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恋中的佩索阿
2020-12-06[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姚风/译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姚风/译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享誉世界的葡萄牙诗人。他相貌平平,但内心却充满激情,正如他所说“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这是多么“狂妄”的谦虚!如果了解一下他那由一百多个异名者构建的繁复而多变的宇宙,没有人会说他“口出狂言”。与卡夫卡不同,卡夫卡是在现实的挤压下缩小自我,把自我变成一只甲虫;而佩索阿却恰恰相反,他无限地分裂自我,扩张自我,直至成为一个宇宙。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思索和写作中,在日常生活中他却内向拘谨,少言寡语。他很少谈论自己,不喜欢涉及私人问题和自己的隐私。他有些禁忌,比如不喜欢被人拍照,不喜欢打电话,而作为词语闪电的收集者,他却害怕打雷。他喜欢集邮,搜藏明信片,却不喜欢旅游。他喜欢阅读,藏书很多,也欣赏音乐。在诗人聚会中,他偶尔朗诵诗歌,但他的嗓音有些尖厉,并不适合诗歌朗诵,有朋友说他的朗诵糟蹋了诗歌。他的生活刻板单调,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其实他喜欢和朋友交往,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既有文学同道、同事、教师,也有理发师、女仆、牛奶店的老板等“引车卖浆者流”。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心地善良,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而且乐于助人。
佩索阿创造了好几个“异名者”,其中最主要的有田园派诗人阿尔贝托·卡埃罗、未来派诗人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和新古典主义者里卡尔多·雷伊斯。他曾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没有个性:我已经将我所有的人格分配给那些异名者,我只是他们的文学执行人。现在我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聚集地,他们归属于我。”他和这些人一起生活,不仅在写作中、在梦幻中,也在现实生活中。有一次,葡萄牙诗人若泽·雷吉奥曾和佩索阿约定在里斯本某个地方见面,佩索阿如往常一样,迟了很长时间才到。到了之后,佩索阿说他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并为佩索阿的爽约而道歉。他在和奥菲丽娅的恋爱过程中,也曾以坎波斯的名义写信给自己的情人。
佩索阿的人生是平淡无奇的。他除了随家人在南非度过少年时代和在亚速尔群岛做过短暂逗留之外,没有游历过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里斯本的几条大街上度过的。他一生没有改变过工作,始终在几家贸易公司做翻译商业信函的普通文员。其实,他上过很好的学校,英文很好,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是他不喜欢承担更大的责任,也不愿在日常工作上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还不到20岁的时候,他就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后再没有改变过。他也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然而人生中又有什么令他迷醉呢?没有,除了文学和诗歌,其他的都只是次要的兴趣和陪衬,包括爱情和婚姻。他说:“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
1920年,佩索阿已过而立之年,依旧在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他的表弟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这让他在公司享受某种优待,一周只工作两天。这一年,佩索阿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爱上了一个名叫奥菲丽娅·克罗斯的姑娘。1919年9月,19岁的奥菲丽娅应聘到佩索阿工作的公司担任打字员。她家境很好,也很受家人的宠爱,根本无须出来工作,再说那个时候这样家庭的女子很少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但奥菲丽娅是一个快乐、聪明而开放的女子,她出来工作是为了见识一下社会。根据留下来的照片来看,她身材娇小,面貌端庄,有一双美丽而活泼的眼睛。从未恋爱过的佩索阿对她一见钟情,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1920年1月22日下午,临近下班时,佩索阿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留下。”下班后人们都离开了办公室,公司突然停电,佩索阿手拿石油灯来到奥菲丽娅的面前,郑重其事地朗诵莎士比亚的剧中人物哈姆雷特对情人奥菲丽娅所说的台词来表白爱慕之情,奥菲丽娅完全给吓住了,慌忙起身告辞,佩索阿把她送到门口,在门口像情场老手那样突然揽住她的腰肢,在她的脸上狂吻。那一天的疯狂表演之后,佩索阿却平静自若地去公司上班,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1920年2月28日,奥菲丽娅再无法忍受,写信给佩索阿要求他解释那天发生的事,于是佩索阿3月1日写了回信,这标志着他们的爱恋正式开始。他们时常在办公室见面,但佩索阿小心谨慎,要求奥菲丽娅不要向外人暴露他们的亲密关系,也不允许她把他们称为“恋人”,他认为这样的称谓是滑稽可笑的,他甚至神经质地写信给奥菲丽娅,质询有关他们相爱的传闻。
佩索阿深知如何博得女人的欢心,他会不时给奥菲丽娅带来礼物:一个布娃娃、一枚像章或者一个手镯。他还经常递字条给奥菲丽娅,向她索吻。虽然他们经常在办公室见面,但佩索阿还是喜欢用滚烫的,甚至肉麻的字眼给奥菲丽娅写情书,也许他在文字中表达得更加自如。他把奥菲丽娅叫作“宝贝”“宝贝天使”“小爱人”“小姑娘”“黄蜂”等,把自己叫作“大男孩”“小鸟巢”“朱鹮”。后来奥菲丽娅去另外一家公司上班,他们无法在办公室见面了,但时常还会在周末约会。他们同居一城,但最频繁的交流方式依旧是写信,偶尔也打电话。
虽然是佩索阿主动追求奥菲丽娅的,但奥菲丽娅很快就接受了佩索阿,而且非常爱他,比他爱得更为热烈和坚决。她把佩索阿当成可以谈婚论嫁的男人,但佩索阿却对此感到不安和恐惧,他并没有结婚的计划。面对奥菲丽娅给予的压力,佩索阿1920年11月29日写信给奥菲丽娅,表示正式断绝关系,这段持续了九个多月的恋情就此告一段落,他在信中写道:“你和我在这件事情上都没错。错的是命运,假如命运可以像人那样承担过错的话。”他还写道:“我的命运听命于另外的法则,你并不知道存在着这样的法则,也不知道我的命运会逐渐被我的导师们所支配,他们对我既不容忍也不宽恕。”
然而,这段感情并没有彻底结束。事隔9年之后,即1929年9月,他们重续旧缘,原因是奥菲丽娅的一个表弟也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佩索阿的好友。一天表弟带回一张佩索阿正在饮酒的照片,上面写有佩索阿的题词:“佩索阿正在迷醉”。奥菲丽娅看到后也想得到一张,佩索阿得知后便给了她。1929年9月9日,奥菲丽娅写信给佩索阿致谢,佩索阿两天之后回复说:“你的信抵达了我的流放地——是我自己,令我感受到来自家的快乐。”此时,奥菲丽娅已不再工作,有大把时间用来谈情说爱。根据奥菲丽娅的回忆,佩索阿开始出入她家(当时她和姐姐住在一起),一般是作为她表弟的朋友,虽然他温情依旧,但奥菲丽娅感觉他已经判若两人,给她写的信也失去了往日的炽烈。佩索阿在1929年9月29日写给奥菲丽娅的信中,再次表达了“如果婚姻对我的写作而言是一种妨碍,那么我肯定不会结婚”的想法,因此第二阶段的恋情也注定无果而终。这一时期,佩索阿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糟,加上他对自己的文学计划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因此他酗酒、抽烟,健康受到损害,最后虚弱得甚至无法手挽着奥菲丽娅去街上散步了。自1930年1月11日他写给奥菲丽娅最后一封信后,便不再写信,即使奥菲丽娅继续来信他也不再回复,直到1935年去世。
