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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壮丽的故事山
——金荣华先生访谈*

2020-12-06

民间文化论坛 2020年6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民间故事

[导语]金荣华学术研究的范围很广,在民间文学、敦煌学、比较文学和中外交通史等领域都有专著或论文发表。此次访谈专论他的民间故事研究和成果,分为七点:研究民间故事因缘,倡议民间故事自成学科,故事的“情节单元”,民间故事的本土性与国际性,编纂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民间故事的采录与整理,民间故事学研究的一座大山。

金荣华的家在台北阳明山上中国文化大学附近的小房。阳明山是旅游景点,而对研究民间故事的人来说,阳明山让人想到金荣华。阳明山是一座山,而金荣华代表的像似一座故事山,是研究故事学的一座大山,是蓊郁的森林,有掘取不尽的故事宝藏。每次向金先生请教,都犹如入宝山一回。

我们与金荣华的师生因缘很早。金荣华给东吴大学中文系本科的学生讲授“比较文学”,我们兴味盎然地听着老师讲述中外灰阑记故事的情景历历在目。对民间文学的喜爱,或许当时就有这么点根芽在心底。金荣华给我们上“比较文学”课时,他刚从美国回来未久,风采翩翩,英气逼人。我们仰望着高大年轻的金先生在讲台上走过来走过去,始终怀疑他是韩国人,后来才知他是无锡人。同时我们感受到长得像伟岸的北方豪侠的金先生深具人文情怀,有一种传统温柔的绅士风范。记得与金先生从台北飞上海,要到苏州开会,在虹桥车站,年过80 的金先生坚持要去排队买车票,完全不让我有置喙的余地。

初秋的阳明山很美,我们与金荣华约在他文化大学的研究室。从下午到黄昏,华灯初上,金先生娓娓道来他进入民间故事学花园的因缘,精辟地剖析他的每一段学术看法。访谈结束,金先生带我们用餐,在喧嚣的小店,有一贯的温柔。直至要驱车道别,金先生也要招呼如何顺利行驶。因为温柔,所以坚毅,金先生成就一座壮丽的故事山,在民间文学的这条道路上永远繁花似锦。

金荣华学术研究的范围很广,在民间文学、敦煌学、比较文学和中外交通史等领域都有专著或论文发表。为了追溯他在民间故事学上的杰出贡献,本次访谈主要围绕他与故事学研究的话题进行。

一、研究民间故事因缘

1936 年出生的金荣华是江苏无锡人,在上海出生、读小学。1949 年到台北读中学,本科、研究生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台湾师大)。金先生原来所学,应该都与古代文学有关,但是他一直坚持做比较文学的相关研究。在他后来的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中,也展现了深广的国际视野。

鹿忆鹿(以下简称鹿):我们知道老师的外语非常好。我们一直很好奇,老师何以能具备那么好的外文底子?

金荣华(以下简称金):我在台湾师大读研以后,本来就想去美国。因为父母还在上海,不符合赴美条件,只好考了西班牙的奖学金。其实,西班牙奖学金考的都是英文,西班牙语只懂一点点,最后还是放弃西班牙的奖学金。因为学过法语,巴黎又有熟稔的学长,学校食宿容易应付,后来去了巴黎。在巴黎一段日子后,觉得所学与自己所愿有距离,决定还是到美国去,读图书馆专业。

鹿:老师学贯中西,总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学者的视野与素养之形塑艰辛。可否请老师谈谈到美国读书以后,与丁乃通认识及交往?您何以独具慧眼研究民间故事类型?

