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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积山石窟第142窟“猴头”“象头”造像研究

2020-12-05杨文博

敦煌学辑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释迦涅槃猕猴

杨文博

麦积山石窟第142窟营建于北魏晚期,位于麦积山石窟西崖,为方形平顶洞窟,窟内造像十分丰富,其正壁塑结跏趺坐佛一身,磨光高肉髻,着褒衣博带式袈裟,双手略残,右手作与愿印,左手作施无畏印。右壁塑交脚菩萨一身,坐于高坛基上,扇形发髻,眉间有白毫,项饰璎珞,右手作无畏印,左手残。左壁同样塑结跏趺坐佛,磨光高肉髻,着褒衣博带式袈裟,双手略残,左手作无畏印,右手轻握。在正、左、右三壁,又影塑千佛与说法像。其中在正壁的左右上角各悬塑一身动物像,这两身动物像在麦积山石窟北魏造像中仅存一例,是一组十分特殊的造像。关于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两身动物塑像目前学界存有不同的认识,蒋毅明、李西民等先生将其解释为牛头山瑞像和象头山瑞像,李晓青先生认为第142窟的两身动物像代表的是猴头山和象头山瑞像,张锦绣先生认为是牛头山和象头山瑞像,而其后在编撰《麦积山石窟志》时又解释为鹿头瑞像与象头瑞像,《佛国麦积山》中解释为猴头瑞像和象头瑞像,孙晓峰先生将这两身塑像认定为象头与猴头,认为其表现的是白象、猕猴、鵽鸟自分长幼的戒度类本生故事。笔者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拟对第142窟的正壁左右上角的两身动物塑像的身份及其表达的宗教含义作进一步的探究。

一、两身动物塑像的身份

第142窟正壁的左上角的动物塑像脸部消瘦呈倒三角形,额部略为突出,眼窝较深,双眼凸出,眶间距窄,鼻子与双耳较小,嘴巴扁平,眼睛与嘴之间的距离较小。头上戴冠,冠上有双“丫”形装饰物,右耳后边有似羽毛的装饰物,额部与脸部的毛发刻画十分细致。在这身动物塑像的正上方影塑坐佛一身,坐佛头部残毁,右手作与愿印,左手轻捏袈裟,为说法状。坐佛右侧,有一只鹫,其头部下俯,双爪抓地,双翅收缩。第142窟正壁右上角的动物塑像明显为象头,其两耳下垂,双眼微闭,象鼻向左上卷,头戴冠,冠左部残毁,正中有一似猪形的动物。象头左侧现存残毁一半的圆券龛,龛内有裹禅巾的坐禅比丘。

第142窟正壁左上角的动物塑像目前学界有牛头、猴头、鹿头的争议,笔者同意猴头的观点。关于牛头,在秦州地区发现的造像碑中牛的形象可与其对比,在北周保定三年(563)秦安权道奴造像碑碑阳上部的牛车以及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木河乡出土北周建德二年(573)王令猥造像碑碑阴下部的牛车中牛的形象,我们发现均与左上角的动物塑像形象不同。除秦州地区外,在河西地区嘉峪关市13号墓前室西壁的耕牛图以及莫高窟第257、249窟壁画中出现牛的形象也与左上角动物塑像的形象不同。关中地区发现有与第142窟基本处于同一时代的造像碑,西安博物院藏北魏太昌元年(532)郭道疆造像碑碑阳分上下两龛,在造像碑碑阳底部的右侧有供养人乘牛车的图像,其中牛车中牛头头顶两侧有牛角,头部宽,牛眼半闭,鼻孔大,眼睛与嘴部的距离较大,脸部平整,无下凹,显得比较笨重,与左上角的动物的形象亦不相同。可以看出左上角的动物塑像与秦州地区、河西地区以及关中地区出现的牛头的形象差异都较大,所以并不能判定其为牛头。关于鹿头,麦积山石窟第133窟10号造像碑的下段右侧上层的位置刻有鹿野苑初转法轮,10号造像碑中的鹿头面部较长且扁平,眶间距较宽,可以看出与左上角的动物塑像的形象有较大的差异。此外,云冈石窟第6窟主室东壁的初转法轮、莫高窟第257窟西壁的鹿王本生以及第263窟北壁的鹿野苑初转法轮中鹿的形象也与左上角的动物塑像的形象有较大的不同,所以笔者认为其并非是鹿头。

