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欧洲“后移民”戏剧创作中的批判性思维
2020-12-02刘志新
刘志新
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的精神源于古希腊思想家、哲学家苏格拉底采用的问答式教育实践。“批判性思维的概念反映了一种古希腊的观点。批判性这一词汇有两个希腊根源:Kriticos(意思是“恰当的判断”)和Kriterion(意思是“标准”)。从语源学上来讲:批判性这一概念的含义是“建立在某些标准上的恰当判断。”(1)(美)理查德·保罗、(美)琳达·埃尔德:《批判性思维工具》,侯玉波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年,第6页。批判性思维是依据客观事实和标准进行的严谨思维活动,即通过沉思、辨析、推演的思辨过程,超越事物表象,探寻本质,追求真理。十四世纪末开始的欧洲文艺复兴与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继承了欧洲“逻辑思辨”的传统,以理性思考来推动政治、思想和社会自由,争取人权平等。20世纪初,“现代教育之父”约翰·杜威(John Dewey)认为批判性思维是一种深思熟虑、探求理据的“反省性思维 ”(reflective thinking),指出解决问题的过程就是系统性反省思维的过程。二十世纪中期,犹太裔美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以批判理性主义为内核,建立了“理性重建”的四阶段方法论:即“问题→尝试性解决→反思、质疑、排除错误→新的问题”。1990年,来自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等不同领域的46位专家共同发表了一项关于批判性思维的研究报告,指出“批判性思维是有目的的(purposeful)、通过自我校准(self-regulatory)的思维判断。”(2)引自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0128/00/27441563_725661857.shtml
无论是作为一种思维能力,还是一种思维技巧或方法,批判性思维与戏剧创作思维和实践方法都有着密切的关系。戏剧是由人类精神、情感和生活凝聚而成的艺术,它反映现实矛盾,揭示社会问题,引导人们追寻生命的意义。批判性思维强调探究事实真相、剖析矛盾问题和质疑现存状态,具有独立思考、逻辑推演、公正无偏、开放兼容和突破创新的特点。艺术家的批判性思维不仅是反思性的,还具有超越常规思维的创新性。“要具有思维勇气,要了解那些被社会认为是危险和荒谬的观点常常包含着一些真理,而群体普遍认同的观点也可能包含错误。”(3)(美)理查德·保罗、(美)琳达·埃尔德:《批判性思维工具》,第17页。当代欧洲艺术家继承了逻辑思辨和批判反思的传统,用理性的方式来能动、持续和细致地探究理据、剖析矛盾、质疑偏见,通过换位思考、多角度求证和有辨识力的判断,对当今欧洲移民的归属起源、难民潮中的人道主义危机、少数族裔的生存困境等热点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提出疑问和创新性思考。本文以几位欧洲当代戏剧家的创作实践为例,分析批判性思维对当代欧洲戏剧创作的影响。
一、谢尔敏·朗霍夫:探究移民社会的归属起源
