以接受。他和妻子隐瞒着父母,商量几番,最后放弃手术。他把三个月的时间作了分配,准备带着妻儿去国外旅游两个月,剩下一个月回来处理各种事务,然后,等待阎王勾了自己的名册。在他们出去的每一天,让原本就患有高血压的妻子背地里以泪洗面在他面前又强装笑颜,她不知道如何转移和驱走那可怕的结果,只是时刻用柔软温馨的手随时拉着他,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样。他们一玩就玩得很高兴,忘记了只玩两个月,回国时,三个月过去了,医生说的话没有出现。再后来去检查,那个肿瘤竟然不见了。医生把之前的检查单拿来左看右看,也很惊奇!说之前确实有个阴影,现在又不见。医生只是说可能片子显现的一个误诊,太疑似了。幸亏不是真的。它虽然像一个玩笑一样,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但是,却让患有高血压的妻子情绪一激动,血压升高導致主动脉破裂而死亡。这是他人生中极大的一次打击。他当时真希望自己患的病是真的,那样,妻子也就不会离他而去了。慢慢地,他面对那种神奇、陌生的变化,对生命和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感悟,心里想起了很多事,装下了很多事,也放下了很多事。从那以后,他对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尽管喜欢缠着他的女的也多,他也没想过结婚。他生活的唯一追求,莫名地喜欢养起斗牛来,如痴如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来村里当主任,摊上这一地鸡毛的事情。

12

老会计的儿子赶回来了。他听说了父亲的愿望后,请来了老陈,坚决要把父亲埋在背后的山上。

但是,老陈一看日子。无论怎么推算,时间都要过了六月才能下葬。

人们劝老会计的儿子,提前下葬算了,苟鸣宣布过七月要火化。有人在旁边又扇阴风又点鬼火,说或者提几瓶酒去找找苟鸣,苟鸣同意怕是可以的。城堡村出来的年轻人从来都是相互不买账,似乎一个比一个牛气。何况,老会计的儿子也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他悲和愤混合,不禁怒火中烧,说他的父亲是在六月死的,凭什么以前不火化过了六月就要火化?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要提酒找苟鸣?提尿给他还差不多。管他说过没说过,到时谁胆敢阻拦,就让谁和他的父亲一起埋葬。老会计的儿子就按老陈看过的日子,做好办丧事的准备,也作好了拼命的准备。

六月的最后一个晚上,苟鸣来老会计树森的灵堂里。张彩红给他投去了鄙视的目光,老会计的儿子丧着脸,也不搭理。开始人很多,当老陈把法事做完,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了。老陈说:“今晚要封棺了,打开棺盖给亲人们看上最后一眼。”

在场的女人们又哭一场。老陈说:“别哭了,悲痛的哭声,就是东风浩荡也未必能送到他的耳边。”

时间已进入七月的凌晨。棺材摆放很高,下面是两条高登,凳子下还垫了一些砖头。

老陈拿了一条凳子,站上去,揭开棺材盖子,手抖了一下,然后嘴里不断地说:“安详!安详!” 就立即把棺材盖子又盖上。老陈说:“不能看了,不能看了。”谁也没有再看。棺材里,只有老陈一人看见,里面空空荡荡。

突然,每个人都听到了有歌声响起:

百鸟成群结队

断了羽毛也痛苦连连

我深爱这块土地

要有一个完整的肉身

深夜里,谁都不知道歌声从哪里来。

13

苟鸣正在忙项目,带人在庄稼地上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村里的一些人听说土地要被苟鸣带来的人统一起来,一部分种苹果一部分种大葱。一些人乐意,一些人不乐意。乐意的人说:“这样好,减少很多操心。”不乐意的人说:“坚决不能把土地交出去。分给各家各户的土地,全部合起来以后说不清,土地不种粮食人们吃什么,农民没有土地还叫啥农民?自己有着土地,交出去以后反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去打工。”

第二天,太阳才从山顶上爬上来。苟鸣就在高音喇叭里通知开会,人们齐刷刷来了。苟鸣很高兴,像一个顽童突然捉住了一条大鱼一样,见每个人都激动,笑得很开心。他先说了山上的树木,现在全都绿茵茵,以前罚过的款,如数退还。随后说村里的土地,不是大家传说的要全部拿来种经济作物,而是要留一部分出来专门种粮食,粮食永远是人生活的根本。他正强调粮食的重要,手机不停地响了起来。茍鸣接了电话,书记老赵声音又急又冷,喊他立即到乡上,一刻也不能耽搁。

苟鸣赶到乡政府。书记老赵坐在车上,摁下车玻璃窗冷冷地说:“坐我的车进城,别开着你的豪车招摇了。”

到了县城,书记老赵的车直接开进了县纪委。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苟鸣看见之前下来调查的李副县长,旁边还坐着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其中一个从桌子上推过来一堆信件,说全是举报苟鸣关于克扣各种专项经费,用工不付工钱,私自出卖土地的举报信。苟鸣屁股刚挨着凳子,像电击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脸上青筋粗暴,一拍胸膛说:“你们可以去调查,我一分钱都没有贪。最开始当村主任的时候,我是赌气,后来我就是为了把事做好,对得起我的父亲和我的爷爷。还有我想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对得起城堡村这个历史之名。”

李副县长轻悠悠吐出烟圈,没有看他,而是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慢条斯理地说:“关于你个人的举报信,雪花一样飞来。甚至还出现聚众上访。我们调查过了,群众有的刁钻,有的很善良。但有一点,他们只相信生活中眼睛和内心的事实,能真正为他们做点事,他们会感激不尽。他们不相信能把树上鸟儿哄下来的话,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对群众无用。我们相信你也没用,要群众相信你。大部分群众现在心里很乐呵,积极,精神面貌也很好。开个会不像以往,慢慢磨蹭,即便来了也是交头接耳乱哄哄的,左一次打招呼右一次打招呼会议都难以正常进行下去。现在一个高音喇叭里一吼,群众就齐刷刷地来了。凭这一点,也不失败。现在,城堡村很出名哩!市上昨天通知,省里的领导最近要下城堡村来调研。你们最紧缺什么,你要抓好这次机遇。”李副县长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放又说:“现在的乡村,要保护好传统的一些好东西,也要带头开创一条新的路子。你的做法顺应了老百姓生活的规律,我们都该相信群众。”一直心里紧张的书记老赵,此时不无激动地插话说:“主要是他办事急,又不按常规思路。”李副县长笑了笑,又吐了一口烟雾说:“还真是同一出沙家浜,不同的人唱出来,差别是大着哩!只是以后有啥困难不要一个人扛着,扛不住又想甩手不干。”

苟鸣还愣头愣脑地站着想,如果不是当初那场斗牛赛,他今天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书记老赵腾地站起来,高兴地盯着苟鸣说:“今年全乡举行一次斗牛赛,由城堡村来带头主办。”

苟鸣还没缓过神,一听斗牛的事,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起来。他又用招牌动作“啪”地拍了一下胸膛,把招牌话“他妈的”克制了说:“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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