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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诗经》学研究四十年

2020-12-04

关键词:诗经文献日本

张 小 敏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长期以来,中国文化凭借其历史悠久、积淀深厚、体大思精,作为一种强势文化,泽被海外,惠及天下。然而中国学人致力于本土文化的精耕细作,却极少关注其在海外丰富的衍生品。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海上交通的日益便利、人员往来的增多、文化交流的频繁,部分学人开始注意到域外汉学的多重价值。但不可否认的是,直至改革开放前,受主客观诸多因素的制约,域外汉学的研究仅限于个别学人的星星之火,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而蔚然成风。真正意义上的域外汉学研究迟至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兴起,与改革开放同步推进,至今恰好40年。我国域外《诗经》学研究也经历了大体相似的发展过程。

一、中国《诗经》学会与早期域外《诗经》学研究

广泛的学术交流是中国学人认知域外《诗经》学的必要前提。改革开放伊始,地理与政治的客观制约逐渐消除,《诗经》研究的海内外交流由此变为可能。中国《诗经》学会于1993年成立,年会的定期召开为中外《诗经》研究者的广泛、深入交流提供了极佳的平台,也为中国学人推开了一扇认知域外《诗经》学的窗口。据赵霈林教授统计,1993年至2001年8年间召开的第一至第五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就有来自中国台湾、香港以及日本、韩国、新加坡、越南、蒙古和美国学者287人次参加,他们提交的论文有127篇分别收入五次研讨会论文集。如此集中、大规模地围绕《诗经》展开的中外学术对话是空前的,海外学者的广泛参与,使我们认识到《诗经》的故乡在中国,《诗经》学却是世界的。赵霈林教授认为“这些论文以其全新的内容和见解及其所体现的治学态度和方法,使我们的眼界为之大开”。他从四个方面谈到海外《诗经》研究对我们的启示:一是建立《诗经》研究的世界观念;二是重视《诗经》学的传统,包括历代对《诗序》和诗教的阐释;三是发掘《诗经》在当代思想道德建设中的价值;四是重视学术观点的系统性和前沿性[1]138。从40年域外《诗经》学研究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及当下的学术热度来看,海外《诗经》研究对我们的启示恐远不止此。今天域外《诗经》学研究方兴未艾,相关国家社科、重大招标乃至“文化工程”项目不断推出,大量域外《诗经》珍本文献的持续发现,结合自身研究专长搜集海外文献裨补学术已然成为今之学人的一种自觉追求。而这一切的发生无不与中国《诗经》学会的早期推动有关。

海外学者的积极参与,域外《诗经》学信息的涌入,引起中国《诗经》学会老一辈学人的最早关注,纷纷撰文予以推介。如夏传才的《略述国外〈诗经〉研究的发展》《国外〈诗经〉研究的发展》、张启成的《海外与台湾的〈诗经〉研究》、王丽娜的《西方〈诗经〉学的形成与发展》、王晓平的《〈诗经〉文化人类学阐释的得与失》《〈诗经〉之于亚洲汉文学》等。早期域外《诗经》学研究特点主要有二:一是对西方文学观念主宰下的《诗经》研究方法论的反思;二是以地区、国家为单元的域外《诗经》学的总体介绍。

20世纪的中国《诗经》学萌生于尊崇科学、反传统、向西方学习的文化生态之中。而毫无传统羁绊以译介为主要接受方式的欧洲传教士,从接触《诗经》的那一刻起,就认识到了《诗经》文学的特质。其后200年间,虽有对经学诠释的观照,但从未改变他们对《诗经》文学本质的基本认知。这种认识在“五四”时期适逢其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成为20世纪中国《诗经》研究的逻辑起点。在西方科学主义旗帜的强大召唤下,所谓文学的科学研究方法被植入《诗经》,延续两千余年的经学传统面纱被层层掀起,各种新观念、新路径、新方法层出不穷,“新解”“新论”“新说”成为一个世纪《诗经》研究最时髦的表述。经过近百年的热闹与喧嚣,多视角、全方位的《诗经》多元研究无疑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也深刻地意识到科学主义思潮下的《诗经》文学研究与传统《诗经》学的背离和不相适应性,于是在20世纪末出现了以反思《诗经》研究方法论为发端的域外《诗经》学研究。夏传才《国外〈诗经〉研究新方法论的得失》一文,以方法论为纲目回顾了域外《诗经》学研究的概貌,对在《诗经》研究领域产生较大影响的诸如传统阐释学、接受美学、文学本体论、现代语言学、帕利-劳德理论以及精神分析学、文化人类学等等理论和方法的得失作出理性的分析。王晓平《〈诗经〉文化人类学阐释的得与失》则着重对文化人类学阐释理论进行反思,结合自己的研学背景,重点谈到了20世纪初法国著名的汉学家葛兰言,以及20世纪中期以后日本的松本雅明、白川静等人的《诗经》研究,回顾总结文化人类学研究在国外《诗经》学中的应用及成果。

