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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树下的生活

2020-12-03陈宝全

飞天 2020年11期
关键词:响声洋芋苹果树

陈宝全

钱的响声

人的运气好了鬼神都挡不住,你说我的运气咋就那么好呢?头昂得高高地走着呢,咋么就突然低了一下头,正好看见地上五毛钱欢喜地看着我,四下无人,你说我不捡岂不傻子一枚。要知道三四十年前,五角钱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就是一笔巨款,可以用来挥霍好一阵子。

从此走路我再也不昂着头了,天上的东西都离我们远远的,它们都不属于生活在地上的我们。比如有一块好看的云,我想拿上玩玩,可能吗?也从来没有馅饼掉下来,倒是会有一些鸟粪冷不防落在我们头上。所以,我不管天,只操心地上的事。开始相信地里不但能长庄稼,还长钱。我怀疑村庄的人是不是傻了,都那么爱钱,为什么不在地里种些,到了秋天可以像扫树叶一样扫回一背篓一背篓的钱。我也开始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找,可是再也没有捡到一分钱,倒是发现了不少隐蔽在村庄深处的许多秘密。

这些被我看见的秘密让我的命运突然改变了,朝着与之前希望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见了我掏几分或者几角钱来巴结我,一副讨好的样子。大人们太好玩了,有很多想法不如我们小娃娃。其实,我有时候看着他们挺可怜,心也软了。

我不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想靠自己的双手来改变生活。我曾用双手干过好多事情,偷过苹果、偷过李子、偷过杏……从这些树身上愉快地拿走了我想要的东西。由此,也想着从人身上拿走一些东西没有多难。为此,我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曾坐在不同的庄稼地里听风吹过的声音,我知道风知道许多我们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能听出风吹洋芋叶是五毛钱的响声,风吹小麦叶是一元钱的响声,风吹苹果叶是一百元的响声。风吹洋芋地的响声是绿色的,吹麦地的响声是黄色的,吹苹果园的声音是红色的。

等我练了一身的本事,盯着一个个从眼前走过的人时,才发现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白白地浪费了。风吹过他们身上时的响声多是洋芋叶和麦子叶的声音,一些人身上连蒿草的响声都没有。我感到无比失落。

后来,我在努力做一些正经事,但当年练下的本事深深地隐藏在身体里。当有一天经过对面山上的贾河乡中堡村时,在身体里睡大觉的本事突然被重新唤醒,我听到了一庄子钱的响声,那是一片令人兴奋不已的声音。钱的响声把人和牲畜的声音都盖住了,人和牲畜的声音弱弱的,像换不过气了。而钱的响声像驴的叫声一样往高处蹿,拽也拽不住,再不松手会把一个人扯到天上去。

蹿得最高的是高連民家的钱的响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苹果园发展到了三十亩,一年的收入在四十万以上。果树太多了,他和女人宋改瑞忙不过来。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没办法,雇十多个村民或者外地的人常年干果园里的活。我想,照这样下去,老刘也得雇十几个人来数钱。要是把百元的钱换成一角的,得雇更多的人来数。比务苹果树还愁人。

其实,老刘原来也挺穷的。干部们让他栽苹果树的时候,他也是万分担心,害怕把地全栽上苹果树,没了粮食饿肚子。所以,一边种粮食,一边栽树,试探性地栽了两亩。假设我那时候遇见他的时候,也会感到沮丧的,风吹过他的声音一定还是洋芋或者小麦叶子响动的声音。

人常说:酒壮怂人胆。我发现钱也壮怂人胆呢。几年下来,苹果树的收益远远超过其他传统庄稼收益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刘连民的心更“肥”了,果园面积扩大到了12亩。大把大把的钱向他飞来,但还能数得过来。他把钱压到炕席下面,上面再压上枕头,加上头的重量,刚开始钱还有干巴巴的响声,过几个晚上,一摞钱就喘不过气了。但钱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会死,见了人又会活过来的。刘连民成了村子里的首富,他用这些钱修房子、置家电、买小车……把别人要挣半辈子钱才能干成的事,他几年时间全办妥当了。

