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移民与多元文化
—— 音乐剧《汉密尔顿》的“革命性”与“美国梦”解读
2020-12-02李晓昀李晓红
李晓昀 李晓红
正如音乐剧《汉密尔顿》第一幕中曲目《斯凯勒姐妹》唱到的,“革命正在发生”“历史正在书写”(2)本文所涉及的舞台演出内容基于2016年百老汇首演版及2018年全美巡演版现场演出内容。Miranda, Lin-Manuel, and Jeremy McCarter,Hamilton: The Revolution(New York: Grand Central Publishing, 2016), 45.,近年来美国最具话题性的百老汇音乐剧《汉密尔顿》本身也已成为一个具有“革命性”(3)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The Revolution.Rosen, Jody.“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y.”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8,(2015).Joan Marcus, “‘Hamilton’: A Revolutionary Musical.” CBS News, June 12,(2016).Michael Billington, “Hamilton Review—Revolutionary Musical A Thrilling Salute to America’s Immigrants.” The Guardian.December 23,(2017).的文化现象。这部由林-曼努尔·米兰达(4)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于1980年出生于纽约,兼具剧作家、词作家、作曲家、演员、说唱歌手、制作人等多重身份。米兰达2008年作为音乐剧《身在高地》(In The Heights)的词曲作者及主演进入百老汇,该剧荣获四项托尼奖及一项格莱美奖,而后米兰达参与了《西区故事》西语版(West Side Story)等多部音乐剧制作,2015年创作的《汉密尔顿》成为近年来美国现象级音乐剧并获得票房口碑双丰收。除音乐剧外,米兰达还参与了多部电影及电视节目的演出季制作,其为《海洋奇缘》(Moana)创作的歌曲荣获格莱美奖,并获奥斯卡奖及金球奖提名,其主演电影《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 Returns)获金球奖最佳男主角提名。米兰达是波多黎各裔第二代移民,其父母都在大学时期从波多黎各来到纽约,而后在纽约结婚生子,其父路易斯·米兰达(Luis A.Miranda, Jr.)在纽约开设一家服务于拉丁裔群体的法律咨询公司。受家庭影响,米兰达自幼对音乐、戏剧及政治充满兴趣,近年来米兰达还致力于为政治及公众事务发声。他曾为波多黎各债务危机各处游说,在2017年飓风玛丽亚袭击波多黎各后为救灾及救援工作筹集资金;此外他还为汉密尔顿妻子创立的孤儿院筹款,并在洛克菲勒基金资助下为在校学生举办《汉密尔顿》专场演出,等等。担任编剧、词曲作者及主演,讲述美国开国元勋之一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传奇人生的音乐剧于2015年2月17日在外百老汇首演,预演期就轰动全美,2015年8月6日登上百老汇舞台后更是多次打破百老汇票房纪录,目前已累计票房收入6.34亿美元,至今每周上座率仍高达102%(5)数据来源:The Broadway League(百老汇联盟)及BroadwayWorld(百老汇世界)官方网站。https://www.broadwayworld.com/(Accessed February 1, 2020).左右。在获得高额盈利和旺盛人气的同时,该剧也获得了多项嘉奖和空前好评——百老汇演出后便一举被提名第70届托尼奖16个音乐剧类的全部奖项,荣获了最佳音乐剧等11个奖项,而在此之前已获得格莱美奖、普利策戏剧奖、戏剧课桌奖、纽约剧评人奖等多个奖项。在2017年12月21日正式进驻伦敦西区后,该剧更是以13项提名创下奥利弗奖史上最多提名纪录,最终荣获2018年度最佳新音乐剧等7个奖项。
值得注意的是,《汉密尔顿》自开演以来引起的关注已经远远超出戏剧界,在社会和学术界都不断成为讨论的焦点。社会上出现被戏称为“Hamilaria”(6)“Hamilaria”是指社会上对于音乐剧《汉密尔顿》狂热现象的戏称,调侃看过音乐剧的观众常常会不自觉地哼唱《汉密尔顿》中的曲目。参见Romano, Renee C., and Claire Bond Potter.Historians on Hamilton: How a Blockbuster Musical Is Restaging America’s Past(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2018).的狂热风潮,学生们也被激发出学习美国历史的热情,学术界中许多专业学者也对该剧中蕴含的美国历史、党派政治、族裔及移民等社会问题展开争辩和讨论。而这正恰恰印证了这部音乐剧本身在艺术及内容上的“革命性”:一方面,作为一部以美国历史为背景、以汉密尔顿生平经历为主线的百老汇音乐剧,该剧的题材内容本身就关乎美国18世纪的革命历史及革命精神,更创新性地将其演绎为一个外来移民追逐“美国梦”的典型故事,既反映了美国社会的移民本质,又与当下美国现实产生共鸣;另一方面,作为一部讲述美国“白人国父”建国故事的严肃历史题材音乐剧,该剧将代表流行文化的嘻哈音乐(Hip-hop)贯穿全剧,且排演至今一直大量启用非裔、拉丁裔及亚裔演员,虽然因此饱受争议,但它既推动了百老汇音乐剧及流行文化在形式及内容等方面的革新,又拉近了历史与当下社会的距离,同时对于女性、有色族裔等少数群体也予以观照。正如其副标题“一部美国音乐剧”(An American Musical)所示,作为一部百老汇音乐剧,《汉密尔顿》以独特方式讲述美国历史,宣扬美国精神,而它对于移民、少数族裔身份的肯定及他们之于美国建国重要性的追溯,在美国社会贫富差距悬殊、政治日益极化、反移民思潮暗涌的当下,无疑也具有“革命性”的文化意义。
