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皇帝宫室徙居述论
2020-12-02宋杰
宋 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在中国古代都城宫殿制度的演变历史上,东汉洛阳南宫与北宫长期并立的建筑布局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皇帝根据当时的需要,在两宫之间往来徙居。根据史籍所载,从光武帝建都洛阳到汉末献帝被董卓挟持西入关中,历时165年(25年~190年),在此期间共发生过11次移宫,分别为:(1)明帝由南宫移居北宫;(2)章帝由北宫移居南宫;(3)和帝由南宫移居北宫;(4~6)顺帝由北宫移居南宫,复归北宫,后又徙居南宫;(7~9)桓帝由南宫移居北宫,复归南宫,后又徙居北宫;(10)灵帝由北宫移居南宫;(11)何太后与少帝刘协由南宫移居北宫。
笔者统计,东汉在南宫居住过的皇帝有10位,在北宫居住过的皇帝有9位,可谓相差无几,其详情见下文考辨。学术界认为:“这种南、北两个宫城对峙的情况,在我国古代都城中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形制,颇具代表性。”[1]54相形之下,西汉皇帝在关中建造的宫室很多,如长安城内有未央宫、长乐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城外及远郊有建章宫、长杨宫、五柞宫,还有在云阳避暑的甘泉宫,但明显是以未央宫为主,其他宫室偶尔临幸。
洛阳南北二宫当中,哪座宫室的地位更为重要?学术界的看法大多倾向于南宫。如劳干觉得北宫的位置比较偏僻,有池沼邱山之胜,实际上具有御苑的性质。因此认为:“洛阳主要的宫殿,是南宫而非北宫。”[2]李学铭从皇帝与以太后为首的外戚集团之间宫廷斗争的角度进行考查,作出结论说:“东汉中央政治的中心,本在南宫,因为当时发布中央政令的人,是君主或太后,而他们通常居住的地方,实以南宫为主,所以干政外戚的军事力量,亦以护卫南宫为中心。”[3]38马先醒搜集相关资料后提出,就政治地位而言,南宫和北宫各擅胜场,旗鼓相当。“由上引诸史例,可见太后固以居南宫时间为多;但君主居北宫之机会,实亦不少。”[4]109并总结道:“一般而言,南宫较北宫重要;但北宫之警卫强于南宫。即对皇帝而言,南宫较适于宴居,北宫则较为安全。”[4]112笔者耙梳史料,发觉实际情况与上述观点有较大的出入。东
汉初年皇帝以南宫为正宫,但在明帝扩建并徙居北宫之后,北宫的规模与天子居住的时间明显要超过南宫,其重要性应居于前列。至于章帝以后频繁移宫的原因则较为复杂,需要具体分析。现考述如下。
一、洛阳宫室的源流与光武帝定居南宫之原因
建武元年(25)六月己未,刘秀即皇帝位于鄗南。 “冬十月癸丑,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5]25此后南宫一直是光武帝在洛阳居住的正宫,天下统一后又对其进行营建修缮。“(建武)十四年春正月,起南宫前殿。”[5]63至建武中元二年(57),刘秀病逝于此。“二月戊戌,帝崩于南宫前殿,年六十二。”[5]85史籍未能说明南宫前殿的殿名,杨宽认为:“这个南宫前殿当为崇德殿。后来魏明帝就在崇德殿的旧址上起建太极殿。据《元河南志》的《后汉京城图》,却非殿即在南宫的端门以南,崇德殿即在却非殿之后,前有章台门。”[6]但据《后汉书》本纪所载,汉章帝、和帝均病逝于南宫章德前殿。《玉海》曰:“崇德殿,(南)宫之正门也。章德殿,宫之前殿也。”[7]108因此南宫前殿也有可能是章德殿。另外,两汉之际的洛阳亦有北宫,如更始二年二月刘玄迁都,“车奔,触北宫铁柱门,三马皆死”[5]3345。东汉初年北宫地位较低,安排了几位王子居住。“建武末,沛王辅等五王居北宫,皆好宾客。”[5]2765郭皇后废黜后也被贬到北宫谪居,见广陵王刘荆书:“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5]1446-1467
洛阳城内的南宫和北宫历史悠久,刘邦于汉五年(前202)平定天下,五月,“高祖置酒洛阳南宫”。《史记正义》引《括地志》曰:“南宫在洛州洛阳县东北二十六里洛阳故城中。”[8]380又引顾野王《舆地志》云:“秦时已有南北宫。”[8]381《玉海》亦曰:“盖秦虽都关中,犹放东都之制,建宫阙于洛阳。”[7]82这是说秦朝为了巩固在关东地区的统治,仿效西周在关中建立镐京,又于洛阳设置东都、筑造宫室以实施监控的做法。
需要注意的是,河洛地区在春秋战国时期属于周天子的王畿,受到诸侯名义上的尊重,故遭逢的战乱较少。如班固所云:“平王东居洛邑。其后五伯更帅诸侯以尊周室,故周于三代最为长久。”[9]1650当地又位于中原的核心区域,是四方道路汇集的交通枢纽,因而商业繁荣,人口众多。司马迁曰:“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8]3265又云:“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故师史能致七千万。”[8]3279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前255),“周民东亡,其器九鼎入秦。周初亡”[8]218。秦庄襄王元年(前249),“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8]219。随后将当地赐给吕不韦为食邑,“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8]2509。考古发现,秦对洛阳城的扩建很可能即出现在这个时期,此后这座城市的规模与基本建筑设施一直延续到西汉王朝的终结。“自高帝迄于王莽,洛阳南北宫、武库皆未尝废。”[7]82
东汉洛阳南宫和北宫的遗址受到后代宫室的扰乱、叠压以及战争破坏,已然难以复原,并无法查明其原有的形制,至今没有得到全面的勘探和发掘,史籍对其范围与建筑规模也很少记载。王仲殊根据汉魏洛阳城考古勘探所发现的城门与主要街道分布情况,对南宫和北宫的位置与范围进行了复原研究。他认为南宫在洛阳城的南部,中东门大街之南,耗(笔者注:应为‘旄’)门至广阳门大街之北,开阳门大街之西,小苑门大街之东。“范围应为南北长约1300米,东西宽约1000米,面积约1.3平方公里。”北宫则在洛阳城的北部,中东门大街之北,津门大街之东,谷门大街之西;北宫的东墙、南墙和西墙,应分别靠近上述的三条大街。“这样,北宫的范围应为南北长约1500米,东西宽约1200米,面积约为1.8平方公里,比南宫更为广大。它的位置在南宫之北,而略为偏西。”[10]508并画出了“东汉洛阳城平面图”以标识南北二宫在城内的大致范围与位置。尤为重要的是,他指出:“据文献记载,南北两宫相距七里。但是,按照以上的复原,‘七里’显然是‘一里’之误。”[10]508王仲殊的上述研究与绘图,获得许多学者的赞同与引用(1)例如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中图36“东汉洛阳城内宫室分布图”,第131页。另据该书同页所述,日本尾形勇《东亚细亚的世界帝国》(日本讲谈社1985年版)也采用了这幅绘图。。段鹏琦即认为王仲殊的观点比较接近实际,理由有以下三点:其一,以汉魏洛阳城内主干道路的分布状况为基础,探索汉代南、北宫的位置和范围的研究方法是科学的;其二,复原图中北宫和南宫的位置,与文献记载并无抵牾;其三,“迄今为止,在这一带发现的汉代建筑或道路遗迹,也无与复原研究意见相矛盾者”[11]。钱国祥表示王仲殊的复原或与事实基本相近,为南、北宫的勘察与复原指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但其中还有一些缺憾。例如将南宫南墙复原至大城内横一道的北侧,显然与文献记载不符,应该复原至靠近大城南墙位置处。另外,文献称两宫相隔七里虽然与事实明显无法吻合,但是王氏说“七里”是“一里”之误也没有任何旁证。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两宫相去七里”,可能是指南宫主殿至北宫主殿之间复道的距离有七里之遥(2)参见钱国祥《由阊阖门谈汉魏洛阳宫城形制》中的观点,载《考古》2003年第7期,第54-57页。。张鸣华则提出南宫与北宫的宫墙距离较近,尚且不足一里。魏晋、北魏时期的洛阳城内实际上也有两宫,“南北宫之间不过隔一条马路,东汉也是如此”[12]。
