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滩蝶变密码

杨先

村 落

如果没有周边沙漠——尽管沙漠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绿植，黄花滩生态移民区的人居环境简直无可挑剔。一条条整齐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一行行绿荫婆娑的景观树，一幢幢白墙黛瓦的拔廊房，一块块平整有序的长条田，构成了一个个祥和安宁的新村落。

庭院整洁，农家讲究实用，地面多为红砖铺砌，夏天下雨渗水快，冬季降雪防跌跤。院内空地开辟菜园，栽几架刀豆、植几窝葫芦、培几畦辣椒、种几行西红柿……到成熟季，家常吃的菜蔬也就够了。

为防风沙，屋舍拔廊，走廊用铝合金门窗，焕然一新。城里人怎么装修，他们就怎么装修。自己又不比城里人短腿少胳膊，现在啥年代了，只要能吃下苦，票子就哗哗哗捋到手，凭什么自己克扣自己呢？一套千年不漏的瓦房，自家才出一万元，其余国家补助，不装修好一点，都对不起国家呢。房屋用木龙骨Pvc板吊顶，地面用八十公分见方的地板砖铺就，再安装上暖色调的实木门，素雅大方的背景墙上挂着大彩电，有液晶的、高清的、等离子的，自己喜欢哪种就买哪种。做饭用电磁炉、液化气，用抽油烟机，彻底告别烟熏火燎的昨天。

每个村落都有幼儿园、完全小学，孩子们再也不必早出晚归翻山越岭去上学了，家长们再也不用担心突降暴雨山沟里发洪水了。幼儿园里有滑梯、秋千、迷宫、蹦蹦床、跷跷板、电子琴、饮水机等等，小学里有投影仪、交互式白板（竟然不是黑板）、多媒体讲台、液晶触控一体机、大体操垫、塑胶跑道、小足球场……有些设备就连古浪县城的孩子都没见过呢。

老人们再不会为几亩贫瘠的山田，去背驮黄天老日头。他们不会随意坐靠，沾一身一屁股灰土回去让老婆儿媳妇嫌弃。各自提溜个小马扎，三五成群凑一处，下棋的下棋、玩牌的玩牌、讲古的讲古。古人讲的颐养天年，该是这个样子吧。

村落有村名。不是冰沟墩、黄泥岗、磨石沟、尖山子、横梁山、青土坡那些让人怀念而又伤脑的原名，而是富民、阳光、圆梦、为民、感恩、惠民这些烙上时代印记的新名。新的村名少了乡土气、文艺范，但绝不缺乏真诚。

稻草方格

也许是曾经苦豆花开遍野黄的缘故，人们将腾格里大漠南缘这大片沙漠荒滩称之为“黄花滩”。

伟人诗云：“战地黄花分外香。”但“战地”福建上杭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适逢重阳，黄花繁盛，香气四溢，那是自然。可黄花滩移民区这片区域只有耐旱的白刺，东一株西一墩蜷伏于地，在风沙的肆虐下，奄奄一息。

仅旱魃飞扬跋扈就够了，碾轱辘一样的沙丘，也从天际滚来，吞噬着人们赖以生存的田畴和村庄。为了活下去，每年春秋两季，古浪聚全县之力，挥锹治沙奋臂抗争，方格本一样规整的稻草方格，从反方向铺向天尽头。治沙人在稻草方格里工工整整书写绿色的诗行，也一直寫到天尽头。

草方格变成林海、草海、花海，变成黄羊、野兔、沙狐、金雕等野生动物的乐园，让古浪这个藏语里黄羊出没的地方名至实归。

大漠也由桀骜不驯的莽汉，嬗变成风情万种的公子。那一团粉红的身影，是穿越时空邂逅到的埃及艳后——沙拐枣舒展开细长柔韧的枝条，自在地摇曳，开出沙漠中最艳的花。那一股浓郁的花香，定是乾隆帝的维吾尔族香妃莅临——铁杆银叶的沙枣树，摇响金黄色的小风铃，摇动红尘中最薰暖的风。那一半干巴枯黄、一半儿水灵翠绿的植物，是大漠中的君子——黄毛柴决不匍匐于地苟延残喘，让家族成员精气神十足地笑傲江湖，自己自断其腕，选择刚烈死去。

那些在稻草方格里书写诗行的人群中，最著名的是八步沙“六老汉”三代英雄群体。他们吹响集结号，挥锹镐、上沙梁、缚黄龙、造春光，日月将沧桑布满他们的面容，风沙将沟壑刻上他们的额头。父辈老去，儿孙接替，团结协作，治沙不止;构绿帐于塞外，筑长城于漠上，三代人裁诗剪画，卅九年植翠播红，将沙魔封印在八步沙、黑岗沙、漠迷沙、五道沟、七道沟等风沙口。

