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高山之舟”
2020-12-03李贵平
李贵平
雄峻深峭的群山峡谷与奔流咆哮的江河,深拥雄关漫道,赋予了南方丝绸之路奇险壮丽的地域特点,纵横千里的崎岖山道上,于是很早就出现了“高山之舟”——马帮。
在行路难的古代,马帮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赶马人年复一年地行走在南丝之路上,把华夏文明带到了亚洲大陆的中心。他们前赴后继,既是生意人也是探险家,他们凭借自己的刚毅、勇敢和智慧,用心血和汗水浇灌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生存之路、探险之路、命运之路。
如今,马帮的故事是一部只属于过去的传奇,各种交通网络早已取代昔日蜿蜒于大山河谷及连接起一座座村寨的古道,那些带着帐篷、锣锅、枪支,响着铜铃,唱着赶马调浪迹天涯的马帮,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日益剥蚀褪色的记忆,留存在老赶马人的脑海里……
无所不能的马锅头严格的组织帮规
行走在古道上的马帮,一般有三种组织形式。
一种是家族式的,全家人都投入马帮的事业,马匹全为自家所有,且以自家的姓氏命名。比如民国初期,走四川、跑云南的马帮,多是家族大商号马帮。这种马帮十分专业,一般有固定的马锅头(带头大哥)和固定的行走路线、固定的交接渠道,少则数百匹马,多则上千匹马,专为客商运送大宗的货物。第二种是逗凑帮,也就是同一村子或相近村子的人,每家出几匹马,结队而行,当然,要选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人作马锅头。第三种,没有固定组织,因走同一条路或接受了同一宗业务,担心匪患而走到一起。此外,还有农闲时出来挣外快组建的小马帮,几匹十来匹马跑个场子,挣几个酒钱,往返不过十来天。
在整个马帮队伍里,马锅头是举足轻重的角色。
马锅头多是全才,无所不能。他们懂四时节令、天气变化,能辨别方位道路,通晓各民族语言,会各种马帮技能,诸如算账识货,开枪打仗,支帐做饭,砍柴生火,乃至医人医畜。
沿途有层出不穷的磨难,所以马锅头都是能承担责任的牛人。他们头脑灵活,精明能干,不仅要会几手拳脚,更要懂得应变斡旋。
面对横断山脉江河横溢、山峦叠障的特点,许多聪明的马锅头会跟当地建筑师一道,制造实用性很强的交通工具,比如笮桥、栈道。“笮桥”,是当地笮族人创造的一种飞跨天堑的索桥,最初采用当地出产的笮、藤拧扭而成,系于河谷兩岸,借助木制溜筒,将人畜滑向对岸,以通往来。
沿途有些地方的水有毒,有些地方的草有毒,这也需要马锅头出面。他们靠着聪明机警和行走经验,总是能避开那些隐藏的危险。
马锅头通常骑一匹识途老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们有自己的标志,肩膀上大多有一只猴子。头马也很重要。头马多是有经验的成年大马,额头戴着金灿灿的马罩,正中镶嵌一面小镜子,阳光照在上面,远远看去明晃晃的,那是为了辟邪。头马身上还要用红绸装饰,脖子下挂一串大铃铛。头马不是用来驮货的,它专门起带头作用。
如果说马锅头是马帮的灵魂,那么严格的组织帮规就是马帮行走江湖的重要法宝。无论马帮的规模是大是小,他们在走货途中都有自己的规矩。
首先是赶马人和马匹的行头。我曾在四川省雅安市天全县甘溪坡马帮陈列馆看到,作为专业马帮,对行头十分在意。这些行头主要有鞍、鞯、糠包、盖缇、袢胸、小扣、大扣、架子、架皮、架弓等。赶马人的一部分行头可以交叉使用,比如钉、掌、刀、锤等,一部分则是个人专用,如撬棒、披毡、蓑衣。马的行头大部分也是专用品,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交叉使用的。