苹果园让他忙得四脚朝天,也让他出尽了风头。每当他走进果园,苹果树列队以示欢迎,这是他一生中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再扩大栽植规模吧,30亩。这哪是一般果农敢想的事,30亩苹果花的香气都能把人压死。想想,30亩苹果树结下的果子变成钱,那响声该有多洪亮。他不再把钱摆上一炕和女人一张一张地数,手指头都数麻了,而是直接背到银行。点钞机数钱的声音,也像风吹过苹果树叶的声音一样令他舒服,他走路的声音也跟点钞机点钱的声音一样美妙。

秋天,我和老刘一起走进果园,苹果在枝头骄傲地点着头,像是在给老刘打招呼。我问,一棵苹果树有多少片叶子?老刘脱口而出,说6000多片。我细细地算一下,300多颗苹果差不多120斤,按今年的苹果价五元计算,一棵树就能卖600元,一片叶子就是一角钱,1000片叶子串起来的声音正好是一张百元大钞发出的声响。

身旁的果树可能发现我是个外人,还这么细心地算账,立马警觉地屏气凝神,一动不动了。但我还是听到了风吹苹果树叶的响声,那是百元大钞同步响起的声音。我知道,等我走了,眼前的这些苹果树会长长地喘一口气,舒枝展叶。我之前听到的响声,是另外一些没有看见我的苹果树聊天的声音。

老刘的苹果树是最有权发声的苹果树,果树研究所的同志在他家的果园发现了一株六年生秦冠品种的苹果树结出的果实与别的树结出的明显不同,果点稀、小,全面着色、着色快、色泽鲜红。后来定为“静宁1号”,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水晶富士。

我能听到风吹洋芋叶、麦子叶和苹果树叶的声音,以及它们像什么钱响的声音。它们在不同的音域上欢快地跳动,飘在中堡村的上空不肯下来。我只能听到还在外面的钱的响声,但我无法听出风吹老刘以及中堡村人身上的一张张银行卡是什么声音。我把希望寄托在了风的身上,风迟早会翻找出来。一旦找到那一串密码数字,中堡村上空会出现更加稠密的钱的响声,像一堵墙一样厚实。那时候,估计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军生的饭店

再穷的家,也有一缕炊烟按时升起。炊烟就是母亲伸到高处的一只手,只要我们看见自家的炊烟升起,在对面的山上放羊,还是在附近玩泥巴,都得加紧步子往回走。

我爸和我妈老实忠厚,为人低调,我家的烟囱上罩了两片瓦,烟蹿不起来。很多人家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家在做饭,而我家的烟囱像一个低声说话的人,喊我吃饭的声音软绵绵的。

那时,灶膛里烧的不是蒿草,就是麦草、玉米秆、洋芋蔓一类的东西,有经验的人从烟的颜色上就能分出灶膛里烧的什么柴。蒿草易燃,来不及起烟就噼噼啪啪燃尽了,不多的一点烟走到半道上就没劲了,能爬出烟道的不多。干燥的麦草燃时冒白烟,湿漉漉的洋芋蔓冒黑烟。有时候两样柴混一起烧,白烟和黑烟纠缠在一起,从烟道里冲出来,烟大火却无力。我妈说:啥时候有钱了,要美美地烧一会大碳。碳的力道大,饭放上半天吃起来还热乎乎的。

一年当中,自冬麦种上后到春天,庄稼人有好几个月的闲散时光,除了睡觉,他们好像都在干一件吃的事情。起得早的人做得早吃得早也饿得早;起得迟的人吃得迟也饿得迟。一天当中一个村庄的烟火不断,到处弥漫着饭菜出锅的味道。狗鼻子更尖,谁家的锅里盛的什么饭它们都闻得清清楚楚,闻到了肉味馋得汪汪直叫。

苹果树来了之后,地里不长庄稼,路边上的草长得老高。可苹果树把所有的人都整忙了,他们没有闲时间去割草,灶膛里烧的大多是苹果树枝或者煤炭。人的味蕾有记忆,但我不知道灶膛有没有。它们如果想吃一口麦草、洋芋蔓、玉米秆,怎么办?