早期域外《诗经》学研究的第二个切入点,是以地区、国家为单元的域外《诗经》学的整体推介。如张启成《海外与台湾的〈诗经〉研究》、王丽娜《西方〈诗经〉学的形成与发展》、夏传才《略述国外〈诗经〉研究的发展》等。用单篇论文的容量承载海外或整个西方《诗经》学的大致面貌,表现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初期鲜明的特征。如对一些重要文本现象的述评,普遍提到的域外汉学家有意大利人利玛窦,法国人孙璋、葛兰言,德国人史陶思,英国人阿瑟·韦理、理雅各,瑞典人高本汉,俄国人什图金,以及日本人赤塚忠、松本雅明、白川静等。因为纵论海外古今,时间跨度长,涉及线索复杂,导致单元国的发展脉络不甚清楚,且有部分信息误差。这也说明尽管已经开始关注到域外《诗经》学,但是第一手材料并没有完全真正掌握。瑕不掩瑜,《诗经》学会老一辈学人能够克服地理因素等客观限制,凭借其深厚学养养成的敏锐的学术眼光,首次发现了域外《诗经》学的价值,并为其学术史的建构作出了种种努力,大大拓展了国内学者的研究视野,提供了深入研究的诸多线索,为《诗经》学这门古老学问开辟出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域外《诗经》学,筚路蓝缕,功不可没。

从早期域外《诗经》学研究可以看出,《诗经》在域外的传播大致呈两种模式:一是在西方世界的译介,二是在东亚汉文化圈国家的受容。这是由东西方世界不同文化背景下《诗经》不同的流播和接受方式所决定的。20世纪的中国《诗经》研究因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较深,所以早期的域外《诗经》学对西方的认知较深,对汉文化圈内的域外《诗经》学认知则较为模糊。就汉文化圈内的主要周边国家而言,日本《诗经》学的研究进度要优于朝鲜、越南。就日本《诗经》学而言,侧重于受西方影响较深的当代成果之研究。总之,早期的域外《诗经》学研究视野宏观而有失简略,有线索发现而难成脉络,可以说是域外《诗经》学现象的列举,或者说是整体推介,但基本上勾勒出这一新的研究领域的所涉范围和重点对象,为下一阶段的深入研究提供了诸多指向。

二、21世纪域外《诗经》学研究:从宏观描述到个案研究

进入21世纪,伴随国内学者对域外汉学认知的加深,域外《诗经》学研究也不再满足于纵论海外古今的概说略述,精读文本、专书研究渐成趋势,域外《诗经》学研究不断向纵深推进。

21世纪以来的西方《诗经》学研究总体略显萧条,但依稀可以看出国内学者关注焦点的变化。前一阶段的研究动辄“海外”“国外”“欧美”“西方”的宏观表述,这一阶段则从中遴选关键人物、标志性文本作重点研究。如覃慧宁的《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的学术意义》、萧盈盈的《结构主义和去结构主义——比较葛兰言和于连对〈诗经〉的解读》、卢梦雅的《〈诗经〉中的时间——葛兰言的节日和历法研究》、姜燕的《理雅各的〈诗经〉英译》、沈岚的《跨文化经典阐释:理雅各〈诗经〉译介》、胡美馨的《西儒经注中的经义重构——理雅各〈诗经〉注疏话语研究》、吴晓峰《瑞典汉学家高本汉〈诗经注释〉蠡测》等,都将焦点集中于葛兰言、理雅各、高本汉等数人作专题研究。虽也有西方《诗经》学术史的爬梳,如张万民《〈诗经〉在17—18世纪英国的流传》、卢梦雅《葛兰言与法国〈诗经〉学史》等,但寥寥数文,较20世纪明显后劲不足,更谈不上对西方《诗经》学的多元研究。总体而言,在域外汉学研究热度日增的今天,西方《诗经》学的研究整体滞后。