这里还有个问题,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后,为什么要居住在南宫,而不是选择北宫呢?史籍对其中原因并无明确的记载,从此前历代国都的宫城分布情况来看,似乎存在着某些规律。一方面,《周礼·考工记·匠人》称都城主要建筑的布局是“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即将宫殿的位置安排在国都的南部。就考古资料的反映而言,这种营建理论的实践要早于周代,例如位于河南偃师尸乡沟的商城,“王宫位于小城中轴线的南部,这是目前中国古代王宫居中的首例”[13]45。1999年,洛阳市文物工作队在周王城遗址进行了发掘,发现了一座大型建筑基址,被认为是宫殿的遗迹。“这一宫殿夯土基址遗迹背面的宫垣与护城河遗迹,位于东周王城的西南部。”[13]121众所周知,西汉长安城中两座主要宫殿——长乐宫和未央宫,也是分布在城市的南部,皇帝居住的正宫未央宫在西南隅,而地位次要的桂宫、北宫和明光宫,则位于未央、长乐两宫以北。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的中篇《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里,论证了西汉长安的宫市位置。他指出:“《考工记》作成之时代虽晚,但必为儒家依据其所得之资料,加以理想化编纂之书,似无疑义。然则所言匠人营国,其宫市之位置必有当日真实之背景者。今知西汉首都之长安,其未央宫南之司马门直抵城垣,并无坊市,而未央宫长乐宫之北则有三街六市,是与《考工记》之文适相符合,岂与此书作成之时代有关耶?”[14]51~52学界普遍赞同这一看法,并认为东汉初年以洛阳南宫为正宫,亦与此种国都营建理论有关。如李学铭曰:“东汉洛阳宫城的建置,虽必与长安不尽相同,但应该并不完全违异。”[3]31杨鸿勋亦云:“东汉初期(25),洛阳的宫殿还是按照‘前朝后市’的古制布置在城内中轴线的南部,即后来所谓的南宫。”[13]319而光武帝入洛阳后居南宫,应该也有这项原因,即南宫的地位高于北宫,故舍彼而居此。另一方面,虽然王仲殊对洛阳宫城的复原研究表明北宫的面积略广,但这是经过了汉明帝时期大兴土木的结果。西汉至东汉初年的洛阳南宫地位较高,在宫室的范围和规模上很可能超过北宫。马先醒指出:“而由南宫廿二殿、北宫十五殿度之,则南宫规模确较北宫为宏大。又高帝、光武均系幸南宫即决定都此。”[4]109笔者认为,两汉之际的洛阳南宫规模超过北宫,还可以从临时驻军的情况得到证明,地皇三年(22)冬,赤眉军在成昌大破新朝军队。“(王)莽遣(哀)章驰东,与太师(王)匡并力。又遣大将军阳浚守敖仓,司徒王寻将十余万屯洛阳填南宫。”[9]4178王寻所部的众多将士没有进驻北宫,而是拥集在南宫,这应该是后者的规模和殿室数量超过前者,能够满足大量军队居住需要的缘故。综上所述,由于传统礼制与“面朝后市”营建理论的影响,东周至新莽末年的洛阳南宫不仅规模较大,在地位上也高于北宫,因而受到光武帝的青睐,成为天子居住的正宫。
二、汉明帝对北宫的营建与移居
永平三年(60)尽管遭受了严重的水旱灾害,明帝仍然对京城洛阳的宫室和府寺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是岁,起北宫及诸官府。京师及郡国七大水。”[5]107至永平八年(65),“冬十月,北宫成”[5]111。为时五年的都城建设基本结束。据班固《两都赋·序》所言:“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15]22可见都城改建还包括了疏通护城河与兴建城外的苑囿。
首都洛阳的这次修建工程意义重大,非同凡响。首先,北宫在范围和殿堂庭院以及门阙的规模上超过了南宫。张衡《东京赋》曾对此赞美道:“逮至显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阳。启南端之特闱,立应门之将将。昭仁惠于崇贤,抗义声于金商。飞云龙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建象魏之两观,旌六典之旧章。其内则含德章台,天禄宣明。温饬迎春,寿安永宁。飞阁神行,莫我能形。”[15]55尤其是德阳殿,“南北行七丈,东西行三十七丈四尺”[5]3131,大约在百米左右。其殿上与庭院能够容纳万人,成为每年正旦举行朝会大殿的场所。可见其宏伟壮丽,雄踞京都。学术界由此认为,“相对于南宫来说,恢复重修的北宫的规划合理性及规模当远在南宫之上”[1]54。
皇帝由南宫移居北宫,后者即成为天子的正宫,因此地位上升而最为尊崇。明帝后来在北宫一直居住到病逝,当时杨仁任北宫卫士令,“及(明)帝崩,时诸马贵盛,各争欲入宫。(杨)仁被甲持戟,严勒门卫,莫敢轻进者”[5]2574。《后汉书》卷2《明帝纪》:“(永平十八年)秋八月壬子,帝崩于东宫前殿。”卫宏《汉旧仪》曰:“帝为东宫,皇后为西宫。”[16]东汉洛阳北宫中崇德殿与德阳殿东西相邻,此处所称明帝驾崩之处应在北宫之崇德殿。另外,两汉京师的宫城布局设置发生了很大变化,西汉未央、长乐二宫是东西相峙,故未央以东门为正门;而东汉明帝修建北宫投入使用之后,洛阳两宫成为南北排列,皇帝居住的皇宫之正门即变为南门——朱雀门。
三、外戚窦氏擅权与章帝晚年徙居南宫
汉明帝在永平十八年(75)去世之后,章帝与马太后仍然留居北宫,而明帝的嫔妃则被遣送到南宫居住。“肃宗即位,尊(马)后曰皇太后。诸贵人当徙居南宫,太后感析别之怀,各赐王赤绶,加安车驷马……”[5]410马太后还在靠近北宫的濯龙园设置织室,“数往观视,以为娱乐”[5]413。建初二年(77),窦勋之女被选入后宫,“见于北宫章德殿”[5]415。并于次年立窦氏为皇后。建初四年(79)十一月,“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北宫)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5]138,表明章帝在继位之初的几年内还是以北宫为正宫。马太后去世以后,章帝开始削除母舅马氏所控制的京城与皇宫戍卫兵权,逐步以妻党窦氏取而代之,窦皇后逐步确立了她在后宫的绝对尊崇地位。建初七年(82),窦皇后怂恿章帝,“废皇太子庆为清河王,立皇子肇为皇太子”[5]142,迫令宋贵人姊妹自杀。次年又诬告刘肇生母梁贵人之父梁竦恶逆。“竦坐诛,贵人姊妹以忧卒。自是宫房惵息,后爱日隆。”[5]416由于章帝宠爱窦皇后,窦氏的权势益盛,将马氏最后控制的几个要职夺取过来。例如窦固,“(建初)七年,代马防为光禄勋。明年,复代马防为卫尉”[5]811。此后又将马氏家族排挤出京师。值得注意的是,章帝在此后离开北宫,改为在南宫居住。《东观汉记》载黄香拜尚书郎,“数陈得失,赏赐常增异同位。时车驾居南宫,《尚书》新成,诏赐演什物。以香父在,赐卧几、灵寿杖”[17]。《后汉书》则云:“元和元年,肃宗诏(黄)香诣(南宫)东观,读所未尝见书……拜尚书郎,数陈得失,赏赉增加。”[5]2614元和元年即公元84年,可见这时章帝已经徙居南宫。另外,“章和元年正月,乃召(曹)褒诣嘉德门,令小黄门持班固所上叔孙通《汉仪》十二篇”[5]1203,章和元年为公元87年,章帝召见曹褒的嘉德门即洛阳南宫嘉德殿之门。至章和二年(88年)二月,“壬辰,(章)帝崩于章德前殿,年三十三”[5]159。这应该是南宫的章德殿,随后窦太后临朝、和帝继位也是在南宫,直到永元四年(92)六月,和帝移幸北宫,下诏收捕窦宪及党羽。
章帝晚年为什么要移居南宫?史籍对此并无任何记载,笔者不能妄加揣测,只想把这次移宫事件放进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进行一些分析。如上所述,章帝徙居南宫前夕的建初七年、八年,窦氏家族在宫廷斗争中获得了全面的胜利,不仅使皇后抚养的刘肇当上了太子,将宋贵人、梁贵人迫害致死,其家族摧残殆尽,还控制了光禄勋、卫尉等皇宫宿卫官职,驱逐马氏家族返回封邑。“宠贵日盛,自王、主及阴、马诸家,莫不畏惮。”[5]812尽管章帝宠幸窦皇后,对其言听计从,但是有许多大臣上书提醒天子注意窦氏的跋扈,必须削夺其权力,这些警告会对章帝产生触动,因此保留着警惕。尤其是窦宪忘乎所以,以贱价请夺沁水公主园田。后来章帝发觉此事,盛怒叱责窦宪。“宪大震惧,皇后为毁服深谢,良久乃得解,使以田还主。”[5]812《资治通鉴》卷46载其事在建初八年(83),章帝对窦宪“虽不绳其罪,然亦不授以重任”[5]812。窦氏因此未能担任大将军等最为显赫的要职,无法全面控制朝政。另外,窦氏立为皇后数年内,天子居住的北宫没有让她的亲属负责戍卫职务,而是让儒生贾逵出任,此事亦值得细究。
章帝即位后,“建初元年,诏(贾)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后来又任命贾逵为北宫卫戍长官,并让他在宫内的黄门官署向选拔出来的优秀儒生传授经学。“迁逵为卫士令。(建初)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续汉书·百官志二》记载东汉在南宫和北宫分别设置卫士令,各管一宫的防务(3)《后汉书·百官志二》载卫尉属下有:“南宫卫士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南宫卫士。”又有:“北宫卫士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北宫卫士。丞一人。”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79页。,贾逵只是负责皇帝居住的正宫即北宫的卫戍事务。需要指出的是,章帝此举奉行的是其父抑制外戚之政策。前述明帝时曾任名儒杨仁为北宫卫士令,“引见问当世政迹。仁对以宽和任贤,抑黜骄戚为先。又上便宜十二事,皆当世急务”[5]2574,因而受到天子的赏识。李学铭对此评论道:
马皇后的兄弟——虎贲中郎将(马)廖、黄门郎(马)防、光,终明帝世,都未改官升迁,可见明帝对待外戚的政策,是小心防范,而防范的具体措施之一,就是特诏杨仁补北宫卫士令。杨仁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应与他早有“抑黜骄戚”的主张有关,后来答复明帝的话,只是显诸言词而已。明帝“性褊察,好以耳目隐发为明”,他任命杨仁为北宫卫士令,在情在理,自然是为了防范外戚。[3]38
