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时期围绕席地而坐形成的家具探究
2020-12-02黄志义北京服装学院北京100029
黄志义(北京服装学院,北京 100029)
远古时期人们为了防潮御寒用茅草、枝叶和兽皮铺设在地上作为坐卧用具,这就是席的雏形[1]。距今四千多年的陶寺文化是中国古代家具的起源期,彩绘木器诸如案、俎、凭几、匣等均有发掘[2]。经历了两周时期,围绕席居生活方式发展起来的矮型家具初具规模,形成了坐卧类、承置类、储藏类、陈设类等以功能划分的几大类家具,如席、几、床、俎、禁、棜、案、笥、箱、架、屏等。
家具作为服务于生活的一类器物,它的出现不单单是技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的具象呈现,探索生活方式的形成应当站在对应的历史环境之下分析。两周时期的社会制度以周礼的兴衰为背景,西周时期周礼的形成实质上是在殷商文化基础之上建立起了新的社会秩序,礼法的推行强化了以器载礼的物质观;春秋战国时期剧烈的社会变动导致人的观念转变,人本主义的兴起极大地启发了人对自身生活的关注,礼崩乐坏使得器物逐步从礼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器物的服务对象逐步延伸到社会的各个阶层,科技进步为物质需求的增长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本研究以西周、东周两个时代为节点从社会层面、技术层面和设计层面三个维度出发,综合分析家具形成的精神基础和物质基础,探究以席居空间为基础的家具类型形成过程,以此梳理两周时期家具的发展脉络。
一、西周时期
1.社会层面
奴隶制社会到了西周进入鼎盛时期[3],周朝在借鉴殷商治国理念之上强化了王权统治,推行以礼治国,强调等级观念和尊卑次序。礼法贯穿于社会的方方面面,统治者通过以器载礼的形式将人的活动空间和社会行为进行规矩。从三礼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器具除了实用功能,还承载着礼器的功能。《周礼》中出现的器物如席、几、俎、棜、禁、斧依等初步具备了家具的特征。
《周礼·春官》曰:“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4]443”五席分为莞(莞草席)、缫(以五彩丝线夹于蒲草之中而编成的五彩花纹席)、次(竹席)、蒲(蒲草席)、 熊(毛皮制席),五几分为玉几、雕几、彤几、漆几、素几。西周时期,凭几源于凭倚功能的需求,同时也作为礼器服务于贵族阶层。席在这一时期已经成为日常用具,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皆有使用。高度的生活相关性使得礼法与席的结合更加广泛,从席的设计制作,到席的铺陈使用都有着严格的礼法规定。
俎由食器发展演变成型,《说文解字》曰:“俎,礼俎也。从半肉在且上。”俎原为切肉之器[5],史前时期即有发现,距今4000多年前的陶寺木俎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彩绘木俎[6],饮宴用俎逐步融入到社会礼仪之中,在祭祀活动中专用来盛放牲体,俎由此具备了礼仪功能。到了西周,俎作为礼器与鼎配套使用,规格较高,《周礼·膳夫》有:“王日一举,鼎十有二,物皆有俎。”[4]周朝实行酒禁,将饮酒纳入到礼节仪式,“酒以成礼”的理念推动了棜和禁在这一时期成型,禁有足而棜无足,《礼记·玉藻》曰:“大夫侧尊用棜,士侧尊用禁。” 棜和禁是士大夫阶层盛放酒器的必备礼器,陕西宝鸡石鼓山西周墓出土了西周早期的青铜棜,陕西张家坡西周井叔墓出土了迄今发掘最早的漆木禁[7]。俎、棜和禁的出现为家具中承具的定型奠定了基础,它们因礼法的推行从饮食器中脱胎成型。