金: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学位结束后,我在1970 年夏天认识了丁乃通。当时,我去伯克利的加州大学任职还不到一年,丁乃通偕同他的夫人许丽霞来加大图书馆收集资料。那时他正着手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偶遇闲聊,就这样彼此认识了。丁乃通在西伊利诺大学的英国文学系任教①丁乃通(1915—1989),他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方语文学系,1941 年以研究 19 世纪英诗之论文获哈佛大学博士,时年26 岁,旋即返国任教。1950 年后历任香港及美国诸校任教职,讲授英国文学,继因讲授民间文学而着力于中国民间故事之研究。,客居伯克利。平时除了到加大图书馆看书和影印资料外,很少外出。周末则由我驾车,到近郊走走。有一次,开车往访泰勒(Archer Taylor)。泰勒以研究《黑牛》故事 (Black Ox)享誉西方民间文学界,这时已退休,住在伯克利近郊一座小山的山顶,环境清静,视野开阔。

那时我正在写《真腊风土记校注》,对中外交通的相关史料一直十分留意。后来我又陆续完成《中暹交通史事论丛》《中韩交通史事论丛》等中外交流史的著作。我曾和丁乃通一起访问泰勒,泰勒屋外有几个美洲大红桧的树桩,那几个树桩约有半个人那么高,高出地面的树根上还留有一小段被锯走了的双干。看到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十洲记》里“扶桑”条中所记述的“椹树”,它“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②全称《海内十洲记》,六朝时道家方士所撰;全书介绍15 地,“扶桑”篇序列第十三。,不就是这种粗壮高大的美洲红桧吗?

1972 年,我去墨西哥学院(El Colegio de Mexico)的东方研究所任教,探访墨西哥的古迹,也阅读墨西哥印第安人古文化的书籍,撰写《十洲记扶桑条试探》一文,推论《十洲记》中所述的“扶桑”,应是墨西哥首都东北五十公里处的印第安人遗址“戴奥提华甘”(Teotihuacan)。这是在泰勒屋外所见所想而得到的触发。

《十洲记扶桑条试探》原稿是用英文写的,在东方研究所的学报《东方研究》上发表时,被译成了西班牙文。1973 年,我回台北教书,英文的《中国文化》季刊向我约稿,我把这份英文原稿给他们刊登,刊出后把抽印本寄了一份给丁先生。

鹿:回台湾之后,老师都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和丁先生联络呢?两位老师通信时,也都用英文笔谈吗?

金:我和丁先生一直有书信往来。通信一般使用中文,但是,丁先生收到那份抽印本后的回信却是用英文写的,用打字机打了满满一张。大意是说,人类学者和民俗学者认为,在美洲印第安人、玻利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日本人和中国境内的一些民族之间,曾有一种环太平洋的文化传统,我那篇文章为此说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丁先生说他渐渐老了,再过十二三年,将不能专心致力于民俗和民间文学的课题,就我的学术背景和论著看来,是最适合接棒做研究的人选。丁先生还特别说明为什么信要用英文写,因为他是很慎重来谈这些事的,所以必须使用他所常用而且已比中文更能适切掌握的这个外文。我受到丁先生的感动,之后阅读笔记小说和各种故事,便不再只是欣赏和消遣,而是当成研究使用的资料存储和检索了。

“情节单元”和“故事类型”是民间文学里用来分析和归纳的两种主要方式。在掌握情节单元的基本观念和分类编号方面,我得益于丁乃通。对故事类型的接触,也是从丁先生《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这本书开始的①Nai-Tung Ting, A Type Index of Chinese Folktales(FFC223), Helsinki, 1978.中文全译本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年出版。。当年,这书在芬兰一出版,丁先生马上就航空寄了一本给我。

我在《治学因缘》这篇小文中,还写了和丁乃通交往的经过。1980 年的夏天,我母亲从上海移居洛杉矶,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每年会从台北去探望她。其中有两年也专程从洛杉矶搭机去芝加哥,再转火车去马科姆(Macomb)探望丁先生。在1986 年初,芝加哥大雪,积雪很厚,差一点没赶上往马科姆的火车。马科姆虽然是西伊利诺斯大学的所在地,但是个小城,居民只有1 万多人。路经那里的火车,每天从芝加哥去的,只有傍晚时分一班;回芝加哥的则是早上七点左右有一班。两次往访都在丁先生家住三四天,白天去校区或邻近的乡村走走,吃顿午餐;下午在客厅聊天,主要听他闲谈中外民间文学界的点点滴滴。有一次也谈我那本《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索引(甲编)》,另以国际分类编号为《乙编》时的一些问题。晚上他去书房工作,我则在他的书库找书看。那时他在计划为《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写续集。

