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歌曲:一个音乐社会学的视角
2020-12-03应武
应 武
庚子鼠年伊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我国举国上下共同战“疫”,涌现出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当人类面临灾难之时,音乐素未缺席,无论是沉痛悲壮、寄托哀思的乐章,还是平静温暖、抚慰人心的歌曲,抑或是激昂慷慨、激励向上的战斗号角,都会给人类带来希望、勇气和力量。在当下如此商业化、媒介化、碎片化之“意义空洞”的后现代现实与景观之中,音乐是否还具有这样的社会功能?是否还那么重要?间或早已成为人们心中不言自明的追问。诚然,音乐的专业化、严肃性、学院式发展及本体审美尤为重要,但音乐如何抵达普通人心,激活人民群众潜藏的情感、勇气,乃至思考,或许意义更为深远。借此,本文尝试从音乐的社会学视角出发,采取一种历史和文化分析的方式,来探索大众音乐的社会功能,以回应疫情之下的歌曲创作与种种音乐文化现象。为了便于从社会层面展开讨论,文中不再对音乐进行类型学意义上的严格区分(如古典音乐、流行音乐、群众文艺等),而更加关注的是深入社会现场、日常生活的在地音乐,尤其是居家抗“疫”期间不得不在与数字媒介中聆听到的音乐。
一、疫情中的音乐与歌曲
疫情暴发以来,公共演艺场所悉数关闭,除了电视以外,“宅”在家中的人们更多是使用手机、电脑等数字终端在“云”上聆听音乐。全国上下,团结一心,音乐家们也纷纷自觉响应,投身于抗“疫”文艺创作。中国文明网、中央电视台、全国各级广播电视台、学习强国APP、武汉音协及湖北音乐人、国内外众多艺人创作了大量的抗“疫”原创歌曲,各大网络音乐平台、各类音乐机构公众号也纷纷发动抗“疫”歌曲征集与发布工作。①作为国家级专业音乐出版社,人民音乐出版社不仅迅速与广州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合作共建“方舱之声”,提供音乐治疗项目,同时还与中国音乐家协会一起推出了《抗“疫”战歌—全国抗击疫情公益歌曲选》专辑。与此同时,大量的抗“疫”原创音乐或歌曲被创作出来,也引发了诸多争议和讨论,有的是从本体论角度对歌曲审美进行探讨,有的是对参差不齐的歌曲品质提出了质疑。
随着疫情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并被世界卫生组织认定为“大流行”,欧美各国的音乐家和演艺人士也纷纷投入“声”援抗疫之中。2020年4月12日,复活节当天,时值意大利疫情最为危急之刻,著名男高音安德烈·波切利(Andrea Bocelli)在米兰大教堂举行了一场名为“希望之歌”(Music for Hope)的不带观众的独唱音乐会,为饱受疫情困扰的人们送出祝福,唱响希望之声。全球340万人观看了音乐会直播,一天之内有2000万观众观看了视频。演唱音乐会终曲时,波切利走出教堂,面朝空无一人的广场和城市唱出脍炙人口的歌曲《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给人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北京时间4月19日凌晨2点至10点,世界卫生组织和全球公民组织(Global Citizen)等合作举办的慈善演唱会“同一个世界:共同在家”(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于线上直播,100多位全球知名音乐家不间断地演出了8个小时。
“同一个世界:共同在家”音乐会(下文简称“共同在家”)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高度关注,并在国内迅速引发效仿。音乐会次日,由高晓松担任总策划,微博、网易云音乐、大麦和虾米音乐四大平台联手发起了“相信未来”抗“疫”义演的倡议并迅速得到广泛的响应。5月4日至10日,“相信未来”在线义演分多期于国内各大平台直播,并在随后以各种方式在社交媒体中广泛传播。