等着去吧!看看,到了摘苹果大忙时,人累得像狗一样趴下了,哪有时间管厨房里的事。从炊烟的稠密程度,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花在吃饭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在大忙之前,他们会压几箱子面条,晒干了存着。回了家烧一锅开水、撒几根青菜、撒一把盐,再把一次准备下好几顿用的芫荽调上,将就着吃。如果回来得太晚,烧一锅酸拌汤,啃几口馍应付一下肚子。

但是面对大事,吃喝上的事也从不马虎。

母亲生日正好在苹果套袋的时候,姐嫂们没有时间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只好从阳坡梁军生饭店打包提来清炖鸡,以示重视。要是有亲戚朋友来帮忙摘苹果,或者果商上门装苹果,他们也不能随便将就。毕竟饭菜关乎一家人的面子,自己顾不上做,中午就到军生的饭店里打包提来坐在地里吃了接着干,晚上一车直接拉到饭店里美美撮一顿。

阳坡梁上独此一家军生饭店,算是独门生意。军生的地少,怎么致富呢,帮扶干部给出了这个注意。军生除了做清炖鸡、辣子鸡,还做大盘鸡,一天要消耗多少只鸡啊!军生饭馆里的鸡都是附近村子里收的或者农民自己抱着来买的。附近的农民在军生的饭店里吃到的鸡不是别人家的就是自家的鸡。即便不是自家的,也是熟人家的,或者和自家的鸡一起耍大的。

村民们不管这些,他们不会站在鸡的角度想问题,也很少想到一只鸡的痛苦和疼痛。在他们眼中,养鸡就是为了下蛋、吃肉,谁宰都一样。我却吃不下鸡肉,二十年前,一只临死的鸡把我教育了一顿。我和几个朋友合伙把峡咀队队长刘岁娃家的一只公鸡宰了。不是我操刀,是另外一个人。说好了他宰鸡我拔毛,他宰后交给我。我提着一电壶开水往鸡身上浇,鸡一下子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爬上岁娃家的炕,躲在被子后面,魂也朝着与身体相反的方向跑了。连着好几个月我都睡不好觉。

又到秋天了,取袋、铺反光膜、摘苹果、拣苹果、装苹果、卖苹果。人在地里忙的时候,村庄里的烟囱像是闲下来了;即便是冒一缕烟,也急匆匆的,不像原来那么悠闲,慢腾腾地往天上飘。做饭的人里面数军生最忙了,几庄人的肚子全靠军生一个人照看着。

这里的人喜食面食,大盘鸡不但可以吃肉,还能吃面,而且经济实惠,是他们聚餐的首选。一村子的鸡边下蛋边打鸣边等着军生,见到军生,它们的一辈子算是提前过完了。我想,这一村子的鸡估计都在骂军生,走路骂、下蛋骂、打鸣骂、做梦都在骂,只是人听不懂罢了。可它们还是傻乎乎地长大,一点也不偷懒。

军生家离饭店也不远,自己种了一些菜。有一些菜看见军生来了挑个大的,就不好好长了;像一些辣子红透了个还没有长高,活到了生命的极限。我想,如果有一个人天天提着一把菜刀,辣椒会长成针那么细、包菜会长成洋芋那么大、芫荽会藏起身体里的香味……以此适应眼前恐怖的生活。我知道,其实菜的想法不会这么复杂。

军生说,要不是苹果树,要不是帮扶干部动员,他根本不会在荒凉的阳坡梁上开饭店。

阳坡梁自从乡政府撤并后,梁上转得人越来越少。后山里下来办事的人也不停留,三轮车开上突突突地跑到仁大川办事去了,回来时也一样,三轮车的声音把阳坡梁免费地来回吵,就是不停下来花几个钱。几家商铺门前冷清,店里的售货员坐着坐着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还没黑,继续坐在那儿丢盹。

学校是阳坡梁上有响动的地方,但那响动跟几十年前相比差太远了。我们朗朗的读书声能飘到天上去,高处干活的人听着入迷了,一不小心把庄稼苗当草锄了。云在头顶就不动了,像盯着地上娃娃手里的书识字。现在学校要求默读,只读给自己听,读书的声音往肚子里跑,不往外面跑,像是害怕跑出來就把一个单词丢了,把一条定律丢了。