从1920年3月1日到1920年9月29日,以及从1929年9月11日到1930年1月11日这两个阶段,佩索阿一共给奥菲丽娅写了51封情书,其措辞之激烈,使人无法怀疑其爱之真切。而奥菲丽娅写给佩索阿的情书则多达230封,她全身心地爱着佩索阿,但她要求的是世俗的爱恋和婚姻,而佩索阿却无法走进婚姻。他害怕孤独的煎熬,渴望女性的爱恋,但同时又害怕婚姻带来的压抑和束缚。他需要自由的思想,需要自己的空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放弃他已经选择的生活方式,只有文学才是维系他人生理想的支柱,因此他两次打消了与奥菲丽娅共结连理的想法。佩索阿死后,奥菲丽娅一直生活在回忆中,保留着他所有的情书,不过她并非如人们所传闻的那样终身未嫁,1938年她结识了一位戏剧导演并与之结婚,平静地生活到1991年去世,享年91岁。
墨西哥诗人帕斯曾对佩索阿的世界做过深入的研究,他说佩索阿的诗歌中总少有女性的形象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缺少巨大的快乐。缺少激情和缺少成为唯一那个人所引发的爱情。”其实佩索阿在短暂的一生中,疯狂地爱过一个女性,爱情也在他的写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过这基本上属于精神层面的爱恋,除了亲吻和拥抱,他和奥菲丽娅没有进一步的身体接触,据说他临终前仍是童子之身。
这里选译了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17封情书和奥菲丽娅给佩索阿的4封情书,以及佩索阿以一个女性的异名者名义写给虚拟的安东尼奥先生的情书,我们可从中管窥另一个更为性情的佩索阿——爱恋中的佩索阿。
奥菲丽娅写给佩索阿的信
1920年2月28日①
我亲爱的费尔南多:
已是半夜,我要睡了,不过你要相信我在想念着我的爱人。他也在想着他的宝贝吗?当然没有……
你一定猜到了,我很悲伤,很沮丧,因为我刚刚同那个青年聊过,但听到的总是他的老调重弹,这让我特别想念我的费尔南多,想到他让我拥有的爱情,但他许诺给我的爱情是否足够真诚,是否值得我正在做出的牺牲呢?我看不上追求我的那個青年,他也许会让我幸福,我很清楚他对我的想法,我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
现在你要坦率地告诉我,你让我对你有所了解吗?你对我说过你的想法吗?你对我们的事情是怎么想的?你什么也没有说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爱你,仅此而已,但这并不足够。难道我没有全身心地去爱我的费尔南多吗?而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什么回报?
我对你实话实说,不知多少次我担心你的爱不过是昙花一现,总有一天你觉得厌烦了就会嫌弃我,尽管我已经向你证明我的爱是真诚的。亲爱的,你告诉我,你不认为我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吗?我会从你那里得到我想得到的回报吗?我担心我不会,因为你从来没有说起过它。如果我确信我不会得到,那么我向我的费尔南多发誓,我宁愿永远离开你,尽管这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总好过永远无法成为你的人,让现在的情形继续下去。如果亲爱的费尔南多未曾想过组建家庭,现在也不会想,那么为了一切,为了你姐姐的幸福,我请求你写信告诉我,告诉我你对我这个人的想法(别忘了,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你欣赏我,而不爱我!),如果你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我会断绝我们的(或许我不该这样说)友谊。完全生活在未知之中令我心如死灰,我宁肯幻想破灭也不愿沉湎于幻想之中。现在,我的“小鸟巢”①是否可以说出他对宝贝的真实想法,当然我这样写会让你生气,不过希望你生气,因为我知道我之后会请求你原谅的……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些,却缺少足够的勇气,或者没有适当的机会,但你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因为我不想继续被不确定性所困扰,我想知道我们的结果。
亲爱的费尔南多,告诉我你爱我,也要求我爱你。
我对你的爱依旧抱有希望,渴盼你的回信,因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
非常非常爱你的小女友
奥菲丽娅·克罗斯(宝贝)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回信
1920年3月1日
亲爱的奥菲丽娅:
你为了向我表示你的轻蔑,或者说至少表示你真实的冷漠,无须假借如此长篇的说辞作为显而易见的掩饰,也无须为此写下种种“理由”,它们既不诚恳,也没有说服力。其实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不过我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去理解,但更让我心痛。
比起我,你更喜欢那个与你恋爱的青年,你喜欢他是非常自然的事,如果是这样,我怎么会把你往坏处想呢?奥菲丽娅,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想你没有义务非得爱我,也不必假装爱我,除非这样做让你开心。
真正去爱的人是不会写信的,这些信读起来像是律师写的诉讼书。爱情不会对事情深究,也不会把对方当成被告那样去“审问”。
为什么不对我有话直说呢?你执意要折磨一个没有伤害过你的人,他没有伤害过你,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过着孤单而悲哀的生活,这已让他不堪重负和痛苦;他不需要别人来为他的生活增添什么,给予他虚假的期盼和伪装的爱慕,要知道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也没有益处,不过是拿他取乐,愚弄他。
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滑稽的,但其中最滑稽的部分是我。我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如果我不是如此爱你,如果我有时间去想可以给我带来快乐而非痛苦的事情,尽管我爱你,但我还是配不上你爱我,而我知道仅仅爱你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来赢得你的爱。归根到底……
这里是我回复给你的“书面文件”。公证员埃乌热尼奥·席尔瓦证明我的签名有效。
费尔南多·佩索阿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3月19日①
凌晨四点
我的小爱人,亲爱的宝贝:
此时大概是凌晨四点,尽管我全身疼痛,需要休息,但我还是彻底放弃了上床睡觉。连着三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而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的夜晚之一。而你是幸福的,亲爱的,你无法想象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仅咽喉痛,而且还不得不愚蠢地每隔两分钟就要咳一口痰,咳得我无法入睡。我并没有发烧,但有些神志不清,我觉得我要疯掉了,想大喊大叫,大声呻吟,说出无数的蠢话。我之所以这样,不仅是疾病直接造成的不适所引起的,还因为我昨天一整天都在为耽误了我家人到来的事情而烦恼。不仅如此,我堂兄七点半来到我这里,告诉我一大堆不好的消息,在此不值得一提。亲爱的,幸好这些烦心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我病得很不是时候,我手上恰好有许多紧急的事情要办,而且不能把它们托付给别人。
我心爱的宝贝,你知道这些天,特别是这两天我的精神有多紧张吗?你想象不出我是怎么疯狂地想你的,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一天见不到你,我就会无精打采,亲爱的,差不多已经三天没见到你了,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你!