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朋友。走货路上,马帮要是遇到困难,大家都会相互帮助。如果碰到道路坏了或桥梁断了,马帮们也会出工出钱合力修理。
赶马人有共同信守的规则,如果两队马帮在坡地相遇,下坡的要让上坡的,因为下坡的马咔嚓咔嚓猛冲,没人拦得住。马帮野外露宿,晚上会烧一些草果,毒蛇猛兽闻到草果的气味后就不敢侵犯。但烧过饭睡过觉的地方不能重复使用,因为毒蛇猛兽不会上第二次当,所以下次只能去别的地方做饭宿营。
而在野外做饭,煮好后通常马锅头先吃,因为沿途有的地方的水不知道是否有毒,马锅头要担起责任,以身试险。第一碗饭大家看着头头吃,十分钟左右头头没死,大家才吃。锅头要吃头碗饭,马锅头一名也由此而来。
马帮生活的艰辛苦涩中的丝丝甜意
与“大漠孤烟直”的北方丝绸之路相比,蜿蜒于大西南横断山脉里的南方丝绸之路,更是一条环境恶劣、野兽出没、气候反常的生死之路。所以,馬帮的生存艰难重重。
“途中没有大道,只有一条要攀登的弯弯曲曲的山路,通过阴暗多石的峡谷,沿着陡峭的大山忽上忽下,涉过咆哮的冰川溪流,有时跋涉于危险的山地泥潭沼泽中。骡马到达目的地时都已精疲力竭,马蹄破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半个世纪前,俄国人顾彼得曾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这样描述云南的专业马帮。顾彼得行文流畅,笔锋细腻,描写生动,更富有悲悯之心。
的确,赶马人风里来雨里去,生活无比艰苦。
过去,荥经、汉源、喜德的赶马人很节省,午饭以烧洋芋为主。平时马帮大都只能寄宿在当地百姓家,条件好的时候,可以投宿在水草丰美的栈口。栈口,就是老成都人嘴里的“茶旅店”。
民国时期,在成都的簇桥、金花桥、土桥一带,开有很多因马帮兴起的茶旅店。茶旅店白天卖茶,晚上把条桌儿拼起来,当成大通铺,赶马人就齐齐睡在上面,尽管大家满身臭汗,但路途的劳累让人根本无暇顾及。茶旅店还提供马儿的草料、豆料等。对马帮来说,人有住马有食,这样的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
2015年春,我受邀去四川省雅安市石棉县清溪古镇采访,在山上看到一处茶旅店遗迹:黄泥巴土墙,茅草盖顶,茅房里有三四个石凳子。清溪镇上了年纪的老人告诉我,以前,这样的茶旅店每晚收两角钱,客人若吃一碗豆腐另加5分。店家可以免费提供柴禾,马帮可以在当晚烧火蒸好玉米粑,第二天带着路上吃。
但很多时候,马帮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到了夜里,他们只能将马围成一圈儿,然后生起一团彻夜不息的篝火露营。
漫漫长路,也充满了危险。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大凉山越西县村人在一山坡下方挖矿时,掘出了马镫、马鞍、马靴、马鞭和人的尸骸。原来,这里曾发生严重的泥石流,有天晚上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碰巧下方一马帮驻留于此,一百多匹马和20多个赶马人,全遭泥石流掩埋。
赶马人风餐露宿,常常逾年不归,随时要与艰苦的自然环境和恶劣的天气作斗争,但他们懂得在苦涩生活中寻找丝丝甜意。比如,欣赏途中的自然美景。
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会放慢脚步,看山势迤逦,流云直往山上翻涌,犹如来到仙境。夕阳照耀下的雪山冰峰,金光普照,如燃烧的彩霞。葱郁茂密的原始森林,湍急奔腾的江河,清澈的高原湖泊,都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春天最漂亮,横断山脉在海拔2000多米的地方,盛开着各种野花儿,粉的、红的、白的,漫山遍野,如云似霞,马帮人如同置身花海……
