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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之香当久远
——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谈昆曲传承

2020-12-02蔡正仁口述王月华整理

非遗传承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长生殿昆曲

蔡正仁 口述 王月华 整理

2001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2006 年,昆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8 年12 月,教育部办公厅公布北京大学为昆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

为什么昆曲在非遗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呢?笔者为此采访了国家级非遗项目昆曲的代表性传承人、“中国非遗年度人物”、国家一级演员、上海昆剧团前团长、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先生,他曾荣获第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第五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第十三届“文华表演奖”、上海市文化艺术“杰出贡献奖”,有“小俞振飞”之美誉。

一、从“昆山腔”到昆曲

昆曲,源自“昆山腔”,是中国古老的戏曲声腔、剧种,又称为“昆剧”。昆曲是汉族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是戏曲艺术中的珍品,被称为戏剧百花园中的一朵“兰 花”。

从明朝算起,昆曲已有六百多年历史了。昆曲在漫长的风风雨雨中,时而跃上巅峰,时而跌入谷底;时而被捧若珠宝,时而被弃若小草。忽热忽冷的昆曲情结,忽明忽暗的昆曲命运,让历代有识之士为它的延续生存平添了诸多牵挂。

明代戏曲音乐家魏良辅不仅最懂昆曲,而且对昆曲的改革创新功劳最大。他流寓太仓,十年磨一剑,尽洗乖声,清除昆曲中违背音律的“倒字腔”,以追求字正腔圆的艺术效果。他主张“调用水磨”,把曲调设计得委婉细腻,像“水磨”那样软绵滑润。他将“拍挨冷板”的板式,制定成舒缓的清唱板式,并交由鼓师指挥,使唱腔优美动人。他还将昆曲语言定为“中州韵”,疏通了大范围传播中的障碍。他又选定了曲笛作为昆曲的主奏乐器,与“水磨腔”珠联璧合。这样,昆山腔重新获得了知音,走向了雅化的境界。

自然,昆曲在表演样式改变创新的过程中,一些剧作如梁辰渔创作的《浣纱记》、孔尚任创作的《桃花扇》和洪昇创作的《长生殿》等,使昆曲产生了更诱人的艺术魅力。于是在戏剧百花园中,昆曲以格律严谨、戏文典雅,得到了“阳春白雪”的佳誉。

戏剧是综合艺术,既互相感染,又互相竞争,一些地方戏在汲取了昆曲中精美的表演程式的同时,摒弃了繁琐的曲牌,创立了平易近人的板腔体系,形成所谓的“花部”戏曲。到了清朝后期,昆曲终被以新鲜、通俗的徽剧和京剧压倒,致使昆曲艺人纷纷改行,剧团纷纷解散。

但昆曲毕竟是经过数百年锤炼的经典艺术,为了使昆曲免遭湮灭厄运,1921 年,著名实业家、“棉花大王”穆藕初联合其他企业家、戏剧家,在昆曲的发祥地苏州成立了“昆曲传习所”。聘请全福班“大先生”沈月泉等名家教授,招收少年习艺,主学昆曲,兼学文化,培养了一批富有文化底蕴和艺术特长的昆曲表演人才。

5 年间,昆曲传习所共培养了40 多位“传”字辈演员。传字后面的一个字,根据不同的行当,用玉、草、金、水四个字傍题名。其 中:

生行:斜玉旁,取玉树临风之意,如周传瑛、顾传玠 等;

旦行:草字头,取美人香草之意,如朱传茗、沈传芷 等;

净行:金字旁,意在得黄钟大吕、铁板铜琶之音,如郑传鉴、沈传锟 等;

丑行:取水字,以示口若悬河之意,如王传淞、华传浩等。

这些经过专门培训的“传”字辈演员组团献艺,从继承“折子戏”入手,掌握前人的精湛技艺,并以浓郁韵味、迷人身段在舞台展演,深受好评。由于“传”字辈的努力,昆曲被传承了下来。

抗战爆发后,艺人没有心思钻研昆曲,文人也没有雅兴欣赏昆曲,结果又出现了昆曲凋零、剧团解散、艺人改行的困局。经过多年的战火摧残,昆曲更是一蹶不振。以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昆曲已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

二、一出《十五贯》救了昆曲剧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领导与一些社会名人如夏衍、田汉和欧阳予倩等座谈,大家痛心疾首地说,如再不抢救昆曲,中华民族将失去一个宝贵的剧种。当时,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对抢救昆曲高度重视,他亲自部署,请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昆曲专家郑振铎具体负责此事。郑振铎认为要抢救昆曲,首先要培养演员。于是经过各方努力,在20 世纪50 年代成立了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1954 年3 月1 日正式开课,我有幸成为该班学员。那时我对昆曲一点都不懂,沈传芷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授业恩师。

1955 年,俞振飞大师从香港回沪,他对我们非常关心,主动任教。后来华东戏曲研究院撤销,改称为上海市戏曲学校。与此同时,南京、杭州、苏州等地也先后举办了昆曲演员训练班。