一、从题材叙事看美国移民历史及“美国梦”的形塑
音乐剧《汉密尔顿》以美国独立战争胜利、汉密尔顿担任财政部长为界分为上下两幕。该剧以美国建国时期的真实历史为背景,讲述了汉密尔顿自1772年到纽约求学至1804年决斗身亡期间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从题材及叙事来说,其“革命性”一方面在于内容上对于美国革命历史及革命精神的呈现,另一方面更在于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叙事视角。传统此类题材音乐剧多采用陈述史实或颠覆改编的方式,如同样以建国历史为背景的音乐剧《1776》,便是对1776年美国第二次大陆会议、特别是《独立宣言》签署过程的舞台再现;如“以宏大叙事讲述美国历史上最痛苦悲剧”(7)Mike Boehm, “Restaging ‘The Civil War’.” Los Angeles Times, May 31,(2000).https://www.latimes.com/archives/la-xpm-2000-may-31-me-35942-story.html(Accessed June 10, 2019).的音乐剧《南北战争》(TheCivilWar),便是通过借鉴参战士兵及政治家的日记、演讲等第一手资料,以不同视角来反思战争之痛;如讲述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生平故事的音乐剧《铁血总统》(BloodyBloodyAndrewJackson),则将杰克逊总统彻底改编成“躁动狂野的摇滚明星”及“曾经掠夺土地、屠杀印第安人的将军和总统”(8)Ben Brantley, “Old Hickory, Rock Star President.”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6,(2010).https://www.nytimes.com/2010/04/07/theater/reviews/07bloody.html(Accessed June 10, 2019).,是激进颠覆的历史改写。就此来看,《汉密尔顿》的“革命性”之处正在于它灵活运用并巧妙平衡了这几种叙事方式,其作者米兰达结合自身经验与当代社会环境等因素,将开国元勋的传奇人生——经典悲剧英雄的崛起与毁灭过程——解构并重构为一个底层移民追逐“美国梦”的故事,而这也正是美国作为移民国家本质的写照。通过一再强调移民们为美国建国作出的贡献,使得当下越来越多元化的美国移民社会可以从国父传奇与建国历史中找到归属感和自豪感,《汉密尔顿》无疑为当下美国社会提供了一种“易于接受的‘爱国主义’”(9)Musical Diplomacy, “Patriotism on Broadway: Why Everyone Wants to See ‘Hamilton’.” The Economist, December 16,(2015).https://www.economist.com/books-and-arts/2015/12/16/patriotism-on-broadway(Accessed June 10, 2019).,重新燃起当下多元化社会中每个人为“美国梦”以及这个“年轻、急切、充满斗志”的国家而努力奋斗的热情。
与同时代其他的开国元勋相比,汉密尔顿无疑是最具话题性的国父之一。他是美国革命时期开国元勋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代,同时也是他们之中出身最为贫寒的一位;他对于独立战争的胜利、美国宪法的制定及金融体系的建立都具有不可或缺的贡献,但是他又因性格强势自负、政治主张激进等原因在当时社会树敌无数,也因崇尚精英主义、恐惧民主政治等原因而饱受后人批判。汉密尔顿如此戏剧化的人生经历,在以往的叙事中却常常只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模范政治人物”或“陈旧而遥远的伟人形象”(10)Kenneth Owen, “Can Great Art Also Be Great History?” The Independent Review, Vol 21, No.4, Spring(2017), 510.,而音乐剧《汉密尔顿》首先去掉了其作为开国元勋的神圣光环,将其还原为一个从加勒比尼维斯岛来到北美大陆并最终实现自我价值的外来移民形象,以这一形象的普遍性来与当下美国社会相呼应。