与20世纪欧美《诗经》学研究占主流有所不同,汉文化圈视野下的日、韩《诗经》学研究渐入佳境,成为21世纪域外《诗经》学新的研究热点。日本是海外《诗经》受容程度最深、研究著述最为丰富的国家。据日本学者江口尚纯先生统计,仅江户时期的日本《诗经》著述就接近500种,并编写了《江户时期〈诗经〉关系书目》[2]。21世纪以来的日本《诗经》学研究发生明显变化,由宏观转向微观,由描述转向探究,个案分析也从20世纪的汉学名家上溯至日本古代。长年生活在日本又谙熟日语的天津师范大学王晓平教授用功尤勤,先后就《国调周诗》《诗经国风》、清原宣贤《毛诗抄》、《诗经》日藏古本等撰写专题论文。一批年轻学者也先后关注到冈元凤《毛诗品物图考》、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龟井昭阳《毛诗考》、安井息轩《毛诗辑疏》、山本章夫《诗经新注》等日本近世《诗经》学名著,并进行专书研究。由此,缺乏系统整理的日本历代《诗经》著述文献逐渐显现,王晓平于2012年写就《日本〈诗经〉学文献考释》,为日本《诗经》学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日本之外,古朝鲜同样留下了丰厚的《诗经》学遗产。在这方面韩国作了很好的文献搜集、整理工作,于20世纪后期编纂完成了较为完备的经学资料汇函《韩国经学资料集成》。21世纪以来的国内韩国经学研究大致以此为底本,《诗经》学亦不例外。鉴于其文献资料的方便易见,古朝鲜《诗经》学在个案研究和学术史研究上齐头并进。个案研究主要集中于权近《诗浅见录》、丁若镛《诗经讲义》、李瀷《诗经疾书》、正祖《诗经讲义》、朴世堂《诗思辨录》、金钟厚《诗传劄录》等书,而这些书在20世纪末都是闻所未闻的。遗憾的是,同属汉文化圈的越南在古代也深受中国文化的浸染,理应有《诗经》“现象”的大量遗存(1)早在1995年,越南社科院陈黎创写有《浅谈〈诗经〉在越南》一文,提及古代越南的科举以《诗经》为题,越南汉诗、汉文小说中大量引用《诗经》,以及《诗经》对越南古代文学理论的影响等内容,这些都与朝鲜半岛和日本的情况极为相似。,然而却未曾见有相关研究。目前国内学者多将目光投注于越南汉文小说。

总之,21世纪以来的域外《诗经》学研究,在老一辈学人的引领下更多年轻学者加入其中,显示出强劲的发展势头。研究视角发生适时转变,他们得益于原始文献的发现,将视角转向微观阐释,深度发掘,致力于文献资料的调查、搜集、整理与研究,继续拓展、充实中国《诗经》学的研究界域,但也呈现出域外各国《诗经》学研究进程参差不齐的问题。

三、域外《诗经》学术史的建构:从粗疏走向深入

个案研究的积累逐渐显现出《诗经》在一国的学术史脉络,而学术史研究又是学术理论体系建构的重要一环。20世纪末,域外《诗经》学刚刚兴起不久,在文献资料难得一见的客观条件下,老一辈学人即作出域外《诗经》学术史建构的种种努力,虽线条粗疏,却也可窥探到海外《诗经》学发展的基本脉络。如夏传才先生在《略述国外〈诗经〉研究的发展》中,将西方《诗经》学发展分为三个阶段:18世纪是西方《诗经》学的创始阶段,它的主要特征是与教会文化的密切联系;19世纪是西方《诗经》学发展成熟的阶段,它的主要特征是以译介为主,译介和研究相互促进,向深度和广度发展,在质和量提高的过程中摆脱了教会学术的影响;20世纪是西方《诗经》学研究深化的阶段,它的主要特征是艺术分析、思想内涵、文化底蕴探讨的深化和新方法论的运用。又将日本《诗经》学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8世纪以前的古代经学,它的基本特征是对中国经学的认同;第二个阶段是18至19世纪日本近代《诗经》学的发展,它的主要特征是明确《诗经》的文学特质,开拓了超越政教、崇尚风雅的传统,显示了日本民族特色;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以来的日本现代《诗经》学的发展,它的主要特征是传统研究的深化和西方新方法论的借鉴[3]。上述观点即使放在今天仍具诸多启发意义,实属难能可贵。但正如之前所言,受文献所限,线索略显粗疏。