在批判性思维中,探究是指聚焦特定问题,对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和分析,从而获取有充分理由支持的判断。“探究关注一个问题。它可能是一个政治争议、一个伦理判断、一个科学辩论、一个在某一特定学科领域中的疑难问题,或者是日常生活中需要作出的一个决定、有待解决的一个问题。关键是有一些挑战、争议或者不同的观点。”(4)(加)莎伦·白琳、(加)马克·巴特斯比:《权衡——批判性思维之探究途径》,仲海霞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页。探索研究问题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公正合理的观点、立场或判断。2008年以来,欧洲学术界用“后移民”一词来描述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所形成的持续性族群冲突。“后移民”不是描述时间意义上的“后”的状态,而是聚焦于第二代或第三代具有“移民背景的人”,这些人往往被界定为异常或例外的现实存在。“Postmigrant”(后移民)的前缀“post”并不表示迁移的结束,而是描述在迁移发生时所进行的社交商议过程,即通过协商来达成一个在异质性社会中共同生活的愿景。大量的跨国流动人口、潜在的族群矛盾以及传统民族观、国家观的改变,使越来越多的移民寻求以不同形式的抗争来争取社会话语权。在移民与非移民、定居移民与新移民之间,是否可以简单地采用“我们”与“他们”的叙述语境来描述移民的起源与归属,成为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需要深入探究和思考的问题。
2008年11月,土耳其裔德国戏剧家谢尔敏·朗霍夫(Shermin Langhoff)在巴尔豪斯(Ballhaus Naunynstraße)将一个具有土耳其民族历史背景的99个座位的小剧院定义为“后移民剧院”(postmigrant theatre),致力于为第二、第三代具有混合文化背景的艺术家群体搭建一个对话交流的平台,共同探讨当代社会的热点话题。用“后移民”标签定义的戏剧创作,一方面指具有移民身份的戏剧家在异国他乡创造的戏剧作品,另一方面也包含了旅居者、移民后代以及不同民族和宗教身份的自由艺术家共同创作的戏剧作品,涉及跨国界、多民族、多宗教、多肤色和多元文化等问题。巴尔豪斯处于柏林克罗伊茨贝格(Kreuzberg)的土耳其移民集聚区。起初,剧院的演员是从土耳其移居德国的或者德国出生的土耳其第二代移民,大多数是非专业的工人和学生,他们使用土耳其语言和土耳其肚皮舞(Turkey Belly Dance)来讲述移民故事,关注社会发展、族群关系和现实矛盾,后来,演出内容逐渐聚焦于城市与人的起源、身份、记忆、传说、印象等,将移民的故事与演员的成长背景交织在一起来讲述故事,构成了一系列的反映现代移民经历和生活的戏剧作品。“关于艺术家的个人经历的知识以及其社会、政治和艺术观点,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在艺术作品中所力图表达或者实现的东西。”(5)(加)莎伦·白琳、(加)马克·巴特斯比:《权衡——批判性思维之探究途径》,第417页。谢尔敏·朗霍夫对身份源起与归属的执着探究源于她个体的移民经历。1969年,她出生在土耳其的布尔萨,在9岁随母亲移居德国纽伦堡前,一直和祖父母生活在土耳其巴勒克埃西尔省埃德雷米特(Edremit)小镇。年幼客居的生活环境、跨种族的婚姻关系和混血女儿的成长过程,使她对移民的身份归属、宗教和文化境遇有深刻的体会和认识。2012年,她执掌马克西姆·高尔基剧院(Maxim Gorki Theater),成为德国五个国家剧院中唯一少数族裔身份的艺术总监。面对大部分德国剧院戏剧创作内容趋于同质化的问题,她将“后移民剧院”的理念植入这个用政府公共资金运营的剧院,把后移民剧院“Postmigrant theater”这个词定义为“Kampfbegriff”,即“与之格斗或者战斗”,使剧院成为一个开放式的社会交流平台,与柏林这个城市四分之一的移民及其移民后代一起关注“具有移民背景的人”的故事,探讨种族、宗教、性别、国家矛盾以及文化多样性等问题,推动以移民为主要话题的社会辩论,促进移民制度变革和跨文化交流,建立了剧院强大的多元文化形象,被评为2016年度最佳剧院。
