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有点神
2020-12-05尤永
尤永
(尤永,策展人)
周春芽 《春天来了》 布面油画 170×200cm 1984年
春天来了,有点神。
怎么神?
其一,神龙见首不见尾。
2006年,我就听说欧洲小国卢森堡,有一件周春芽早期的神秘作品,数度探寻,还是缘悭一面,直到一个礼拜前才一睹真容,揭晓谜底。
其二,神逸妙能,画之四品。这张画,是神品。
在古代,本来神品第一,后来文人画上升,逸品就排到前面去了。北宋的成都人黄休复这样形容神品:“天机迥高,思与神合。”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天资高、有思想,出神入化,淋漓尽致。
春芽留德之前,大画不多,不仅是他,中国那时候所有的油画家,都很少画大画,能留下来的,更加少。画大画,好像是2000年之后才蔚为风气。
春芽早期最重要的作品,共有四张——1980年《藏族新一代》,1981年《剪羊毛》,1984年《春天来了》和1985年《若尔盖的春天》。除了这次拍卖的《春天来了》,另外三件作品,都有一个很耀眼的共同点——无一例外,都是当年周春芽作品的最高成交记录。《藏族新一代》是2008年的最高价,《若尔盖的春天》是2009年的最高价,《剪羊毛》是2011年的最高价。
《春天来了》1984年7月在成都完成,1985年1月被收藏家携往卢森堡,在家中藏了35年。
上面这四件藏族题材作品,可称为“春芽四柱”。这里四柱的意思,不是命理先生说的什么四柱八字,而是古代建筑学中的四梁四柱,是盖房子的基本结构。春芽从1981年出道至今,凡数年一变,愈变愈奇,气象盛大,光彩烂漫。他能出入于风云变幻的当代艺术潮流, 正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开山门,起华屋,其根基即在于春芽四柱,四柱稳固,华屋恢弘。艺术家的精神,很早就会显露出来,年轻时的精神深度,决定他一生的走向,这就是春芽四柱的价值。
我们看作品。
这张画,并不复杂。画了两头牦牛,一头载货,另一头载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两匹马,一匹冲着观众,另一匹马的马头转到了画面之外。画面的主体是五个藏民,左边年轻的母亲身穿红花袄,怀里抱着一个肥嘟嘟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是以艺术家的女儿褐褐为原型画的,是不是担心妈妈抱不牢?艺术家下意识地把母亲的手画得格外粗大有力,无名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也因此特别显眼。
旁边裸着上身的赤膊大汉是她的丈夫吗?应该是,不过没关系,也可以不是。周春芽关心的是,型体与型体之间的节奏,色彩与色彩之间的呼应。他不太关心画中人物之间的现实关系或社会关系,他甚至坦言“进入不了那种太复杂的思维”,而“一写生就兴奋”。(引自周春芽给栗宪庭的信)说白了,他画中的人物和人物之间,只在艺术层面发生关系。
中间C位的是一位几乎完全赤裸上身,只是在左肩披着一袭藏袍的康巴汉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嘴,轮廓鲜明,骨骼粗大。他脸部和身体的三处肌肉——咬肌、肱肌和胸肌,都绷得很紧,仿佛为遥远的未来缓缓地积蓄着力量。他目光严肃,神情坚毅,传达了这张画的主要情绪,有一种虔诚真挚如圣像般的静穆气质。
最右侧是一位带毡帽的男子,他手里挽着缰绳,但不是在驾马行进,而是在低头沉思,眼窝深陷,鼻翼高挺,表情凝固,像一尊雕塑。
带毡帽的男子和康巴汉子之间,有一个少年的侧面像,也如浮雕。
画的下半部分,大量使用黑色和褐色,画得像地基一般厚重。下面像地基,上面就更像建筑了,如果我们把三组人物当作三个耸立的建筑,就会发现:这张画的结构既稳如磐石又错落有致,具有建筑一般的秩序感。这种对秩序感的追求,来自春芽早期对高更和塞尚的研究,不久以后,他的兴趣就转到了奇里柯的神秘主义上面了。
这也带来了这张画最有趣的地方,藏族的习惯是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丰茂就去哪里,这张画本该表现一个春季转场的行进队伍,而最终呈现的效果,却更接近一个静穆的世界。静穆世界中的秩序构成,成为凝聚内在能量的绘画生命力。春芽看起来是不在意的,但他一直在追求一种内在的秩序。所有的好画,都有内在的秩序。
阳光打在身上,金色弥漫天际。春芽用重叠的方形笔触表现光斑,用大面积的中黄厚涂天空,画面从左向右,渐趋暖色。这是一处迎着朝阳的队伍?抑或是晚归?作者并未交待,也无需交待。以金色为背景在艺术史中常见于宗教绘画,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也增加了画面圣洁静穆的气氛。这是1980年代初——在“文革”的废墟之上,内心信仰状态的色彩再现。