屏风的原型斧依在西周时期因礼法而设置,《礼记·明堂位》曰:“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仪礼 · 觐礼》则有:“天子设斧依于户牖之间。”斧依设置在王位之后,作为帝王的专属用品象征王权而存在[8]。《周礼注疏》中描述斧依“制如屏风”,目前虽无实物可考,但可以明确的是斧依在这一时期并没有体现出实用器的功能,而是以礼器的形式出现。
2.科技层面
西周时期实行工商食官制度,官营手工业占据社会的主导地位[9]。统治者掌控着官营手工业的主体百工族,他们的发展以世袭为基础,社会流动较小,族群也相对稳定,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资源的相对集中。此外一系列的管理措施使得手工业制品的生产、制造和应用由统治者主导,从手工业管理层面有力地保证了以器载礼的社会机制运行。
西周时期青铜冶铸业继承了殷商时期的工艺技术,铸造工艺有一定的优化提升[10]。大量的检测分析显示西周同一时期青铜器的铸造工艺和器型设计呈现高度的一致性,这表明青铜器的冶炼铸造在西周时期是由统治者统一管控支配的,如曾侯墓出土的圆鼎、叶家山墓地出土的圆鼎和羊子山墓地的铜鼎等年代相似的铜鼎在器型上近同[11],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的西周青铜棜和天津博物馆藏的西周夔纹棜器型相似[12],它们皆为西周早期器物。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从石器到青铜器的跨越有力的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从编织物到漆器的制作水平都有一定的提升[13],《周礼》中描述的席种类繁多,呈现多样化发展,漆木器的发掘数量也进一步增多。
科技的进步尤其是青铜冶铸技术的成熟推动了生产力的提升,这为器物的制造升级提供了基础保障。在这一科技背景之下,青铜俎、棜和禁相继出现并发展成熟,为席居文化的形成做好了铺垫。同时席和几的制作呈现差异化发展,这有效地满足了等级制度的器物分类需求。
3.设计层面
围绕席地而坐形成的席居文化在周礼的推动下形成,依周礼的叙述,席和几的设计在造型和纹饰上呈现多样化。《周礼·春官》曰:“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祀先王昨席,亦如之。”礼法作为这一时期器物的设计指导思想,通过材质的应用和工艺的处理来表达器物的等级差异,如莞筵纷纯即指用黑丝带镶边的莞草席,缫席画纯即指边部绘有五彩图案的蒲席,如玉几即指镶有玉的凭几,雕几即指雕琢有纹样而无玉饰的凭几。除《周礼》中描述的五席之外,茵席已经走入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如蒲席、莞席、竹席等,古人对天然纤维材料进行了有效的利用。
西周时期斧依为天子专用礼器,以木质为主,屏面上饰有斧纹或凤纹,所用纹饰依据天子的政治活动而定[8]17。斧依作为周王朝天子权利的象征,在政治活动中成为空间布置的主要组成部分。
西周时期青铜礼器在结构和装饰上大量采用对称形式来体现庄重感和神圣感,如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藏的西周青铜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的西周青铜棜等。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延续着殷商时期的表现手法,如凤纹、龙纹、饕餮纹和夔纹等,如陕西宝鸡石鼓山西周墓出土的青铜棜。进入西周中期以后几何纹样增多。[14]
4.小结