谢尔敏·朗霍夫在高尔基剧院建立了一个色彩缤纷的剧院管理团队。剧院管理层的大部分成员具有欧洲不同国籍的移民背景,或中东、非洲或东欧等少数族裔移民的根源。与其他国家剧院完全不同的是,高尔基剧院在选聘项目主创和演员时,艺术家的籍贯和归属不再是剧院权衡与考虑的主要因素。剧院经常把有种族对立冲突的艺术家并置于一个共同的项目中,让他们互为纠缠、互相探讨,用历史个人化的创作方法来编织超越艺术家自身边界的戏剧作品。2011年,谢尔敏·朗霍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后移民剧院要超越起源。我们必须学会超越归属和源头来表达自己。”(6)引自:https://www.bpb.de/gesellschaft/bildung/kulturelle-bildung/60135/interview-mit-shermin-langhoff——采访Shermin Langhoff《起源并不重要——Ballhaus NaunynstraBe的“Postmigrantisches”剧院》,2011.3.10.在剧院创作的《共同基础》(CommonGround)中,艺术家依据各自起源的个体经历,超越历史时空、宗教归属和民族矛盾,探寻遗留在人们心中的共处之地,表达了他们相互理解、包容共存的生命理想。该剧由出生于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女性导演雅尔·罗恩(Yael Ronen)和几位20世纪90年代从战乱的巴尔干半岛移居柏林的演员用纪录剧场的方法创作的一部反思南联盟解体战争中种族仇杀的戏剧作品。该剧的叙事是通过两个视点展开的。第一个视点是亲历者——亲历者视点是由来自贝尔格莱德、萨拉热窝、诺维萨德、里耶的四位演员组成,他们依据各自的成长经历、从不同的角度来交叉陈述亲身经历的前南斯拉夫内战。在他们零散的个体记忆中,充满了触人心弦的对立、分歧、冲突与仇恨,错综复杂的民族对立,惨无人道的种族清洗以及残酷的战争所造成的他们生命中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第二个视点是叙述者——叙述者视点是由以色列和德国的演员组成,他们是叙述者,也是全剧戏剧行动的推动者。叙述者一方面以现场交流的方式拉近现实距离,批判性地提出当代的问题来引发争论、对话与思考;另一方面以提问与质疑的方式来引导故事的叙述走向深入。如果说亲历者自传性讲述的是战争留给个体的记忆与伤痛,那么,叙述者的客观表达则是当代社会集体对历史事件的还原、重构与反思。“批判性思维旨在明智、正直、诚实地探索真相。”(7)(美)彼得·法乔恩:《批判性思维:思考让你永远年轻》,李亦敏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作品不仅从亲历者角度探究历史的真相,也从叙述者角度提供了对历史事件有充分理据的判断和思考。亲历者对种族屠杀的描述是生动的、感人的,但也是局部的、琐碎的;叙述者从更加宏大的角度超越亲历者对历史事件本身和人物命运的描述,对国界、民族、身份、归属以及国家命运进行全景式探究,使重回波斯尼亚故乡的旅程转变成为一次对民族、战争、矛盾和仇恨重新认识与判断的过程。
当今,对迁移者起源和归属的狭隘认定是造成民族冲突和战争的源头,也是造成当代社会族群对立和矛盾的根源。剧院创作聚焦于第二、三代移民故事,理性探究当代社会的种族仇恨和跨文化冲突,加深了公众对矛盾根源的认识,达到了消除偏见、化解分歧的目的。“探究的精神包含了对于理性的尊重,以及承诺将信念和行动建立在探究的基础之上。”(8)(加)莎伦·白琳、(加)马克·巴特斯比:《权衡——批判性思维之探究途径》,第301页。谢尔敏·朗霍夫重视剧院的政治影响力和社会作用,强调剧院与社会大众之间的依存关系,以超越种族归属与身份起源的理念,激发观众、媒体和公众对当代移民问题的思考。她说:“在我们的全球化,特别是城市生活中,‘后移民’代表了超越其起源的整个共同的多样性空间。”(9)引自:https://www.bpb.de/gesellschaft/bildung/kulturelle-bildung/60135/interview-mit-shermin-langhoff?p=all谢尔敏·朗霍夫以探究与开放的精神创造了自己独具一格的思辨戏剧风格,使高尔基剧院成为了探讨当代德国城市人口多样性和多元文化融合的交流场所。