我们再将第142窟左上角的动物塑像与其他地区出现的猴的形象进行对比,发现其表现的正是猴头。炳灵寺石窟第6窟右壁下方绘猴王本生,其中两只猴嬉戏于山间,右部猴头漫漶不清,左部猴头的额部凸出,脸颊下凹,眼部至嘴部的距离较小。莫高窟第285窟西坡下部绘一猕猴坐于山巅之上,其中猕猴双眼凸出,眶间距较窄,嘴巴微张,眼部至嘴部的距离很紧凑。克孜尔石窟也出现许多猴的形象,克孜尔石窟第77窟所绘的坐禅猕猴,猴头额部突出,眼睛至嘴的距离较小。经过对比,麦积山石窟第142窟左上角的动物塑像与其他地区猴头的形象虽细节上有所出入,但整体上十分相似,笔者认为第142窟左上角的塑像为猴头。即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动物塑像分别是猴头与象头。

二、猴头与象头的宗教含义

在猴头正上方有一坐佛,坐佛右侧有一鹫。我们将这一场景与《大般涅槃经》比照,发现其与《大般涅槃经》有关。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载:“我又示现久住冢间,作大鹫身度诸飞鸟。而诸众生,皆谓我是真实鹫身,然我久已离于是业,为欲度彼诸鸟鹫故,示如是身。”(《大正藏》,第12册,第374页)笔者认为猴头上方的鹫所表现的正是释迦度化飞鸟而化鹫,而鹫旁边的坐佛表现的是正在讲经时的释迦。在坐佛左下方、猴头左侧有两身比丘,两身比丘双手合十面向坐佛而跪,进行虔诚的礼拜,这两身比丘所表现的内容应是释迦讲经时正在听法之弟子。猴头上方的鹫和坐佛与《大般涅槃经》有关,正壁左右上角的猴头和象头很可能也与《大般涅槃经》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师子吼菩萨品》载:“复次善男子,是贤劫中无量众生堕畜生中受恶业果,我见是已复发誓愿,为欲说法度众生故,或作麞鹿熊罴猕猴龙蛇金翅鸟鸽鱼鳖兔象牛马之身。”(《大正藏》,第12册,第550页)笔者认为第142窟出现的猴头与象头表示的正是《大般涅槃经》中所记载的释迦为度化众生化作麞、鹿、熊、罴、猕猴、龙、蛇、金翅鸟、鸽、鱼、鳖、兔、象、牛、马之中的猕猴身与象身,但第142窟并非将《大般涅槃经》中记载的麞、鹿、熊、罴等动物全部表现出来,只是选择了猕猴与象,但猕猴与象并不单纯地用完整的猴与象表现,而是用戴着装饰十分豪华的头冠的猴头和象头来表现。正壁主尊右侧现存四层影塑,第二层塑一世俗女性,其右手执净瓶,左手牵一小儿手,当为母子,在这一母子对面有一塑像,头部残毁,左臂举于胸前,右臂残毁,躯干修长,半蹲于供养人前,形似小鬼,这幅画面表现的可能是“有无量无边众生生饿鬼中”这一情景,母子代表众生,母子像前的造像则代表饿。象头冠上的猪形动物,则表现的是经文中所记载的释迦佛在贤劫时生于屠脍家,蓄养鸡猪牛羊的情节。将猴头、象头、鹫、猪等动物与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对应,我们发现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塑像应属于表现《大般涅槃经》的造像。

竺法护、昙无谶、慧严、法显、觉贤、竺法念等都译有大乘类《涅槃经》,其中以北凉昙无谶所译的《大般涅槃经》影响最大。南北朝时期,北方非常盛行涅槃佛性学说,研习涅槃的学者众多,著名的有昙无最、慧光、圆通、道凭、道慎、宝篆、灵询、僧妙、道安、法上等人(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3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88页)。在北方地区十分盛行涅槃学说的背景下,秦州地区亦不会例外。