浙江昆剧团率先在传统戏《十五贯》的剧情、唱腔、表演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该戏由周传瑛、王传淞主演,取得巨大的成功。毛主席和周总理连看两次,《人民日报》为此发表了《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社论。一时间,市民们争看昆剧《十五 贯》。

正因为《十五贯》所表现的亲和力与感染力,才使昆曲重现芬芳。可是好景不长,“文革”使昆曲再次面临消亡的命运。

曾任上海博物馆顾问、国家文物局全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的谢稚柳特别喜欢昆曲,1977 年11 月他找到我说:“蔡正仁,你们要尽快恢复昆曲剧团,你应该写封信给市领导,反映这个情况。”我说:“谢伯伯,我不认识市领导,怎么把信件交到他们手中呢?”他说:“这个你不要担心,谢伯伯一定亲自把信交给市领导。”当时的上海市委、市政府领导是苏振华、彭冲和倪志福等人。谢稚柳说:“你们不恢复昆曲,我晚上睡不着觉。如果昆曲在我们手里丢失了,那我们是千古罪人啊!因为昆曲是中国戏曲发展的最高峰,是国宝。所以,中国不能没有昆曲。”谢稚柳的话语重如千钧,我立刻联系了部分同学,讲明了意愿,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并由我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谢稚柳。大约一月后,传来了好消息,市领导批示:市委决定组建上海昆剧团。

1978 年,上海昆剧团正式成立。此后,江苏南京、苏州,浙江杭州、永嘉,北京和湖南郴州等地相继恢复了昆剧团,号称昆曲“八百壮士”,昆曲又被救活了。正因为昆曲源于生活,所以即使昆曲处于困境时,其种子仍得以保存,时机一到,又得重生。

三、昆曲传承要贯彻“八字方针”

随着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我认为昆曲的传承是出于保护人类灿烂文化的需要,传承不是全盘继承,而是要像当年改编《十五贯》那样,善于“在旧瓶里装新酒”,寓教于乐,让老百姓喜闻乐见。这就是摩天大楼可以造,但是龙华塔不能拆的道理,而且对于它的保护要“修旧如旧”。为此,我觉得,要让昆曲传承下去,既可以是阳春白雪,文辞深奥,格律严谨,也可以是市井俚语的提升版。所以要使剧作家解放思想,既要继承传统,又不能被传统所累,认为昆曲高不可攀,望而生畏,而不敢问津,影响了新剧目的产生。

我认为,从某种角度上说,“好看好听”是成功的首要。过去昆曲以装束典雅、唱腔优美、表演细腻吸引观众,以生旦戏为主,讲述的大多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譬如《牡丹亭》《桃花扇》等。在保持昆曲以优雅和浪漫吸引观众的同时,要考虑现代人的要求,要有时代感,贴近当代观众的审美情趣是今后创作的努力方向。

20 世纪80 年代,文化部提出了“保护、继承、创新、发展”振兴昆曲的“八字方针”,我认为对这八个字要综合落实。在我担任上海昆剧团团长时,我首先考虑的是:出人出戏。我秉承上海昆剧团演出剧目“三条腿走路”的传统:一是经典折子戏,二是整理改编传统大戏,三是新编剧目。

如演出《牡丹亭》《长生殿》《玉簪记》等剧得到观众的好评。20 世纪90 年代末,《长生殿》受邀赴日本演出,天皇的侄子高原宫殿下不仅观看了演出,而且接见了主要演员。2005 年,上海昆剧团根据洪昇五十折的《长生殿》编排,经过两年多时间的排练,开排成四本《长生殿》,于2007 年5 月首演成功,票房飘红。此后,四本《长生殿》北上首都,东赴台湾,获奖无数。2010 年5 月,精华版《长生殿》还荣获“文华大奖”榜首(作者按:蔡正仁获“文华表演奖”榜首)。2011 年,四本《长生殿》到德国科隆大剧院演出。2012 年,精华版《长生殿》拍成了电影。我觉得这些接二连三的创作、演出,正是全面贯彻文化部提出的“保护、继承、创新、发展”振兴昆曲的“八字方针”所取得的成绩。

其实,搞好昆剧的传承,需要锲而不舍地培养一代又一代的演员。20 世纪20 年代“昆曲传习所”培养了40 多位“传”字辈昆曲演员,50 年代通过戏曲学校培养了60 位“昆大班”的演员,到现在已经培养了“昆曲五个班”的学员。这为昆曲注入了新鲜血液,为昆曲保护积聚了后续力量。

我认为,想成为一名专业的昆曲演员,通常需要在戏曲学校学习8 年至10 年,其中还有半路被淘汰的。所以传承昆曲艺术,没有长远的人才培养计划是不行的。为此,尽管我年已八旬,但是还在指导学生习艺。我三生有幸,既能得沈传芷的启蒙指导,又得俞振飞的倾心相授,至今感恩。沈传芷出身昆曲世家,给了我最为传统、规范、扎实的训练。如他手握小木块,不停地在桌上一板三眼地敲着,嘴里发出绵绵不绝的曲调。这样一遍又一遍,深奥文雅的曲文、细腻婉转的唱腔,便深深地烙进我的脑海里,融进我的血液里。俞振飞出身书香门第,他那美妙动听的嗓音、儒雅潇洒的做派,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模仿和追随。俞振飞演出,我千方百计去看,熏着、闻着老师的气息,同行说我举手投足间竟有了几分俞振飞的神韵。所以,我认为,昆剧是形象、语言、肢体、动作的综合艺术,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什么时候都离不开手把手传授。