二、乔治·赞布拉基斯:剖析难民危机中人道灾难
批判性思维的本质在于分析,分析是理性社会的基础。批判性思维是一种对客观事物和自身进行分解剖析、做出合理判断的思维方法。分解剖析是把事物或对象由整体分解成为各个部分,从而明确关系、理解内涵、厘清本质。美国学者格雷戈里·巴沙姆在《批判性思维》中指出:“分析论证是一项重要的批判性推理技巧。”(10)(美)格雷戈里·巴沙姆等:《批判性思维》,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第151页。分析论证有助于我们以多种方式看待问题,更好地理解问题,通过发现问题、理解问题,去妥善解决问题。在戏剧创作中,艺术家遵循批判性思维的理性思维逻辑,有条理、有深度地对事物外部和内部进行准确分析,借助于戏剧场景和人物行动来实证焦点内容,帮助观众超越对外部认知的局限,明白事物的来龙去脉,形成对问题全方位的判断和正见。
2010年12月爆发茉莉花革命后,非洲、中东各国战乱不断,大量难民涌入欧洲,造成福利水平下降,失业率、犯罪率上升,文化与宗教冲突不断,由于担忧人口结构失衡,涌现出大量抵制接收难民的抗议浪潮。2015年9月,土耳其女摄影师尼吕费·德米尔(Nilufer Demir)拍摄发布了一张改变整个欧洲人对难民问题看法的照片——一个3岁的叙利亚男孩艾兰·库尔迪偷渡溺亡、伏尸在土耳其海滩。该照片引起了全球对叙利亚人道主义危机的关注,也触发了欧洲艺术家对事件根源的批判性剖析与思考。希腊色雷斯实验剧院(The Experimental Theatre of Thrace)艺术总监乔治·赞布拉基斯(Giorgos Zamboulakis)致力于叙利亚战争所引发的难民偷渡、避难安置、人道援助、生存权利等问题根源的研析,带领实验剧院艺术家挖掘素材,解剖实相,将戏剧实践与欧洲社会热点问题结合在一起,创作出了一部震撼人心的戏剧作品《喝茶时间欧洲》(2014)(TeatimeEurope,2014)。赞布拉基斯说:“色雷斯实验剧院现在是、将来也是对话、反思与争论的场所。我们不能只局限于个人的层面,而要注意始终保持美学、艺术和创造力的社会服务。”(11)引自:http://erevnitikotheatrothrakisnew.blogspot.com/2014/05/2-30315-162014.html
色雷斯实验剧院成立于2008年,位于希腊东北部边境的亚历山德鲁波利斯城,是一个对新元素持有开放态度、敢于挑战社会敏感问题的戏剧团体。剧院大部分成员都是在当地社区生活和工作的戏剧爱好者。十多年来,剧院向公众提供戏剧演出项目、景观展演行动、表演与行为的教育计划,也参与世界各地艺术节的展演活动。作为一个独立的非营利文化机构,剧院一方面致力于对古希腊戏剧、契诃夫、易卜生和布莱希特等经典戏剧作品的推广,另一方面聚焦于当代社会问题,从热点问题出发来制定与社会政治问题相关的演出行动。《喝茶时间欧洲》是2014年7月在希腊与土耳其边境德尔塔镇附近一望无际的埃弗罗斯河(The Evros River)岸边展演的一部戏剧作品。作为一部发生在特定场域的表演艺术作品,它的物理位置和戏剧主题之间的关联特别紧密。埃弗罗斯河位于地中海东北部,是中东难民流向欧洲避难的主要水上通道,也是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物理边界和欧亚地缘政治冲突的标志性地区。正当欧洲国家的人们听着音乐、看着电视、悠闲地享受下午茶的时候,在这条貌似宁静的美丽河流中,成千上万绝望的难民为了逃离饥饿、贫穷、暴力和战争,通过各种方式涌向河流的彼岸,然而,等候他们的是被捕、关押、拷打、驱逐,甚至死亡。漂浮在河流上的移民尸体和物体使“边界”这个词成为了一个有争议的概念,边界与在边界发生的残酷事实成为了整个世界关注的焦点。