1988 年,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Folk-Narrative Research)通知会员,第九届会议定于1989 年6 月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举行,我和丁先生约定去参会,在那里见面。遗憾的是,丁先生在当年4 月22 日因心血管梗塞去世。得知丁先生辞世时,我意绪落寞,也提不起劲去参加布达佩斯的会议。同年 8 月,我完成了台东卑南口传文学选的编写,书的卷首加了一页,用以纪念丁先生和他对中国民间文学的贡献。丁先生的研究,对我的影响很大。

鹿:老师始终在各种场合提及丁乃通对您的影响很大,而我们也深切地感受到丁先生对老师的慧眼与寄望之深,您都怀抱着对民间故事学研究的热情与使命感。让后辈更感动的是,两位学者的真挚长久情谊,给凉薄的世道增添无限温柔。

二、倡议民间故事自成学科

陈丽娜(以下简称陈):老师许多主张与观点都让学界叹服,尤其是倡议民间故事应该自成学科这一项。有些学者认为民间文学在学术分类上属于民俗学,先生可否也谈谈您的看法?

金:我一向认为,将应该属于文学的民间文学归入社会学科的民俗学,不只在观念上会产生混淆,在实际的学术行政上也会出现扞格。例如2007 年湖南吉首大学的文学与传播学系申请成立两个硕士点,一是民间文学,一是现代文学。教育部只核准一个,让他们二择一,文学与传播学系想先成立民间文学专业,结果发现教育部的学科规划里,是把民间文学划给了民俗学,而民俗学不属于文学院,只好先成立现代文学的硕士点。①金荣华:《民间文学、民俗学和民学——论Folklore 一词之汉译》,见其所著《愚公移山山还在——民间文学论集》,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3 年,第251—259 页。

现在所谓的“民俗学”一词,是早期日本学者对英文“Folklore”的汉语翻译。探究英文原来的涵义,除了指的是民间传统的风俗、习惯、仪式、迷信、歌谣和寓言,也指民间传统的神话、传说、故事及技艺等,应该翻译成“民间文化”比较妥贴。民间文学和民俗都属于“民间文化”的一种,有些民间文学的作品涉及民俗,不同学科研究者可从中撷取资料,或从民俗的角度切入研究。民俗学是一门社会学科,民间文学自有范畴,不论分类和定位都是文学。②同上。

任何一门学科的成立,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一是有明确的定义和范畴;二是有大量可供研究的材料;三是对于大量的材料有专业的分类。民间故事已具备了这三个条件。第一,民间故事的基本定义是“口头创作”,故事一开始是说给人听的,而不是写给人看的。即使后来被记录成文字,成为书面文学,这也只是记录这则故事的许多种说法之一而已,其本质仍是口头创作的民间故事,这个定义,是学界的共识。第二,古今中外的民间故事,都有丰富的文学记录,而且民间故事在民间是流传不息的,从先秦诸子著述至明清各朝的笔记小说,及20 世纪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导的民间故事普查成果《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等,还有国外的民间故事,从已经出版的故事类型索引所用的材料来看,数量也非常庞大。第三,民间故事的分类,有自己独立明确的研究方法,国际上已通用由阿尔奈(Antti Aarne)和汤普逊(Stith Tompson)设计的AT 类型分类。每一故事的类型,以故事的基本结构为基础,依其模式归类,如此可解决每则故事因人、时或地不同所产生的异说,这也是针对民间故事特性的故事专用分类法。

每个故事的特色可以透过类型比较来呈现,很多民间故事在不同国家都有不同的面貌。这些故事既保有各地悠久的传统性,又有跨区域的国际性,既本土又国际,这种特性在其他人文学科里是较少见的。民间故事绝对是可以自成一门学科的研究区块。③金荣华:《“民间故事”成为一门学科的条件与过程》,见其所著《人若有理神也服——民间故事论集》,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9 年,第1—28 页。