如该剧“灵魂人物”米兰达所说,“汉密尔顿从加勒比地区来到纽约的经历让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的故事,”(11)Alex Horwitz, Hamilton’s America.Arlington, VA: PBS, October 21,(2016).而美国第44任总统奥巴马则说,他在汉密尔顿这个角色身上看到了“每个移民家庭的故事——一个充满斗志的移民为了逃离贫困来到新世界,凭借纯粹的意志力和勇敢的决心,攀登到了自己人生的巅峰。”(12)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at “Hamilton at the White House”.March 14,(2016).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the-press-office/2016/03/14/remarks-president-hamilton-white-house(Accessed July 10, 2019).全剧开场第一句便凸显了汉密尔顿的外来移民身份:“一个私生子、孤儿、苏格兰人和妓女的儿子,被上天抛弃在加勒比海上的某个无名之地,他是如何在这种贫穷破败的环境中,成长为一代英雄和学者的?”(13)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6.而后,每每汉密尔顿有所成就之时,作为对立角色的伯尔便会以故事叙述者口吻强调其“私生子、孤儿、移民”身份;在第二幕中,随着两人矛盾日益激化,伯尔甚至不屑说出其名字而只用“这个移民”来指代他。与此同时,汉密尔顿自己也不忘出身,在他结婚成家、丑闻暴露、决战临死等人生转折之际,都会再次回忆起自己孤身一人从加勒比小岛来到纽约并成就一番事业的经历。而为凸显不同族裔移民在美国建国史上的共同贡献,除强调汉密尔顿作为加勒比移民的身份外,音乐剧还突出了拉法叶侯爵(Marquis de Lafayette)的法国移民身份。如拉法叶的音乐主题曲目《枪支与船》开篇所唱,“一个妇孺皆知、备受爱戴的移民,他总是可以无所畏惧地扰乱英国佬的追随,欢迎美国最爱的法兰西战士拉法叶出场!”(14)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18.拉法叶与汉密尔顿相互配合,赢得了美国独立的决定性战役,而在剧中展现此次战役的曲目《约克镇》中,两人更是以一句“我们移民,把一切都搞定”(15)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121.再次强调了移民之于美国建国的重要性;每次演出时这一句唱词都会得到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这说明这一观点得到了当下观众的认可,如米兰达自己所说,“为什么这句唱词每次都能得到热烈的回应?那是因为这是真实的。”(16)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21.
“一部美国移民史便是一部美国历史”。(17)Oscar Handlin, The Uprooted: The Epic of the Great Migrations that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 Second Edition(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2), 3.追溯美国历史,便可知美国是一个由移民建构的国家,自17世纪英国清教徒登上北美大陆开始,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或种族的移民及其后代便源源不断来到美国,直到今天,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仍在不断改变着美国人口的构成。不同时期来到美洲大陆的移民群体各不相同,而他们到达美洲大陆的先后次序也决定了其在美国社会的不同地位及对美国文化的影响程度。最初一批移民主要是以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WASP, 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为主的英国人,英国殖民时期及美国建国初期,西欧和北欧移民越来越多,这些移民及其后裔便构成了美利坚民族的主体;同时,作为美国历史上唯一的非自愿移民群体,自17世纪起非洲黑人也被迫作为奴隶不断迁往北美大陆。19世纪末美国进入工业化和现代化时期需要大量劳动力,因而出现以中欧、东欧、南欧移民为主的第二次移民浪潮。这些东南欧移民由于语言、习惯、宗教信仰等各方面都与已经构成美利坚民族主体的西北欧移民大为不同,他们的涌入整体上增加了美国人口构成的多样性,但其自身也经受了被美国主流社会排斥的历史。在此之后,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移民政策改变之后,来到美国的移民群体越来越多元化,非洲、亚洲、拉丁美洲移民数量逐渐增加,多元移民文化逐渐成为美国文化的底色,深深影响着美国社会的发展。
不同民族、种族移民带来了语言、宗教、文化、习俗等各方面的多样性,而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整体,如何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多样性社会中寻得秩序及认同的一致性,“合众为一”,无疑成为其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关键问题。从早期来到北美大陆的移民群体来看,无论是为了追求宗教自由的清教徒,还是为了发财致富的开拓者,他们这些经过欧洲现代思想洗礼、带着自由平等信念登上北美新大陆的移民,其目的都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存环境,实现人生价值和梦想。此后,美国移民来源和目的越来越多元,但这种自由平等地为梦想奋斗的初心始终没有改变,并逐渐成为推动美国社会不断发展的精神动力。