西周时期周王室主导着国家工商业的发展,以器藏礼的造物理念融入到了器物的设计制作使用之中,青铜器和漆器仅限于贵族阶层的流通,发掘的数量有限。青铜礼器从殷商时期的以“酒器”为核心转变到西周时期的以“食器”为核心,在造型和纹饰上迎合礼法的需求,以俎、棜、禁为代表的承具在礼器中出现。青铜器的发展带动了加工工具的升级,这一转变推动了席的生产力提升。席不仅满足了礼的需求,还满足了各个阶层的居住需求。
围绕席地而坐而形成的家具体系在这一时期初露端倪,礼法构建了社会秩序,为席居文化的形成起到了铺垫作用。这一时期以凭几、俎、棜、禁为代表的器具表现出了日用器特征,以屏风为代表的器具更多地表达了礼的诉求。
二、东周时期
1.社会层面
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建立东周,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
这一时期,诸侯国的改革和纷争使得原有的世族世官制度瓦解,社会各阶层之间流动性增强,士人群体发展崛起,旧的礼法制度从春秋时期的开始松动到战国时期的日渐崩坏,以人为本的社会理念在这一时期发展成型[15]。
社会观念的变化使得周礼对造物的影响式微,器物的实用性因人本主义的兴起不断增强。从春秋时期开始,青铜器在诸侯国的数量增多,礼的属性减弱,铸造和使用范围扩大。到了战国晚期,传统的青铜礼器日益减少,生活用品成为了青铜器的重要应用领域。漆器的发展也逐步脱离了礼法的束缚,向实用器的方向转变,这些转变自上而下影响着社会各个阶层的造物理念。同时,得益于生产力的提升,漆器的批量生产满足了日益扩大的社会需求。
器物经历了礼的式微和实用性增强的转变发展过程,进一步推动了实用器物的成型。屏风原本是天子的专属礼器,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的王公贵族纷纷僭越使用以凸显身份,座屏的出现体现了屏风的分隔遮蔽功能,如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战国楚墓出土的彩绘木雕座屏、湖北江陵天星观一号战国楚墓出土的彩绘漆透雕座屏。俎的制作不再以礼法为中心,具备承载功能的日用俎不断增多。日用俎的出现强化了食物的承载功能,同时漆木禁的使用为食案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承载食具的案在战国时期确定成型[16]。
食案的成型是基于饮食文化的生活方式转变的具象呈现,类似的器型早在史前时期陶寺文化发掘的漆木器中即可见到,它的出现是席地而坐时期古人从列鼎而食到依案而食的具象表现。引发这一改变的是饮食器和食用承具的进一步分化发展,饮食器和承具之间的区别更加明显。案、俎、棜和禁的成形构成了席地而坐时期承具类家具的基本形式,也推高了古人置物的水平高度。礼制的松动和物质生活的丰富推动了更多类型的承用家具出现,如桯、六博局等[12]。
2.科技层面
春秋中期以后,以周礼为基础的礼法制度遭到破坏,剧烈的社会变动使得旧有的社会秩序松动,以周王朝为核心的工商食官制度渐渐解体,诸侯国纷纷构建了各自的工商业生产管理体系。到了战国时期,除了官营工商业,民间的私营工商业发展壮大,二者共同满足了不同的阶层日益扩大的物质需求[17]。
社会的剧烈变动和诸侯国的变法促进了技术的交流传播,为这一时期科技的繁荣发展埋下了基础。战国时期以楚国为代表的诸侯国在青铜冶炼的基础之上将冶铁技术发展成熟,铁质工具因其更好的加工性能逐步替代了青铜工具[16]38,编织物和漆器经历青铜工具到铁质工具的替换进入了“发展期”。
编织工艺经历了春秋战国的发展,到了战国时期编织物不仅样式丰富,且发掘数量大,用途广泛,从战国楚墓发掘了大量的竹席、竹笥、竹扇等[18]。战国时期茵席的发掘数量增加,一方面得益于楚地墓葬中相对友好的保存环境,另一方面也显示了这一时期编织物工艺的进步。与编织物一样繁荣发展的漆木器有了更加丰富的木胎处理手法,榫卯工艺和雕刻工艺进步明显,如荆门战国包山楚墓漆木折叠床上繁复的榫卯结构,如江陵战国望山楚墓的漆木小座屏上严谨丰富的雕刻内容。髹漆工艺在西周的基础之上有了更多的装饰手法,其中以色漆彩绘装饰广泛应用,如随县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黑漆朱绘木胎衣箱、信阳长台关七号战国楚墓出土的漆木案等。战国时期漆器迅猛发展,大量的日用漆器出现,逐步取代了一部分青铜器和陶器[19],在技术上满足了矮型家具发展完善的要求。