陈:访谈当中,老师提及民间故事应该有自成学科条件时,特别强调刘守华是最早倡议民间故事成为一门学科的学者。您对刘先生的推崇让人看到学者彼此的英雄相惜与相赏,胸襟与器度非平常人能及。

三、故事的“情节单元”

陈:我们知道,故事中每一个叙事完整而不能再细分的情节单元,称作“motif”。学人把这个字音译为“母题”,老师则提出以“情节单元”作为对应词,关于这个问题,请老师谈谈您的看法。

金:民间故事是以情节为核心的叙事,掌握情节是分析和研究民间故事的基本方法之一。一则故事中每一个叙事完整而不能再细分的情节作为一个单元,在西方,把这个情节完整的小单元称作“motif”,民国初年的学人音译为 “母题”,民间文学研究者一度普遍使用,但常见误会,中文读者望文生义,联想以为它就是“主题”的另一个说法。其实,译作“母题”也使人误以为其中还有较小的“子题”,这不太恰当,我认为应以“情节单元”作为motif 的对应词,现在已逐渐为研究民间文学者采用。①金荣华:《“情节单元”释义——兼论俄国李福清教授之母题说》,见其所著《禅宗公案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论集》(校订本),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07 年,第307—320 页。

所谓的“情节”,也就是在生活中罕见的人、物或事,“情节单元”可分为动态和静态两种。静态的情节单元常常只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如“一只生了角的老虎”。但它在叙事中必须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才算“完整”。这种叙事中的真实存在总是经由这个动物在某处出现来表示,如“这座山上有一只生了角的老虎”。动态的情节单元,常是以一个行为或一个行动为主体,并有这个行为的动机和结果。如“那个大力士单手拖动了一列火车”是一个完整的动态情节单元,它的主体是“一个人在单手拖火车”,动机是因为他(自称或被称为大力士)要证明他是大力士,结果是火车被拉动了。在民间文学里,每一则可以称作故事的叙事,至少有一个情节单元,也可以有一个以上的情节单元。②金荣华:《中国民间故事与故事分类》一书中的《情节单元和单元分类》,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07 年,第4—5 页。

俄国的普罗普认为,民间故事的情节单元不是母题,而是人物的功能(一定的动作)。李福清是把故事概要的分段叙述称为情节单元的分析,这或许合乎普罗普的定义和方法,但不是我所谓与motif对应的“情节单元”。

陈:在讨论李福清母题说的这一过程中,老师完完全全展现一个学者实事求是的认真态度,追根究底,具有科学辨证的精神,坚持采用“情节单元”一词的立场,这样的精神值得后辈学习。

四、民间故事的本土性与国际性

陈:老师的每一则民间故事研究,都各有精彩的亮点,有的依事理、循人情,或是中外比较,因应无碍。请老师为我们举几个例子,进一步说明您故事研究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

金:我先讲一个《拾金者的故事》,这个故事流传中外,在中国最早的文字记录见于元朝杨瑀(1285-1361)的《山居新话》,大意是:

有个老实的年轻人捡到一束白银750 两的钞票。他的母亲叫他去拾得之处等候失主,归还巨款。失主取回巨款后,却吝于给酬,竟说失金短少,是拾者已有所取。年轻人不愿被诬,两人起了争执。县官的判决是:两人所述都应不假,而失者所失与拾者所拾的钱数不符,可见拾者所得的巨款并非失者所失。若无失者来领,年轻人可取归奉养老母。

从故事提到的细节来看,只有在中国的元朝才有产生这个故事的社会环境,因为中国历代使用的货币都是铜钱和银两,只有在元朝,钱币政策是钞票配合硬币使用,钞票的面值大小都有。巨金遗失而不自觉,只有是大面值的钞票才合理,否则掉落四五十斤重的750 两银子不会毫无感觉。中世纪在欧洲各地通行的是金币,一般人带着巨款出门,不太可能遗失而浑然不觉。所以这则故事的起源应在14 世纪的中国,然后逐渐外传,成为一则国际型的故事。③金荣华:《“拾金者的故事”试探》,《禅宗公案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论集》(校订本),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07 年。