李氏所言甚是,笔者再作补充,因为名儒的忠君思想较强,而且与贵戚集团通常没有瓜葛联系,所以对皇帝来说,任命他们担任皇宫及京城戍卫官职更为可靠,有利于对外戚的抑制。杨仁给外戚参与宫禁事务造成了明显的障碍,以致遭到马氏的强烈反对,章帝被迫将他调离。“肃宗既立,诸马共谮(杨)仁刻峻,帝知其忠,愈善之,拜什邡令。”[5]2574但是他仍对外戚保持着警惕,因此又委任经学家贾逵为北宫卫士令。此外,章帝还任命名儒丁鸿为射声校尉,桓郁为屯骑校尉,分别掌握禁军,反映出明帝压抑外戚的做法得到了延续和发扬。由此可见,虽然窦固在建初八年(83)荣升卫尉,但是北宫的具体防务却不在窦氏的掌握之中。先朝杨仁阻挠马氏进宫的这一幕,窦氏显然是不愿意再遭遇的。史籍中没有资料记载直接表明,外戚窦氏策划促成了章帝在晚年徙居南宫。但是从上述历史背景可以看出,第一,若是站在窦氏集团的立场上看待问题,由于北宫卫士令这一重要职务被异己势力掌握,章帝及后妃、太子如果移居南宫,在政治和安全上应该会对自己更为有利。第二,章帝移居南宫之事,未见窦氏集团提出非议或进行过阻拦。而在章帝病逝以后,窦太后与窦宪等人继续留居南宫,并没有返回北宫,说明他们乐于在南宫居住,即从侧面反映出南宫是在窦氏集团的控制之下,因而是比较安全的。后来和帝发动政变,也是要率先移幸北宫,脱离窦氏的势力范围,然后再发号施令,调动人马去逮捕窦宪及其党羽。
四、和帝移居北宫与诛除外戚窦氏
汉章帝驾崩后,年仅10岁的和帝继位,窦太后临朝称制,随即安排兄弟在禁省掌控枢机。“宪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诰命。肃宗遗诏以笃为虎贲中郎将,笃弟景、瑰并中常侍,于是兄弟皆在亲要之地。”[5]813为了遮人耳目,窦太后让故太尉邓彪出任太傅,实际上是充当窦氏操纵的傀儡。“其所施为,辄外令彪奏,内白太后,事无不从。”[5]813永元元年(89),窦宪任车骑将军,领兵出征匈奴,获胜后拜大将军。“于是窦笃为卫尉,(窦)景执金吾,(窦)瑰光禄勋”[18]252,掌控了皇宫与京城的宿卫兵力,其权势遍及京师郡国。窦氏集团骄纵奢侈,多行不法,并图谋暗害和帝。“帝阴知其谋,乃与近幸中常侍郑众定议诛之。以(窦)宪在外,虑其惧祸为乱,忍而未发。”[5]819
永元四年(92)四月,窦宪班师还朝。和帝随即开始部署诛灭窦氏集团的行动,他的一项重要措施就是移居北宫。笔者分析,此举可以达到以下几种目的,结果是有力地促成了这次宫廷政变的成功。
第一,摆脱外戚势力的监控。当时南宫是外戚盘踞的巢穴。在窦太后的提拔之下,“窦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叔父霸为城门校尉,霸弟褒将作大匠,褒弟嘉少府,其为侍中、将、大夫、郎吏十余人”[5]819。如上所述,少府、侍中与郎官都是在宫中任职,南宫的禁省内外均有窦氏的耳目,和帝想要与拥戴自己的大臣、将领沟通非常困难,一度只是与身边的宦官郑众进行商议。《后汉书》卷78《宦者传》曰:“和帝即祚幼弱,而窦宪兄弟专总权威,内外臣僚,莫由亲接,所与居者,唯阉宦而已。故郑众得专谋禁中,终除大憝。”而迁居北宫时,和帝乘机将清河王刘庆安排在省内随侍,以便对外联络。“永元四年,帝移幸北宫章德殿,讲于白虎观,庆得入省宿止。帝将诛窦氏,欲得《外戚传》,惧左右不敢使,乃令庆私从千乘王求,夜独内之;又令庆传语中常侍郑众求索故事。”李贤注:“谓文帝诛薄昭,武帝诛窦婴故事。”[5]1800-1801直到政变成功以后,刘庆才迁出北宫入居国邸,并获得重赏。
第二,保证皇帝的人身安全。和帝在南宫居住时,卧榻旁边便是心怀叵测的敌对势力。窦氏集团的亲信邓叠,“与其弟步兵校尉磊及母元,又(窦)宪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举父长乐少府璜,皆相交结。元、举并出入禁中,举得幸太后,遂共图为杀害”[5]819。和帝移居北宫,其身边的窦氏爪牙会明显减少,因为原来在宫中任职的许多外戚亲信要留在南宫侍奉太后,无法继续陪伴和帝,这样他所面临的生命威胁随即减轻。需要注意的是,和帝在发动政变前夕任命了出身名儒的丁鸿担任卫尉,掌握南北两宫的宿卫军队,使其听命于自己的调遣,不会被窦氏所利用。当年丁鸿借日食上封事,警告和帝提防窦氏政变。这份密奏深受和帝的重视,“书奏十余日,帝以鸿行太尉兼卫尉,屯南、北宫。于是收窦宪大将军印绶,宪及诸弟皆自杀”[5]1267。笔者按,永元四年“六月戊戌朔,日有食之”[5]173,即在六月初一发生日食,丁鸿上奏后十余日被任命卫尉,而和帝移居北宫是在六月庚申,即六月二十三日,说明他是在离开南宫前几天宣布对丁鸿的任命,待丁鸿完成职务交接,掌控两宫的卫戍部队之后,才放心搬到北宫去居住的。
第三,便于操控北军。《后汉书·窦宪传》较为详细地记述了这次政变的过程:“帝乃幸北宫,诏执金吾、五校尉勒兵屯卫南、北宫,闭城门,收捕(邓)叠、(邓)磊、(郭)璜、(郭)举,皆下狱诛,家属徙合浦。遣谒者仆射收宪大将军印绶,更封为冠军侯。宪及笃、景、瑰皆遣就国。帝以太后故,不欲名诛宪,为选严能相督察之。宪、笃、景到国,皆迫令自杀,宗族、宾客以宪为官者皆免归本郡。”[5]819-820值得关注的是,卫尉丁鸿属下的南北两宫卫士并未出动,和帝派遣的主要兵力是由执金吾、五校尉率领的部队。胡三省曰:“执金吾掌宫外戒司非常,北军五校尉主五营士,故令勒兵屯卫。”[19]执金吾即西汉之中尉,负责京城宫外的治安事务。《续汉书·百官志四》曰:“执金吾一人,中二千石。本注曰: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月三绕行宫外,及主兵器。”注引胡广曰:“卫尉巡行宫中,则金吾徼于外,相为表里,以擒奸讨猾。”[5]3605由于逮捕窦氏的行动是在皇宫之外展开,所以由执金吾所部担任。窦太后临朝执政,曾任命窦景为执金吾,但因为他横行不法,迫于朝廷舆论的压力被罢免了执金吾职务。此事发生在永元三年(91),继任者可能是朱徽(4)史籍没有著述当时执金吾的姓名。范晔的《后汉书》卷89《南匈奴传》曰:“(永元)六年春,皇甫棱免,以执金吾朱徽行度辽将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5页。笔者按:《资治通鉴》卷48记载此事发生在永元六年正月,说明朱徽至少在永元五年担任执金吾,因而有可能在前一年也就任此职务,但只是推测,还需要资料证实。,在这次政变中亦听命于和帝的指挥。另一支部队是由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统率的北军五营,他们是收捕窦氏的主力。北军五营驻地靠近北宫,这也是和帝要移幸北宫的重要因素。李学铭指出:“窦氏之所以败,和帝之所以胜,关键宜在北宫,而北宫的重要,是因为它的建置形势,易于沟通北军,取得他们的支持。和帝在未动手对付窦氏之先,隐忍而未发动,完全因为恐怕窦宪在外借兵为乱,后来终得收捕窦宪等人,我们从‘诏执金吾、五校尉勒兵屯卫南、北宫’一语,即可了然其中端倪。史文所见,虽亦提到了执金吾,但执金吾仅领缇骑二百人,实力可谓微不足道,所以收捕宪等的主力,应该是北军五校士。”[3]33-34李氏论述甚为精辟,揭示了和帝移幸北宫的深层原因。
五、顺帝移居南宫与外戚阎氏的覆灭
汉和帝自永元四年(92)幸北宫、诛灭窦氏以后,并没有更换居处。例如永元八年(96)十二月,“丁巳,南宫宣室殿火”[5]183。《续汉书·五行志二》曰:“是时和帝幸北宫,窦太后在南宫。明年,窦太后崩。”[5]3293和帝去世是在元兴元年(105),“冬十二月辛未,帝崩于章德前殿”[5]194。东汉洛阳南北二宫均有章德殿,如前所述,章帝崩于南宫章德前殿,而窦皇后“因入掖庭,见于北宫章德殿”[5]415。和帝移居北宫后,也是居住在那里。如《后汉书》曰:“永元四年,帝移幸北宫章德殿,讲于白虎观,(清河王)庆得入省宿止。”[5]1800《东观汉记》所载亦同(5)参见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卷7《清河王庆》:“永元四年,(和帝)移幸北宫章德殿,讲白虎观,庆得入省宿止。”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53页。,可见和帝是在北宫的章德前殿病逝的。即位的殇帝,“时诞育百余日。尊皇后曰皇太后,(邓)太后临朝”[5]195。他们依然居住在北宫,邓太后曾在此遣散先帝的嫔妃与宫女,“又诏诸园贵人,其宫人有宗室同族若羸老不任使者,令园监实核上名,自御北宫增喜观阅问之,恣其去留,即日免遣者五六百人”[5]422。数月之后殇帝夭折,“殡于崇德前殿。年二岁”[5]199。邓太后又在北宫崇德殿迎立安帝刘祜,延平元年(106)八月,“殇帝崩,太后与兄车骑将军邓骘定策禁中。其夜,使骘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斋于殿中。皇太后御崇德殿,百官皆吉服,群臣陪位,引拜(安)帝为长安侯”。随后,“太尉奉上玺绶,即皇帝位,年十三。太后犹临朝”。李贤注:“不即立为天子而封侯者,不欲从微即登皇位。”[5]203~204李贤在注释中误认为安帝即位于南宫崇德殿,如上所述,其实和帝自幸北宫之后,他与邓皇(太)后及继位的殇帝再没有回到南宫居住。
