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守道者——六角紫水漆艺之路

周勇

日本漆艺贯以技法绝妙高深、制作水准精良而闻名于世，为人所仰。究其根源，在于绵延不断的技艺传承、创新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发展。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日本近现代漆艺界，六角紫水是漆艺发展史上无法绕过的践行者，他的叛逆和不羁、敢于质疑和否定一切的精神，他对漆艺的绝对信念和创新精神，深深影响了日本现代漆艺界，引领并最终形成了以日本古典艺术为基础的漆之艺术，他将乐浪漆器的精神内涵、雕刻笔法与日本传统漆艺技法相融合，最终创造出了独特的艺术成就而屹立于日本漆坛，终为日本漆艺界所认可和尊崇，被誉为日本近现代漆艺界的“漆之精神”。

作为一名学漆之人，笔者曾于2017年赴日本研学考察，2019年，又幸得作为国家艺术基金漆画海外人才项目成员之一东渡日本，前往六角紫水的故乡——广岛市立大学研究学习。在研习中又与六角紫水的作品不期相遇，幸甚至哉。

19世纪的世界是西方领先东方的时代。在西方的舰船大炮和西学东渐牵引之下，1868年1月3日，日本天皇发布《王政复古大号令》废除幕府，揭开了明治维新的序幕。维新开启了日本走进近代化的序幕，掀起了日本近代发展的风暴。随着西学留洋知识分子的极力推崇和引介，西方文化得以快速进入日本。“文明开化”的风潮席卷东瀛，原本传统保守的日本社会受到强烈冲击。物质需求与生活的西化，特别是对于思想观念上的现代化的倾向，对于日本传统工艺界带来重大的影响，实现了传统意识向现代意识的转变。

一、艺术启蒙之路

生于明治维新这个对于日本来说不平凡时代的六角紫水（1867—1950年）无疑是这一时代发展风暴的见证者。跟其他日本青年一样，他从小就怀揣着一颗为国奉献，成为国之栋梁的壮志雄心。

1.崭露头角

1889年，22岁的六角紫水能够成为东京美术学校成立后录取的第1批学生，年轻的紫水无疑是十分幸运的：在学校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灵魂导师——校长冈仓天心。冈仓校长的教育理念是在立足传统为大原则的同时不墨守传统，而是引导走向新的创造。这种教育理念深深地冲击、影响了六角紫水一生。“不墨守、新的创造”这样的精神和追求，彼时已开始扎根在他的内心里，即将萌发。

在东京美术学校求学期间，因为学业优秀，六角紫水受到了琳派著名漆艺家小川松民的关注。在其邀请下，六角紫水全身心投入到漆艺专业的学习中去。在小川松民不幸离世后，紫水又得到继任者白山松哉先生的青睐和精心栽培。经过5年的时光，六角紫水将小川松民琳派的精髓风骨、金井清吉的漆艺技巧、白山松哉的细波纹描绘技法集大成地吸收和继承，并融会贯通地表现在了自己毕业作品——香合上，获得满分的毕业成绩。据传，这件作品后被日本皇室收藏，并代表日本文化艺术被放置在日本驻意大利大使馆内陈列。

2.非凡的创造力

1893年，毕业后留校的六角紫水充满了自信和抱负。在接受了明治天皇之托后，开始了设计制作菊莳绘螺钿书架的任务。历经十年和海野胜珉、川之边一朝共同完成了这件作品。（图1）

正如紫水自己所述，设计这件作品的初衷就是为了向后人展示自己所达到的艺术高度（紫水自传之六）。作品仿照传统镰仓菊花的图案，色彩绚丽。运用传统莳绘技法，描绘了全面盛开的金色菊花田野，体现了陶渊明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从中充分展现了正值年轻的六角紫水非凡的艺术创造和表现力。

图1 菊莳绘螺钿书架

图2 大正天皇即位到京都所乘坐的第7号御料车

3.勇敢的探索之路

此时的六角紫水已经不满足于将传统漆艺仅仅局限于工艺范畴里，恩师冈仓天心的教育理念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改造和创新传统漆艺的念头已经开始萌芽。

正是这样的想法驱使其致力于色漆的研究、改良和开发。传统漆仅有的黑、红、黄、绿、茶5种色的限制和昂贵的价格让紫水感到了束缚和不自由，他希望漆色可以像其他画种一样自由着色，心中起了否定传统色漆作为创作材料的叛逆念头。于是，紫水在创作中借鉴和参考染织染色方法，试图改良色漆的制作和品种。这种看似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当时日本传统漆工艺行业中掀起了波澜，日本漆工会因此给出了“这东西看不出是漆，简直就像用油漆材料”的论断。对此，紫水不予理睬，依然执着地坚守着改造色漆的信念。

明治维新的西学东渐浪潮深深冲击、影响着美术界。在当时流行漆艺过时的言论和观点，美术界普遍认为工艺相比起艺术性的创意表现，更注重技术，于是工艺被排除在美术展览范畴之外。这种轻视工艺的局面反而催生了工艺界的团结，他们成立了团体和组织，并不懈努力，希望能够作为美术的一部分参加文部省组办的美术展。六角紫水成为推动这一运动的骨干力量。通过不懈的努力，1901年，六角紫水在日本美术院展上展出了自己研发改良的色漆制作的漆画《花卉三图》，得到了美术界的认可和肯定：“色漆可以和水彩、油画一样，获得各种颜色浓淡晕染的自由，那么在使用这样颜色制作的绘画的耐久方面就可以获得成功。”这样的评价无疑是对年轻艺术家的一种鼓励，为后来紫水在其艺术道路上敢于颠覆、敢于创新埋下了伏笔。