亲爱的,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第二封信——昨天你让奥索里奥送来的——表现得如此消极和悲伤?我理解你可能也在想念我,但是你显得那么神经质,那么伤心,那么消沉,读到你的信,看到你在受苦,我很难过。亲爱的,除了我们没有在一起,你还发生了什么事吗?发生了什么更糟糕的事吗?为什么你用那么绝望的语气谈及我对你的爱?好像你在怀疑它,但你没有丝毫的理由去怀疑。
我完全是孤独的——可以这么说,这栋房子里的人真的对我很好,什么事对我都很客气,白天给我端来汤、牛奶,或者该吃的药,但别指望他们会陪伴我。这个时候,天黑了,我感觉我像来到沙漠一样,口干舌燥,但没有人会给我送来一杯水,我感觉太孤单了,快要疯了,哪怕我想睡一会儿,也没有人守候在我的床边。
我浑身发冷,躺在床上假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发出这封信,或者我还想多写点什么。
唉,我的小爱人,我可爱的宝贝,我的布娃娃,要是你能在我身边就好了!无数无数无数的吻,来自你永远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3月19日
上午九点
我亲爱的小爱人:
我给你写完上面那封信,好似服用了一剂迷魂药。我回到床上躺下,并不指望可以入睡,可是我一下子却睡了三四个钟头——不多,但你想象不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同。我感觉好多了,尽管喉咙仍然火烧似的,肿痛着,但身体的总体状况改善了很多,这说明我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如果我很快恢复,也许今天就可以去办公室稍作停留,如果这样,我就亲自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希望我能去一趟,我顺便还有一些要紧的事情处理,虽然我不必亲自去办;可是我待在这儿,什么事都做不了。
再见,我亲爱的宝贝天使。想你,吻你,吻遍你,永远永远永远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3月19日
我的小宝贝(此时很坏的宝贝):
这还有给你的信,我现在叫奥索里奥送到你家里。我希望明天那两封信也会送到你手里,我会去杜宾公司门口等你。
我想再次告诉你,你听到的那些关于我的传闻全都是假的,而且我还想跟你说,把这些传闻说给你姐姐听的那个“可敬的人”,要么是个只会胡编乱造的疯子,满嘴谎话,要么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是你姐姐编造的——我不是说她编造了这个人,而是编造了某个人对她说的那些无中生有的传闻。
亲爱的,你看:在这样的事情上,把别人当成傻瓜总是不好的。
关于“此人”,以及你对我说的关于他的事(当然是别人对你说的),我发现两个细节:(1)此人知道我喜欢你;(2)此人“知道”我喜欢你,但并不当真。
好吧,那我们就来说一说这件事:没人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因为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们可以断定那个“可敬的人”并不“知情”,只是猜测我喜欢你。猜测一定是有来由的,是他看见了我们用眼神交流,看出我们之间(或者说,此事由我开始牵涉到你)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就是说,此人是公司里的什么人,或者常来公司的人,又或者是从常来公司的人那里得到信息的人。不过,此人断言我并不真心喜欢你,况且是通过别人的信息来断言,如果他不是常来公司的人,那么只能是某个我表弟家里的人(我表弟或许对他说过“怀疑”我有时喜欢你)或者是奥索里奥家里的人。
这都是假设,即使是公司里的人或者家里的人,断言说他“知道”我喜欢你的话,也是无法容忍的。
如果说几乎没有人(我嘴巴很紧,谁也不知道我们的事,几乎没有人可以“猜测”出来,无论他怎么猜)真正知道我是否爱你,更没有人——都说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并不真的爱你。如果真是这样,他非得钻进我的心窝才行,即便是钻进来,他肯定也没看清楚,因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愚蠢。
那个人看见我们有某种眼神的交流,察觉我们之间(或者说,察觉我多过你)有什么事情。也就是说,是公司这里的人,或者是常来这里的人,又或者是从一个来这里相当频繁的人那里得到消息的人。
至于说我有个“女人”的传闻,如果不是你为了离开我而杜撰出来的,那么就让那个可敬的人(假如确有其人的话)向你姐姐转告以下的问题:
一、是什么女人?
二、我曾和她在哪里一起生活过或目前和她一起生活?我去哪里见她(如果人们想象我们是分居的情侣的话)?我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三、此外,请指出或描述一下这个“女人”。
如果整个故事不是你编造的,我保证你会看到那个向你传话的人会立即“收回”传言,“收回”所有被揭穿的谎言。如果那个“可敬的人”无耻地道出细节,你只要调查核实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你将看到的都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啊,所有这些都是某种阴谋——很无耻,但也很愚蠢,正如许多无耻之事一样——好让我离开你!谁是这个阴谋的主使?抑或根本就没有任何阴谋,不过是你为了摆脱我而找出的理由?我不知道……我猜到了各种理由;我有权利这样做。
说真的,我理应被命运厚待,比现在更好的对待——被命运,被众人。
无论如何,看看我是否可以让这封信送达你的手里,否则,我们明天十二点半见面时再交给你。
這封信和我今天凌晨写给你的那封信你一起看吧,那封信你错过了,你来到这里时奥索里奥刚刚把它带走。你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之后就收到一大堆消息和你给我的“恩惠”。
附言一:
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开始怀疑一切和每个人。
你先是不去… …后来又去了… …杜宾公司,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去找你姐姐说知心话?
我想不明白… …
我开始琢磨不透你了。
费
附言二:
还有一件事:如果那个“可敬的人”确有其人(我对此表示怀疑),你要知道他的个人目的就是让我离开你。你要知道你的某个追求者这样做的目的并非出于友情。那个“可敬的人”应该是克罗斯先生家里的某位女性——如果此人真的存在——明天我如约在公司等你。
啊,亲爱的,亲爱的:是你想永远逃避我,还是有人不愿意我们相爱呢?