生死相依的马帮兄弟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
这些年在横断山采风,我努力寻找那些马帮亲历者,以了解更多关于马帮的故事。但我悲哀地发现,越来越多的马帮亲历者正在老去或死去。据许多马帮后人说,由于时代变迁和交通发达,有的赶马人退休了、不再跑货了,闲下来反倒不适应,精神萎靡不振,很快就离开了人世。
大凉山的阿木日岬和朱瀚桂,就是这样。
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是从阿木日岬的儿子阿木拉哈那里得知的。阿木日岬和朱瀚桂生活在会理县鹿厂镇沙沟湾。鹿厂镇因手工铜器制造业而远近闻名。清代末期至民国初期,当地手工铜器制造形成鼎盛,城乡处处燃烧起铜作坊的炉火,袅袅烟火勾勒出古老小镇的商业版图。那时,鹿厂生产的铜壶、铜火锅、铜罐、铜烛台、铜面盆、铜烟斗、铜门环等运输交易十分红火,马帮运送铜器的身影穿梭不停,阿木日岬和朱瀚桂就是其中的成员。
阿木日岬是彝族人,出生在1924年。20多岁时,练过几手拳脚的阿木日岬组织了一个小马帮,七八人,主要往外地运输手工铜器,小他两岁的朱瀚桂是他的搭档。两人分工合作十分默契,阿木日岬是马锅头,朱瀚桂负责照管驮畜、保管物料,他还懂些兽医常识。当初,活路干得顺、工钱拿得多的时候,朱瀚桂总会从褡裢里掏出心爱的小笛吹一曲。老朱“演奏”时,阿木日岬就坐他身边,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听入了迷……
走货途中危险无处不在,用朱瀚桂的话说,是把脑袋挂腰上的。
有一年初夏,他们的马帮在会东县东南侧的一片树林里,遭遇了劫匪。当时,十几个土匪拿着火枪、长柄矛、竹弩、木弩将他们围攻,阿木日岬的左肩、小腿中了数刀。怒气之下,他大吼一声,像一头斗牛场上失控的野牛似的向土匪扑过去,挥刀冲杀,竟一个人干掉了4名土匪。朱瀚桂也不甘示弱,他脑子敏捷,手脚灵活,一边指挥后队把货物拉走,一边挥着铜柄匕首左劈右戳,连着割破了两个土匪的喉咙。匪首被眼前阵仗吓得目瞪口呆,丢下同伙的尸骸,撒腿就跑得没了影儿。
阿木日岬、朱瀚桂一战成名,成了会理、鹿厂、黎溪一带的马帮枭雄。后来,土匪只要远远瞅到他们来了,就溜之大吉。
彝族谚语说:“洗头红绳要选最长的,知心朋友要交最长久的。”阿木日岬和朱瀚桂二人亲如兄弟,日夜相伴,20多年来漂泊在驿道上。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鹿厂周边的公路越修越多,汽车的鸣笛将骡马的叫声驱赶殆尽。两个老哥们只好找些暂不通公路的偏僻乡村,继续运送些铜器。十多年后,村寨机耕道也越来越多,兄弟俩一声叹息。他们很不情愿地将马镫货包收存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擦拂上面的灰尘,或者,邀约去那些长满野草的驿道走一走,吆喝几声,算是解馋儿。
那时,他们都才40出头,还年富力强。闲下来后,精壮的肱二头肌渐渐松弛。他们无所事事,经常背着手在村里闲逛。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变化,他们的心却一天天发霉。他们除了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就连冬天围坐在火塘边烤火,都觉得跳动的火苗儿是在戏弄自己。后来,阿木日岬像病魔缠身,头发掉落,听力下降,神态憔悴,眼光呆滞,连走路都经常偏偏倒到像个醉汉,最后因心脏衰竭去世。不久,朱瀚桂也随他而去……
阿木拉哈講完父辈的故事,抬头望着天上的弯月,好久不说话,他眼眶里泪光闪闪。我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是的,马帮不再出征,就像猎人不再打猎、渔人不再出海,他们悲伤地感到了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