无论是以“抗疫”为主题的原创歌曲,还是在义演中以新方式呈现的老歌,数量、种类繁多,且风格、形式各异,但与20世纪后半叶相比,似乎并未能掀起任何波澜。毋庸置疑,这些音乐或歌曲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慰藉人心的作用;但也无须讳言,真正能产生有效动员力量并能被广泛传唱的歌曲并未出现,甚至像为抗击1998年特大洪涝灾害而创作的《为了谁》这样的作品及其效果也未曾出现。21世纪以来,作为日常生活的音乐,似乎正在悄然发生某种嬗变。诚然,疫情下的“例外状态”间或是某种原因,但时代精神、社会意识、传播手段、技术革新、生活方式的渐次变革,或许才是昭示大众音乐文化变迁,疫情之下音乐力量失效的种种成因。
二、大众音乐文化与社会变迁
疫情使得大多数人“宅”在家中,依靠网络媒介获得对于外界的感知。曾经作为大众传播主要手段的电视,已被新型媒介彻底地边缘化;曾依靠电视媒介而获得广泛传播效果的“主旋律”歌曲(常常以MTV形式被反复播放)在新的媒介环境面前黯然失色。21世纪以来,互联网所开启的全新传播手段形塑了异质多元、纷繁复杂的文化现实,“神曲”“网红”“饭圈”“二次元”等诸种网络亚文化形式,使得人们对某一音乐或歌曲达成认知共识的可能近乎渺茫。大众传播正在迅速裂变为“利基”市场和“族群”时代,代际差异甚至还不及“趣缘”所形构的一个个细分群体差异。作为葛兰西意义上“文化领导权”②具体表现形式之一的音乐,也被网剧、网综、网游、短视频等这些以视觉为主体的媒介形式所统治。新的媒介技术革命不仅改变了音乐的流通分配方式,更是重塑了人们的生活感知方式,聆听音乐的受众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圈层化、分散化,很难建立共同的情感结构。尤其是,在一个流量为王的时代,歌曲所阐发的意义似乎也变得如此的不可信、不真切。
意义的消失与空洞并非简单地源自传播或生活方式的改变,它还深嵌于生产方式、社会结构和时代精神的变革之中。随着中国加入并不断融于世界体系,欧美发达国家在战后形成的后福特式、全球化弹性生产体系等新经济体制,及其本土“阶级消失”和“消费大众”兴起所形成的新社会,也在当下的中国本土不断产生回响并上演。随之而来的是,以深度感消失、时间破碎、主体之死、精神分裂,以及表意锁链断裂等为特征的“后现代文化”③亦在中国本土发生、发展,并在告别革命、后冷战以及后冷战之后的文化语境下,成为自身社会的文化症候。
虽然面临全新技术变革与社会文化现实的挑战,但毫无疑问,新冠肺炎疫情之下的种种音乐实践活动有着更为深远的社会和历史动力。人们很容易把“共同在家”音乐会对标至20世纪80年代以《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为主题曲的“拯救生命”(Live aid)演唱会,这一场景还曾在2019年斩获两项奥斯卡奖项的电影《波希米亚狂想曲》中再现。1984年,非洲埃塞俄比亚大饥荒造成上百万人死亡,两位英国歌手受BBC纪录片的启发,写下了当年高居全英排行榜榜首的单曲,并在一年后发起“拯救生命”慈善演唱会,为埃塞俄比亚人民募集资金。1985年7月13日,声势浩大的演唱会在英国伦敦温布利大球场和美国费城肯尼迪体育场同步举行,通过卫星向全球140个国家直播,在电视作为“霸权”媒介的时代,成为世界瞩目的“媒介事件”④。“拯救生命”演唱会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它募得大量善款、获得空前影响力,而是它赋予了音乐一种独特的意义和精神力量,使得当年诸多歌曲和事件本身成为无以复制的历史记忆,并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提醒人们作为娱乐商品的音乐作品之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意义。那些经典传世、被不断吟唱的歌曲和被人们追捧的明星们,使得发达工业社会中带有“文化工业”原罪的流行音乐、摇滚音乐获得了另一重的社会温度和人文意蕴。更为重要的是,这场音乐会在特殊的历史当口对中国内地及港台地区流行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催生了国际和平年(1986年)分别在台湾和北京举办的两场大型公益演唱会“明天会更好”与“让世界充满爱”。也正是在后者中,歌手崔健一声“西北风”式的怒吼被定义为“中国摇滚乐的开端”。被注入人文关怀和在“冷战”意识形态下具有反叛意味的音乐,在当时新的历史时期被认作是对旧时代的告别,展现了新的时代精神而使人们倍感振奋,焕发出新的精神力量与勇气。