你的,永远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
奥菲丽娅写给佩索阿的信
1920年3月20日
深夜十一点
我永远亲爱的费尔南多:
我对你发誓我是爱你的,用名誉保证,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刚才是跪在帕索斯保护神的面前,流着泪恳求你的,求你不要不爱我,求你永远深深地爱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我亲爱的爱人,你无法想象,你对我如此冷漠给我带来多么大的痛苦,你今天把这种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如此冷酷地对待你的宝贝!我以我的一切向你发誓,我一整天都无法接受你可能不再喜欢我(随便你吧),不再喜欢一个如此爱你的人!至少我做不到。我茶饭不思,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哭(我没说我多想来到你的身边啊),你要相信,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因为我不能说服自己你会忘记我,不再喜欢你的布娃娃了。不,亲爱的,你怎能把我忘记?!不要,你要永远做你的宝贝的知音,我们要非常非常相爱,是不是,我亲爱的爱人?你保证说永远做我的知心朋友,你没有保证吗,费尔南多?我相信帕索斯保护神一定听到了我说的话,因为不久前我很痛苦,便去祈求他让你永远做我的伴侣,所以我就安心了,因为我好像听见他说他会满足我的心愿的。我的费尔南多,我在给你写信,我不能不写,我要一吐为快!亲爱的,如果这样让你厌烦,那请你原谅!我太伤心了,你不会想到,我坐在办公室里,有多伤心,我现在给你写信,可是我心神不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除非上帝带来奇迹,否则我无法不自己欺骗自己。请你相信,我的心思永远都在你的身上,想象着能和你在一起我会感到多么幸福啊!今天我还听到图书管理员对我说的一些事情,说得我眼睛又盈满了泪水,我不得不咬紧嘴唇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心里总是想着我没有在你身边,想着你今天在信里说的那些话;如果我在你身边,哪怕你对我冷若冰霜,我也相信我会用柔情把你融化,可现在!……我离你那么远!……当一个人不幸福的时候,活着就太悲伤了,不是吗,费尔南多?活着失去了意义。
我焦急地等待明天中午去见你,我太想念我亲爱的爱人了!星期一中午我们在军械库大街你说的那个地点见面,小鸟巢,你别失约,好吗?
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封信送到你手里,我看看星期一上午是否有办法见到奥索里奥,把信交给他。你给我写信了吗?写一封温柔的信,好吗?因为你信上那些很甜蜜的话语,总会让我感到特别快乐和惬意,让我忘记我的痛苦。你的甜言蜜语是安慰我的灵丹妙药。
你曾答应过给我一件东西,我不得不再次求你兑现,因为要说话算数,我会保留它一辈子,拿什么东西也不会和它交换。你忘记是什么了,对不对?我晚些告诉你。你知道星期一是多少号吗?是二十二号,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吗,亲爱的?你今天回家了吗?
你的病好些了吗?如果你坐车回你在本菲卡的家,别忘了望一望我的窗子,好吗?(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因为我会时常站在窗前,瞧着大街上驶向本菲卡的车辆,说不定我可以看见你。当你坐车去艾斯特拉,经过我住的大街,你也要这样,好不好?不费事的。
差不多一点了,我还要把你的信收起来,端茶给我的父亲,他刚进门。我的脑子被彻底掏空了,我看是否可以睡一会儿。我傻乎乎的,絮絮叨叨给你写了这么多,我傻吗?不管怎么样,我的小费尔南多是不会忘记我的,也不会不喜欢他的“小宝贝”的,对不对?
亲爱的费尔南多,我们明天下午两点见,我都着急了。你的小甜心希望你快些好起来,也特别希望你给她写有趣的信,你的信是她最期待的。你在抽烟斗吗?别抽了,好吗?
再见,一直想着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求你。
吻你,深吻你,永远属于你的可爱的
奥菲丽娅·克罗斯
附言:小鸟巢别忘了给我写点什么,星期一来的时候带给我。
“哦!该是多么悲伤,如果我们满怀思念想起那个或许已经忘记我们的人!”
O.Q.①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3月22日
我的宝贝天使:
我没有很多时间给你写信,说实话,我淘气的小爱人,也没有什么事情跟你说,不如我们明天面谈,趁我们从军械库街走到你姐姐家的那段时间,可惜那条路太短了。
我不愿你不高兴,我想要你快乐,像你的天性那样。你答应我,别生气——或者尽量别让自己生气好吗?你没有任何理由闷闷不乐,相信我。
小宝贝,你看……你许诺时要求的一件事,以前我很怀疑,因为我运气不佳,可现在我觉得这件事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你说可以押克罗塞先生中大奖——他竞争的那个奖有一千英镑的奖金。你不会估计到,要是中了奖对我们两个是多么重要!你看,我从今天收到的英文报纸上看到,他已经位于获得一英镑的位置(我才发现,在这样的竞赛中他的优势并不明显),一切都有可能。在将近两万名参赛者中,他现在名列第十二名。难道有一天他不会取得第一名吗?啊,但愿这可以发生,亲爱的,希望如愿以偿中大奖(一千英镑啊,可不是区区的三百镑,那没什么用),你明白吗?
我刚从埃斯特拉回来,我去看了那间在四楼的房子,价格是七万雷伊斯(实际上我也看了三樓,但四楼没人住,当然,户型是一样的)。我一直想换房子。这间房子好很多,很完美!空间够大,足够我母亲、兄弟、女看护、姑妈和我住在一起。(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明天再跟你说。)
再见,亲爱的,别忘了克罗塞先生的事,好吗?他是我们非常亲密的朋友,可以帮到我们(我和你)。
许多吻,大小不一,来自你永远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3月24日
我亲爱的小爱人:
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公司里外都很忙。
只给你写了两行字,只想证明我没忘记你——好像我多容易忘记你似的!
亲爱的,我这个月二十九号上午要从本菲卡搬到埃斯特拉。我刚刚约定搬家的事。这就意味下个星期天我们无法见面,那一天我要留在本菲卡收拾东西,因为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做这些事。
我觉得特别累,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奥索里奥告诉我,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没给你多写,原谅我好吗?明天我们还在同样的时间见面,到时再谈。
再见,小爱人。
许多许多吻,你的,永远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4月5日
我淘气的小宝贝:
此时我正待在家里,一个人,一个正在把纸贴在墙上(对啊!本可以把它们贴在天花板上和地上!)的知识分子,这不值一提。我答应过,我会写信给我的宝贝,至少要告诉她,她是一个很坏的姑娘,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是个例外,在伪装的艺术上,我看她是一个大师。
你知道吗?我在给你写信但并没有想着你。我在想的是我怀念自己捕捉鸽子的时光。这件事,如你所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今天一起散步很愉快——不是吗?你心情不错,我心情也好,这一天的心情也很好(我的朋友,不对,是克罗塞先生,他的健康状况也很好——这时候是一英镑的健康,但足以叫他不患感冒)。
我的字写得有些潦草,你别诧异。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用的这张纸(此刻唯一可用的)很光滑,因此笔会滑得太快;二是我在家里找到一瓶很好的波尔图酒,所以打开喝了起来,已经喝了半瓶。第三个原因就是这两个原因,并没有第三个原因(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工程师说的)。
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找个地方单独约会?我感觉口干舌燥,要知道我好久没有得到你的亲吻了……我的宝贝来坐到我的怀里,来咬我!我的宝贝来……(之后宝贝会很坏,会打我……)我把你叫作“诱惑的身体”,你会这样继续诱惑我,但你离我很远。
宝贝,来我这里吧,来到“小鸟巢”里,来到“小鸟巢”的怀里,用你的小嘴亲“小鸟巢”的嘴唇……来吧……我太孤单了,孤单地想吻你……
如果能确定你是真心想我该有多好!至少这样我会感到安慰……不过你也许不是很想我,而是想着那个追求你的青年,想着D、A、F,想着C、D & C的图书管理员!你坏,坏,坏,坏,坏……!!!