一部沙漠史，向来是沙进人退史。古浪治沙人绝地反击，与大漠沙尘暴抗争，硬生生将风沙线后移二十公里，直至甘蒙边界，编就一个个绿色摇篮。

于是，六万多山区生态移民方得走出不适宜于人类居住的大山，才得以舒适地憩息在黄花滩生态移民区绿色摇篮里。

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五千年，是因为无论危难之时，还是复兴之际，总有人挺身而出，或为家国脊梁，或为稻草方格。

大 棚

少时，在武威东郊看到十几栋、几十栋连片种植的蔬菜大棚，觉得人类这物种太了不起，竟能反季节改造自然、利用自然。成年去兰州，在雁滩看到百十栋的、几百栋的蔬菜大棚连成一片，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暗自叹为观止。前几天，当我在黄花滩移民区看到六千多栋蔬菜大棚，犯了密集物体恐惧症，只觉得眼晕发困。

见识限制了我的想象。

十二个村子另加一个绿洲小城镇，六万多山区贫困人口脱贫致富，生产用地是沙漠化严重的沙地，土壤结构差，漏水漏肥严重。不修建这么多保水节水的蔬菜大棚，怎么行？

大棚同村落一样，建在被绿植固定的沙漠中。

西北隆冬季节，大棚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大棚内阴阳两重天。在织物棉被、厚实土墙的精心呵护下，来自育苗车间的植物精华们则潜心静修。这儿有植入沙土的电石火光，这儿有此起彼落的氤氲水汽、这儿有祁连山雄峰的万年冰雪、这儿有腾格里大漠的千里风云。它们守护着各自的秘密，平衡着体内阴阳，白了青丝，绿了时光，用梦飞翔，用心歌唱，孕育出一树树灼灼花朵，打造出自家一片天地。江湖侠客来，它们走八卦阵、论太极剑;文人骚客来，它们喝青梅酒、吟田园诗;少女村姑来，它们唱桔梗谣，赠桃花扇……

一俟出关，自然是卓尔不群。

樱桃西红柿从翠枝绿蔓间探出身体，葡萄串一般垂下，红的鲜红，绿的正绿，整齐而又精神，像天安门国旗班的仪仗兵，列队从金水桥上走来。酱紫色的茄子，个个粗而短，成了精似的，挂在枝间，满棚都是。正纳闷怎么吃下这家伙，有人答疑，说是专供烧烤，当下释然——也只有烧烤这种烹调方式，才能降服它们。火龙果生活在中美洲的沙漠，由台湾客商引进。驻足黄花滩，它们如同回到故土，类似令箭荷花的植株，娇柔地攀在支架上，滚圆红润的果实披着火舌般的绿色鳞片……

去年，自习大大访问过后，六十多岁的李映川信心满满，又是暖棚养羊，又是大棚种辣椒，忙得没个消停。也许是棚内气温高，也许是健康本色，他黝黑的脸膛红扑扑的。聊起大棚种植，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用语也挺专业，觉得他应该读过初中，就向他证实。他摇着头，搓着手，羞赧地说：我们山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有条件念书？我上过识字班，睁开了眼，也就会写个自己的名字……现在种大棚，知识都是县上来的技术员教的。

羊银行

古浪没有中国银行、建设银行、交通银行、招商银行……更没有汇丰银行、花旗银行、渣打银行、东亚银行……但有一家响当当的“羊银行”。

羊银行不是职场噱头，是县上产业扶贫的一种模式：注资五千万元，组建国有黄花滩移民区兴盛种羊繁育有限公司，引进一大批种羊储存着。您若是贫困户，且有养殖能力，政府给您提供一万元产业贷款，您拿这一万元作保证金，兴盛公司就“贷”给您二十只活蹦乱跳的基础母羊和一只公羊，让您扩大种群，发展羊产业。等三年期限一到，您向公司返还同等标准的羊二十一只，公司退还一万元保证金给您。这时，您家圈里剩余的羊只全是您自家的，也是您脱贫致富路上顺利采掘到的第一桶金。自此您不必“空手套白狼”，可仗“剑”走天涯，在羊产业的江湖上大展身手。

若您没有养殖能力，完全可以当“甩手掌柜”。加入当地乡镇政府考察确定的专业合作社，用政府提供的一万元产业发展资金入股，您贷到的二十一只种羊由合作社统一管理，由羊银行专门的“柜员”饲养，合作社按照每年不低于两千元的标准，向您分红。