狭义来说,这种共同的精神动力便是长期以来代表美国主流价值观的文化符号“美国梦”。正如《美国史诗》中所定义的,“美国梦就是人民对一片土地的梦想,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富足、更加充实,每个人都依照其能力和成就享有应得的机会。”(18)James Truslow Adams, The Epic of America(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31), 404.随着美国社会的不断发展,虽然其内涵不断演变,但其基本内核并没有改变,时至今日仍指引着美国人民不断奋斗,并吸引着世界各国移民为了梦想来到美国。奥巴马是如此,米兰达及其父亲是如此,剧中的汉密尔顿更是如此。剧中的高潮段落,汉密尔顿在决斗临死之际所唱到的,“美利坚,你这个宏大而未谱完的交响曲,是你召唤我登场,是你让我有所作为,是你让我这个幼年失怙的移民也能在历史上留下一席之地,”(19)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73.这无疑是对移民实现美国梦这一“典型的美国故事”(20)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的再次宣扬。与此同时,在第一幕“言志歌”《我的良机》中汉密尔顿便多次强调自己“就像这个国家一样年轻、急切、充满斗志,永远不会错失良机,”(21)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6.因而全剧从开始便将其个人的“美国梦”与国家成就和国家荣誉紧密结合。汉密尔顿从一个“私生子、孤儿、移民”奋斗成为“开国国父”的个人经历,正与美国从一个英国国王口中“顺从、忠诚的皇家奴仆”(22)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57.发展成为“自由政府下法律完善的国家”(23)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10.的整体历程相呼应,这使得观众从个人经历角度认同“美国梦”的同时,也得到“爱国主义”的洗礼,正如奥巴马总统在《汉密尔顿》白宫演出后的演讲上所说,“希望人们走出剧场之后能够理解我们的国家是如何建立起来的,理解我们的国家为何如此伟大,并继续去书写我们国家的未来。”(24)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二、从音乐风格看百老汇嘻哈音乐剧的“革命性”
作为一部“通唱”音乐剧,《汉密尔顿》与史诗型音乐剧《悲惨世界》同样采取一唱到底的结构方式,全剧没有一句对白,上下两幕共由47首曲目组成,无论是人物独白、对话,还是历史文献原文,都通过歌曲形式呈现出来。而作为一部有接近24000个单词的历史题材音乐剧,《汉密尔顿》的信息量远大于《理查二世》(RichardII)等莎士比亚历史剧(25)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50.,米兰达革命性地选取以语言和节奏为代表的嘻哈流行音乐来推进复杂的情节线索,将嘻哈音乐与爵士、摇滚等多种音乐风格整合运用到一部作品之中,而其最显著的音乐特色也正在于,它将21世纪流行的嘻哈音乐和18世纪严肃的政治历史在百老汇音乐剧中紧密结合起来,“不仅在戏剧史上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还会震撼我们对于流行文化的思考,给予我们全新的视角来看待美国历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件。”(26)Jody Rosen, “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y.”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8,(2015).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5/07/08/t-magazine/hamilton-lin-manuel-miranda-roots-sondheim.html(Accessed July 10, 2019).
从音乐风格来说,该剧得益于美国多元开放的移民文化。百老汇音乐剧一直以其多元化音乐风格的整合运用而著名,自20世纪初《演艺船》(ShowBoat)开始,便是根据戏剧主题、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将不同风格的音乐有效整合到同一部作品中。虽然百老汇音乐剧注重对各种音乐形式和素材的吸纳融合,但从其发展历程看,在20年代的爵士乐、60年代的摇滚乐以极具时代色彩的方式革命性地融入音乐剧创作之后,近年来并未有如此具有文化意义的革新。事实上,嘻哈音乐元素也非第一次融入百老汇音乐剧中,米兰达在2008年《身在高地》(InTheHeights)中便将嘻哈音乐与传统民谣、爵士摇滚以及独具拉美特色的多米尼加歌舞共同融入剧中,到《汉密尔顿》则更是革命性地提升了嘻哈音乐在百老汇音乐剧中的地位,使两者从内容到形式都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并取得了双赢的效果。“《汉密尔顿》原声碟被评选为当年最好的说唱专辑,这说明其不仅使得百老汇认可了嘻哈音乐,改变了公众对于嘻哈音乐的看法,同时它也可能给嘻哈音乐本身带来新的变化。”(27)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98.