你该挨鞭子。
再见,我会把头浸在水桶里,让头脑清醒一下。这样才可以造就伟大的人——至少他们都备有精神、头脑和可以把头放进去的水桶。
只给你一个吻,吻到时间和世界的尽头,永远并非常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小鸟巢)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4月7日
我的小宝贝:
昨天我终究没给你写信,因为我在家里心情很不好。今天没有见到你,也感觉沮丧和烦躁,虽然我一直都在英国书店的门口,从十点一直等到过了十二点半。
小宝贝,你病了吗?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给我捎个口信。
我在拱门咖啡馆匆匆写就,为了把信赶紧交给奥索里奥,但愿你能见到他。
告诉我你怎么了,好吗?
吻你一千次,永远只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4月27日
我漂亮的小宝贝:
今天我看见你站在你姐姐寓所的窗前,你想象不到你有多可爱!幸好你是快乐的,看见我(阿尔瓦罗·德·坎波斯)时显得很开心。
我近来心情十分忧郁,也感觉疲惫。忧郁不仅因为不能见到你,还因为一些人在我们的道路上设置了障碍。我甚至认为这些人会不停地搬弄是非,挑拨我们的关系;他们不会对你说什么,也不会明显表示反对,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心理,以达到你不再喜欢我的目的。我感觉到不同了,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办公室时的女孩了。我要是不说你可能没察觉,但我注意到了,至少我认为我注意到了。但愿我错了……
亲爱的,我丝毫看不清未来,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或者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因为你的性格越来越让你屈从来自你家庭的所有压力,所有的事情你都和我唱反调。你在办公室的时候更乖巧、更温柔、更可爱。
无论如何……
明天我会在同一时间经过卡蒙斯广场。
你会在窗前等我吗?
永远是你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10月15日
小宝贝:
你不是有成千上万,而是有几百万个理由冲我生气,发脾气,感到委屈,但要怪罪的恰恰不是我,而是命运,我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命运宣判我的大脑进入了一种需要认真治疗的状态,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试图(此时无须遵循著名的“五月十一日法令”)下个月去一家诊所,看看是否可以找到某种治疗方法,以抵抗涌向我的精神的黑色波浪。我不知道治疗结果如何,也就是说,我无法预计我会变成什么。
永远不要等我;如果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会是早晨,在你去位于新井大街的公司的时候。
别担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变成了阿尔瓦罗·德·坎波斯!
永远忠诚地属于你的
费尔南多
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0年11月29日①
奥菲丽娅:
谢谢你的回信。它同时给我带来悲伤和宽慰。悲伤,因为这些事情向来令人悲伤;宽慰,因为这实际上是唯一的解决办法——爱已失去存在的理由,我们无须再继续维持现状,你我都不想这样。就我而言,至少还会保留对你深深的敬意与不渝的友情。奥菲丽娅,你对此不会拒绝,是不是?
你和我在这件事情上都没错。错的是命运,假如命运可以像人那样承担过错的话。
时间会让我们皱纹满脸,鬓发灰白,也会很快让我们浓情枯竭。大多数蠢人不会察觉到这一点,他们还以为他们还在爱着,因为他们已经习惯爱的这种感觉。如果不是这样,世界上就没有幸福的人了。然而,脫俗的人不会沉迷于这种幻想的可能性,因为他们不可能相信爱会永存,他们不会自欺欺人,当他们认为爱已终结,便把爱留下的敬意或者感激视为爱情的延续。
这些事让人痛苦,但痛苦终会消散。假若高于一切的生命走到尽头,那么属于生命的一部分的爱与痛,以及诸多种种,怎么能不过去呢?
你的信对我是不公平的,但我理解你,也原谅你;你写这封信时一定是心怀怨恨,也许心都碎了。大多数人,无论男女,遇到这种情况言辞会更加尖刻,更加不公。相比之下,奥菲丽娅,你性情极好,连你的愤恨都没有恶意。如果你结婚后没有得到应得的幸福,那么肯定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至于我……
爱已远离,但我对你依然心存不变的情感。请你相信,我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娇俏的容颜,你童真般的举止,你的柔情和专注,不会忘记你美好的天性。可能是我错了,我所说的你的种种品质,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但我相信并非如此,即便是错觉,我对你的描述也不会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我不知道你要我归还你什么,是信件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我宁愿什么都不还给你,而是把你可爱的来信保存起来。既然往事像所有的往事一样,都已过去,我想留下不灭的记忆,因为这是我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而在我的生命中,飞逝的时光总是与不幸和绝望结伴而行。
我请求你,以后别像心胸狭窄的庸常之人那样待我,不要经过我的时候视而不见,不要念念不忘对我的怨恨。我们俩还应该像童年时就已相识,两小无猜,彼此倾心,尽管成年后各自走上不同的路,有了别的情感,但在心灵深处,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份弥久却无果的初爱。
奥菲丽娅,我所说的“别的感情”和“不同的路”关乎的是你,而不是我。我的命运听命于另外的法则,你并不知道存在着这样的法则,也不知道我的命运会逐渐被我的导师们支配,他们对我既不容忍也不宽恕。
你无须明白这一点。只要你用温情把我保存在你的记忆中就够了,我也一样,对你终生不忘。
费尔南多
奥菲丽娅写给佩索阿的信
1920年12月1日①
费尔南多:
读完你的信,你在信中所言直到现在还让我处于万般痛苦之中。
我的担心和我内心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我看到我所爱的人属于这样一类活物,他们玩弄纯洁的感情,他们可以不知疲倦地折磨那些可怜的女孩子的心,他们和这些女孩子谈情说爱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不是为了谋取利益,甚至不是任性所为,而仅仅是为了寻开心,于是便给她们带去痛苦,扰乱她们的生活,甚至去折磨她们。我以前从没想过有这类人,也不了解。这太好了!太崇高了!太伟大了!