春芽八十年代初的早期作品,经常被归入伤痕美术派或四川乡土派,其实他和这两派关系都不大。伤痕派主要是知青,他们在“文革”中饱受戕害,青春虚空,一无所成,其悲情伤感催人泪下,遂以现实主义手法发之于画,代表作如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周春芽只是同时间在画着他的画,上面说的这些特点,可一条都和他挨不上。看春芽这些画,不伤感,更不催泪,《藏族新一代》是阳光灿烂的,《剪羊毛》是浓郁热烈的,《春天来了》是圣洁平静的,《若尔盖的春天》是天真梦幻的。
再说乡土派。1981年,罗中立的《父亲》和周春芽的《藏族新一代》同被四川美协选送进京,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父亲》获得一等奖,《藏族新一代》获二等奖。但是,参加同一个展览,并不代表就要踏入同一个潮流。罗中立是四川乡土绘画的领袖,乡土绘画其实就是知识分子画农民,历史上的好作品,包括罗中立,都出自真挚而平等的视角,如果居高临下,就不足观了。
左1 周春芽《春天来了》画中男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原型左2 周春芽大学同学钟长青
周春芽和长女周褐褐,周褐褐是《春天来了》画中小女孩的人物原型。
周春芽画的是藏民,藏民不是农民,乡土社会其实就是中国的底层社会,但藏民一点儿也不底层,更不是low life,他们只是活法和你不一样,洒脱而自由,完全不需要同情。
既然周春芽早期以藏族为题材的作品既不属于伤痕,又不属于乡土,我们可以在什么样的历史结构中观察呢?只要把目光拉远一点,春芽四柱在历史中的位置就清楚地显现出来了。
20世纪,去西部,表现新疆和西藏的少数民族,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40年代,二战期间,以张大千、孙宗慰、常书鸿、吴作人、司徒乔、韩乐然等人为代表,在民族存亡之际,寻找中华文明存续之源。第二阶段是1950年代,以董希文、黄胄、吴冠中、潘世勋等人为代表,在边疆,寻找新的艺术形象和艺术语言,歌颂多民族统一的新中国。第三阶段,从“文革”结束到“八五新潮”,这一阶段,去西藏的艺术家众多,若论影响之深远,则非丹青七画(即陈丹青毕业创作西藏组画七幅)和春芽四柱莫属,其共同点,即在于不以艺术为工具,而能深入到个人的精神世界。
每当时代风气大转折、大变革之际,优秀的艺术家往往擅长借机、借力、借势、借景,绕道而行,另辟蹊径,以边缘带动全局,令艺术风气焕然一新。
我们回到《春天来了》创作的历史现场:
借少数民族题材,突破陈腐滥调,笔端直透心灵,春天来了——革新除旧,是转机更是生机,是谓借机;藏家严先生在1980年代中期前后,对春芽帮助极大,不仅是经济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他作为经济担保人,支持春芽去德国,改变了人生轨迹,是谓借力;从1981年开始,周春芽连续参加全国性美展,连续得奖,二十几岁就名动京师,声闻西南,是谓借势;画册上的现代主义,高更和塞尚的方法论,与西南边陲的藏族人马神奇般地汇合笔端,是谓借景。
在历史现场,再把目光环视一下:
1980年,不让画亲嘴,那就画藏人接吻,遂有陈丹青《西藏组画·牧羊人》。
1981年的全国青年美展,本来是美协因循的展览,却因罗中立《父亲》的横空出世而成为新时代的里程碑。周春芽《藏族新一代》也在这次展览上崭露头角。
1985年的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展,本来只是国际和平年配套活动,却因艺术上的探索与突破而成为八五新潮的开端。周春芽的作品《若尔盖的春天》也在这次展览上获奖。
1985年,本来是美协要开一个全国性的油画创作研讨会,地点定在皖南,几天的大讨论,扔掉了艺术上的枷锁,创作自由渐渐成为不言而喻的共识,这就是黄山会议。
1986年,本来是找个地方,放一放美术界新思潮作品的幻灯片,却催生了89现代艺术大展和西南艺术群体,这就是珠海会议。
在1980年代,君子善假于物,最终蔚为潮流的例子,比比皆是。
再回到画上,一幅画,一幅名画,到底是什么?
是一块昂贵的布?是一段独特的审美体验?是成功者的奖赏?是有钱人的心头好?是资本的对象?是往昔的证据?
是的,都是。
但有的时候,它是一粒小石子,曾经某个时候,投在历史的深处,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翻成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