21世纪以来的十余年,更多年轻学者将精力投注于基础文献的调查、搜集、整理和研究,不断充实着老一辈学人初步建立起来的域外《诗经》学的架构体系,持续为学术史的整体构建夯实文献基础。基于此,近年来的《诗经》学史研究成为域外《诗经》学研究的热点,尤其在日、韩《诗经》学史研究方面成绩突出。日本《诗经》学历来是域外《诗经》学关注的重点,近些年无论是文献整理还是《诗经》学史研究都取得了丰富的成果。王晓平首发其端著《日本〈诗经〉学史》,采用线点交织的叙述方式,全面上演了千余年日本《诗经》学的异文化变奏,这是我国第一部域外《诗经》学史专著。张思齐《日本〈诗经〉学的历史发展及其基本特征》一文,纵向勾勒从《诗经》传入日本到当代日本《诗经》学的历史发展及其基本特征。张永平《日本〈诗经〉传播研究》从传播学的视角切入日本《诗经》接受史研究。张小敏《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研究》则立足文献对日本《诗经》学最为繁荣的江户时代作断代史研究。台湾地区学者张文朝『日本における「詩經」学史』按照古代、中世、近世、近现代顺序介绍了日本《诗经》学的基本情况,对于《诗经》字句征引、研究者流派与分布、相关著作出版情况等进行了详细统计。古朝鲜方面,张安琪《朱子〈诗〉学在朝鲜的传播及其本土化过程》论述了朱子“诗学”传入朝鲜的文化背景、传播路径、受容方式及其异质阐释,撰写了博士论文《韩国李朝〈诗经〉学研究》。李岩《朝鲜古代〈诗经〉接受史考论》详细考证朝鲜古代千余年接受《诗经》的历史分期、文本依据、意识观念以及理论构建。付星星《汉文化圈视野下的朝鲜半岛〈诗经〉学研究》重点考察李朝时期的《诗经》学史,划分出以“以朱熹《诗集传》为中心”“《诗经》学的新变”“汉代《诗经》学传统的回归与延展”为特征的三段历史分期。此期的域外《诗经》学研究,既有《诗经》著述文本的强力支撑,又广涉域外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相关材料,建立在详实资料学理辨识的基础之上对国别史作纵向考察,初步构筑起域外《诗经》学研究的学科体系,表明域外《诗经》学研究已然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不过,日韩之外的其他国别史研究相对滞后,表现出这一新兴研究热点发展不均衡的突出问题。

至此,40年的域外《诗经》学研究大致经历了宏观描述、个案研究和学术史建构三个阶段,研究不断向纵深推进,取得了系列成果,成绩有目共睹。但回顾40年的研究历程,存在的问题亦不容忽视。相比于改革开放以来域外汉学研究的强势崛起,日渐成为学术研究新的增长点的事实,域外《诗经》学研究的现实情况并不容乐观。一是就域外《诗经》文献的丰富性和重要性而言,现有的研究人员严重偏少。21世纪以来虽有新人加入其中倾力研究,但也屈指可数。二是已有的研究成果仍处于知识推介层面,鲜有汉文圈视野下或中国视阈下的比较阐释,仍处于边缘化的尴尬地位,难以有效融入中国《诗经》学研究的主流。三是长期的边缘位置,研究成果的知识化,也在不断加深着国人漠视域外《诗经》学的固有认知。站在新时代的历史起点上,在现有学术规模和学术积累的基础上,实现域外《诗经》学这一新领域的新突破,使之真正成为中国《诗经》学研究的有益补充,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挑战。