这些都不是饭店里花钱吃饭的主儿。但他发现,自从栽了苹果树,这里的农民一下子有钱了,他们从过去:今天有什么吃的?已经变为:我想吃什么。在农闲的时候,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妇女们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两餐变成了三餐,一锅煮变成了荤素搭配的好几个菜,动不动还要上两瓶啤酒。

有人给军生细细地算了一账:新兴村有六个村民小组,二百五十户,一千刚过的人。一个一年来吃上一次,一顿饭挣上十块钱,一年下来是一万元。照此确实不划算。

军生能开饭店自然看得更远,算得更精;他心里有一本自己的账:遇上娃娃过生日、老人过寿、接个新车、娶房媳妇都要下馆子。只有是个人就有生日,有些人遇上润月还有两个生日。就按一人一个生日算吧,一千人就有一千个生日,一个生日挣二三十块钱就是两三万元。

军生能挣上钱,是因为果农们有钱了。刚开饭店的时候,赊账的多,一吃嘴一抹走人,走之前丢一句:划到账上。半夜里,那些欠账的人一个个从账本上站了起来,撑得他头疼。可到苹果卖了后,一个个掏出百元大钞,一次就把账结清了。一箱苹果上百元,他们吃得起,也付得起。这几年收苹果的客商越来越多,来自重庆、广东、四川、陕西……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在饭店里出出进进,他没出过远门的人,自从开了饭店也知道四川人来了要米饭要炒菜,陕西人来了上碗拉条子。这些人来了还有专门从事果品代收的“代办”跟着,有时候代办还有自己的助手,一进来就是三五个人,挣下来也有一两万。

军生的饭店开张后几年时间,附近的羊连一只都没有了,肉叫人吃了,皮好像做了羊皮大衣,叫人穿了。鸡也越来越少了,人都把院子打成水泥的,房子修得跟宫殿一样气派,鸡是直肠子,边吃边拉,鸡在家里连走的路都没有,看尽了人的脸色。人不想养鸡了,鸡也不想在这里活了,军生只好到莲花城的集市上去买或者到县城的农贸市场上采购。

现在正是摘苹果的季节,我到家的时候,已是吃午饭的点了。可村子的上空一缕烟都没有,母亲用炭火做饭。我跑到院子里专门看了一下,烟囱里冒出的烟往起来不飘,一出来就散伙了。打电话叫二哥回来吃饭,他说在军生的饭店里吃了一碗炒面接着摘苹果去了,不回来吃。

把苹果树笑醒的人

嘿嘿嘿笑时再使点劲,加把力,把嘿嘿嘿笑破,听起来就是哈哈哈了。

音调高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沙发、桌子、立柜,包括墙上的尘土都在嘿嘿嘿、哈哈哈地笑,后面的哈哈哈追赶着前面的嘿嘿嘿跑。王根花坐在我对面,把一个又一个嘿嘿嘿笑破了。她前仰后合的样子,要把我的眼镜框撑破了,那么多的嘿和哈脸挨着脸手拉着手往我耳朵里挤。

17年前,王根花还是个19岁的小姑娘,从缅甸出来在云南打工。有人说:“小姑娘,给你介绍个甘肃静宁的小伙。”别人要给他介绍的是甘肃静宁小伙赵会勤。缘起于赵会勤表哥,他是一名边防队长,出入边境的人要办签证,一来二去,他注意到了这个爱笑的小姑娘,想起表弟老大不小了,还光棍一条,便托人撮合。

当比他大11岁的赵会勤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对身旁的妹妹说:“这个人这么老!”这么回忆时,她把嘿嘿嘿又笑破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为了给这个有点老的男人留点面子,他们约定以15天为限,她和妹妹回缅甸跟家人商量,如果期限到了不回话,证明家人不同意。她母亲不知道甘肃是哪,她本人也不愿意嫁一个这么“老”的男人。可谁又说甘肃远了,静宁远了,风调了个头,又把这个男人吹了回来。即便是难以出行的雨季,当她心无挂碍地在街上转悠时,赵会勤在人群里晃动着,离她越来越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捉住。“他还追着来了,嘿嘿嘿!哈哈哈!”她又把嘿嘿嘿笑破了。