第142窟三壁的主尊为三世佛造像,关于三世佛,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方便品》记载为过去诸佛、未来诸佛、现在十方无量百千万亿佛。(《大正藏》,第9册,第7页)关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的身份及传承次序,《妙法莲华经·序品》载:“日月灯明佛八子皆师妙光,妙光教化令其坚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诸王子、供养无量百千万亿佛已,皆成佛道,其最后成佛者,名曰燃灯。……是妙光法师,时有一弟子,……其后当作佛,号明曰弥勒,广度诸众生,懈怠者汝是,妙光法师者,今则我身是。”(《大正藏》,第9册,第4页)燃灯佛于过去世中最后成佛,成佛后又为释迦授记,释迦涅槃后则是弥勒成佛。可以判断第142窟右壁的交脚菩萨即代表尚未成佛的弥勒菩萨,正壁主尊为现在佛释迦,左壁主尊则为过去佛燃灯佛。三壁的主尊与窟内的影塑千佛共同构成了《妙法莲华经》中所记载的三世诸佛。可见第142窟是以法华思想为主题的洞窟。

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塑像为表现《大般涅槃经》的造像,而法华与涅槃之间也有十分密切的关系,隋吉藏撰《法花游意》载:“涅槃即是法花之异名,涅槃既无名相强名相说,法花亦无名相强名相说。”(《大正藏》,第34册,第638页)又《佛祖统纪》载:“二经同明开显并属醍醐,故合为一时。此并从经标名,法华具云妙法莲华经,由妙法有施开废三者之义。故以莲华为喻。涅槃者,具云摩诃般涅槃经,此翻大灭度,大即法身,灭即解脱,度即般若,一经始终,纯谈三德。”(《大正藏》,第49册,第147页)鉴于法华与涅槃的密切关系,窟主将法华和涅槃造像组合在一起是非常有可能的。

三、猴头、象头与禅定

第142窟正壁的左右上角所塑猴头与象头是表示《大般涅槃经》中所记载的释迦为度化众生化作麞、鹿、熊、罴、猕猴、龙、蛇、金翅鸟、鸽、鱼、鳖、兔、象、牛、马之中的猕猴身与象身。《大般涅槃经》中记载释迦为度化众生曾化作麞、鹿等十五种动物,窟主之所以只选择了猴与象两种动物,笔者认为这与当时的修行方式有密切的关系。

《大般涅槃经》强调“众生悉有佛性”,关于佛性,《大般涅槃经·师子吼菩萨品》解释到:“佛性者即首楞严三昧,性如醍醐,即是一切诸佛之母。……首楞严三昧者,有五种名。一者首楞严三昧,二者般若波罗蜜,三者金刚三昧,四者师子吼三昧,五者佛性。随其所作,处处得名。”(《大正藏》,第12册,第524页)一切众生悉有首楞严三昧即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因众生不修行所以不见佛性。关于如何修行,如何取得佛性,隋慧远在《大般涅槃经义记·师子吼菩萨品》讲到:“彰首楞严三昧功能成即佛性,以首楞严能令诸佛常乐我净,故即佛性佛母之义。”(《大正藏》,第37册,第1764页)从慧远的解释中我们可看到取得佛性的方法为首楞严三昧。汤用彤先生将汉晋流行的禅法概括为念安般、不净观、念佛、首楞严三昧等四种(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52-553页),其中首楞严三昧汤用彤先生解释为“盖大乘最要之禅定”。后秦鸠摩罗什译《佛说首楞严三昧经》卷1载:“一切禅定、解脱、三昧、神通、如意、无碍、智慧,皆摄在首楞严中。”(《大正藏》,第15册,第631页)可见取得佛性的修行方式就是禅定。象头旁边圆券龛内所塑的禅定比丘,其所表现的应是通过禅定修行来取得佛性的僧人。而且象又在《大般涅槃经》中被用来比喻佛性,《大般涅槃经·师子吼菩萨品》载:“象喻佛性。”(《大正藏》,第12册,第556页)所以第142窟的象头可以理解为表示佛性,这样象头与旁边的禅定比丘产生了紧密的联系,象头代表了佛性,禅定代表了取得佛性的修行方法,比丘则通过禅定取得佛性。象头下层影塑一立佛、一弟子与一协侍菩萨,其中弟子双手合掌跪于佛前。笔者认为这一情景与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中《授学无学人记品》《五百弟子受记品》所记载的释迦为众弟子授记的内容基本相符,这幅场景所表现的内容应是释迦为弟子授记。《大般涅槃经》中强调的众生悉有佛性皆当成佛,其实就是释迦为众生授记。“众生皆有佛性,悉当作佛,即是普授众生记别。”(《大正藏》,第37册,第1764页)这里的弟子授记像显然是代表了成佛的环节,也就是完成了从众生悉有佛性到众生皆可成佛的转变。我们可看到正壁右上角的象头、禅定比丘以及象头下侧的弟子授记像集中表现了众生悉有佛性、成就佛性的修行方法以及众生皆当作佛的内容,其中禅定是取得佛性的修行方法,也是成佛的基础,所以要取得佛性和成佛都需要经过禅定,而如何禅定则与左上角的猴头有关。