四、域外《诗经》学研究未来展望:转变观念、拓宽视野

学术研究自有其发展规律,域外《诗经》文献的调查、搜集、整理、推介及学术史建构注定是研究展开的必经阶段。但适时地反思,理性地研判,树立科学的学科理念,进而更好地推进研究也是学术发展的应有之意。那么,此时厘清域外《诗经》学的研究对象,采取适时的研究方法就显得尤为重要。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域外《诗经》学的研究对象。《诗经》流传海外,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衍生出形态各异的《诗经》学现象。这些就是域外《诗经》学需要重点观照的目标文献。具体而言包括:一是流传到域外的中国《诗经》学文献。历史上有多少中国《诗经》著述流传海外,尚未有权威的统计数字。从日、韩古代学人征引书目及海外图书馆现存情况判断,这个数量是相当可观的。笔者曾在日本内阁文库见到不少中国已湮没无闻的明代《诗经》著述,刘毓庆先生的《明代诗经著述考》中也曾多次提及日本有藏而中国无闻的著作。如明邹泉《新刻七进士诗经折衷讲意》、明李资乾《诗经传注》、明骆日升《明朝张柱国发刻骆会魁家传葩经讲意金节奏》等等。这类文献可作为中国《诗经》学研究的有益补充。在中国历史上,汉文化曾深刻辐射周边国家,至汉代逐步形成汉文化圈。古代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琉球的使者、僧人等通过多种渠道不断引入汉籍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构成,被今人称之为“书籍之路”。可以推断,今天的朝鲜、韩国、越南也应留存相关典籍,但它们尘封密室,鲜有问津,遭受岁月的侵蚀正日渐腐朽,尚未得到系统、全面地搜集整理。二是《诗经》学文献的域外刊本、抄本、印本和译本。《诗经》流播域外后,当事国出于学习和普及的需要,大量刊刻、印行、抄录或翻译《诗经》学文献,尤其像《毛诗郑笺》《毛诗正义》《诗集传》等重要著述,在域外流传甚广。东方国家以抄写、刻印为主,西方世界则以翻译为重。比如朝鲜半岛早在高丽时期,即以官方名义统一规模刊刻《毛诗正义》,赐授诸臣学习,后世历代仿效不止。所印书籍甚至远播日本影响日本《诗经》学,在今天日本各大型公私图书馆的藏书目录中不乏朝鲜刊本,有力地诠释了“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王晓平曾就日本现存《诗经》古写本作过系统寻访和研究,认为至少东洋文库藏《毛诗郑笺》残卷、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毛诗正义》卷十八、京都市藏《毛诗正义·秦风》残卷,属唐抄本无疑[4]。除此之外,尚存很多渊源于隋唐旧藏的日本人刊本、印本、写本等。还有西方国家自17世纪以来的各种《诗经》译本。翻译是他们接受《诗经》的主要方式,凝结着他们对于《诗经》的思想和情感,是我们研究西方世界接受中国经典的主要依据。这批文献不仅对研究《诗经》本身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更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亲历者,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三是域外文士用汉文或本国文字书写的《诗经》研究文字。如日本江户时代出现的数百部日本人《诗经》准汉籍,20世纪以来诞生的白川静等一批世界著名汉学家的有影响的研究成果,现今能看到的朝鲜半岛李朝时代的七十余种《诗经》学著作,及有待清查的越南文本,还包括西方国家的翻译和研究文字。众所周知,《诗经》域外接受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首先是学习、熟悉、模仿的初级阶段,此时流传域外的中国《诗经》著述和本国继而刊印、抄录的中国《诗经》文献自然成为他们学习的主要底本,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次是在认知基础上的自我阐释的研究阶段。这是一个以《诗经》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与域外文化相互碰撞、并存、融合的过程,《诗经》文化会以各种形态、各种文字参与到传入国的文化建构当中。因此,这批文献直接反映了域外学人对《诗经》这部中国经典的民族心理意识,无疑是域外《诗经》学研究的主体文献。四是域外现存的其他有关《诗经》的文化现象。王晓平曾对“《诗经》现象”有过初步的描述,他说:“《诗经》在两千余年的流传过程中,不仅涌现了难以数计的研究著述,而且伴随这些著述被阅读研究和接受,给予学者精神层面以深远的影响,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的文化现象,我们可以把它们用‘《诗经》现象’这个词来概括,其内涵涉及文学、思想和社会文化等多个领域。”[5]凭借其多年浸染日本文学的积累,分别从语言、文学、艺术、思想、名迹等方面探寻其中的《诗经》学元素。这些文献有助于我们从文化学的角度切入域外《诗经》学,还原、充实《诗经》域外接受的广阔社会图景。域外文献缺乏系统、全面的调查、搜集和整理,依然是制约域外《诗经》学研究进程的最大问题,目前国内各研究机构各自寻访材料,缺乏彼此的沟通交流,造成域外文献回流的重复和资金的浪费,因此以“国家文化工程”的名义及时摸清已有文献、持续引入未收文献势在必行。