北方的沙子都能记住风说过的话,这个甘肃静宁的小伙子比沙子有心计。他早记下了她继父的名字,和介绍人一起出了边境,跋山涉水,一路打听,找上门来。她们母女被这个小伙子打动了,王根花笑着答应了。

甘肃是个遥远的地方,静宁当然也是。他们坐了四五天的车,一路颠簸,到赵会勤家直接结婚。“他欠我一个婚礼”。说时,她又“嘿嘿嘿!哈哈哈!”地笑起来。“没有继续留在云南打工,他怕我跑了。”这次,她把“嘿嘿嘿”省了,直接“哈哈哈!哈哈哈!”地笑。门开着,屋子装不下的笑声,跑到了院子里。

她发现这边好荒凉,当时还没有苹果树。与他们那边山清水秀相比,这儿只有“光秃秃”的三个字。房子很破旧,用土筑的。好多小孩子围着她看,像一堆发热的细小沙子,拥着一朵要绽放的花蕾,“嘿嘿嘿!哈哈哈!”。他的大侄儿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算是迎她进门。家里做了一大锅粉条,把她放到炕桌后面吃。

她母亲只要了六千元彩礼钱,他们后来凑齐给寄过去的。“怕别人把女儿拐走了,不给一分钱,哈哈哈!哈哈哈!”说她傻她妈更傻!“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满屋子的尘土飞了起来。

她把一家人的心都捋直了,彼此有着阳光般的给予。她爱吃米,所有人跟上她顿顿吃。她来的第三天,老公公跑银行贷了一千块钱,买了大米、电视机。婆婆对她的好是无法用十根手指头扳着数清楚的。嫁过来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儿子,家里穷,孩子一岁断了奶。她上新疆摘棉花,一天摘一百公斤左右。摘了一月回来,婆婆看她瘦了,再舍不得她出去了。男人当瓦工,她当小工,在附近的工地干活挣钱。婆婆打苜蓿籽、挖药材卖点钱,给她扯布做衣服,舍不得给自己做。“她尽量满足我,是害怕我坐不习惯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角泪花闪现。

2006年的时候,在政府的倡导下,这里开始种苹果了,他们在外面打工,老人栽了一亩苹果园,刚开始不会管理,树长大了,不修剪,主枝侧枝挤在一起。但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苹果花涌来的时候,她生了女儿,修了新房。苹果树栽上七年之后开始挂果,一亩卖了两千多。其实,果园里年年套种玉米,把苹果树“吃”死了,耕地的时候,把树皮都伤了,老人也不管。

王根花发现苹果树比种庄稼收入高多了,开始着手管理,听人说一年要上三次肥、打六次药。古城有个卖农药的女人,她就经常去问,人家给了她一本书,上面写的理论她不懂,就去问,女人给她解释,三天两头跑她那儿,问的那女人都烦了,“嘿嘿嘿!哈哈哈!”

农药店里的女人给她配的药全是高档叶面肥、保花保果、抗冻的。她给那女人说了,只要是好东西就配,不要管钱。肥料上的也是高档的。有一款叫果劲道的复合肥,一袋一百八十块钱,没人敢上,她敢。全年一亩投资一千多元。2014年,一亩果园套了一万个苹果袋,卖了一万元。“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个房子从修起后,一直空荡荡的,啥家具也没有,她把一万元中的七千元拿出来买了沙发、大立柜。”她的笑声落在沙发上不见了踪迹,碰在大立柜上又弹了回来,被她接住又送了出去。

这一年她还花了近千元,卖了抽水泵、水管、电动喷雾器。那时候庄子里其他人都不敢买。手摇得太费事了,她用的时候,这些沙子一样干燥的人围过来看。一亩地一会儿时间打完了,手摇的喷雾器得一天时间。她从农药店的那个女人跟前听到五洲合作社培训技术,要了电话,回来就打电话叫人家来指导。那个技术员不来,说这儿的苹果树不好。过了一段,她又打,技术员来一看,说这是白费工夫,拉得不对,已经把树拉坏了。