3.设计层面
春秋战国时期的“礼崩乐坏”不断冲击着造物的理念,周礼对设计的约束弱化。诸侯国相继开展了变法,器物随着礼法的变革不断优化,以人为本的精神推动着礼器到实用器的设计转变,漆器因其良好的加工易用性被广泛应用。
得益于工艺的提升编织物在编织手法上呈现多样化发展,编织纹样增多如人字纹编织法、多角型空花编织法、矩形编织法等等,装饰也更加丰富如漆饰、丝帛包边等,战国楚墓中出土了大量做工细致的竹编织物。漆木器在设计上更加契合日用器的功能属性,漆木器的制作经历了从模仿青铜器到结合木质的特点进行再创新的过程。诸侯国的变法推动了地域文化的融合,漆器在造型和装饰上慢慢融入了地域文化,如战国时期楚国的仿动物漆器鸳鸯盒、虎座鸟、架悬鼓等。青铜材料更多地参与了器物的设计,如信阳长台关七号战国楚墓出土的漆木案、江陵战国望山楚墓的漆木案、荆门战国包山二号楚墓的食桯等均以铜足装饰。青铜器的设计更加符合席居生活下人的使用需求,如九连墩战国楚墓一号墓出土的青铜案和青铜俎。青铜器在装饰内容上经历了从庄重威严到自由华丽的转变,战国中期以后,全素面的青铜容器出现如江陵战国望山楚墓出土的铜盘、荆门战国包山二号楚墓出土的铜套盒等。
4.小结
东周时期器物的发展在继承和突破中行进,周礼的衰落和诸侯国的变法打破了以周礼为基础的社会秩序,人本主义的兴起让器物的应用权限得以下放,社会各阶层的流动性增强为器物的普及打下了基础,以人为本的席居文化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形成。器物的礼器功能弱化,实用功能增强,得益于器物的功能分化更多的生活用器出现,生产力的提升为器物需求的提升提供了保障。席居文化的构建使得更多的家具类型出现,如漆木床、食案、桯、漆木箱等。这些器物的出现初步描绘出了席地而坐时期的起居空间,使得家具门类逐步从古人造物的理念中分化成独立的一部分,到了战国时期矮型家具有了明确的功能分类。
结语
两周时期是中国古代矮型家具的形成期,周礼的实施对于构建以席居为基础的生活方式起到了铺垫作用,细化了人在社会体系下的起居行为,明确了起居行为的社会属性。席居文化的形成引发了器物在设计上与之相适应的调整转变,科技的发展有力地推动了这一分化。从西周时期以器载礼的秩序建立,到战国时期席居空间的初步完善,席居生活下的家具体系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渐变成型的。
西周时期以席几的应用为出发点,周礼的实施构建了新的社会秩序,以器载礼的造物理念把人的社会行为和周礼连接在了一起,仪式化的社会行为为席居文化的建立做了铺垫,推动了器物的发展和完善。西周时期从重酒器到重食器的观念转变,推进了承具类的家具在社会不断的选择中分化成型。到了东周,礼制的转变和人本主义的兴起为席居文化的建立奠定了精神基础,人的生活方式随之发生转变,席居文化的形成催生了器物的功能分化,推动了家具类型的完善。士人群体的崛起将席居文化推广普及,科技的进步满足了日益增大的物质需求,同时地域文化的交流赋予器物更多的设计可能性,一些新的实用功能因起居空间的完善体现通过家具体现出来。器物的设计从西周时期的依礼而行到战国时期以人为本的表达,在器型和纹饰上经历了从礼器的严肃到实用器的多样化发展,社会观念的转变和科技的进步引发了器物的设计转变,以席居文化为基础的家具体系逐步形成,矮型家具如席、几、床、棜、禁、案、笥、箱、屏风、衣架等到战国时期基本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