还有一个故事的讲述和地区的语音有很大的关系。《不怕老虎只怕漏》故事说的是:

一天傍晚,天快要下雨,一个老农对他的妻子说:“天快下雨了!”老妇的回答是:“不怕虎,只怕漏。”这时有一只老虎来偷吃牛,在窗外听见这话,以为“漏”是比它更厉害的东西。这时天色已暗,也开始下雨,又有一个偷牛贼来这里偷牛,黑暗中误以虎为牛,骑上虎背,驱之使去。老虎则以为骑在它身上的即是“漏”,慌忙奔逃。偷牛贼后来发觉自己骑的竟是一只老虎,也吓得赶紧逃上一株大树躲避。

老虎和偷牛贼各自产生了误会,误会的开始则是老虎的误听。比较各国两字的语音,只有中国的潮州话与闽南话里,“雨”和“虎”语音和声调相同,所以老妇的答话“不怕雨,只怕漏”,老虎才会听成“不怕虎,只怕漏”。这个故事用潮州话或闽南话讲述时,听起来就语顺理当,用文字记录才有所差异。所以这则故事发源地应当是中国华南沿海的潮州或闽南地区。①金荣华:《“不怕老虎只怕漏”故事试探》,《禅宗公案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论集》(校订本),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07 年。

大家很熟悉的唐人传奇《定婚店》,也是流传很广的世界性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

专司人间婚姻的月下老人,告诉某士人,他未来的妻子年纪还小。士人往探,乃是一名卖菜老妇怀中所抱之女,自忖以自己的士族身分,怎能娶庶民之女为妻,于是使人往刺该女。但日后他出仕为官后,娶了上司的侄女,发现就是往日叫人去刺杀的幼女。原来此女的父亲在某地为官,早卒,而母、兄又相继去世,她便由奶妈暂时抚养。奶妈以卖菜为生,抱她同行。后来她叔父把她接回,由叔父抚养长大。

故事里为何男主角非要杀掉女孩不可呢?其实,这一则是本土化了的外国故事,从社会制度的角度切入,各地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禁止通婚,以印度的种姓制度最为严厉。高阶层的婆罗门、剎帝利(贵族)若娶低阶层的妇女,则会被他所属的种姓集团除籍而成为贱民。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承受极大压力与惶恐的男主角心生杀机的行为才有其合理性,所以这型故事的源头应当在印度。②金荣华:《“定婚店”故事试探》,《禅宗公案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论集》(校订本),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07 年。

陈:老师特别会讨论成为类型的民间故事有其国际性,也有其文化的本土性,是否可以为我们再举一些您研究过的例子?

金:是的,如《分庄稼》是一则在欧、亚、非的许多国家都流传的故事,最早的记录见于14 世纪初的欧洲,在明朝传入中国。故事的说法,中外稍有不同。西方的说法是:

熊或巨魔让农夫种田,但要收取全部的地上作物,因此农夫种了萝卜,让熊或巨魔只收走萝卜叶而自己实得了萝卜。熊或巨魔吃了亏,第二年便改要农作物的根部。于是农夫改种了稻、麦,自己实得了稻穗或麦穗,熊或巨魔则只收到稻根或麦根。

中国的故事,角色换成了地主和佃农,故事便由童趣而变成了对地主的嘲讽,现实性更强些,也折射了中国农村中严重的阶级对立。这种变异是因为中西土地制度的不同。欧洲中世纪的土地制度主要是庄园制度,庄园主将土地分租给农民耕种,但并不是收取一部分他们的农作物作为租金,而是规定每年必须为他工作多少天,包括替他的土地耕作,所以一般人在实际生活里没有农作物分成的概念。在中国,长期以来,佃农都是以农作物的一部分作为农田的租金,实际上也就是佃农和地主分庄稼,所以《分庄稼》故事正好可以放进这个现实的制度,变成佃农和地主的斗智故事,而故事的主旨也就不同了。③金荣华:《“分庄稼”故事试探》,见《愚公移山山还在——民间文学论集》,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3 年。