《喝茶时间欧洲》的表演场景蕴含着强烈的诗意和隐喻:在夕阳下,15位不同年龄的男女围坐在被河水浸泡的椅子上,蓝色的天空映衬着水面,组成一个宛如欧盟官方标志般的、象征着欧盟团结与和谐的圆圈。表演者手持茶杯静静地坐着,只听到轻微的风和水波声,显示出一种仪式般的凝重气氛。在河水的流动中,他们一边品尝着杯中的茶水,一边流淌着苦涩的泪水,茶杯、茶匙、茶水和茶盘发出的不同轻重的声音,像打击乐器一样碰撞、敲击出各种零散节奏,逐渐衍变成音乐变奏般的节拍,再渐渐地依次递进,转变成为不规则的“脉动”、互动的“心跳”以及类似于莫里斯·拉威尔《波莱罗舞曲》的有力量的节奏动机。在节奏的变化中,一具具难民的尸体、手提箱、衣服、鞋子和公文包等物品无规则地漂浮在人群之中,随后,表演者围坐的圆圈也逐渐坍塌瓦解,在河流里构成一幅浮尸遍布、满目苍凉的悲剧性画面。最后,一位孤独年迈的母亲饱含着热泪站立在空旷的水面,她目睹着被河水淹没的人群,用悲怆哀叹的歌声呼唤着她逃离家乡的孩子……。赞布拉基斯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倾注在与欧洲地域边界相邻的埃弗罗斯河流之中,运用宏大的戏剧景观来剖析造成人道主义灾难的根源,反思难民们直面的严酷现实问题,表达了艺术家对所有向往“文明欧洲”生活而失去生命的人的内心敬意,以及对欧洲政治、文明和民主进程的质疑与嘲讽。
《喝茶时间欧洲》在2015年罗马尼亚克卢日纳波卡举办的曼·费斯特(Man.In.Fest)国际实验戏剧节中获得大奖,成为代表希腊参加2015年布拉格国际演出设计与空间四年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喝茶时间欧洲》的延续,赞布拉基斯在2016年推出了景观政治行动《吃饭时间欧洲》(EatTimeEurope2016),演出地点选在希腊与土耳其边界色雷斯地区的阿万塔斯(Avantas),这是中东难民前往欧洲的陆路通道之一。作品通过展示一个老妇人的四个不同生活场景,聚焦于边境居民的热情好客和难民的流离失所,在重温历史和有诗意的自我反思中,寻找当今欧洲社会已经丢失了的人文主义价值观。乔治·赞布拉基斯具有明确的政治态度和深厚的人文主义精神,他深入解剖当今欧洲难民问题,用戏剧场景叙事和观演互动来引导观众看待现实问题的角度和观点,把戏剧演出当做一次分析、沟通和相互反射的聚会,帮助演员和观众一起创建各自的思维路径,解析地域冲突的根源,反思种族矛盾、宗教对立、文化融合等问题,推动社会重新建构一个能够解决难民人道主义危机的合理方案。
三、科诺·蒙德鲁茨:质疑少数族裔的生存困境
批判性思维是一种以事实作为真理、目标明确的反省性思维。“在批判性思维中,我们把事实界定为绝对的真理。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东西是没有争议的。”(12)(美)迈克尔·卡莱特:《批判性思维:高效决策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与工具》,葛方方、卢方蕊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9年,第81页。批判性思维基于客观事实来进行理性的质疑与反思,用具体的事实材料来引导大众分析、思考、理解与评判,达到预设的合理目标。“批判性思维者乐于克服个人偏见。他们的心智开放,拥有反思性的怀疑态度。”(13)(美)朱迪斯·博斯:《独立思考:日常生活中的批判性思维》,岳盈盈等译,商务印书馆 2018年12月,第9页。欧洲戏剧家具有开放独立的思辨精神,他们用质疑的眼光来洞察客观事实,用理性的思考来透视社会问题,通过戏剧的观演互动来传递有充分理据支撑的观点。