你说到我写给你的信,你想留就留着吧,虽然这些信写得都很肤浅。
至于我,我将来会把这件事当成一次教训,它让我知道了一个男人可以如何把他的情感、爱情和友善描绘得跟真的似的,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相信。
几天前,我的一个知心女友告诉我这样几句话:“一个女人只相信男人一句话,那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傻瓜;如果有一天有人假装爱她,给她端来的却是一碗毒药,那么她就一口喝下去吧,因为这样她的世界就摆脱了欺骗。”
我们都赞同!再说,说得有道理……
奥菲丽娅
附言:请原谅我今天才回复你的来信,因为我姐夫的弟弟过世了,我没有回家,因此未能如你希望的那样尽早回复。
祝你拥有无限的幸福……
奥菲丽娅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9月11日①
小奥菲丽娅:
我喜欢你信中的真情,说实话,我不认为一张坏蛋的照片可以成为你感谢我的理由,何况这个坏蛋还是我没有的孪生兄弟。而一个醉汉摇晃的身影会在你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吗?
你的信抵达了我的流放地——是我自己,令我感受到来自家的快乐,是我应该感谢你,小姑娘。
现在我要借这个机会请求你原谅三件事:它们其实是同一件事,而且我都没有过错。我曾三次见到你,但没有和你打招呼,原因是我眼神不好,没有立即认出是你。有一次是很久以前,一个晚上,在金子街,小奥菲丽娅和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我猜他是你的未婚夫,或者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这样是否合适。另外两次是不久前,在我们搭乘同一辆有轨电车去埃斯特拉终点站,其中的一次我只能侧眼看你,我们这些戴眼镜的人真可怜,侧眼看人都看得不清不楚。
还有一件事……不,没什么了,你甜蜜的嘴唇……
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9月14日
小姑娘:
我很喜欢你的信,但我更喜欢先于信到来的你本人。总之,从罗西奥到埃斯特拉这样的行程,无法媲美跨越大西洋之旅,但昨天的两次都是愉快的,除了第二次的结尾,因为它结束了昨天的行程。假若跨越的是生命(奇异而无法解释的词语),而不是大西洋,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好过一切。这正是你要问我的,我就此回答。
我不擅写长信。我写得长,是因为不得不写,是出于诅咒,为某种有用或愉悦的目的而写令我心怀恐惧。
我宁可说话,因为说话时人必须在场——两个人,惹是生非的电话除外,电话有声音,但彼此看不见脸。
如果有一天,只因我们有意陷入那种愉快的过错之中,我们得以相遇,并且一起错搭了前往鲁米亚尔或主教井的电车(需要三十五分钟),那么我们还将有更多的机会偶遇。
星期天,也就是明天,我打电话给你,不过我不确定我会路过剧作家广场那儿。不是不可能,而是我觉得走四十一米的距离的路(从街角到你家的窗下)毫无乐趣。我相信我能见到你,和你聊聊。我要是今天就给你打电话呢?也许会打。
就此打住。几乎两页纸的唠叨。可你还是赚了… …唠叨是给你的,悲伤是留给我的。
写下这些文字的是一个姓氏为P的人②,他的名字叫
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9月18日
三十行的请求函
费尔南多·佩索阿,未婚,已成年,无财产,住在被侍奉的上帝提供的住所,伴侣有蜘蛛、苍蝇、蚊子,亦有可维持房间和睡眠良好状态的其他生物,已收到指示——仅以电话的方式——自待定日期始,他可以像人(十行)一样被对待,此种对待由他的一个许诺构成,而非一个亲吻,且可无限期延迟,直至费尔南多·佩索阿证明(1)年龄仅八个月;(2)相貌英俊;(3)存在着;(4)令货物发放机构(二十行)满意;(5)履行自然的义务,事未结,不自杀。为让货物机构安心,亦恳求出具如下证明文件:由于此人(1)年龄不满八个月;(2)相貌丑陋;(3)并不存在;(4)受到货物分发机构(三十行)蔑视;(5)故自杀身亡。
三十行写完了。
此处应写上:“望予以批准”,但已无存此望。
费尔南多
于阿贝尔酒吧
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9月25日①
尊敬的唐娜·奥菲丽娅·克罗斯小姐:
一个名叫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物件,可怜的人,我亲爱而特别的朋友,委托我告知尊敬的女士——鉴于他精神状态不佳,无法与任何事物,甚至与一粒晒干的豌豆(服从和遵守纪律的典范)进行沟通——请您勿做以下事宜:
1)减轻几克体重;
2)节食;
3)熬夜;
4)发烧;
5)想念某人。
作为嘱咐我与您通信(为此付出代价)的这个坏人的亲密好友,谨从我的角度给您一个忠告,删除你头脑中对此人可能形成的任何形象——说起它就是在玷污这张干净的白纸,把它扔进水槽里,因为公正的命运,假如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在物质上不可能眷顾虚伪的人类,而这个人也会角逐成为其中的一员。
谨致问候
海事工程师
阿尔瓦罗·德·坎波斯
于阿贝尔酒吧
奥菲丽娅写给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回信
1929年9月26日
尊敬的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工程师先生:
请允许我完全不赞同您的来信的第一部分,因为我无法允许您把我十分敬重的费尔南多·佩索阿先生称之为“物件”和“可怜的人”,也不理解您作为他的特殊而亲密的朋友,怎么可以如此轻蔑地对待他。
如您所知,我和他的关系总是处于完全不和谐的状态,因此我请求您特别顾及这一点,不要再写信给我。
至于您对我所做的观察,费尔南多·佩索阿也曾经对我说过,我会尽一切努力令他感到愉悦。
感谢您对我的忠告,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那么就让我告知您,这出于好心,我一向如此,把他的形象丢进火车下面而非水槽里的人,可能是您本人。
不希望再次看到您的来信, 顺致敬意
奥菲丽娅·克罗斯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9月29日②
小奥菲丽娅:
这些天我确实没有给你写信,但我不想你因此而责怪我,所以我现在就给你写。我答应过你,不是写一行,但也不会写很多。我病了,主要是昨天一连串的忧虑和烦恼所致。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病了,你当然就不会信,但我求你别对我说你不相信。生病就够我受的了,别再来怀疑我,叫我解释病情,好像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好像我有义务非要对什么人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我说过我要去卡斯卡伊斯(去卡斯卡伊斯意味着离开里斯本,去一个不太远的地点,也可以指辛特拉或者卡西亚斯),这绝对是真的:是真的,至少我的想法是真的。我已经到了可以充分施展才能的年龄,智力获得力量,也有了应有的灵巧。因此,这正是我创作文学作品的大好時机,我要完成一些作品,修改一些作品,还要写完打算写的作品。为了完成这个工作,我需要安静和一点个人的空间。不幸的是,我不能放弃在办公室里的工作(原因很明白,我没有其他收入),不过我可以每周只去办公室工作两天(星期三和星期六),这样余下的五天就留给我了。你听到了关于卡斯卡伊斯最精彩的故事。
我全部未来的生活都取决于我是否能够做到这些,而且在短时间里。我的生活围绕着我的文学作品而旋转,这些作品是好是坏,顺其自然吧。生活中,文学以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次要的兴趣:有些东西,我自然乐意拥有,另外一些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与我相处的人,都要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要求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付出情感,而且是令人尊重的情感,无异于叫我长出金发碧眼。对待我就像对待任何一个人那样并不是叫我维持感情的最佳方式。最好是谁愿意这样就去找谁,“另寻他人”,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亲爱的奥菲丽娅,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非常非常欣赏你的脾气和性格。如果我结婚,非你不娶。不过我要知道结婚,组建家庭(随便人们怎么称呼它)是否适应我的思想和生活。对此我怀疑。现在,以及在最近的时间里,我的生活是要组织好我的思想和写作。如果我做不成这些事情,那么很显然,我永远都不会考虑结婚这件事。如果婚姻对我的写作而言是一种妨碍,那么我肯定不会结婚。不过,也许不是这样。未来,不久的未来,会告诉我们答案。
你看,都告诉你了,恰好说的都是实话。
再见,小奥菲丽娅。吃好睡好,不要瘦。
你非常忠诚的
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10月2日
宝贝,早安!你真的喜欢我?我不是从阿贝尔酒吧来的,我本该从那儿来;无论什么情形下,宝贝也会影响阿贝尔的气氛。你有远距离的影响力,不过躺在我怀里(这情形对婴儿宝贝来说很自然)你的影响力会更大。阿贝尔有甜烧酒,但宝贝的嘴更甜,也许还有些炽热,但这样很好。你喜欢我?为什么?是这样吗?