首先,从嘻哈音乐的本质来说,嘻哈文化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纽约的贫民窟布朗克斯区,它深深根植于美国黑人文化,是一种从社会底层发展而来的流行文化。嘻哈音乐所具有的底层性、族裔性及反叛性,正与汉密尔顿的人生经历及当时美国社会的革命氛围相符相应。米兰达抓住了嘻哈音乐的精神内核,以嘻哈音乐巧妙呼应了汉密尔顿作为少数族裔移民来到美国后从社会底层努力奋斗为开国国父的人生精髓,也完美体现了剧中所展现的18世纪美国人民反抗殖民统治、追求自由独立的反叛精神。而嘻哈音乐由于其诞生的原生文化环境及其标榜的“地下”姿态,更多是趋向于个性化和自由化的表达而鲜有严肃题材的呈现,米兰达创造性地用嘻哈音乐来讲述传统英雄故事以及美国建国历史,并力求“尽可能保证历史的戏剧性和准确性兼具,”(28)Edward Delman, “How Lin-Manuel Miranda Shapes History.” The Atlantic, September 29,(2015).https://www.theatlantic.com/entertainment/archive/2015/09/lin-manuel-miranda-hamilton/408019/?(Accessed August 2, 2019).甚至直接将《华盛顿告别演说》《关于大陆会议的自由思考》等历史文献原文旋律化为音乐剧中的歌曲,在利用流行文化帮助21世纪观众接近和理解18世纪历史的同时,也拉近了嘻哈音乐与严肃题材的距离,推动了嘻哈音乐本身的革新。
其次,从嘻哈音乐的形式来说,说唱形式最显著的特点即在于叙事性与节奏感。米兰达在第一次接触汉密尔顿生平之后如此表达自己的感受:“对于短暂一生中写出超过27卷书稿的汉密尔顿来说,只有嘻哈说唱这种每分钟可以表达更多单词的音乐风格才最为合适。”(29)Rosen, “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y”.于是,米兰达创作此剧的第一首曲目即开场曲《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仅用4分钟便将汉密尔顿从加勒比海岛登上美洲大陆之前的早年经历——《汉密尔顿传》传记作者罗恩·彻诺(Ron Chernow)在其书中用40页篇幅描写的内容——简洁准确地概括出来。在密集传递信息外,《汉密尔顿》的曲目还极具复杂性和戏剧性,如《意乱情迷》一曲也仅用4分钟便把汉密尔顿与妻子伊莱莎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婚礼的浪漫喜剧情节生动展现,紧接着,大姐安吉莉卡的祝酒曲《知足常乐》又借发表祝酒辞开始,以安吉莉卡的视角将他们的婚恋情节倒带式复刻,并将安吉莉卡的心路历程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最后再转回祝酒现场,也不过一曲5分半钟的时间。此外,美国建国历史上不同政见的议会成员关于国家债务政策及对外关系等问题的内阁辩论,也巧妙编排为财政部长汉密尔顿与国务卿杰弗逊两人为主的说唱对决。这种双人对抗的说唱对决形式,无疑正是嘻哈音乐最为原始和典型的表演形式。剧中总统华盛顿化身为嘻哈音乐最初兴起之时帮派对决的主持,开场便是由他手持麦克风,激情澎湃地向观众说道,“欢迎各位来到纽约并加入我们!大家准备好参加这场内阁会议了吗?”(30)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61.汉密尔顿和杰弗逊则化身为两个帮派的代表,以挑衅的语气、对抗的姿态将各自不同的政见说唱出来,以此争夺围坐一圈的群演所代表的众议院的支持。这种充满活力和趣味性的形式,不仅拉近了观众与舞台的距离,更是吸引观众去关注到历史课本中原本枯燥的史实,如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权利关系、国家内政与外交的平衡关系等内容,通过深入浅出的方式激发了观众的兴趣。