有些故事只在汉族文化流传的地区才能见到,例如《人若有理神也服》的故事①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增订本),第二册,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 年。,初见于清朝袁枚(1716-1797)的《续子不语》:

九华山最著神异。相传明季海公刚峰,雨中皮靴登山,同伴告以皮靴乃牛皮所作,是荤非素,不可着也,乃易草履。随众参神,指庙中鼓问神曰:“此亦皮也,宁非荤耶?”言毕,忽霹雳从庙起,将鼓击碎。至今庙鼓无敢用皮,以布代焉。

这一类神明犯错经人指出而改过的故事,在其他文化区域里未见,应是汉文化所特有。它显示了汉文化里人对神的基本态度是尊敬,承认其有超自然能力,所以焚香祭祀,膜拜请愿,但没有畏惧,因为人敢和神讲理,也显示了人的一种自我肯定。②金荣华:《人若有理神也服——从民间故事看民间文化》,见《人若有理神也服——民间故事论集》,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9 年。

我一直强调,从民间故事的比较中,可看出文化的本土性或国际性。成为类型的民间故事,在本土有传统性,而且常常是国际性的。

五、编纂民间故事类型索引

陈:老师写民间文学的专著及论文外,也对相关研究的工具书做了修订与编纂,尤其是对情节单元的分类索引、故事类型索引的研究有杰出的贡献。请老师谈谈这些索引的著作。

金:“情节单元”是民间故事的基础,世界各国民间故事里的情节单元数量庞大。美国的汤普逊是开创情节单元分类索引的第一人。他搜集各国民间故事,分析出四万多个情节单元,再进行分类和编号,于1955 年出版《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6 册③Thompson Stith,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Volumes,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5.。这套书方便研究者快速检出其出处,也呈现出这些单元的跨国和跨文化现象。其分类和编码为各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编撰各自的情节单元索引所遵用,已具有国际性。

在《中国民间故事与故事分类》一书里,我除了比较完整地介绍这本书的分类架构,也探讨它的疏失及不足,并且落实编纂了《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分类索引》甲、乙编,甲编是将六朝志怪小说中的情节单元分析后以中国传统类书的分类编排,乙编则是依汤普逊的国际分类法排列。

所谓“故事类型”就是把一则故事的多种不同说法归聚在一起,取同舍异,这则故事的基本结构就成为一个类型。将各种成型的故事进行分类,就是类型分类。故事类型的分类对大量故事资料有驾简驭繁的功用,也便利研究者的检索和比较。国际上通用的分类系统是依循由阿尔奈和汤普逊所编的《民间故事类型索引》(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简称AT 分类。

丁乃通是最早将AT 分类法与中国的民间文学相连结的。他依AT 分类法编写《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但丁氏原书是用英文写成,对象是熟悉这分类法的西方民间故事研究者,又因经费不足,书中删去AT 原书的故事概要或分析。丁书译成中文后,中国的民间文学研究者在应用上有许多不便,必须配合AT 原书阅读,且书是由四人合译,若干译名未曾统一,以致检索不易。④《论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译本之〈专题分类索引〉》,《愚公移山山还在——民间文学论集》,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3 年。

1986 年我在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研究所试开民间文学课程,介绍AT 分类,需要大量可供研究生练习之故事,于是取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的若干省卷本做为教材。之后历年增加,在2014 年,编成了《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四册①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增订本),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 年。,这部类型索引,分类及检索的材料,中国故事以20 世纪后半采录成书者为主;外国故事以译成汉文出版者为原则,资料取材有目前所见中国民间故事的三大套书:《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民间故事全集》《中华民族故事大系》;重要的外国故事集,如阿拉伯《一千零一夜》、印度《故事海》等,还有当代几位民间故事家,如刘德培、金德顺等人故事专集,以及各地的少数民族故事集,总共引用书籍374 种。②节录自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增订本,“增订缀言”),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 年。就AT 分类而言,这是在丁氏书之后,第二部以AT 分类法分类中国民间故事的工具书;就使用者而言,则是第一部为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使用所编以中国民间故事为主的AT 分类索引,也是第一本将中外民间故事依类型并列的索引。