2008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后,匈牙利失业人口上升,社会福利分配不公、老龄化和边缘族群问题使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匈牙利戏剧导演科诺·蒙德鲁茨(Kornél Mundruczó)与制片人杜拉布克(DóraBüki)一起创立建了质子剧院(Proton Theatre),他们以反对传统教条、质疑社会偏见、关注现实主题为宗旨,突破僵化的表演观念,用新艺术真实观重建戏剧的真实,将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置于放大镜之下,反思现实问题,发掘戏剧主题。在一次采访中,科诺·蒙德鲁茨说:“对我来说,每部作品最重要的过程就是找到一个主题,一个与我的现实密切相关的主题。如果我找到了它,它就可以变为现实。有时是我发现主题,有时是主题找到了我。”(14)引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2HtrS4zVxw演出的主题始终是我们社会的问题,它深深植根于政治、文化和制度之中,涉及不同社会阶层的普通人,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2009年他建立质子剧院,创作出大量优秀戏剧作品,逐步形成了剧院充满诗意的挑衅性表演特色。2017年,科诺·蒙德鲁茨凭借《人生模仿》的导演创作被提名角逐浮士德奖,这是历史上首次被提名该奖的非德语戏剧演出项目。
2016年在维也纳艺术节上首演的《模仿人生》(Latszatelet,英文名为ImitationofLife),其创作源于2015年5月匈牙利布达佩斯的一则关于一名罗姆族(吉普赛人)男孩在公共汽车上被人袭击至死的社会新闻。该事件引起了社会和媒体的极大骚动,产生了反对种族主义的示威活动。科诺·蒙德鲁茨在布达佩斯警察局仔细查阅了事件的档案记录,发现袭击者在一个罗姆族家庭长大,但他的肤色告诉他自己不属于罗姆血统。对于自身起源的怀疑彻底影响了他的成长过程,内心日益增长的憎恨扼杀了他与社会相融的可能性,最终,他在电车上做出了杀人行为。科诺·蒙德鲁茨以敏锐的嗅觉抓住当代社会中人们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对无家可归者的无视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偏见等问题,将社会底层人群的故事与东欧国家矛盾、少数族裔的生存困境联系在一起,把一场发生在欧洲社会边缘的歧视和暴力转化为戏剧的主题,让社会事件中的当事人转换成为戏剧场景中的主要人物,质疑反省社会公平,引发了整个社会对少数族裔群体的深切关注。
戏剧故事发生在布达佩斯第八区的一个破旧公寓中。剧中五个人物,有两对母子关系互为照应。一对是罗姆族老年妇女莫洛丽·莉莉(Monori Lili)和寻找自己真实身份的养子杰格·索贝(Jéger Zsombor);另一对是单身母亲安娜·玛莉亚(Láng Annamária)和小男孩库马·达乌斯(Kozma Dáriusz)。全剧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身患重病的吉普赛老太太莫洛丽·莉莉因长期积累的债务被冷漠的公寓经纪人拉巴·罗兰(Rába Roland)威胁驱离公寓的复杂过程,事件导致了吉普赛老人心脏病复发而死亡;第二部分表现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单身母亲安娜·玛莉亚租借了这个堆满垃圾的公寓,艰难地维持生存。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老太太的养子杰格·索贝回到公寓,试图找回自己身份的印记和证物。