汉安帝与临朝执政的邓太后仍居北宫,至建光元年(121)太后驾崩,外戚阎氏开始掌权,并废黜太子刘保为济阴王。延光四年(125)三月,安帝在巡幸途中死于叶县,皇后阎氏为太后,临朝听政,迎立济北惠王子北乡侯刘懿为皇帝。并囚禁济阴王刘保于北宫德阳殿西钟下,即殿西侧悬钟之厢房。太后与少帝刘懿及阎氏兄弟继续居住在北宫崇德殿。当年十月刘懿病重,宦官孙程与王康等人策划政变,意图拥立刘保为帝。“至二十七日,北乡侯薨。阎显白太后,征诸王子简为帝嗣。未及至。”[5]2515十一月二日,孙程等夜入章台门,杀死守护省门的宦官中常侍江京、黄门令刘安与钩盾令陈达,“俱于西钟下迎济阴王立之,是为顺帝。召尚书令、仆射以下,从辇幸南宫云台”[5]2515。顺帝随即进行消灭阎氏的部署,“乃召公卿百僚,使虎贲、羽林士屯南、北宫诸门。阎显兄弟闻帝立,率兵入北宫,尚书郭镇与交锋刃,遂斩显弟卫尉景”[5]250。在局势平定之后,顺帝才离开云台,入住南宫的嘉德殿,并下令逮捕政敌。“戊午,遣使者入省,夺得玺绶,乃幸嘉德殿,遣侍御史持节收阎显及其弟城门校尉耀、执金吾晏,并下狱诛。”[5]250需要注意的是,此时阎显与太后仍然躲在北宫的禁省——崇德殿,即他们执政以来始终居住的地方。参见《后汉纪》卷17《安帝纪下》延光四年十一月,“戊午,使御史诣崇德殿,收(阎)显等亲族下狱诛,妻子徙日南”[18]337。阎太后则被迁徙至东宫,即永安宫软禁,保留了旧的尊号。
从史书记载来看,顺帝继位之后回到北宫居住,并在德阳殿、寿安殿举行活动。例如,永建三年(128)大旱,黄琼上书请求减省政事与费用,释放囚徒,获得顺帝的采纳,“书奏,引见德阳殿,使中常侍以琼奏书属主者施行”[5]2034。阳嘉元年(132)春,有司请立皇后,推荐梁商之女梁妃。“帝从之,乃于寿安殿立贵人为皇后。”李贤注:“寿安是德阳宫内殿名。”[5]439德阳宫即北宫之德阳殿之别称。阳嘉三年(134),“天子亲自露坐德阳殿东厢请雨”[5]2025。由于北宫此前多年被先朝皇帝当作正宫,所以笔者推测顺帝在将阎氏驱逐出去之后随即重返德阳殿居住。但是顺帝后来再次移居南宫。如永和元年(136),“冬十月丁亥,承福殿火,帝避御云台”[5]265。云台位于南宫之内。至建康元年(144)八月,“庚午,帝崩于玉堂前殿,时年三十”[5]274。玉堂殿在南宫,可见顺帝晚年是在那里居住,而迁徙的原因尚不明朗。顺帝去世后,接连继位的冲帝和质帝皆短命夭折,他们和临朝的梁太后仍然居住在南宫。例如:“永憙元年春正月戊戌,(冲)帝崩于玉堂前殿,年三岁。”[5]276本初元年(146),“闰月甲申,大将军梁冀潜行鸩弑,(质)帝崩于玉堂前殿,年九岁”[5]282。
六、桓帝移居北宫之原因考辨
汉桓帝也是在南宫继位,此前他只是食封蠡吾县的列侯,被外戚梁氏看中,召至洛阳准备与梁冀之妹梁莹完婚。本初元年(146),“梁太后征帝到夏门亭,将妻以女弟。会质帝崩,太后遂与兄大将军(梁)冀定策禁中,闰月庚寅,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太后犹临朝政”[5]287。至和平元年(150)二月梁太后病逝,桓帝随即移幸北宫。关于他徙居的原因,史书未能详细记载,因而引起了史家的一些揣测。例如李学铭列举和帝、顺帝移宫后诛灭窦氏、梁氏之经过后云:“桓帝于太后崩后即幸北宫,其中宜有深意,以上述各外戚存亡的事例看来,梁氏的存亡,想必与北宫的位置有相连关系,史书的文字,虽然并不十分显晰,我们仍然是不应忽略过去的。”又云:“桓帝于梁太后崩后,不久即幸北宫,这样匆促,是否急于脱离外戚势力所在的南宫,所以要往北宫以求自保?后来北军不为梁氏所用,恐怕与这件事有颇大关系。”[3]36马先醒则认为移居北宫只是为了离开外戚的巢穴,与联络北军未必有直接关系。“南宫既控制于干政外戚之手,君主欲反制干政外戚时,即使原居南宫,亦必先移幸北宫,以达到脱离外戚势力范围并摆脱其控制之目的。故似不若李学铭氏所谓之‘须借北宫建置的形势,沟通拱卫都城的北军’。北军之不足依恃,由窦武之败可充分证明。”[4]110但是据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有关记载而言,如果说桓帝此番移居北宫是为了摆脱外戚的控制,尚有许多疑问难以解释,恐怕另有其他原因。
第一,桓帝的徙居北宫和诛除梁冀的行动之间相距很久,与和帝、顺帝的移宫及发难相比较,后者的间隔时间很短,甚至是风行电掣,没有停顿。若是对比这几位皇帝所面临的政治局势,则有非常明显的差异。和帝、顺帝所处的环境相当险恶,“窦宪潜图弑逆”[5]173,刘保被废黜太子之位后拘禁于西钟下囚室,他们与外戚集团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移宫后随即政变,或是在政变中移宫,其行动异常迅速。桓帝和平元年(150)三月徙居北宫,到延熹二年(159)八月消灭梁氏,前后有九年多的时间,可见徙居时双方的冲突还没有那么尖锐,桓帝是否为摆脱梁冀的控制而移宫也就值得怀疑了。从史料记载来看,桓帝与梁氏集团的矛盾激化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刘志原来不过是个普通宗室,封邑仅有蠡吾一县;而梁家自从被顺帝纳后之日起,“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5]1185。由于攀上梁家的高枝,刘志才得以当上皇帝,对此他在即位之初的那几年感恩不尽,当时尚未见到与梁氏关系恶化的迹象。和平元年(150)正月己丑,梁太后在临终前夕下诏宣告结束临朝执政,归政于桓帝,反映了梁氏集团当时对桓帝是基本上放心的,还没有产生他会反戈一击的顾虑。移宫后的次岁即元嘉元年(151),“四月己丑,上微服幸河南(尹)梁不疑府”[18]399。桓帝居然穿着便衣到梁冀兄弟的家中游玩,并未顾忌自身的安全。尚书杨秉因此上奏批评他:“降尊乱卑,等威无别,宿卫守空宫,玺绂委女妾,设有非常之变,任章之谋,上负先帝,下悔靡及。”[18]399这件事亦可反映此时桓帝与梁氏的关系还算融洽,并没有到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也是在这一年,桓帝为了感谢梁冀的拥戴,对其隆重褒奖。“有司奏冀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悉以定陶、成阳余户增封为四县,比邓禹;赏赐金钱、奴婢、采帛、车马、衣服、甲第,比霍光;以殊元勋。每朝会,与三公绝席。十日一入,平尚书事。”[5]1183据史籍所载,桓帝和梁冀之间的矛盾升级恶化出现在移宫的八年之后,“延熹元年,太史令陈授因小黄门徐璜,陈灾异日食之变,咎在大将军。冀闻之,讽洛阳令收考授,死于狱。帝由此发怒”[5]1185。随后又发生了梁冀派人刺杀桓帝宠妃邓贵人的姐夫议郎邴尊之事,还要杀害邓贵人之母宣。“宣驰入以白帝,帝大怒,遂与中常侍单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等五人成谋诛冀,语在《宦者传》。”[5]1186
第二,与和帝、顺帝的移宫相比较,桓帝徙居北宫并未起到摆脱外戚的作用。因为和帝、顺帝发动政变时,临朝执政的皇太后都还在世,像和帝转移到北宫时,原来在南宫的外戚亲信必须有许多人留在窦太后身边,无法陪同天子前往;顺帝则是在孙程等宦官护送下逃往南宫,并没有阎氏的党羽跟随,因此这两位皇帝的移宫确实能够摆脱外戚的控制。桓帝的情况则大不相同,梁太后在和平元年三月移居北宫以前已然病故,禁省之内的外戚亲信可以悉数随同桓帝移幸,另外加上后宫的梁皇后与侍从,所以刘志在徙居北宫后受到的监控并未减少。如史书所言梁冀在享受崇礼之后,“专擅威柄,凶恣日积,机事大小,莫不咨决之。宫卫近侍,并所亲树,禁省起居,纤微必知”[5]1183。甚至直到梁皇后去世,桓帝与宦官的私语还得躲到厕所里交谈。“(梁)冀自诛太尉李固、杜乔等,骄横益甚,皇后乘势忌恣,多所鸩毒,上下钳口,莫有言者。帝逼畏久,恒怀不平,恐言泄,不敢谋之。延熹二年,皇后崩,帝因如厕,独呼(唐)衡问:‘左右与外舍不相得者皆谁乎?’”李贤注:“外舍谓皇后家也。”[5]2520-2521综上所述,关于桓帝为了削弱外戚的控制而移幸北宫的推测应当是根据不足的。
第三,桓帝徙居北宫另有原因。以往对上述问题的探讨大多忽略了一项史实,即桓帝在登基之初曾移居北宫,后来由于火灾又返回南宫居住。如前所述,桓帝在本初元年(146)闰月庚寅入南宫即天子位,至建和二年(148),“五月癸丑,北宫掖廷中德阳殿及左掖门火,车驾移幸南宫”(6)见《后汉书》卷7《桓帝纪》,第292页。另见《后汉书·五行志二》:“桓帝建和二年五月癸丑,北宫掖庭中德阳殿火,及左掖门。”第3295页。。表明在此之前,刘志是居住在北宫的,即在称帝以后从南宫移幸过去,此时为了躲避附近火灾及殿室受损的缘故,又回到了南宫。按照常理判断,桓帝此后在南宫居住应该属于临时性质,很可能是在等待北宫火灾的善后工程结束。从这时到梁太后病逝经历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估计北宫的部分房屋重建活动完毕,因此便顺理成章地返回那里。如前所述,自明帝对北宫整修建设结束之后,那里殿室庭堂的规模和范围已然超过了南宫,被皇帝长期当作正宫来使用。从永平八年(65)明帝徙居北宫,到本初元年(146)桓帝即位,在此期间的81年里,东汉皇帝居住在北宫共计大约62年,包括明帝10年(65~75),章帝约9年(75~约84),和帝13年(92~105),殇帝1年(105~106),安帝19年(106~125),顺帝约10年(126~136)。也就是说,皇帝在此期间居住在北宫的时间超过了3/4,而住在南宫的时间合计还不到1/4。上述数据可以反映出来,自明帝以降,北宫在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已经压倒了南宫,皇帝居住在北宫应该是常态,居住在南宫则属于例外情况(如前所述,皇帝即便是在南宫居住,每年正旦也要在北宫的德阳前殿举行庆典),这应该是桓帝在即位之初就从南宫徙居北宫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在火灾两年之后又重返北宫居住的缘故。此外还要注意的是,桓帝在登基之初的几年里不过是梁氏操纵的傀儡而已,除了外戚集团并没有其他势力支持,朝内的公卿代表如李固等人拥戴清河王即位,桓帝当时与身边的宦官尚未建立私密联系,他在政治上相当孤立,恐怕还没有自己决定要到北宫居住的能量。由于前代有和帝、顺帝移宫政变诛灭外戚的先例,梁氏集团对此类举措会十分警惕,徙居北宫如果不经过梁冀家族的首肯和妥善安排,是根本实现不了的。所以愚意以为,桓帝在即位之初与梁太后驾崩后的两次徙居北宫,其原因不过是搬到规模更为宏伟的正宫居住,或许也是梁冀家族的意愿,至少梁家不认为此举有什么危险,否则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来加以否决。对桓帝来说,这次移宫并没有起到削弱梁氏监控影响的作用,所以并非为了摆脱外戚控制而采取的措施。