这套《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完成,费时28 年。这部书是具有国际性意义的,每一类型的中国故事,汉族者有其流传地区,少数民族者并注明其族群,外国者则注明其国别,是第一部以中文写成的跨国别、跨文化的国际民间故事类型索引。③丁乃通的引用篇目的流传地区或族名是标示在“参考书目”,检索资料时需进一步查核,相较之下金著在使用上较为方便。

最近我还从事古代笔记小说的类型研究,编了《中国历代笔记故事类型索引》④金荣华:《中国历代笔记故事类型索引》,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9 年。,也已经出版。民间故事的特性之一是具有传统性,也就是通过历代民众喜讲爱听的考验,表示它有着不同世代都能欣赏的传统文化因素。中国的民间故事始见于先秦典籍,以迄明清。编写这书,我搜罗历代的笔记典籍,约有五百多种,资料依朝代先后排列,清楚呈现每一类型故事的时间历程,是故事史的综观。

六、民间故事的采录与整理

陈:任何学科的研究,首先都是先收集材料。和作家的书面创作不同,民间文学是属于口头的创作,老师带队进行过非常多的口传文学搜集和编纂工作,请老师也谈谈这方面的经验。

金:作家的作品是经由文字创作,出版成书,材料内容是固定不变的。而民间文学不同,因为是属于口头创作,也是依靠人们口头转述的作品,因此同一则作品经过不同的人、时、地转述而有变异,材料内容是流动的,所以采录工作是永远持续的,也是研究者必须有的基本经验。我从1987年以来长期做了比较广泛的多族群、多区域的采录工作,整理出版:《金门民间故事集》(1997),《台湾桃竹苗地区民间故事》《澎湖县民间故事》(2000),《台湾汉族民间故事》(2011)等多部故事集。

故事采录后,接续的工作是“整理”。一般认为,找到会说故事的人,把他们说的故事逐字逐句记录下来工作就完成了。但是,说故事的人是把故事“说”出来给人听,用的语言是让人“听”的,不是让人“看”的,在口语与文字的表达上不同。采录者需要把听到的故事用文字记录下来,成为一则让人“看”的故事,其间是有一些差别的。

口头传述的故事,若是照话直录,必然有一些芜词冗句要梳理,但这种梳理工作以不影响原有的语言风格为基本原则。其次,故事几经传述,或许有漏脱疏略之处,如语句意义不完整、情节单元残缺,关键性之说明遗漏等等,这些情形有时模糊了故事的意义,有时损害了故事的完美。但是,这一类的故事有些可以揣摩出词句的本意,有些可以推求出脱略处的原貌,在有所依据的状况下,应当酌予补足,只要不涉及情节变动而丧失忠实记录的原则。

我长年在文化大学主讲民间文学(兼及民俗)、比较文学、敦煌学及其他课程,认为民间文学研究的工作需要有团体来凝聚力量。1999 年,我在台北创办中国口传文学学会,以整理、研究、推广民间文学为宗旨。学会成立的目的之一,在于加强和大陆民间文学、民俗学者的联系与交流,举办海峡两岸民间文学学术研讨会,邀请大陆学者来台畅谈成果,交换心得。借着两岸学者的交流之便,我也能更深入地采录与整理各地的民间故事。

陈:老师这些采录整理的故事,都注记讲述者姓名、性别、年龄、职业、族别和讲述的时间、地点,也列出故事的情节单元或类型编号、民俗调查实录等,方便研究者检索,附录资料的方式也是当时海峡两岸民间文学相关书籍所没有的。

七、民间故事学研究的一座大山

鹿:虽然金老师不是我们的博士导师,却是我们两人的论文答辩委员,尤其是陈丽娜的博士论文《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金老师的用心可说是超越博士导师,而这本论文还有专门的章节,对金老师的民间故事学研究做了详细的阐释。当然不只这样,金老师多年来也指导了一群对民间故事感兴趣的学生做研究,对学生的影响非常深远。请老师也谈谈您的学生和他们的研究。