许多这样的歌曲或演唱者因此被铭记。今年疫情期间,79岁的著名民谣歌手琼·贝兹(Joan Baez)也在家中弹唱了约翰·列侬的《幻想》(Imagine)。她与鲍勃·迪伦(Bob Dylan)在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中留下许多经典而脍炙人口的作品,如《答案在风中飘扬》(Blowin’ in the Wind)俨然已成为一首伟大的作品。在随后的反战和反主流文化运动中,音乐不仅重塑了欧美流行音乐文化,乃至波及中国在新世纪的音乐节文化,甚至还影响了个人计算机的发展进程。美国旧金山湾区的反主流文化运动及发生在其中的音乐文化,对于硅谷的影响近年来也在被不断发掘,这在苹果前CEO乔布斯的故事及其对音乐产品的设计中便可窥得一斑⑤。本文在此无意对这段技术文化史进行深入探讨,而只是想展现音乐之于人类情感、社会动员、社会行动曾经具有的强大力量。
三、抗“疫”歌曲与社会动员
诚然,从一个较为宏大的历史视角和社会整体意识而言,我们可能确乎体认到疫情之下音乐及歌曲在一定程度上的无力感,以及其可能缺乏的社会动员力量;但在总体观、宏大历史已然破碎的文化景观中,我们或许依然可以发现微小的动力和可能。
2020年1月底,疫情于武汉爆发不久,几位武汉当地的音乐人连夜创作出《武汉伢》,并成为最受欢迎、被广泛传播的一首歌曲。“从第一句开始就泪流满面”“听一次眼眶湿一次”,第一时间听到这首歌曲小样(demo)的一位武汉朋友在微信朋友圈中这样写道。虽然身处国外,但她在武汉疫情最为严重的时期,一直通过社交媒介参与各种志愿活动,对接各种求救、帮助和医疗物资供给信息。当《西雅图时报》将这种新型冠状病毒称为“武汉病毒”并赫然出现在新闻标题中时,她即刻发邮件至报社,据理力争,促使该新闻标题及时更正为“新型冠状病毒”。《武汉伢》浓郁的地域特色所要传递的,是作为武汉人的自我认同和众志成城的力量,更是疫情之初直面地域歧视的勇气。
《武汉伢》已被收入由中国音乐家协会和人民音乐出版社联合出版的《抗“疫”战歌—全国抗击疫情公益歌曲选》,该专辑也已上线学习强国APP。在这张专辑中,还有14首从众多抗“疫”歌曲中精心挑选出的高水平作品。这些作品从不同层次的审美角度而言均堪称上乘之作,但本文所要展开的是从另一角度对于疫情期间歌曲或音乐的讨论。笔者认为,不同于文学等其他艺术的政治化,音乐如何超越纯粹的审美,有效步入日常生活,成为一种更为有机的艺术实践,可能是在新技术革命、媒介社会现实和后现代文化景观中面对的真正挑战。正如阿多诺所言,“作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音乐生产本身是以社会为中介的,不是某种直接的东西。”⑥也正是基于此,本文尝试将非常时期公益歌曲与音乐以及义演文化纳入更加宏大的社会和历史视野,以期为当下的歌曲创作和音乐文化反思寻求或增补一种另类或差异性的思考方式。
注 释
① 程迎接、高磊《音乐对社会公共事件的应急反应—以当前抗击疫情原创歌曲为例》,《当代音乐》2020年第4期。
②〔意〕安东尼奥·葛兰西著,曹雷雨、姜丽、张跣译《狱中札记》,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9页。
③〔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20—515页。
④〔美〕丹尼尔·戴扬、伊莱休·卡茨著,麻旗争译《媒介事件:历史的现场直播》,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
⑤〔美〕沃尔特·艾萨克森著,魏群等译《史蒂夫·乔布斯传》,中信出版社2014版,第45—52页。
⑥〔德〕特奥多尔·W.阿多诺著,梁艳萍、马卫星、曹俊峰译《音乐社会学导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版,第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