而《汉密尔顿》原声曲目之所以成为传唱度极高的嘻哈说唱单曲,除快速密集地传达出说唱者的思想和观点外,还在于其韵律及措辞的精巧编排。米兰达巧妙运用了头韵、尾韵、行内韵等押韵技巧来编排句末音节,使得歌曲朗朗上口,并常常运用双关、引用等写作方式,使得歌词兼具幽默感与文学美感,如《经济学人》报导:“说唱和嘻哈已经有40年历史了,但直到《汉密尔顿》上演,很多人才开始正视它。有些人惊讶地发现,原来这种音乐形式完全具有抒情的灵巧性,可以把日常白话提炼为押韵而流畅的歌曲。”(31)Musical Diplomacy, “Patriotism on Broadway”.此外,《汉密尔顿》还注重对于经典音乐剧及嘻哈音乐作品的借鉴与引用,既可以利用经典作品凝练地隐喻剧情,同时也是对于经典作品的致敬与传承。米兰达作为年轻的波多黎各裔第二代移民成长于拉丁裔街区,深受身边非裔及拉丁裔朋友影响,对于拥有广泛年轻受众的嘻哈流行音乐有独到理解,其曲目中不乏对于华莱士、肖恩·卡特等著名嘻哈歌手歌曲的改编;而其整部作品中更有大量对莎士比亚、R&H(32)R&H指美国百老汇音乐剧史上的“黄金组合”——作曲家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dgers)与剧作家、词作家奥斯卡·汉默斯坦二世(Oscar Hammerstein II),他们合作的《俄克拉荷马》(Oklahoma)《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国王与我》(The King and I)《音乐之声》(Sound of Music)等作品推动百老汇进入黄金时代。、桑德海姆、韦伯等前辈经典作品的引用;米兰达本人则也如20年代格什温之于百老汇爵士音乐剧般对于百老汇嘻哈音乐剧具有里程碑式的影响。
三、从角色塑造看百老汇及美国族裔文化的多元发展
作为一部讲述美国“白人国父”建国故事的百老汇音乐剧,《汉密尔顿》自首演至今一直颠覆性地启用大量非裔、亚裔、拉丁裔等少数族裔及女性演员担任主演及群演,仅主人公汉密尔顿这一角色,在百老汇、全美巡演及伦敦西区的不同制作版本中就曾有多个不同族裔的演员饰演;而在百老汇首演版本中,不仅是由有色族裔演员饰演总统华盛顿、杰弗逊、麦迪逊,斯凯勒姐妹三人也是由三位不同肤色的演员饰演。而这种“非传统选角”方式,也是其引发最多争议之处。有历史学家指出,虽然舞台上有色族裔演员扮演着白人国父,但历史上他们的祖先却正是这些国父们的奴隶,这掩盖了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的起源(33)Lyra D Monteiro, “Race-Conscious Casting and the Erasure of the Black Past in Lin-Manuel Miranda’s Hamilton.” The Public Historian, Vol.38, No.1,(2016), 89-98.,但也有更多评论家认为这是一种呈现美国文化多样性的尝试,“对此争议越大,越证明多样性的影响力有多大,”(34)Spencer Kornhaber, “Hamilton: Casting after Colorblindness.” The Atlantic, March 31,(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entertainment/archive/2016/03/hamilton-casting/476247/(Accessed June 26, 2019).而这也正体现出《汉密尔顿》在选角方式及角色塑造上的“革命性”。
事实上,从发展历程来看,百老汇音乐剧本身就是美国文化多样性的典型代表。不同民族、种族的移民源源不断地将其自身的艺术样式、音乐传统等文化形态带至美国,在这片新大陆上交汇为一种高度整合的戏剧艺术形式。其中,欧洲传统的歌剧、喜剧等戏剧样式、非洲的黑人歌舞音乐及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墨面秀(Minstrel Show)、滑稽秀(Burlesque)、综艺秀(Vaudeville)等,都是百老汇音乐剧的重要来源。然而,虽然百老汇音乐剧兼收并蓄了少数族裔的文明成果,但其舞台上却长期难以有少数族裔演员的身影出现,抑或是只能出演一些配角或丑角,因而被评论家以“白色大道”来讽喻其以白人、男性为主导的“传统”。而后,随着美国多元文化的发展以及女性、少数族裔等群体在美国社会各方面参与度的提升,少数群体自身开始争取更多演出机会,与此同时百老汇也希望以此吸引到更多不同群体的观众,因而百老汇在选角时越来越注重演员的族裔及性别多样性,逐渐发展出“概念化选角”“社会化选角”“跨文化选角”“无肤色/性别差别选角”等非传统选角方式。