金:我的学生里头,浦忠成是邹人,他以族人的身分,完成台湾邹人神话研究的博论,讨论了邹人的历史文化、社会结构,也梳理邹人的天地调整神话、造人神话、射日月神话、洪水神话等,且进一步分析影响邹人神话变化的因素。

张百蓉对高雄都会区台湾少数民族的口传故事研究,根据移居城巿后的少数民族讲述的神话、传说、故事加以分析、分类、比较,藉此了解口传故事在城巿都会区的变异、发展概况,并发掘其特色与价值。另有以地方民间讲述作为论述方向的姜佩君《澎湖民间故事研究》。

还有一些学生是从故事类型的角度讨论笔记小说,如黄玉缎《宋元类型故事研究》、林彦如《明人笔记中初见之国际类型故事研究》,并关注外来故事本土化的现象。这些论著,大都在AT 分类法的基础上加以推展、补充。丁先生是第一位将AT 分类法用于分析中国民间故事的,我也指导张瑞文的《丁乃通先生及其民间故事研究》。陈劲榛在2017 年编著《汉文外国民间故事书目》,内容丰富,也很值得参看。

陈:老师的《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等著作,不仅对AT、ATT①ATT 的AT 是指民间故事的主要分类系统,后者T 是丁乃通先生姓氏拼音(Ting)的第一个字母。所以ATT 是指丁乃通先生在AT 系统上有所增添的分类,也兼指其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书中不妥之处有所调整,新增的故事类型也充分反映中国的文化特色。请老师再和我们聊聊这系列著作的撰写和对前人成果的补充。

金:目录学是治学门径,类型索引是民间故事的目录学。编制故事的情节分类目录和类型分类目录,就是“民间故事学”的一项基础工作,使用这些分类目录也是对民间文学工作者的一项基本要求。我在《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不仅落实对AT 分类的修正与增补,也提供民间文学研究者检索更多世界各地的故事文本。

这本书是依照AT 分类法编号编著,以保持它的国际性,但在分类标题、类型名称、类型归属,有不妥之处再加以调整。

类型名称方面,我拟定的能更清楚呈现故事内容,如型号851A 故事类型名称“杜兰朵”(Turandot)。杜兰朵是西方故事中一个公主的名字,AT 原书所写的故事概要是:一个公主要求婚者猜三则谜语,猜出了就嫁他,猜不出则将他处死。故事后来被意大利剧作家编写成歌剧而为西方艺文界人士所熟知。但是,中国并不熟知这个故事,所以把名称改为“出谜给人猜的公主”。

有的学者会质疑,AT 分类法不能凸显中国民间故事的问题,我认为有些只是名称上的误解,就故事的内容,增加类目的名称,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如西方 “笨魔的故事”,内容与中国的恶地主故事的情节是一样,只是角色身份不同,只要类目名称加个“恶地主”,这中西故事就并在一起,也可看出共同性。如上述《分庄稼》故事,在西方是笨魔与农夫,在中国则是恶地主与佃农。有的是中国特有的故事,AT 分类没有编号,可以在AT 分类适当的区域建立编号,成立新类型(AT 系统留有许多空号,以容新类型的建立)。如前述《人若有理神也服》故事,不见于境外,为中国所特有,AT 也没有编号,就其性质,编入“其他宗教神仙故事”类,型号829B。

此外,把《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和《中国历代笔记故事类型索引》两者资料汇聚,则每个故事的传述历程、分布区域与族群等的时空传递,大略可见。

鹿:谢谢老师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材料。最后,可否请金老师简单说说对于年轻的民间故事研究者的建议。

金:我一直期许有足够的翻译人才。大量翻译外国的民间故事,才能比较一则故事在不同国家因不同文化而产生的变异。想研究民间故事学的人不要只局限在一个专业,最好多涉猎不同学科,容易建立不同角度的研究。

鹿:《中国历代笔记故事类型索引》是老师最新的扛鼎之作,从此书也可以见到您对回归中国传统典籍的用心,有国际视野,又有传统情怀,是民间故事学科的标杆。非常感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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