也许是您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无论您顺着走，还是倒着走，公司都保您稳赚不赔。

贫困户们的这位贴心“小棉袄”叫胡丛斌，出生在原岘子乡一个叫西岔的小山村。因为出生地，川区的人叫他“山里人”;因为是公司负责人，官方称他“胡经理”;因为是羊银行的管理者，群众称他“胡行长”;因为公司饲养着种羊十万只，他噱称自己为“古浪最大的羊倌”。

县上组建公司的初衷，就是让山区贫困户们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两年后的今天，四千多户贫困人家或从公司“贷羊”就近从事养殖业，或当甩手掌柜，或当“柜员”打工，将政府的输血功能转化为自身的造血功能，依托“羊银行”喜上眉梢发“羊财”。对于“羊银行”，通过滚动繁育，现在种羊总存栏量超过十万只。

十万只种羊，十万台扶贫机器。所产公羔长大育肥出售赚钱，母羔继续扩大种群……这种规模优势会在黄花滩生态移民区产生多少联合效应，不可想象。

当年陈老总被困梅岭，思忖着“旌旗十万斩阎罗”。胡丛斌呢，手握十万“雄兵”，心潮逐浪高，想当好古浪“羊掌门”，从源头上大规模培育新品种，一步步淘汰原有品种，培育出古浪自己的羊品种品牌。这是羊银行的外溢效应，是对做大古浪羊产业的深度考量。

产业园

黄花滩生态移民区，有个“沙洲城”的传说家喻户晓。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有个沙洲城，城周边水草丰茂，五谷飘香，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此安居乐业。不幸的是，一天晚上，一场特大沙尘暴袭来，全城被埋在沙丘之下。人们说：埋了沙州城，才显出凉州城。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操持，不知过了多少年，在沙洲城的原址上，一座绿洲小城镇拔地而起。宽阔的马路两边，一盏盏太阳能路灯彻夜明亮;典雅的花园当中，一座座居民楼错落矗立。山区居民入住后，前来帮扶的城里干部不由得艳羡：建设得比城里还漂亮，装修得比城里还豪华，哪像个贫困户嘛！

居民们心里却发慌。山里种土豆、种麦子、种蚕豆，吃吃喝喝要求不高，随便拿什么填饱肚子就行。楼房固然干净卫生住着舒坦，可什么都得买，连喝口水吃根葱都得花钱。

赚钱的路早有人替他们铺开，只是他们得改变思维。

黄花滩镇的扶贫车间产业园就是其中一条。绿洲小城镇建设之初，近邻黄花滩镇“一把手”苏天泽意识到这个问题。别人考虑的是“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他想的是“留得住、能就业、去致富”。他带领班子突破属地管理的禁忌，在绿洲小城镇西北侧的原马路滩林场，将废弃的獭兔养殖棚和挂面车间进行改造，建成扶贫车间产业园，引进服装公司和食品加工公司，面向移民群众，尤其是贫困户招工。

黄花滩镇先行一步，沿沙移民乡镇也各自施展绝招，为麾下的居民拼了。西靖镇的村集体经济产业园，单养殖暖棚就达到一万多座。饲养着猪、牛、羊、鸡、鸽子，动辄以数千、数万计，也属于密集物体恐惧症患者慎入之地。在这儿，海福特、崇信红牛、西蒙塔尔、安格斯等品牌肉牛，或卧在干燥的沙地上，眯着眼款款地反刍;或走出棚外晒着暖阳，甩着尾巴悠闲地散步。鸡呢，良凤花、土杂鸡、柳州麻、芙蓉凰长寿鸡，放养的时段里，它们在领地的沙丘间到处溜达锻炼脚力，或上窜下跳找回原始的飞翔意识，顺便寻找沙蒿籽、沙米、沙棘果和各种碱草开胃，捡食沙漠壁虎、甲虫、蚂蚱解馋……

在黃花滩移民区，所出政策全为移民布局。不由得想起习大大看望富民新村建档立卡户李应川一家时说过的那句话：老百姓的幸福就是共产党的事业。

文明股

去年，古浪有一千多家建档立卡户领到“文明股”分红。文明股是县上将扶贫与扶志相结合的举措，对脱贫先进典型进行精神文明鼓励。一千多股文明股，意味着一千多贫困户自觉地奔走在脱贫路上。