其次,采取适时的研究方法,才有望打破目前域外《诗经》学研究面临的种种尴尬,进而彰显出域外《诗经》学研究的核心价值和当代意义。40年的域外《诗经》学研究,在调查和推介域外《诗经》文献、珍本文献专题研究、学术史研究等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基本厘清了国外《诗经》学的文献范围和发展脉络。存在的问题主要是:立足域外研究域外的有限视野,导致不能真正发现域外《诗经》学的独有特质,从而严重削弱了域外《诗经》学的自身价值。这也是为什么长期以来域外《诗经》学研究不能很好地融入中国《诗经》学研究主流,引起国内学人足够重视的关键问题所在。在未来的研究中,国际视野下的中外《诗经》学比较研究就显得尤为必要。

一是建立国际视野下的域外《诗经》学研究的整体观念。两千多年的《诗经》流播史,一再证明《诗经》是中国的,《诗经》学却是世界的。科技的进步、全球一体化带来的东西方文化的交流、碰撞、交融是大势所趋。在中外《诗经》学充分对话的基础上,域外《诗经》学融入中国《诗经》学主流,并最终成为21世纪中国《诗经》学的鲜明时代表征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30年前,赵霈林先生就说:“20世纪末出现的这种广泛的《诗经》国际学术交流是《诗经》学走向世界,成为一门世界性学术的标志。对于一门世界性的学术来说,重要的是应当具有与之相应的世界观念。所谓《诗经》研究的世界观念,就是把《诗经》研究的学术视野由一个地区、一个国家扩大到世界,建立世界《诗经》研究的整体观念。”[1]138赵先生的这一展望,当时主要基于呼吁国内学人要更多关注域外《诗经》学的初衷。40年后的今天,仍然对我们有诸多启示,未来域外《诗经》学研究的纵深推进依然需要“建立世界《诗经》研究的整体观念”。目前的域外《诗经》学研究以国家为单元各自为政,各说其话。加之国内学人在中国《诗经》学知识背景的导引下,很难发现对象国的《诗经》学特质,相反却是一个又一个的中国《诗经》学的简单复制版。要打破这种现状,就必须突破视野局限和思维定势,站在国际视野的至高平台,纵览全景,摒弃偏见,抱持充分尊重和理解的态度,客观、理性分析对象国的接受表现,在一种平等的文化意识主导下获取新知。

二是建立比较视野下的中外《诗经》学关系研究新范式。《诗经》在域外的传播研究固然重要,但缺乏与中国《诗经》学的比较研究,则很有可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事实证明,域外《诗经》学实际上是以《诗经》为代表的中国经典文化与域外文化相互结合的产物。从《诗经》在域外的丰富的衍生品中不难看出,它们既有中国文化影响的深刻烙印,同时又兼具传入国鲜明的民族特质。这是一种文化在异质环境下的必然表现。发现域外《诗经》学的特质,进而发掘其独有价值,才是未来域外《诗经》学研究之重心。40年来的域外《诗经》学研究虽作出种种努力,但不甚理想。这就需要我们构建一种中外《诗经》学比较研究的新范式。在比较中,厘清哪些是中外《诗经》学的共有特征,哪些是域外国家的独有特质,从而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国家战略提供历史依据和理论支撑。英国汉学家詹宁斯说:“如果汉学家使我们接近中国古典文学,使我们看到其中真正与我们有关的东西,即不仅是古老的,而且是永葆青春的东西,汉学研究就会很快赢得公众的尊重,而与印欧学、巴比伦学和埃及学相侔。没有任何理由使中国依然如此陌生,如此远离我们共同的兴趣。”[6]当然詹氏是从英国人的视角来评述汉学研究的,同样也适用于今天的域外《诗经》学研究,如果我们的研究不能让人们看到“真正与我们有关的东西”,仅仅是“古老的”知识,而不是“永葆青春的东西”,域外《诗经》学研究又如何能获得国人的认可、尊重和接受呢?

域外《诗经》学源自中国《诗经》学,但不等同于中国《诗经》学,具有其独特的异域魅力,是中国《诗经》学的有益补充,是我们观照《诗经》的异域之眼,有助于更好地发掘《诗经》的世界意蕴。发现其魅力,彰显其价值,使中外《诗经》学的平等对话与批判接受成为21世纪中国《诗经》学的时代表征,是未来域外《诗经》学研究的应有之意。而要达成这一愿景,就必须转变当下域外《诗经》学研究的观念,建立一种国际视野下的中外《诗经》学比较研究的新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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