第142窟正壁右上角的象头与禅定有紧密的联系,左上角的猴头也与禅定有密切的关系。前文所述,猴头表现的是释迦为度化众生而化作的猕猴身。猕猴因自身的性格特征经常出现在禅观类的经典与图像中。关于猕猴的性格,《大般涅槃经·师子吼菩萨品》载:“众生心性犹如猕猴,猕猴之性舍一取一,众生心性亦复如是。”(《大正藏》,第12册,第374页)后秦鸠摩罗什译《坐禅三昧经》卷1载:“乍惊乍惧,志如猕猴。”(《大正藏》,第15册,第271页)禅定修行之时,最怕与猕猴一样心意散乱,不能专心入定,所以为防修行者心意散乱,常采用拴缚猕猴的方式比喻。《坐禅三昧经》卷1载:“譬如猕猴,被系在柱,极乃住息。所缘如柱,念如绳锁,心喻猕猴,亦如乳母。常观婴儿,不令堕落。行者观心,亦复如是。渐渐制心,令住缘处。若心久住,是应禅法。”(《大正藏》,第15册,第272页)隋达摩笈多译《菩提资粮论》卷5载:“于中修定比丘,心思惟时专意莫乱,若心离境即应觉知,乃至不令离境远去,还摄其心安住境中。如绳系猿猴系着于柱,唯得绕柱不能余去。如是应以念绳系心猿猴,系着境柱。唯得数数绕于境柱,不能余去。”(《大正藏》,第32册,第534页)克孜尔石窟第77窟东甬道券顶外侧壁绘坐禅比丘,坐禅比丘左侧绘一嬉戏的猕猴,坐禅比丘右上方又绘一坐禅猕猴。李静杰先生认为猕猴习性活跃、放荡不羁,因而被选择为修行者摄伏心定的代表。猕猴从奔走到坐禅,正是修行者收敛六根,深入禅定的写照(李静杰《龟兹石窟壁画精进力比丘本生与六种众生譬喻图像内涵分析》,新疆龟兹研究院编《龟兹石窟保护与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11页)。在克孜尔石窟第118窟主室券顶的天相图中绘一只鹰怀抱猕猴,主室券顶外侧壁绘坐禅比丘。赵莉、杨波先生认为猕猴当为象征放荡不羁、三心二意的心性,老鹰用双爪将其抱紧象征了对猕猴心性的调伏(赵莉、杨波《龟兹石窟“天相图”演变初探》,《敦煌学辑刊》2018年第3期,第56页)。可见猕猴在禅修中是起了告诫修行者的作用。第142窟正壁左上角的猴头应与克孜尔第77窟、第118窟中猕猴的作用一致,是告诫修行者:在禅定时需要调伏心性,不能心意散乱、三心二意,需专心入定。猴头右下部的龛内的造像残毁,其残毁的造像很可能也是禅定比丘。

综上所述,第142窟的正壁的象头用来表现佛性,虽众生悉有佛性,但因众生不修行,所以佛性不显,而佛性需要靠禅定修行来取得,猴头在这里正是强调了禅定的方法,是告知修行者如何进行禅定,在正确的禅定后便能取得佛性。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猴头与象头造像不仅是表现释迦为度化众生化作的猕猴身与象身,而且它们与禅定密切相关,共同为成佛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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