我疯了,无法写信:只会写些疯话。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吻,你给吗?为什么不呢?你坏。实际上今天就那样被打包拿走了,我才有时间,这么一丁点时间给你写几句。小黄蜂。
我必须跑回家,大约八点吃晚饭,然后去我的一个朋友家,星期六我总是在那里吃晚饭。今天会晚点去,吃完饭再去。小野兽。
完了,写完了。把你的小嘴给我吃好吗?
朱鹮
(朱鹮是埃及的一种鸟,没错)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29年10月9日
可怕的宝贝:
我喜欢你甜蜜的来信,也喜欢甜美的你。你是糖果,你是黄蜂,你是蜂蜜,是蜜蜂酿造的蜜,而不是黄蜂,一切都恰到好处。宝贝应该不断地给我写信,哪怕我不写信给你,这是经常发生的,因为我很忧伤,我是个疯子,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要喜欢,事情就是这样,让一切都回到开始。今天我觉得应该打电话给你,我要给你一个吻,它准确而贪婪地落在你的嘴唇上,我要吃你的嘴唇,吃掉你可能藏在里面的吻。我要依靠着你的肩膀,滑入小鸽子的温柔里。我请求你原谅,原谅我虚情假意,而且是很多次;原谅我为事情画上句号,直到重新开始;为什么小奥菲丽娅喜欢一个坏蛋,一个肥胖的人,一头野猪,一个脸长得像煤气表的家伙,而他的表情通常不在脸上,而是在隔壁房间的水桶里,没错,归根结底,我要结束了,因为我疯了,我一直是这样,天生就是这样,像是有人说过,我一出生就疯了,而我希望宝贝是我的布娃娃,我可以像一个孩子所做的那样,给她脱下衣服。我就写到这里,这封信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写的,但它是我写的。
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写给奥菲丽娅的信
1930年5月22日
我的小宝贝:
从这张信纸你就可以看出我在哪里给你写信。我逃到这儿躲雨,因此我耽误了几件要做的事,我也无法六点去贝伦,陪我的小姑娘去里斯本了。
我好些了(是身体,不是头脑),可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明天(除非生病或事务缠身)我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会经过你的大街。如果小宝贝愿意站在窗前,就会看见“鸟巢”经过。你要是不想看见他,就不要看(这一句话是我亲爱的朋友阿尔瓦罗·德·坎波斯说的)。
很遗憾,贝伦的工厂没有电话。如果有,我无法见你的日子就可以打电话告诉你,这样朱鹮的朱鹮就可以叫你不要等鹮鸟了。
再见!亲爱的宝贝,无数次吻你,永远属于你的坏男人
费尔南多
玛丽娅·若泽写给安东尼奥先生的情书①
安东尼奥先生:
您本来永远都不会读到这封信,连我自己都不会把它重读一遍,因为我得了肺结核病,快死了,所以要写信让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否则的话我会憋死。
您不知道我是谁,我的意思是,您或许是知道的,但更像是不知道。在您去工厂的路上,一定见过我守在窗前望着您,因为我知道您大概什么时候路过,我总会在窗前等着您。您应该会想到,在黄色楼房二楼有一个驼着背的姑娘,但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可我却一直想着您。我知道您有女友,那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我羡慕她,但并不嫉妒,因为我没有任何权利去得到什么,连嫉妒的权利也没有。我因为喜欢您而喜欢您,我可怜自己不是一个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身体,不同的相貌,可以走到街上去和您攀谈,哪怕您不给我这样做的理由,我还是很希望能够认识您,跟您说说话。
您是我拥有的全部,让病中的我有活下去的价值。我为此对您深怀感激,虽然您一点也不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让人喜欢我,像那些有着诱人的身体的人那样被人喜欢,但是我有权利去喜欢别人而无须他们喜欢我,我同样也有哭的权利,这个权利人人都有。
我很想死去之前和您说说话,就一次。但我总是没有勇气,也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但又害怕您如果知道了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在知道事情是否真的会是这样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事情肯定会是这样的,我很伤心,因此我也就不想千方百計地去确认这件事了。
我生来就是驼背,总是遭人嘲笑。他们说驼背的女孩都很坏,可是我从没有害过任何人。再说,我是个病人,因为生病,哪有精神头儿去跟别人发脾气呢?我已经十九岁了,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已经活了这么久。我有病在身,人们可怜我无非因为我是驼背,其实驼背并不是我最大的痛苦,让我痛苦的是我的这颗心,不是我的身体,因为驼背不会痛。
我很想知道您和女友的生活是怎样的,因为那样的生活我永远都不会拥有——而现在我的生命也快没有了——我想知道你们的一切。
很抱歉,我还不认识您却写了这么多给您,但您是不会读到这封信的,即使读到了,您也不会知道这是写给您的,无论怎样,您都不会很在乎,但是我希望您能想到这一点,想想做一个只能坐在窗边打发时光、除了母亲和姐妹没有其他人爱的驼背,是多么伤心的事啊,再说母亲和姐妹对我的爱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她们是我的家人,对于一个骨头已颠三倒四的玩具娃娃(我就是这样的玩具娃娃,我听有人这么说过),她们至少要给一些爱吧。
一天早晨,在您去工厂的路上,有一只猫跟一条狗在我窗子对面的街上撕咬起来,人人都在看,您也在位于街角的“大胡子曼努埃尔理发店”前停下来观看,并且朝窗前的我看过来,您看见我正在笑,您也冲着我笑了笑,那是您唯一的一次和我单独在一起,这么说吧,这样的美事我想都没想过。
您想象不到,无数次,我希望当您经过时,街上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这样我也许又可以驻足观看您了,也许您还会抬眼望我,我也可以再望向您,看见您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
不过,我不会得到我所要的任何东西,我一生下来就命该如此,甚至为了看一看窗外的景物,也要把脚底垫高一些才行。我每天翻阅着别人借给母亲的时尚杂志或者绘本来打发时间,心里却总想着自己的心事,因此当人们问我哪条裙子怎么样,图片中和英国女王一起的人是谁时,我总是羞愧地答不上来,因为我在看的那些东西都是不现实的,我不能让这些东西走进我的头脑,先是让我快乐,然后逼着我想大哭一场。