七、灵帝徙居南宫原因蠡测
汉桓帝自和平元年(150)移幸北宫后再没有徙居,至永康元年(167)十二月:“丁丑,帝崩于德阳前殿。”[5]320窦太后与其父窦武商议迎立解渎亭侯刘宏,即灵帝。窦太后临朝称制,与灵帝仍居北宫。当年九月辛亥夜,曹节等宦官在北宫发动政变,矫诏发兵诛灭外戚窦氏与大臣陈蕃等,“迁太后于南宫云台,家属徙比景”[5]446。灵帝继续居住在北宫,“窦氏虽诛,帝犹以太后有援立之功。建宁四年十月朔,率群臣朝于南宫,亲馈上寿”[5]446。表明他是率百官从北宫前往云台祝寿的。但是灵帝晚年徙居南宫,至中平六年(189)四月,“丙辰,帝崩于南宫嘉德殿”[5]357。根据若干史料,灵帝在光和年间还居住在北宫。如光和元年(178)“五月壬午,有白衣人入德阳殿门,亡去不获”。李贤注引《东观汉记》曰:“白衣人言‘梁伯夏教我上殿’,与中黄门桓贤语,因忽不见。”[5]341笔者按:中黄门即守卫禁省门户之宦官,可见灵帝当是仍居北宫德阳殿。又《续汉书·五行志五》曰:“灵帝光和元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北宫温明殿东庭中。”[5]3351灵帝厌恶此事,“其年七月,诏召(蔡)邕与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华、太史令单飏诣金商门,引入崇德殿,使中常侍曹节、王甫就问灾异及消改变故所宜施行”[5]1998。金商门与崇德殿均在北宫,可见他仍在北宫居住。史书明确记载灵帝居住南宫最早是在中平元年(184)。当年二月黄巾起义爆发,“夏四月,太尉杨赐免”[5]348。他被免职的原因是由于直言进谏触怒灵帝。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发生以后,灵帝移居南宫,发现了杨赐以前预防黄巾起义的上奏,认为他有先见之明,故加以封赏。“后帝徙南宫,阅录故事,得(杨)赐所上张角奏及前侍讲注籍,乃感悟,下诏封赐临晋侯,邑千五百户。”[5]1784据《后汉书·杨赐传》所载,灵帝在此事之后“拜(杨)赐尚书令。数日出为廷尉”。但是遭到杨赐婉拒。又云:“(中平)二年九月,复代张温为司空。其月薨。”[5]1785可见灵帝是在前一年徙居南宫的。《资治通鉴》卷58亦定灵帝移宫之事在中平元年四月,即当年杨赐罢职后不久,并且一直居住到中平六年(189)四月去世。
汉灵帝为什么要移居南宫?史书对此也没有任何直接明确的记载,研究起来非常困难。如果想要探讨这个问题,亦须深入分析当时的历史背景与灵帝面临的政治局面,看看会有哪些可能性。如前所述,东汉皇帝在南北两宫间选择定居的缘故,除了个别原因不明之外,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1)择优而居。在京师洛阳社会形势稳定的情况下,挑选规模更大、设施更好的宫室居住,如光武帝居南宫,明帝扩建北宫后移幸。(2)火灾。如桓帝从北宫徙居南宫。(3)为了摆脱外戚集团的控制而发动政变,离开与太后同居的宫室。如和帝幸北宫,顺帝幸南宫。但是从中平元年(189)移宫前的情况来看,上述这三种原因似乎都不存在。下文对此予以论析。
第一,如前所述,自明帝扩建北宫之后,北宫的范围与德阳殿等宫阙建筑的规模都超过了南宫,所以皇帝以居住北宫为常态,灵帝在即位后也是居北宫十余年,在此期间南宫又未曾返修重建,它的居住条件并没有明显的提升。所以第一条原因,即移幸设施和规模更为优越的宫室应当是不能成立的。
第二,灵帝徙居南宫之前,北宫发生过两次火灾。第一次是在光和四年(181),“闰月辛酉,北宫东掖庭永巷署灾”。李贤注:“永巷,宫中署名也。《汉官仪》曰:‘令一人,宦者为之,秩六百石,掌宫婢侍使。’”[5]345第二次是在光和五年(182),“五月庚申,永乐宫署灾”。李贤注引《续汉志》曰:“德阳前殿西北入门内永乐太后宫署灾。”[5]347值得注意的是,灵帝是在两年以后才决定移幸南宫的,可见这两次火灾规模不大,并未构成天子离开北宫的理由。另外还需强调的是,灵帝徙居的次年,即中平二年(185),南宫爆发了严重的火灾。“二月己酉,南宫大灾,火半月乃灭。”[5]351《续汉书·五行志二》对此有详细的记载,“中平二年二月己酉,南宫云台灾。庚戌,乐城门灾,延及北阙,度道西烧嘉德、和欢殿。案云台之灾自上起,榱题数百,同时并然,若就县(悬)华镫(灯),其日烧尽,延及白虎、威兴门、尚书、符节、兰台。夫云台者,乃周家之所造也,图书、术籍、珍玩、宝怪皆所藏在也”[5]3297。即使殿室与储存之物多有烧毁,灵帝也没有回到北宫,而是继续在南宫居住,同时大肆征调财赋物资进行重修。“收天下田,亩十钱,以治宫殿……州郡因增加调发,刺史、二千石迁除,皆责助治宫钱,大郡至二千万。”[20]308至中平三年(186),“遂使钩盾令宋典缮修南宫玉堂。又使掖庭令毕岚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县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又铸天禄蝦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5]2537。可见灵帝居住南宫的意愿是相当坚决的,即使受到火灾的强烈破坏,他也不愿意改变初衷,拒绝重返北宫居住。
第三,灵帝在徙居南宫前夕,和外戚集团虽有矛盾,但并未激化,移宫之后也没有发生针对外戚的政变。刘宏在即位之前不过是个小小的解渎亭侯,在朝野既无强硬的政治靠山,亦无雄厚的财力。“帝本侯家,宿贫,每叹桓帝不能作家居,故聚为私臧。”[5]2536他是依靠外戚窦氏的支持才登上皇帝宝座的,当年(168)九月宦官曹节、王甫等诛灭窦武家族,窦太后迁往南宫云台囚禁。此后宦官专擅朝政,略有势力的外戚为董氏、何氏两家,均未给灵帝造成严重的威胁。建宁二年(169),灵帝将母亲董贵人迎入南宫,宫号永乐,尊称“永乐后”或“永乐太后”;拜舅父董宠为执金吾,负责京师治安。“及窦氏诛,明年,帝使中常侍迎(董)贵人,并征贵人兄宠到京师,上尊号曰孝仁皇后,居南宫嘉德殿,宫称永乐。拜宠执金吾。”[5]446后来董太后徙居北宫,与灵帝就近居住。《续汉书·五行志二》曰:“(光和)五年五月庚申,德阳前殿西北入门内永乐太后宫署火。”[5]3296表明她住的宫院是在灵帝所居德阳殿后的西北。熹平元年(172)六月窦太后病死,董氏开始参政。“窦太后崩后,永乐后数至前省,与上相见,与于政事。”[20]323由于权宦张让等拥戴产子刘辩的何皇后与其兄弟何进、何苗,董氏在朝内权势微弱。大约在灵帝移宫以后,董宠之子董重出任卫尉,具体时间不明。“中平五年,以后兄子卫尉修侯(董)重为票骑将军,领兵千余人。”[5]447可见他掌管的人马很少。需要强调的是,灵帝信任董氏,与外戚何氏矛盾很深。光和四年(181年)三月癸巳,后宫王美人产子刘协,随即被何皇后毒死。“帝大怒,欲废后,诸宦官固请得止。董太后自养协,号曰‘董侯’。”[5]450此后灵帝始终拒绝立何皇后所生刘辩为太子,何进虽有宦官的支持,“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5]2246,却不受灵帝信任和重用,未能出任外戚的最高职位大将军。但是在灵帝移宫之前,中平元年(184)二月黄巾起义爆发,“钜鹿人张角自称‘黄天’,其部师有三十六方,皆著黄巾,同日反叛”[5]348,给朝廷与整个统治阶级造成了致命的威胁,灵帝与外戚何氏的矛盾迅速缓和,开始联合起来共同对敌。“三月戊申,以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将兵屯都亭。”[5]348灵帝委任他负责保护首都地区的安全,并统率宫中的禁兵与北军五校。“率左右羽林五营士屯都亭,修理器械,以镇京师。”[5]2246何进相当尽职且卓有成效,“张角别党马元义谋起洛阳,(何)进发其奸,以功封慎侯”[5]2246。其弟何苗继任了何进原来的河南尹职务,也领兵镇压过洛阳附近的起义。例如中平四年(187)三月,“荥阳贼数千人群起,攻烧郡县,杀中牟县令,诏使进弟河南尹苗出击之。苗攻破群贼,平定而还。诏遣使者迎于成皋,拜苗为车骑将军,封济阳侯”[5]246。由此可见,灵帝在中平元年移宫前后与外戚何氏并未产生激烈冲突,双方在形势逼迫下相互倚赖,联手对付黄巾起义军,说明灵帝徙居南宫并不是为发动政变消灭外戚,而是应该另有原因。