对于百老汇来说,《汉密尔顿》的“革命性”正在于对多种非传统选角方式的整合运用,使得不同的选角方式有序参与到同一部音乐剧中,并承担起相应的叙事功能。就其最典型的特征来说,该剧选择有色族裔演员来重塑白人国父故事,且拉法叶/杰弗逊、穆里根/麦迪逊、劳伦斯/菲利普、佩姬/玛丽亚等多个角色均是由一人分饰两角,这正是运用了概念化选角方式,刻意选择与传统角色设定不相符的演员,以差异性来加强戏剧性。而它演绎出的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移民在18世纪的纽约发生的历史故事,则是运用了社会化选角方式,选择有性别或种族身份特征的演员饰演,能够反映出他们在社会中真实身份特征的角色。就无肤色/性别差别选角方式来说,舞台上,不同肤色的少数族裔男女演员不分种族和性别共同饰演参战士兵、国会议员、舞会嘉宾等群演角色;舞台下,就具体演员的选角来说,它也尽可能遵从了以艺术才能为标准的选角原则,例如之所以舞台上黑人演员比重较大,正是因为黑人演员在嘻哈说唱领域一直具有突出成就,如饰演拉法叶/杰弗逊的戴维德·迪格斯(Daveed Diggs)他之所以出演首演版本,正是因为他是一名语速极快的饶舌歌手且有一人分饰两个分裂角色的经验。(35)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48.该剧甚至还进一步采取了“种族自觉”选角方式,首演至今的几个不同版本中,虽然其他主演及群演不断换由不同肤色的演员饰演,但唯有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坚持由白人演员饰演,并配以英国披头士时期音乐风格来凸显其对立的身份特征,仅出场3次便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在戏剧及电影电视产业针对如何选角的讨论越来越激烈的当下,在是否应该或如何做到“种族自由、性别自由、体形自由、年龄自由选角”(36)Richard Schechner, “Race Free, Gender Free, Body-Type Free, Age Free Casting.” The Drama Review, Vol.33, No.1, Spring(1989), 2.的多元化社会中,《汉密尔顿》对非传统选角方式的有效整合运用,正是百老汇音乐剧在选角方式上的传承与创新。
而就其角色塑造与真实历史关系所引发的讨论,实质上是延续了长期以来以黑人戏剧家奥古斯特·威尔逊为代表的美国戏剧界关于少数族裔及少数族裔戏剧的讨论,即在美国这个由多种族及多元文化组成的国家中,少数族裔该如何保持族裔特质,又该如何处理与“主流”的关系等问题。在美国建国时期的真实历史上,黑人等少数族裔群体在社会文化各方面都遭受了不平等对待,他们自身的独特历史和文化也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在现今多元文化语境中,这些“少数话语”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应得到尊重和表达。《汉密尔顿》以与真实历史形成反差的多元化舞台形象来直观化解构历史,正是当下少数话语的一种表达方式。事实上,作为第二代波多黎各裔移民,米兰达一直关注美国多元文化的发展与少数话语的表达。米兰达的百老汇处女作《身在高地》便讲述的是发生在曼哈顿北部华盛顿高地——米兰达熟悉的纽约拉丁裔底层移民街区——三天之内的生活百态。在此之前,百老汇也不乏拉丁族裔形象出现,但他们多是被塑造为“街角毒贩”或者“器械斗殴者”(37)Ball Don and Josephine Reed, “Lin-Manuel Miranda: Immigrants Songs.” NEA ARTS Magazine, November 1,(2016).https://www.arts.gov/NEARTS/2016v1-telling-all-our-stories-arts-and-diversity/lin-manuel-miranda(Accessed July 17, 2019).等非主流形象,而米兰达在《身在高地》中讲述的则是“一群勤劳的纽约拉丁裔移民,在自己的街区努力经营商铺,因而使得华盛顿高地有独特意义的故事”(38)Ball and Reed, “Lin-Manuel Miranda: Immigrants Songs.”,这种对于美国社会拉丁族裔生活现状的温情写照,正是米兰达为拉丁族裔自身文化和价值的发声。而在《汉密尔顿》中,米兰达则关注到了当下更为多元的少数群体,该剧通过舞台上演员在种族、性别上的多样性,直观形象地再现了现今美国社会的多样性,正如米兰达所说,“这部剧的演员阵容正反映了美国现在的样子。”(39)Michael Paulson, “Hamilton Heads to Broadway in A Hip-Hop Retelling.”