然后大家都会来原谅我,认为我是个傻姑娘,但并不愚蠢,因为没有人觉得我蠢,而我也不觉得别人的原谅有什么不好,因为这样我就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总是心不在焉。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个星期天,您穿一件淡蓝色的衣服路过这里。不是淡蓝色,是哔叽布的那种浅蓝色,比起通常看到的深蓝色要浅淡许多。您看上去就像那天的天气,十分美好,那一天,我嫉妒所有的正常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过,如果您不是去见您的女友而是去和其他姑娘约会,那么我是不会嫉妒您的女友的,因为我想的不是她,而是您。正因为如此,我嫉妒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事实如此。
我不仅仅因为驼背而老是坐在窗前,而是因为我的双腿还患有一种类似风湿的病,不能动,其实我这个样子,就是一个行动不便的残废,成了家人的一个累赘,我感觉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忍受我,不得不接受我,您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有时候我沮丧得要命,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我跳下去会是什么模样啊?连那些看我跳下去的人也会笑我,而窗子又那么低,也许我没有摔死,反而会给人们带来更大的麻烦,而我仿佛都能看到自己像只母猴,裸着两条腿趴在街上,驼背也从衬衣里鼓露出来,大家都看着我可怜,同时又觉得厌恶,也许还会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人原本就是这样的,不是你要他们怎样就怎样。
四处走动的您,根本不会知道那些被忽视的人活得有多么沉重。我整天都守在窗前,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互相说着话,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就像一只被遗忘在窗台上的花盆,里面的花儿已经枯萎,等着被移走。
……
——但究竟为什么我给您写这封信却不把它寄给您呢?
您相貌英俊,身体又健康,所以您不会想到,有些人来到世上却活得不像个人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只能在报纸上看看別人在做些什么:有些人做了部长,很风光地周游世界;有些人正常地生活着,他们结婚,受洗,患病,甚至动手术也找同一个医生;有些人在这里那里都有房子,轮换着住上一阵子;有些人偷窃,另一些人去控告;有些人犯下严重的罪行,而另一些人签署法律条文;有些人的名字登在图片和广告上,他们会去国外买时髦的服装。所有这一切,您绝对想象不到,对于我这样形同一块抹布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块抹布就丢在窗台上,只是用来抹掉花盆在窗台上留下的水渍,因为水渍,窗台上的油漆都显得比我的生活鲜艳。
假如您明白了这一切,那么您可能会偶尔在街边朝我打个招呼,我希望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请求,因为您也许不知道,我不会活得很久,而这是我生前为数不多想做的事情,如果我看到您偶尔问候我一声,那么我去该去的地方的时候也会快乐一些。
裁缝玛格丽达告诉我,她有一次跟您说过话,态度很粗鲁,那是因为您在街上对她有动手动脚的举动,这一次我觉得我嫉妒了,坦白地说,是真的嫉妒,我不会对您撒谎,我嫉妒,是因为我们是女人男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因为人们都觉得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填充窗边这点空间的活物而已,身上的一切都让人讨厌,上帝救我吧。
汽车修理厂的安东尼奥(他取了和您一样的名字,可是你们是多么不同)有一次对我父亲说,人人都应该工作,生产点什么,不生产的人就没有权利活着,不劳动者就该没饭吃,谁都没有权利不劳而获。因此我想着我来到世上却一事无成,只是守在窗前看着那些四肢健全的人来来去去,他们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需要什么就轻松自在地生产些什么,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做。
再见,安东尼奥先生。我来日无多,我写这封信,只是为了把它珍藏于心,好像它是您写给我而不是我写给您的。我衷心祝您享有天下所有的幸福,也希望您永远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免得您取笑我,我深知,我不能奢求太多。
爱您,用我全部的灵魂和生命。
我都给您写出来了。我在哭。
玛丽娅·若泽
责任编辑.许泽红
①.奥菲丽娅在这封信里表示出要和佩索阿组建家庭的想法,而这是佩索阿抗拒的,参见他3月1日的回信。
①.佩索阿在写给奥菲丽娅的信中自称“小鸟巢”“朱鹮”,把奥菲丽娅称为“宝贝”“布娃娃”“黄蜂”“小野兽”等。
①.1920年3月19日佩索阿一共给奥菲丽娅写了三封信。
①.奥菲丽娅·克罗斯(Ofélia Queiroz)的葡文缩写。
①.这是佩索阿因无法满足奥菲丽娅组建家庭的要求而写给她的绝交信。
①.这是奥菲丽娅对佩索阿的绝交信的回复。
①.奥菲丽娅收到佩索阿赠送的照片后,于1929年9月9日致函佩索阿表示感谢,这是佩索阿的回复,这标志着他们第二阶段恋爱的开始。
②.佩索阿的葡文名字是Fernando Pessoa,这里指姓氏Pessoa的第一个字母。
①.这是佩索阿以他的异名者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名义写给奥菲丽娅的信,口吻很正式。
②.佩索阿在这封信里再次表示文学写作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计划,不会考虑结婚,这预示着他和奥菲丽娅第二阶段的恋情也即将结束。
①.这是佩索阿假借另一个异名者,也是众多异名者中唯一的女性玛丽娅·若泽的名义写给素不相识的安东尼奥先生的一封情书。佩索阿把她虚构成一个渴望爱情的驼背姑娘,对其心理活动细致而准确的体察以及对女性口吻的模仿实在令人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