和这些拉坏了的果树相对望了一眼,她就感觉到了细小叶片的颤抖。她站在果园里,久久不愿出去,阳光在她身上变成了隐秘的火焰。

2015年,她又承包了两亩果园,她用五洲合作社的农药化肥,合作社有培訓就通知她。那时候,静宁南部的苹果产业发展起来了,这里才起步,处于粗放管理状态。林业部门加大了培训力度,她用心学。村子里有人种了10亩,不会管理,不上肥,不打药,十亩卖不过她的一亩。“我把技术员叫来,也是让村里人学习,不然我有钱了别人没有,脸红呢!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年,她把老公打发到县农广校培训了二十天,之前,他不认识苹果树,一钻到果园就装头疼,回来后认识了。这一年运气不好,冰雹打了两次,别人都说她脑子进水,两亩地两千五百元承包,高得离谱。这些树里面有13棵秦冠,他们不知道秦冠树的好处,但她知道:在大片的红富士苹果中,秦冠树就是授粉树,没有不行。她公公一边帮她套袋一边骂。她说:“你不套了回去缓着去,哈哈哈!哈哈哈!我回头打工给你把承包费挣着回来,咋呢?哈哈哈!哈哈哈!他犟不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刚包过来的时候,家里的斗争相当激烈!一上肥料家人就埋怨她。哈哈哈!哈哈哈!夏天拉枝扭枝,她一有时间就在果园,老公公骂她天天在地里乱整着呢,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叠加在一起,像阳光下的河流,泛着银光。

尽管冰雹打了,这一年收入了两万元。她公公再不管她了,想干啥就干啥。现在,她俨然是一家之主,一家人都听她的,没人跟她斗,也从不吵架。吃过早饭,都问她今天干啥活。哈哈哈!哈哈哈!

2016年,她到农广校培训了二十天,学习理论,还参观。新植了主杆型的品种,等树长大后发现品种不好,她把开始挂果的大树头锯掉进行嫁接,别人都说这个女人胡整。哈哈哈!哈哈哈!

2017年收入了三万八千元。2018年冻灾,她打了防冻药,勉强收入了一万元。嫁接的果树也开始挂果了,村子里搞新品种的就她一家,现在村子里人认识了,都在她跟前要接穗更换品种。她有空的时候帮别人剪树,做技术指导,一天挣二百元。她自己有七亩果园,加上承包的二亩,共有九亩苹果园。如果没有天灾,一年的收入在五万元以上。

这么多年了,她只回去过两次。2010年农历十一月,她带着苹果花的芬芳和老公一起踏上了回娘家的路。坐班车、火车,走路,过去十天,回来十天,回一趟娘家路上用了二十天时间。回去看了看母亲,弟弟妹妹,住了二十天。又一个七年之后,她有钱了,一个人带着自己种得最好的苹果,坐飞机回了一趟娘家,两天就到家了,住了一月。她母亲是卖烧烤的,烧烤摊旁边有两个赌场,人多,生意还行,一晚上能卖10万缅币,换人民币500元。她说“我们那边的人没钱,过得潇洒,吃了早了没晚上,吃好喝好快乐着,这边人一天愁眉苦脸的,就是个钱钱钱。嘿嘿嘿!哈哈哈!这一个月,顿顿有肉吃,我都不想回来了。嘿嘿嘿!哈哈哈!不种土地还有肉吃,你说好不好。哈哈哈!哈哈哈!都吃胖了。哈哈哈!哈哈哈!。”

講完了故事,在果园里,她指着苹果树边讲边笑,讲的是专业术语,我都很难懂。男人说她只上过一年级,没识下几个字,孩子上学后,她晚上跟孩子学,边陪孩子边学习,现在都能上网卖苹果了。

嘿嘿嘿又叫她喊破了,哈哈哈地笑起来。后面的哈哈哈追着前边的嘿嘿嘿在天上跑,我仿佛感觉到午睡中的果树被她的笑声唤醒了。我想,那个在成都的你、重庆的你、别的地方的你,要是有幸吃到她种的苹果,你身体里的细胞都会欢快地跳起来。笑起来,再使点劲,加把力,你也能像王根花一样把嘿嘿嘿喊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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