如前所述,《资治通鉴》考订灵帝徙居南宫约在中平元年四月,即太尉杨赐罢职后不久。如果寻找与这次移宫时间距离最近且对灵帝统治构成迫切威胁的重大事件,那么只有两起。第一起是当年二月爆发的黄巾农民大起义,即张角兄弟掀起的暴动,“遐迩摇荡,八州并发,烟炎绛天,牧守枭裂,流血成川”[21]152,撼动了东汉王朝的根基,但是义军主力盘踞在钜鹿、汝南、南阳等郡,远在数百里外;灵帝若是需要躲避他们则应选择迁都,而不是移宫,因此黄巾起义虽然使统治阶级面临灭顶之灾,却不是灵帝徙居南宫的迫切理由。第二起是宫内的某些宦官首领与张角等联络勾结,甚至图谋在洛阳发起暴动来策应起义。这件大事与北宫关系密切,或许和灵帝匆忙离开并移幸南宫有某些关联。
延熹二年(159)八月,桓帝仰仗单超等诛灭梁冀。“自是权归宦官,朝廷日乱矣。”[5]2520盘踞北宫的阉宦从此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他们“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5]2510。此后到灵帝移幸南宫(184)的二十余年里,宦官集团把持了朝廷的中枢机构,并在与外戚、士大夫的斗争中屡屡获胜。北宫的黄门官署即黄门北寺是禁省宦官办公的场所,也是直宿的地点,在这一时期成为权宦聚集的巢穴。他们居此监控皇帝,宣命外朝,甚至设置了由自己操纵的监牢和审判机构——黄门北寺狱,用来打击政治对手,在两次党锢之祸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马端临所言:“汉自桓灵以来有黄门北寺狱,是宦者得以专刑也。故穷捕钩党,剿戮名士,皆黄门北寺狱之所为也。”[22]灵帝即位之初,支持他登基的外戚窦氏就被宦官曹节、王甫等灭族刑戮。灵帝对此耿耿于怀,甚至不顾宦官的敌视到南宫去朝见被囚禁的窦太后(7)参见《后汉书》卷10下《皇后纪下·桓思窦皇后》:“窦氏虽诛,(灵)帝犹以太后有援立之功。建宁四年十月朔,率群臣朝于南宫,亲馈上寿。”第446页。。他的舅父董宠出任执金吾仅一年,即以“坐矫称永乐后属请”[5]446的罪名下狱被害。由于当时朝内公卿与贵戚中还没有形成与董氏敌对的势力,从灵帝最终无法通过赦免施救的情况来看,可以判断应是执政的权宦曹节、王甫等人所为,他们或许是不愿在窦氏被诛后又诞生一家得势的外戚,以免将来对自己构成威胁,所以寻找借口杀掉了董宠。据《后汉书》卷78《宦者传》记载:“灵帝时,(张)让、(赵)忠并迁中常侍,封列侯,与曹节、王甫等相为表里。”[5]2534董宠被杀事件势必会在灵帝的心里留下浓重的阴影。张让等人与灵帝的直接冲突,是在曹节去世的光和四年(181),当年王美人产子刘协后被何皇后鸩杀,“(灵)帝大怒,欲废后,诸宦官固请得止”[5]450。权宦们坚持对抗皇帝来为何皇后说情,最终使她免遭废黜。后来张让等人对何进说:“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5]2251按何进出身屠户,他和其妹何贵人投靠权宦才得以获宠发迹(8)参见司马彪的《续汉书》卷5《何进传》:“进本屠家子,父曰真。真死后,进以妹倚黄门得入掖庭,有宠。”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72-473页。,何皇后之妹又嫁给了张让的养子(9)《后汉书》卷69《何进传》:“张让子妇,(何)太后之妹也。”第2251页。,因此双方利害相关,相互倚赖。事过之后灵帝对何氏的恨意并未消除,他虽然保留了何皇后的名位,却坚决反对立其子刘辩为嗣君,因而与张让等宦官的关系开始破裂。徐难于对此曾有精辟的论述:“纵观灵帝在位的二十多年,在倚重宦官时,总是试图使官僚、外戚、宦官三者力量形成某种程度的均衡,以维护和巩固皇权。可是,近些年来,张让、赵忠与何氏外戚勾结甚紧,在何后的废立与立太子等军国要事上,他们给了灵帝太多的压力,这就破坏了灵帝所需要的权力均衡,从而必然促使灵帝想方设法改变这种他所忌讳的状态。只是灵帝还来不及选择到合适的改变方式,黄巾起义便爆发了。”[23]241
由于东汉朝廷政治腐败、病入膏肓,宦官集团中的部分首领对前途缺乏信心,担心将来不得善终,于是和太平道众发生勾结。张角等人对起义进行长期的筹划,他们不仅在地方州郡进行组织和宣传活动,还和京师宫里的宦官头目与卫戍将士联络,准备在起义时里应外合。“中平元年,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杨数万人,期会发于邺。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5]2299-2300但是在暴动前夕被叛徒出卖,导致大量人员被捕。“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于是车裂(马)元义于洛阳。灵帝以周章下三公、司隶,使钩盾令周斌将三府掾属,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推考冀州,逐捕角等。”[5]2300参与叛乱密谋的封谞原在董太后身边担任要职,帮助她搜刮财赋,如何进等举奏:“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辜较在所珍宝货赂,悉入西省。”[5]446袁宏《后汉纪》卷25记载皇宫内外逮捕的人数更多,当年三月,“于是考诸与(张)角连及宫省左右,死者数千人”[18]474。需要强调的是,这次大规模搜捕的“宫省左右”通敌者,应当主要聚集在北宫,因为当时皇帝与后妃及为其服务的官吏侍卫都在北宫,南宫空虚而仅有少数平时接触不到天子的留守人员,所以不会是马元义等发展联络教徒与内应的重点对象,准备参加起义的宦者和官吏士卒应当主要在北宫任职,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被告发杀害,但是恐怕还有残留的余党和亲朋故交,一时难以肃清,这样北宫对灵帝来说就成了存有隐患的居处。西汉袁盎曾对文帝进谏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侥幸。”[8]2740即皇帝为天下至尊,要避免处于危险的境地;灵帝在此时徙居南宫,很有可能是遵循了上述原则,借以防止北宫漏网的黄巾教众死灰复燃,危及天子的人身安全。
而且张让等宦官首领也被发现有通敌嫌疑。黄巾起义爆发后,郎中张钧两次上奏,指出民众造反的原因是无法忍受宦官集团的欺压贪腐。“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县头南郊,以谢百姓,又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5]2535灵帝将其奏章出示给张让等给予警告,权宦们心惊胆落,“皆免冠徒跣顿首,乞自致洛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有诏皆冠履视事如故”[5]2535。不过灵帝未予治罪,张钧反而受宦官诬陷被入狱害死,但后来的调查显示十常侍确实曾与太平道首领联系。“御史承(张)让等旨,遂诬奏(张)钧学黄巾道,收掠死狱中。而让等实多与张角交通。后中常侍封谞、徐奉事独发觉坐诛,帝因怒诘让等曰:‘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通,为可斩未?’皆叩头云:‘故中常侍王甫、侯览所为。’帝乃止。”[5]2535仍然没有对张让等人治罪。后来豫州刺史王允击破黄巾军,“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等受降数十万。于贼中得中常侍张让宾客书疏,与黄巾交通,允具发其奸,以状闻。灵帝责怒让,让叩头陈谢,竟不能罪之”[5]2173。值得注意的是张让等通敌罪行败露后,灵帝曾经有过惩治他们的想法。据史籍所载,吕强曾提出三项建议:一是取消党锢禁令与赦免党人;二是处决张让、赵忠等奸佞,起用清廉忠君的宦官;三是整顿地方吏治。吕强的提议得到了灵帝的赞同,随即先开始赦免并起用宦官的死敌党人。《后汉纪》曰:“上内忧黄巾,问掖庭令吕强何以静寇,对曰:‘诛左右奸猾者。中常侍丁肃、徐演、李延、赵裕、郭耽,朝廷五人号为忠清,诚可任用。赦党人,简选举,何忧于贼?’上纳其言。壬子,大赦党人,皆除之。”[18]474不过此后形势突变,吕强清君侧的主张未能实施,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奸宦们的反击,他们诬告吕强“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强兄弟所在并皆贪秽”[5]2533,并迫使吕强自杀,而丁肃等忠廉宦官也不敢担任要职,只是提出改进博士策试制度、刊定五经与著作校书等建议,以免遭到权宦的迫害。这样灵帝提拔新贵以取代张让、赵忠的计划被迫中断。其二,迫于黄巾起义的压力,灵帝不愿意激化他与宦官集团之间的冲突,因而对张让等人采取了既给予警告又继续委以重任的态度。徐难于曾评论道:“灵帝有他自己的掂量,大敌当前,不仅要尽量利用一切可资利用的力量,而且更要紧紧抓住一切可供依赖的基本力量。在天下大乱的非常时期,他一直倚重的宦官就更是不可以少的。”[23]227灵帝在危难之际需要经验丰富的权宦们出谋划策、稳定政局,监督镇压起义的作战军队,还要为自己搜刮钱财;张让、赵忠等人确实精于此道,并在形势逼迫下尽心竭力。中平二年(185)黄巾起义失败后,先获重赏的是宦官而并非将领。“六月,以讨张角功封中常侍张让等十二人为列侯。”[18]485这表明他们替灵帝运筹帷幄还是收到满意效果的。当年二月,“南宫灾。(张)让、(赵)忠等说帝令敛天下田亩税十钱,以修宫室,发太原、河东、狄道诸郡材木及文石,每州郡部送至京师……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责助军修宫钱,大郡至二三千万,除各有差”[5]2535,反映了他们巧取豪夺,不遗余力,这也是灵帝不愿清除“十常侍”的原因之一。尽管如此,灵帝与权宦们的深刻矛盾并未消除,因为张让、赵忠等勾结何氏的侵权威胁以及交通张角的倒戈意图已从根本上动摇了灵帝对他们的信任。徐难于曾指出:“灵帝心灵深处已烙下了无法抹去的猜忌印痕。所以,灵帝一直留心在张让、赵忠等权宦之外物色堪负重任的宦官。”[23]242以便削夺他们的权力,伺机取而代之。我们现在尚未见到关于灵帝移宫目的之明确记载,但是从这次徙居南宫后的历史发展来看,以张让为首的宦官势力遭到了明显的削弱。试述如下。