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12,(2015).https://www.nytimes.com/2015/07/13/theater/hamilton-heads-to-broadway-in-a-hip-hop-retelling.html(Accessed August 1, 2019).根据美国人口调查局调查数据显示,到2044年,美国人口构成将更加多元,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或族裔人口将占美国人口总数的一半以上,其中本土的非拉丁裔白人将失去占人口大多数的族群地位,成为最大的少数群体;而到2060年,有色族裔人口将超过人口总数的一半,达到56.4%。(40)Sandra L Colby and Jennifer M.Ortman, Projections of the Size and Composition of the U.S.Population: 2014 to 2060, Current Population Reports, 25-1143, U.S.Census Bureau, Washington DC,(2014).《汉密尔顿》以这种反差和颠覆的形式吸引观众“丢掉关于开国国父的文化包袱”(41)Paulson, “Hamilton Heads to Broadway in A Hip-Hop Retelling”.直接进入剧情,在剧情叙事中则又以移民故事与嘻哈精神解构及重构国父传奇和建国历史,同时这种多样化的舞台形象又再建构起现今多元化的美国社会,告诉观众这个国家是而不仅仅是由这些“白人国父”建成,美国梦可以属于每一个人。
与此同时,《汉密尔顿》也试图通过具体角色形象的重塑在传统历史叙事中加入少数话语与当下反思。如在第一幕“言志歌”《我的良机》中便借劳伦斯之口说出“如果不能保证黑人朋友享有同样的权利,我们都不算取得真正的自由”(42)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7.;第二幕在汉密尔顿与杰弗逊的《内阁辩论》中则指责杰弗逊所谓“在南方辛勤劳作”(43)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161.不过是对黑人劳动力的压榨,既批判了以杰弗逊为代表的白人贵族对黑人奴隶的剥削,又肯定了黑人群体为美国建国初期农耕经济做出的贡献;而华盛顿的主题音乐《历史会见证一切》在剧中则多次响起,以此表达华盛顿对自己“缺点”和“错误”的反思。除华盛顿外,汉密尔顿、伯尔、伊莱莎等剧中其他角色也会跳出主线剧情,直面观众独白,反思并审视其身处其中的历史时空,以此来提醒观众重新凝视和理性思考这段历史。正如最终曲《谁生,谁死,谁来讲述你的故事》曲名所示,它提醒观众去思考历史的可塑性和复数性,且最终曲以伊莱莎作为叙事中心,也体现了该剧对于和少数族裔群体同样处于少数话语地位的女性群体的观照。在最终曲中,伊莱莎先是“把自己重新放入历史叙事之中”(44)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80.,而后她讲述了自己在汉密尔顿去世之后所做的事情:她与安吉莉卡一起整理并向后世讲述了汉密尔顿及其挚友们的故事,她为反对奴隶制奔走高呼,并建立了纽约第一座私人孤儿院,在最后她也向观众问出,“我做的足够多了吗?他们会讲述我的故事吗?”(45)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281.借伊莱莎之口,该剧也提醒观众关注到国父背后被主流历史叙事遮蔽的女性群体,她们也以各自的方式推动社会文化发展,在美国建国历史上同样具有重要的作用。
结 语
如米兰达所说,“这是一个关于美国过去的故事,由现代的美国来讲述。”(46)Miranda and McCarter, Hamilton, 33.作为一部讲述美国国父传奇人生及美国革命历史的百老汇音乐剧,《汉密尔顿》“革命性”地通过嘻哈流行音乐、移民寻梦故事及多元化的舞台形象在历史与现代之间建立了一种易于理解与共鸣的情感纽带,既为现代观众提供了理解过去历史的视角,也通过对历史的重塑反映出现代社会问题。在美国社会阶级固化、“美国梦”不断遭受质疑的当下,该剧从开国元勋身上找到了“美国梦”一脉相承的证据;在美国社会族裔构成日益多元化、但移民问题却日益敏感的当下,该剧从美国建国史中确认了移民、女性、少数族裔等少数群体对于美国社会的重要性。而从百老汇发展历程来看,《汉密尔顿》在音乐、叙事及选角上的“革命性”也势必会推动百老汇及流行文化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与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