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闻一多二三事
2020-12-02闻立雕
闻立雕
对中华文化情有独钟
父亲是人所共知的爱国诗人,爱国学者。
他不仅爱祖国的山川、草木、花鸟、屋宇,爱祖国勤劳智慧的人民,而且酷爱祖国悠久的文化。他曾说:“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
清华是用美国退回的部分庚子赔款办起来的留美预备学校,学校里从校舍建筑至课程设置、规章制度等等均仿照美国那一套,其指导思想就是重洋轻中。英语不及格必须留级;中文课内容少,分量轻,成绩优劣无所谓,不及格也照样可出洋留学。清华如此,当时社会上也有类似情况,有些学校受西化、洋化思潮的影响,中文课的地位亦日趋下降。父亲为此很担心,也非常痛心。在《论振兴国学》的文章中,连连呼喊“呜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号召清华的同学们“踞阜高吟”,齐心努力“葆吾国粹,扬吾菁华”。
受学校领导重洋轻中指导思想的影响,清华同学中有些人对中文系也满不当回事,轻者敷衍应付,重者调皮捣蛋,嬉笑胡闹,有的在课桌里放个青蛙,吓唬老师,有的跳窗逃课,有的出溜到桌子底下打盹睡觉,有的甚至在老师宣布考试,在黑板上刚把题目写出来时,就公然叫骂:“混账嘛!出这些哪能做得完?……”父亲对这种状况很看不顺眼,专门写了一篇《中文课堂底秩序底一斑》,发表在《清华周刊》上予以批评谴责。
1922年夏,父亲从清华毕业到美国专攻美术。留学期间看到有些中国留学生竟然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对这种人十分鄙视。
留美的后期,他曾经在致好友梁实秋的信中讲到: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危险,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千百倍之。杜渐防微之责,舍我辈其谁堪任之!
在这里,他对祖国的文化已经不仅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自觉地要充当文化卫士,要捍卫和弘扬我们祖国的伟大而悠久的文化了。后来,他经过不太长的过渡时期,就转而全力专攻中华古代文学了。
父亲如此重视和偏爱国学,他是不是拒绝或排斥外来文化呢?非也,他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强调“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要求二者很好地相互结合。他说:……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我并不要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也不要人们误会我的作品是翻译的西文诗。
1935年,父亲在《悼玮德》一文中进一步发挥了他的这种思想,他说:“谈到文学艺术,则无论新到什么程度,总不能没有一个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其中。”又说,“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当时他说也许有人会说他这种主张实际上就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父亲说:“对了,我承认我对新诗的主张是旧到和张之洞一般。”
诗化家庭
父亲小时候读唐诗,后来研究唐诗,研究《乐府》《诗经》等,他的一生可以说和诗分不开。
父亲不仅自己对诗情深意浓,而且常用诗来感染和熏陶自己的家庭成员。他把这项工程称之为“诗化家庭”。
所谓“诗化”家庭就是父亲给家里人讲唐诗,大家跟着学,学而后背,做到全家人个个都懂点诗,个个都能背一些诗。这样既能增长学识,又能陶冶情操,使全家人的整体素质都能有所提高。父亲当时所谓的“诗化”家庭是指以我祖父母为核心的那个大家庭,至于他自己的小家庭则是十多年以后才诗而化之的。
1938年1月,临时大学因战局再度恶化再迁昆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4月下旬父亲随旅行团到达昆明,8月下旬母亲带领我们兄弟姐妹匆匆逃离湖北,来到昆明和父亲相聚。次年夏,父亲获得为期一年的轮休假。当时敌机轰炸十分猖獗,为安全计,父母亲商定这一年搬到距昆明40千米远的晋宁县去住。
由于是休假,没有授课任务,晋宁县离昆明又相当远,很少有客人来访,因而父亲的时间比较宽裕,每天除了看书、进行预定的专题研究之外,还可以拨出一定的时间用在我们子女身上,于是,他抓住这个机会开始“诗化”自己的小家庭。
那真是一些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我们至今想起父亲眉飞色舞逐字讲解诗句的神情或倚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慢慢捋着胡须聆听我们背诵唐诗的情景,都无不倍感温馨幸福!
父亲选讲的唐诗,有短的,也有长的;有抒情的,也有写实的。短的一次就可讲完,长的往往要好多天才能讲完。大概是湘黔滇3000里步行时沿途各族群众饥寒交迫的惨状给他的印象太深,也可能是身居农村,不时出现在他眼前的衣衫槛褛、骨瘦如柴的村夫村婦和儿童引起了他强烈的同情心,他所选讲的唐诗,大多是关系国家兴亡盛衰和人民艰难困苦、备受煎熬之类的诗,如《卖炭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等。
父亲研究唐诗长达20多年,对诗人所处的时代,诗人的生平、阅历、社会交往等等都异常熟悉;同时,他又是文字学专家,对每个汉字的本意及其沿革演变,都有深刻的研究和理解,所以讲起诗来特别深入浅出,既传情,又传神,非常生动感人。
讲和听仅仅是父亲“诗化家庭”工程的一半,另一半就是要我们熟读善背。他告诉我们只有背诵下来,印象才能更深。
为了督促我们背诵,父亲还规定了惩罚制度—— 背不下来的要多为父亲捶100下腿。这一下难为了我,哥哥与弟弟妹妹似乎记忆力特别好,几天之后,他们都能比较流畅地背下来,而我要么在同样的时间里背得结结巴巴,要么需比他们多几天才能过关。因此,我不得不多为父亲捶若干下腿。不过,父亲也曾夸我“记性虽差,但悟性较强,理解得比较好”,这使我多少也得到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