二、赴美后的嬗变

1904年，六角紫水跟随冈仓天心起航赴美，在美国的5年的时间里，六角紫水将自己置身于“世界概念”这一高度上，重新审视东方大漆的艺术地位。他利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手段，通过无数次的化学实验，深入细致地研究西方的涂料，在同东方的大漆进行了对比后，作出了科学的判断和结论：东方大漆的毒性问题如果能被很好解决的话，那么世界对它的接受程度和需求将会极大增加。在美国的研习让六角紫水开拓了艺术视野，成长为一名具有国际意识的艺术家。

在和日本美术工艺界断绝联系5年后，六角紫水回到日本。在经历了从否定天然大漆到通过对比西方的涂料，重新审视、认识到东方大漆独特价值的思想嬗变后，紫水对于重新使用大漆创作充满了热情和信心。

一旦认定终不悔。在他开创的“六角研究所”里，从日用品到高级器具的开发；从室内到室外区域的拓展，甚至涉及到汽车、铁道列车等大工业生产的涂装领域，均留下了他的足迹。这一时期，六角紫水相继完成了大正天皇即位到京都所乘坐的第7号御料车和国会议事堂御休所的髹涂和装饰设计工作。（图2）

六角紫水忘我、恣意地实践着、拓展着，也不断努力佐证着他的理想：“大漆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涂料，是东方的、日本的骄傲。”

三、古美术里寻找灵感

六角紫水一生对于考古美术研究可谓是倾尽了全力，毕其一生。一方面他对古代文物的保存、研究与传承做出了重大贡献；另一方面，古代文明遗产也反馈给了他艺术创作无穷的动力。

图3 乐浪漆器古法精神气息和日本艺术特征样式相结合的漆艺作品

乐浪位于朝鲜半岛，西汉武帝平定卫氏朝鲜后设郡于此而得名，甲午战争后朝鲜又被日本所占。在对乐浪漆器研究中，六角紫水被深深地震撼，那些产于汉代四川蜀郡和广汉郡的漆器，如今木胎虽然已经腐烂消失，但存在于漆膜上髹涂的云气纹、菱纹、神兽纹样仍然展示出的无上高超的艺术性，漆面上那带着浓郁汉风的纤细流畅的线描和浑厚大气的造型等等，都让紫水为之倾倒，并深深地激发了他的激情和创作力。此后，六角紫水创作出大量将乐浪漆器古法精神气息和日本艺术特征样式相结合的漆艺作品，而这也正一举奠定了六角紫水在日本漆艺界的地位。（图3）

四、六角紫水漆艺术探微

六角紫水一生创作力极强，作品恒河沙数。从一开始的因为热爱而投入，因大漆的局限而敢于批判；再到重新认识大漆的价值回归乃至痴迷。究其一生，他以执着坚持和傲岸不羁伫立于日本漆艺界。

如果说早期的作品体现了六角紫水非凡的艺术天赋和学校所学习到的扎实的传统漆艺技法，赴美后的研究使得六角紫水重新认识天然大漆的价值。那么创造性地创作出大量带有乐浪漆器风格和气息的作品则集成式地展现了紫水立足于传统的改良勇气，展现了他对实验性创作理想的坚持与执着。正如紫水自己所言：“无论是从漆材料，还是漆工艺、工具，对于新兴的事物，都乐于接受和实验。”正是这种不懈的坚持和创作，促成了六角紫水最终以日本古典艺术为基础，将乐浪的雕刻笔法与日本漆艺技法相结合，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风格屹立于日本漆坛，最终受到日本漆艺界的认可和尊崇，被日本现代漆艺界誉为“漆之精神”。

图4 理想界画箱

图5 笑天狮吼号图匣

以作品《理想界画箱》为例，作品是一件手箱，箱面采用了传统平莳绘的手法，表现了佛教题材的画面。金银材料的运用营造出节日气氛。从画面中的凤凰、人物和花卉的线条和造型不难看出乐浪漆器线描造型风格的影响。（图4）另一件堪称代表作的《笑天狮吼号图匣》，更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六角紫水此时成熟而独特的艺术风格：使用雕刻技法，结合金银粉莳绘技法来表现沐浴在晨光中的狮子；娴熟刀法的张力结合漆艺是金银材料，搭配着表面独特的肌理美感，彰显出艺术家处理表现对象非凡的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表现充满了绘画性特征，极大地提升了作品艺术价值和语境。（图5）

五、结语

六角紫水以绝对的信念、坚持不懈的自我批判和创新精神，深深影响了日本近现代漆艺界，特别是在日本传统文化面临存亡危机的动荡年代，他对国宝和文物发掘、研究等文化财产保护活动倾注了热情。他深耕并拓宽了日本引以为豪的传统漆艺世界，更难能可贵的是，六角紫水穷其一生秉持着一种不羁的为漆守道的信念，使他成为日本漆艺界的高山而令人仰止，并深深地激励着日本乃至全世界漆艺界的后辈们砥砺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