演出的前三十分钟展现的是老太太与公寓经纪人之间的网络视频对话场景。摄像机镜头一直跟随着老太太,清晰记录着老太太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滴眼泪和每一个动作细节。导演将影像投射在一个的巨大白色幕布上,宛如一个监控屏,让观众从经纪人的视角一起讯问这个沉闷痛苦的吉普赛老人。面对经纪人的质问,老太太唠唠叨叨地解释自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拖欠房租是因为没有找到失踪的养子,她将自己遭驱赶威胁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罗姆族人身份,她无助地重复着:“我们是吉普赛人,这就是问题”,并表示只是想生存下来,不能离开房子。当投影的白布被拉开,堆积着旧沙发、冰箱,电视、洗衣机和桌椅的公寓展现了出来,影像里的老太太坐在桌边,用沉默抗拒搬迁。经纪人一步一步将老太太逼入绝境,造成她心脏病突发而亡。导演充分发挥擅长电影视听语言的优势,将现场影像与实时表演结合在一起,生动表现了老人困苦无助的生存境遇,也为人物之间的正面冲突做好了铺垫。在刺耳的救护车啸叫过后,一切归于沉寂。一个令人震惊的超现实景观发生了——作为整个舞台空间的公寓开始慢慢地旋转了起来,从15度、30度、90度、180度直到360度,公寓被倒置后又回到原点。在旋转的过程中,抽屉被打开,垫子飞了起来,书籍滑落下来,桌椅、盘杯、被子、微波炉、吸尘器等生活碎片随着重力的变化不断翻滚跌落,面包、果蔬、糖果和豌豆等杂物在地板、墙面、天花板上混乱地绞在一起,如同世界已经崩溃了一样。紧接着,走进这堆满垃圾公寓的新租客是安娜玛莉亚,一个胆小受虐、无法摆脱过去阴影的单身母亲,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带进这个布满碎片的房间。小孩沉默不语,蜷缩在老太太生前的那个脏乱沙发上,他的质朴无语反衬着年轻母亲的焦虑无奈,母亲不断地打电话跟外界联络,寻找谋生的机会。雨夜,老太太的养子杰格·索贝回到公寓,发现一切都变了,他注视着孤独的小男孩和杂物遍布的房间,仿佛想找出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观众可以强烈感受到两个男孩之间那种看不见的因果与联系,犹如历史的重演,令人深思。
《模仿人生》是一部通过社会弱势群体来表现不同种族、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矛盾的社会问题剧,作品以批判性质疑来反思社会的正当性与公正性。科诺·蒙德鲁茨说:“我们如何面对社会的不公正?压力来自社会,但社会总是意味着每一个人,社会总是以某种方式反映我们,我们就是社会。”(15)引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WqGn5vsTY4对少数族裔的不公正不仅是文化的问题,更多的是社会福利制度的问题,它与医疗、住房、家庭、失业保险等具体政策密切相关。科诺·蒙德鲁茨用批判性眼光聚焦少数族裔的尴尬处境,反思歧视与偏见,通过一组底层的人物群象,真实再现弱势群体的内心矛盾和困苦生活,揭示了匈牙利社会缺乏平等与公正的现实问题。“戏剧给予我们生活的力量,需要通过内心深处的感动来跟观众交流。”(16)引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WqGn5vsTY4科诺·蒙德鲁茨注重理性质疑与思辨,强调真情沟通与交流,用新的真实理念挑战传统戏剧的真实观,借助强大的视觉装置、影像符号和行动来表现人性的脆弱,形成了独特的批判性艺术特色,体现出艺术家对人性、公平和法律的深刻思考以及人文关怀。
余 论