第一,权宦集团分处两宫与黄门北寺狱的消沉。灵帝居北宫时,宦官巢穴黄门北寺在其卧榻之侧,不仅使天子的举动受到严密监控,而且操纵朝政,并利用北寺狱来囚禁杀害反对阉宦的官员和士大夫,在政治领域发挥着专断强横的作用。中平元年(184)灵帝移幸南宫,后妃、宦者、宫女、警卫以及少府属下各官署也随之迁徙。此后直到中平六年(189)灵帝去世,东汉朝廷的政治活动在南宫进行。张让等权宦仍然控制禁省,但是部分亲信留在了原来的据点——北宫的黄门寺。例如谏议大夫刘陶上奏八事控诉宦官罪恶,因此被张让等诬告通贼,“于是收陶,下黄门北寺狱,掠按日急”[5]1850,并迫使他在狱中自杀。《后汉书·孝灵帝纪》载中平二年(185)冬十月,“前司徒陈耽、谏议大夫刘陶坐直言,下狱死”[5]352,表明宦官把持的黄门北寺狱当时依然存在,这就意味着权宦集团被这次移宫分隔在两处,陪同灵帝到南宫的张让、赵忠团伙之人数必然会有所减少,这实际上起到了在禁省削弱其势力的作用。此后黄门北寺孤立在外,其政治影响亦逐渐沉寂。自刘陶死后,史书再未见到关于北寺狱的记载,它是否继续存在还不能确认。灵帝死后,宦官蹇硕策划政变,其阴谋泄露。“(何)进乃使黄门令收硕,诛之,因领其屯兵。”[5]2248此事在中平六年(189)四月。蹇硕是宦官,故犯罪后由黄门令进行审讯判决,反映此时黄门官署仍设有监狱和法庭,文献中虽未提到北寺或南寺狱名,但按照汉朝制度,黄门令的官寺应当随驾设在南宫,那么这一机构附属的牢狱也应安置在那里,故北寺狱或许在中平二年(185)以后被关闭了。需要强调的是,在刘陶案件之后到灵帝去世的三四年里,史籍中没有出现宦官在黄门寺狱囚禁审判政敌的明确记录,能够看到的只有它后来对蹇硕的拘押处决,似乎它又恢复了过去仅以本部门犯罪人员为收审对象的传统。总之,灵帝移幸南宫之后,黄门北寺狱作为政治斗争工具的作用逐渐消弭,它不再是阉宦手中打击对手的有力武器,无法像以往那样,“擅矫王命,逐捕忠党,根连诛系,甘戮如饴”[24]439。而南宫黄门寺的牢狱似乎也没有获得北寺狱旧日囚禁审判朝野政敌的职能,例如王允揭发张让等与张角交通,权宦们在中平二年(185)怀恨报复,将其陷害逮捕。王允“出就槛车,既至廷尉”[5]2173,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司徒杨赐随即上疏请求减刑。“书奏,得以减死论。是冬大赦,而允独不在宥,三公咸复为言。至明年,乃得解释。”[5]2173从这一事件可以看出,张让等权宦虽然能够诬陷并逮捕王允,却没有能力将其关进自己控制的黄门寺所属监狱,否则他就会在牢中遭到暗害而无法脱身。王允作为刺史,按照汉朝正常的司法程序被监禁在廷尉狱接受审判,因此获得了外戚与公卿的救援而得以幸免。由于缺乏史料记载,我们尚不清楚灵帝是否有意识地通过移宫削夺了权宦与北寺狱的司法权力,并使张让、赵忠集团的成员分居两处,但应该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第二,另建禁军,以蹇硕为统帅。东汉京师与皇宫的卫戍军队主要分为三种。《续汉书·礼仪志下》载皇帝大丧期间,“闭城门、宫门。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5]3141。禁门与省内是武装宦官中黄门守卫,人数约为二百(10)参见陈寿《三国志》卷6《魏书·袁绍传》载:“(何进)又令绍弟虎贲中郎将术选温厚虎贲二百人,当入禁中,代持兵黄门陛守门户。”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89页。,长官为黄门令,听命于权宦。禁外宫中是由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率领的郎官宿守,能够出动千余人,在桓灵时期亦受宦官操纵。如逮捕梁冀时,“使黄门令具瑗将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与司隶校尉张彪共围冀第”[5]1186。权宦们镇压窦武时,“王甫将虎贲、羽林、厩驺、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出屯朱雀掖门,与(张)奂等合”[5]2244。洛阳城内外的卫戍任务由北军五营担任,各营长官为校尉,故又称作北军五校。朝廷设大将军时,“典京师兵卫,四夷屯警”[5]3563,北军五营亦由其统辖(11)《后汉书·百官志一》:“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第3564页。。不设大将军时,则由朝廷临时任命主将,持符节赴任。如宦官发兵打击窦武时,“诏以少府周靖行车骑将军,加节,与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率五营士讨武”[5]2244。这支军队亦倾向于宦官集团,如袁绍对何进所言:“黄门、常侍累世太盛,威服海内,前窦武欲诛之而反为所害,但坐言语漏泄,以五营士为兵故耳。五营士生长京师,服畏中人,而窦氏反用其锋,遂果叛走归黄门,是以自取破灭。”[25]自窦武死后,朝廷不设大将军,宦官专擅朝政并控制着京师与宫省的上述三种军队。从黄巾起义爆发开始,灵帝在移宫前后采取多种措施削夺了张让等权宦对洛阳各支军队的控制。十常侍与张角道众交通联络之事揭露以后,灵帝任命何进为大将军,担任国家最高的武职,接管了羽林军和北军。“率左右羽林五营士屯都亭,修理器械,以镇京师。”[5]2246徐难于认为灵帝此举的目的是:“为了缓和与外戚何氏的矛盾,使外戚能在天下大乱之际成为捍卫朝廷的一股重要力量。”[23]239其言诚是,但还应有一重用意,就是避免张让等权宦染指这两支军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北宫距离北军五营的日常驻地较近,而灵帝在任命何进为大将军之后徙居南宫,似乎不愿意让自己的宫室靠近北军。后来他又在西园组建了新的数万禁军部队,其规模大大超过了仅有数千人的北军,并任命宦官蹇硕为总指挥。中平五年(188),“八月,初置西园八校尉”。注引《山阳公载记》曰:“凡八校尉,皆统于蹇硕。”[5]356这些部队大多是从各地征调入京。史载“于是乃诏(何)进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下……列步兵、骑士数万人,结营为陈”[5]2246。需要强调的是,灵帝既没有从权宦十常侍中选拔统帅,也未让大将军何进顺理成章地担任主将,而是破格提拔了地位较低的宦官小黄门蹇硕。“帝以蹇硕壮健而有武略,特亲任之,以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虽大将军亦领属焉。”[5]2247也就是说,西园八校尉和北军五营都由蹇硕统率,灵帝显然是对外戚何氏与张让等权宦都不信任,这才别立新宠,授予兵权。中平六年(189),“帝疾笃,属协于蹇硕”[5]2247。即委托蹇硕照护刘协并立为嗣君。此等托孤大事亦未交付张让、赵忠等权宦,可见他们的地位明显不如蹇硕。此外,灵帝生前还将禁省的武装交付蹇硕掌控,“硕虽擅兵于中,而犹畏忌于(何)进,乃与诸常侍共说帝遣进西击边章、韩遂”[5]2247。所谓“擅兵于中”,即控制了禁内的执兵中黄门。蹇硕企图诱骗何进入省杀害,就是利用自己掌握禁兵之便。他与赵忠等商议曰:“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以硕典禁兵,故且沈吟。今宜共闭上閤,急捕诛之。”[5]2248这也表明张让、赵忠等十常侍丧失了对京师宫禁兵力的掌控,仅管辖着皇宫与禁省的日常政事与庶务,其手中的权力已经被明显削弱,因而不能再像旧日那样横行朝野、肆意妄为。但蹇硕的政变计划被赵忠、郭胜出卖,他们与何进联合除掉了蹇硕。此后西园八校尉和北军完全被何进掌控,而中黄门武装又回归到张让、赵忠等手中,成为他们后来在省内诱杀何进所依凭的力量(12)《后汉书》卷69《何进传》:“中黄门以(何)进头掷与尚书,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第2251页。又云:“进部曲将吴匡、张璋,素所亲幸,在外闻进被害,欲将兵入宫,宫閤闭。袁术与匡共斫攻之,中黄门持兵守閤。”第2252页。。