说到文明股，不得不说说我的一个帮扶户。今年春节前到他的新家入户，坐在崭新宽大的沙发上，补填他家的《国扶手册》，见资料明细表上有一项收入：文明股分红73.4元。

钱不多，形式大于实质，但那字眼很温暖，很养眼。我知道，对他个人而言，不啻于人生的一个转折。

第一次到他家，是四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老式铁炉上咕咚咚煮着小半锅软面拨疙瘩，里面调有酸菜，看样子是他的午饭。旁边则是一砂锅，散发出的中药苦香，洇染着整个屋子。见我瞅到锅里的内容，他有点小尴尬，搬过一把掉漆的椅子，扯一件破衣服，擦擦上面的灰，一边请我落座烤火，一边憨笑着解释：老婆去看新生的外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凑合一顿。

从村干部口中得知他懒散，没想到还真是。闲聊几句，扯到搬迁，他指着药锅说：成了个药罐子，没钱搬么。我诧异：你儿子自高中开始到上高职，一直免学费，贷助学贷款，享受雨露计划，花不了你多少钱，一万元的自筹资金你没有？搬迁政策今年有，明年可能就没有，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你是不是蹲着墙根晒太阳，等着政府送瓦房？

他嗫嚅着说：哪里、哪里……手头也有几个钱，我考虑着一搬家就折腾光了。儿子大了，要给他说媳妇。我打量着他家糊着报纸的顶棚，道：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娃子过去爷过去。别人能搬到移民区住新家，你就不能？钱花出去了再挣，就你山沟沟里这几间破老鸦架，谁家姑娘能看上？

话戳到他的疼处，他脸红绛绛地无话可说，端起砂锅清药汤。砂锅里熬着一把茵陈和几节甘草，上面漂着一层焦小米。

次年春暖花开时再去他家，见铁锁将军把门，便拨通他的电话。他说地流转给别人种了，自己和老婆到新疆阿克苏，跟着一位亲戚搞市政绿化。我放下心来，觉得他能行动起来，就有望脱贫。再问搬迁的事考虑得如何，他说已报了名，也交齐了自筹金。

那年直到入冬抓阄分新楼房，他和老婆才回家。

后来，他主动申请退出建档立卡户。我开起玩笑：还是儿媳妇魅力大，一提给儿子说媳妇，怀里的药罐子也砸了，脸上的胡子也刮了，思想也先进了，跑得比谁都欢实！

他哈哈一笑，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年打工收人还行。儿子毕业也找到了工作，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占国家的便宜。麻雀虽小，也有个麻子大的脸呢。

蓄水池

在农村，要是雨后路上出现小水洼，有人拿平头锹将积水铲向树坑，这肯定是古浪的情景。古浪的每一株草、每一棵苗、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渴，渴！”

让沦为或即将沦为生态难民的山区居民，搬到沙子都喊渴的黄花滩移民区生活，在产业园区里生产，是不是天方夜谭之推入火坑？

来水有限，降水有限，库水有限，地下水也有限，古浪是真缺水，不然，也绝不会经年累月在全国有名的干旱县榜上挂号。前期，将川区灌溉用水调剂出一部分供移民区居民日常饮用，这已经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的无奈之举。

野百合也有春天啊，希翼在質疑中出现。

一个、两个、三个……像沙漠中的海子在丰雨年份一样，在产业园区周边，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池次第睁开它们清澈的眼。云影轻轻地擦拭着它，漠风温柔地吹拂着它，水鸟款款地拍打着它……当然，太阳也恶狠狠地炙烤着它。

其实，它并不在意这些小份意思呢，它在意黄河的丰水季。届时，它将自己的肚皮喝得滚圆，把来水尽可能地储存起来。它在意大棚里菜苗喊渴之际，到时，它将倾囊相助，为它们送去生命的甘醴。

它知道自己的今天来之不易，一举一动须对得起命中贵人的不懈提携。且不说习大大的亲切关怀、且不说相关部委的考察调研、且不说黄河委员会的许可审批，只说甘肃水务古浪供水公司的那位技术员——他本来矮胖，大漠的风霜又给他脸上镀上一层古铜色，可他说话的语气、所说的话，简直帅呆了：“公司投资修调蓄水池，也是企业的社会责任……”

当时它的思想开了小差。它在想啊，要是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移民区绿洲上，满滩遍野的一树树枸杞灿烂像霞，大棚温室中一颗颗的火龙果热情似火……人们随便埋个种子就会梦想成真，随便逮个居民他就行进在小康路上——自己会不会同样帅呆？会不会吟出“水不在深，用在刀刃”诗句？会不会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