当代欧洲戏剧家遵循“理性思辨”的哲学传统,将批判性思维方法运用在戏剧创作实践中,针对欧洲社会热点问题,以独立思考的精神,探索求真的态度,挖掘事实真相,剖析矛盾冲突,质疑社会问题,创造出了一系列具有深刻批判精神的戏剧作品,实证了批判性思维对当代欧洲戏剧的重要影响。他们的创作实践有两个鲜明的特点,其一是提倡理性的思辨精神。欧洲艺术家热衷于思辨,善于思辨,喜欢用历史学家一样的理性态度来考察现实生活,辨析不同来源的事实和文献,通过多角度的推理、论证、判断和反思,寻找合理的解决方案。谢尔敏·朗霍夫具有理性思辨的人格品性,主张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兼容并蓄。她认为戏剧应该不带有任何偏见地探求真相,不盲从于大众和权威,应该引导观众大胆质疑,革新思变,推动多元文化的包容共存。“戏剧必须促进多样性,个人观念和自足的表达形式,而不是从属于霸权意识形态。”(17)引自:https://www.bpb.de/gesellschaft/bildung/kulturelle-bildung/60135/interview-mit-shermin-langhoff——采访Shermin Langhoff《起源并不重要——Ballhaus NaunynstraBe的“Postmigrantisches”剧院》,2011.3.10.她在剧院展开以艺术多样性为主题的辩论和跨文化戏剧实践,将戏剧创作、观演和研讨的过程转变成探讨社会热点问题的思辨过程,使高尔基剧院成为反思现实矛盾、消除社会分歧的思想交流场所。戏剧创作中沉思辨析、质疑反思的思维方法,有助于我们创作出主题深刻、感染力强、更具现实生命力的戏剧作品。其二是发扬超越常规的创新精神。批判性思维的本质是反思性的,也是创新性的。创新的内核是批判,是一种不断推翻旧模式,创造新事物的过程。在批判性思维中,质疑、反思和否定的出发点是为了突破习以为常的规则,分析、推理和论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新的角度和新的方法。“批判性思维者对知识充满好奇心。他们密切关注自己的思想、情感以及周围发生的一切。”(18)(美)朱迪斯·博斯:《独立思考:日常生活中的批判性思维》,岳盈盈等译,第11页。具有批判性思维的艺术家喜欢新事物、新知识,善于在探索研究中突破传统规则、探寻新主题、创造新形式。乔治·赞布拉基斯擅于用反常规的戏剧理念来策划戏剧活动,他在亚历山德鲁波利斯导演的《行动“3096”》,以特定空间的沉浸式表演来展现被绑架的少女娜塔莎·坎普希所经历的3096天的暴力、侮辱和监禁,呼吁女性要保有自己的灵魂和力量,通过抵抗来赢得自由。作品中深刻的社会思考和特定场域的新艺术体验方式,展现了艺术家不同凡响的反思精神与创新能力。与此相同,科诺·蒙德鲁茨导演也喜欢从界限之外来思考戏剧创作,他在《冬之旅》中,创造性地运用难民营影像、照片、交响乐、歌手演唱和现场表演等视听元素,将舒伯特经典音乐中流浪者的孤独痛苦与当前难民无家可归的迷惘悲伤融合在戏剧演出中,深刻地揭示了欧洲难民危机中逃难者的生存苦难与心灵困境。科诺·蒙德鲁茨说:“舒伯特的创伤主题为我提供了一个思考人类永恒异化的特殊机会。并提出一个问题,即艺术是否可以提供一个避难所。”(19)引自:https://protontheatre.hu/performance/winterreise《冬之旅》不仅在思想主题方面展现了独特新意,在艺术形式上也表现出跨界融合的创新理念。在戏剧创作中,思辨精神与创新精神有着密切的关联。思辨精神是戏剧探寻生命意义的核心,创新精神则是戏剧拓展艺术魅力的支柱。思辨精神与创新精神决定了戏剧作品的思想高度和创新力度。只有善于学习新知识,独立思考,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才能创作出优秀的戏剧作品。
批判性思维是戏剧发展和创新的内在动力。当前,我国的戏剧创作以正面赞颂为主,历史题材居多,较少触及当代深层次社会矛盾和热点问题,缺乏对社会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缺少对艺术多样性和跨文化融合的深度思考。学习批判性思维的原理和方法,能够优化创作思维方法,提升创意思考能力,引导戏剧创作直面尖锐复杂的现实问题,创造出思想深刻、形式新颖的戏剧作品,推动我国戏剧艺术的创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