综上所述,在灵帝徙居南宫前后,首都洛阳的政坛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乘黄巾起义爆发之机会,灵帝通过各种措施改变了张让、赵忠等权宦独擅军政大权的局面,黄门北寺狱与宦官控制的司法权力日益消弭,京师与宫省的卫戍部队也脱离了他们的操纵,被何进兄弟与新贵蹇硕执掌。随着党人、士大夫的复兴以及外戚何氏权势的壮大,张让等权宦集团至中平末年已不复昔日的嚣张气焰,其势力范围逐渐退缩到宫省以内,甚至连禁中的武装也一度被蹇硕夺走。上述形势的变更,是由灵帝策划并逐步实施的。他移幸南宫或许含有较为深远的政治目的,此举分隔并减弱了张让团伙在南宫禁省与黄门北寺的力量,又离开外戚何氏掌控的北军营地以避免受其胁迫,实际上起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可以视为他后来在西园另建禁军、任命亲信蹇硕执掌兵权的必要前提。旧日史家大多以桓灵二帝并称,将他们共同视为衰世昏君的代表,并强调灵帝称张让、赵忠为父母,卖官敛财以及驾驴装扮商贾等荒唐言行,甚至把他看作白痴。实际上灵帝与桓帝在政治才干上具有显著区别,前者显然要高明得多。桓帝依靠单超等除掉独断专行的梁冀,而朝政遂为宦官集团所把持。“海内愠曰:一将军死,五将军出。”[5]3271他始终无法改变阉宦专权的局面。灵帝却在内外交困的局面下施展手段,将以往如日中天的宦官“十常侍”势力逐步削弱,使君权渐渐凌于其上;他又协调了权宦、外戚与公卿士大夫的关系,最终镇压了黄巾起义并稳定政局。这说明灵帝虽然奢侈淫靡、贪财好色,但具有一定的施政能力。盖勋曾对袁绍说:“上甚聪明,但拥蔽于左右耳。”[5]1882灵帝曾问侍中杨奇自己与桓帝比较如何?杨奇只承认灵帝在文学才艺方面优于桓帝,礼善慎刑则有所不如。“上不悦其言,谓曰:‘奇所谓杨震子孙,有强项遗风,想死后又当致大鸟也。’”[20]90笔者认为,他和当时及后世的许多学者同样忽视了灵帝在黄巾起义爆发后展现出来的政治才能;而灵帝认为自己的能力明显要高出桓帝,不能与其同俦并论,应该说他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八、何太后与少帝迁居北宫
东汉皇帝在洛阳的最后一次移宫发生在中平六年(189),当年四月丙辰,“(灵)帝崩于南宫嘉德殿,年三十四”[5]357。随后宫廷斗争愈演愈烈,外戚何氏、董氏、公卿大臣、宦官之间的矛盾激化。灵帝生前喜爱少子刘协,在临终时委托掌控禁军的宦官蹇硕,准备立刘协为帝。蹇硕企图发动政变,杀死何氏兄弟来完成灵帝的遗嘱,结果因为消息泄露而未能得逞。何进在宦官赵忠、张让等支持下拥立皇子刘辩即位。何太后临朝听政,与少帝仍在南宫嘉德殿居住,事后何进等逮捕蹇硕,“诛之,因领其屯兵”[5]2248。接着又除掉了政敌外戚董重,迫令董太后自杀。至八月,何进与部将袁绍等策划诛除宦官集团,但因何太后反对而拖延日久,被中常侍张让、段圭等发觉,诱骗何进入省而将其杀害,结果激起兵变,袁绍、袁术等率众攻烧南宫青琐门。宦官们见形势危急,随即离开南宫,“持太后、天子、陈留王幸北宫崇德殿”[18]496。何太后在途中被宦官释放,袁绍、袁术等领兵追击,攻进北宫。张让、段圭等挟持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逃出北宫,被王允遣部下追杀,“余皆投河而死。明日,公卿百官乃奉迎天子还宫”[5]2252。
事态平静后,南宫殿室多被焚烧,何太后与少帝留在北宫居住,东汉皇帝在洛阳南北两宫之间的移居至此结束。后来董卓率众进京,废少帝为弘农王,立刘协为帝,迁何太后于永安宫,随即将其暗害。献帝仍居北宫,初平元年(190)关东诸侯起兵讨伐董卓,献帝被迫离开洛阳西赴关中,洛阳与南北两宫被董卓烧为废墟。至建安元年(196)七月,献帝返回洛阳,因为宫室残破,给养匮乏,无奈又迁都许县,投靠曹操,并在那里一直居住到被曹丕禅代。
九、对东汉南北宫地位与皇帝徙居原因的总结
通过以上研究,笔者考证出东汉皇帝分别在南北二宫居住的具体时间,并就他们徙居的原因进行了分析,下面对本文探讨的主旨予以总结。
第一,南宫和北宫当中哪座宫室的地位最为重要?如前所述,以往的观点倾向于南宫,其基本依据就是认为皇帝在南宫居住的时间更长。“南宫既是君主所常居处的地方,因此当时中央政治的重心,似仍属于南宫。”[3]32笔者以为上述看法值得商榷,因为所谓东汉君主恒居南宫的结论只是凭借大致印象而得出的,缺乏相关具体时间史实数据的支持。据本文前述考证,自建武元年(25)光武帝定都洛阳到初平元年(190)汉献帝西迁关中,东汉皇帝在洛阳居住共计165年,其中在南宫居住约为66年,包括光武帝32年(25~57)、明帝8年(57~65)、章帝4年(84~88)、和帝4年(88~92)、顺帝9年(125~126,136~144)、冲帝1年(144~145)、质帝1年(145~146)、桓帝2年(148~150)、灵帝5年(184~189)。在北宫居住约99年,包括明帝10年(65~75)、章帝约9年(75~约84)、和帝13年(92~105)、殇帝1年(105~106)、安帝19年(106~125)、顺帝约10年(126~136)、桓帝19年(146~148,150~167)、灵帝17年(167~184)、献帝1年(189~190),两者比例为66:99,整个东汉一代,皇帝在北宫居住的时间共计超过南宫50%。更为重要的是,若是从永平八年(65)明帝扩建结束并徙居北宫开始计算,此后直到汉末,皇帝在南宫居住仅有28年,仅相当于在北宫居住时间的大约1/4(26∶99)。这其中还包括3年在南宫的临时性居住:孙程等发动政变时携顺帝迁南宫,待局势平静后即返回北宫;桓帝因火灾徙居南宫,两年后重返北宫定居。由此可见,从明帝对都城洛阳的宫殿与官府实施改建之后,北宫不仅在范围和殿院宫阙的规模上胜过南宫(13)钱国祥《由阊阖门谈汉魏洛阳城宫城形制》:“相对于南宫来说,恢复重修的北宫的规划合理性及规模当远在南宫之上。”载《考古》2003年第7期,第54页。,在皇帝居住的时间上也对南宫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能说南宫更为重要呢?至于说南宫适于燕居,似乎也未见史书对此有过记载。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在东汉初年,即建武元年到永平八年(25~65),南宫是皇帝的正宫,占据主要地位;而自永平八年(65)以后至汉末,北宫在大部分时间内是皇帝的正宫,因而地位更为重要,南宫则退居其次。
学术界认为,中国古代都城形态与建筑布局的发展演变具有明显的趋向与规律。其中一项就是,“宫城的位置,由在都城的南部演变为在都城的北部。宫城的正门,由不明确而演变为明确地以南门为正门”[10]511。陈寅恪曾敏锐地指出:“至隋代所营建之大兴城,即后来唐代之长安城,其宫近城之北端,而市则在城之南方,其宫市位置适与以前之西汉长安城相反,故唐代之南北军与西汉之南北军其名虽同,而实际之轻重则相殊异也。”[14]52近年钱国祥又详细论证汉唐都城布局形态的发展变化,将其划分为两汉、魏晋南朝和北朝隋唐三个历史阶段。“都市布局中,早期为‘面朝后市’形制和多宫制,并严格以‘前朝后寝’的形式来布置宫城和宫殿等主要建筑;中期则变化为‘建中立极’的宫城制度,单一宫城居北居中,宫城正殿为太极殿,宫前出现南北轴线大街,宫城正门正对都城正门;晚期则是在都城外围新扩建外郭城并设置大量里坊与市场等,使都城成为拥有宫城、内城和外郭城三重城圈的规模空前的新型坊市制城市。”[26]北朝隋唐宫城制度影响深远,并为后代王朝所沿用。笔者认为,光武帝定居洛阳南宫,还是沿袭了早期“面朝后市”的都城建筑格局;汉明帝扩建并移居北宫,则是从早期都市布局开始向中期都市布局过渡的重要表现,属于宫城居北居中制度的萌发形态;只是后来由于宫廷斗争以及其他因素的影响,导致东汉各代皇帝在南宫和北宫之间反复徙居,打乱并拖延了这一历史趋势的正常发展进程。
第二,东汉皇帝为什么频繁地在南宫和北宫之间徙居?据前文考证,自明帝刘庄至少帝刘协共计移宫11次,其中有2次原因不明,即章帝、顺帝末年徙居南宫。有1次是躲避火灾,即桓帝建和二年(148)徙居南宫。有4次是由于宫廷斗争,包括和帝、顺帝发动政变前后分别移幸北宫和南宫,然后下诏消灭外戚;灵帝可能是为削弱宦官势力、防备掌控北军的外戚何氏而徙居南宫,还有袁绍、袁术领兵攻烧南宫时宦官挟持何太后与少帝迁往北宫。另外4次是皇帝从南宫迁往规模更为宏大的正宫,即北宫;先后为明帝永平八年(65)徙居新建成的北宫,顺帝永建元年(126)在清除外戚阎氏后重返北宫,桓帝本初元年(146)在南宫即位后移居北宫,后因火灾回到南宫,和平元年(150)又重返北宫。上述情况反映了两个重要问题。第一,自明帝扩建北宫之后,由于它的建筑规模占据明显优势,在政局稳定的情况下,皇帝首选居住的宫室应是北宫,说明当时已经出现了“建中立极”的宫室建筑指导思想,不再完全遵循“面朝后市”的传统理念了。第二,明帝以后虽然常以北宫为正宫,但是南宫的规模并非与其相差悬殊,仍能满足皇室和臣仆们的居住要求。这种在都城之内南北两宫对峙的特殊格局往往被宫廷斗争所利用,东汉历史上政变或动乱之际屡次发生移宫的现象,表明皇帝与拥戴或挟持他的宦官集团在局势危难时,会采用徙居宫室的手段来摆脱或减轻政敌的监控,借此打破原有的困境与僵局,以图先使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保障,然后再设法消灭或削弱敌对势力。马先醒曾指出东汉君主与外戚争执之成败,与洛阳南宫与北宫并立之形势有关。皇帝因为有权力决定在何处居住,可以通过徙居宫室来改变局面,从而掌握斗争的主动并获得胜利。“由于君主在南、北二宫均有其绝对超然之合法地位,而干政外戚则两皆阙如。因此,即使外戚虽力能控制南宫,但君主一旦获机摆脱,辄至北宫,以下诏诛除干政外戚。即东都君主有南宫、北宫二根据地以交互运用,而外戚却不似西京时有长乐宫——一处完全属己之可靠根据地——以资利用,宜其多命蹇无成。”[4]110斯言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