对于学生来说,既然认同昆曲是“百戏之师”,就要有学昆曲的荣誉感,只有多流汗、多动脑、练好“唱、念、做、打(舞)”基本功,不仅做到有板有眼,还要有所突破,形成自己风格,才能推陈出新,塑造有血有肉的各种人物。

另外,昆曲振衰起敝不仅要培养演员,也要有的放矢地多培养和吸引年轻人。近年来,为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进剧场欣赏昆曲?这是因为昆曲对年轻人已经慢慢有了吸引力。他们遵守剧场礼仪,“挑剔”的观众越来越多。一些青年还拿着剧本来看戏。这说明受众对文化认同的渴求正有意无意地在传承昆曲艺术。

我现在经常思考的是,昆曲从魏良辅创造“水磨腔”成功算起,距今已近五百年的历史。如何让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真正走近民众、走进生活?我感到中国的戏剧讲究情节的生动、曲折,注重品味、唱腔,重视一招一式的演技,《十五贯》的改革成功就是典范。现在一些演员追名逐利,不愿意刻苦钻研技艺,这种状况除了必须尽快纠正外,还需要对演员从小就加强艺风艺德教育。

的确,昆曲是中国戏曲发展的最高峰,其剧目有几千本,艺术成熟。中国约有三百多个剧种,无不受昆曲的影响。如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和荀慧生都是先学昆曲,再学京剧的。他们学昆曲都是为学好京剧打基础。尤其是梅兰芳从早年就学习昆曲戏并一直演到晚年,他运用昆曲戏中各种身段作为素材,加以提炼,在古装戏中创造剑舞、绸舞、袖舞等,都是歌舞合一的表演方式。

还有,越剧鼻祖袁雪芬的《梁祝》、严凤英的黄梅戏都是从昆曲中吸取营养后取得成功的。昆曲糅合了唱念做打、身段舞蹈和武术,并将其结合得严丝合缝。以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著称,是南戏系统下的曲种之一。昆曲以鼓、板控制演唱节奏,以曲笛、三弦等为主要伴奏乐器,其唱念语音为“中州韵”,这是绝无仅有的。

我现在考虑最多的是昆曲的语音表达如何与时俱进,因为昆曲韵律严格,要求演员演唱时,唱出字头、字腹和字尾。这种唱法既体现了“高深”,也可能对昆曲发展是一种“缺陷”。这种唱法,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观众能听懂,也能理解,而一般观众难听懂,难理解。这就是曲高和寡脱离听众的原因之一。昆曲“唱”非常重要,要把字头、字腹和字尾三部分唱准,谈何容易。俞振飞大师把“唱”归纳为“十六种腔格”。有的演员掌握得较好,有的演员把握不够。

由此,我认为在演唱时,抛弃唱字中的“切分音”,即字头、字腹和字尾,把字的“头腹尾”融合在一起,很自然地唱出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字,但又不失韵味。要达到如此效果,演员必须下功夫苦练。对于观众的听觉感受倒是去除了繁杂,清楚了许多。我在《长生殿》和《牡丹亭》的演出中都已经进行了有效的尝试,并取得了满意的效果。特别是我在教戏时,要求学生也要把字的“头腹尾”融合在一起,唱出来。

唱腔是戏曲中最本质的内容,昆曲以其丰富多彩的曲牌组合、迂回曲折的细腻运腔而独具风韵,令世人刮目相看。但时代在发展,审美情趣在改变,昆曲在漫长的流传繁衍中,也在不停地与时俱进,改弦易辙。当然,咬字是一项十分专业而精细的工作。首先应找出昆曲远离群众的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一种观点认为昆曲中大同小异的曲牌太多,难以分辨,是否可扬弃一些;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昆曲中慢条斯理的曲牌太多,是否可加速和简约一些。我认为,昆曲在传承中,在增加具有昆曲特点的丰满性唱段的同时,还要努力使音调更鲜活,更具有色彩,让观众百听不厌。

我要强调的是,从前辈代代师承而来的传统剧目是非常可贵的。因为剧目凝聚着前人的智慧,这不是某人独立发明的,而是许多代人,集思广益、千锤百炼创造出来的,有丰厚的文化积淀。传统剧目演出日渐完美,本身是一种艺术创造。传承虽有小异,但仍应保持其大同;虽有变异,但仍应保持其基本的一致性。昆剧传承,最容易失传的往往便是其最精美的那一部分。这些精华一旦失传,留下的将是不尽的遗憾。

附记:

听着蔡正仁先生这位艺术大家侃侃而谈昆曲改革,想着这位慈祥老人对昆曲传承的殷切希望,我不由地为之感动和钦佩。是啊,有这样热心昆剧改革传承的领军人物,昆剧这一传统艺术一定会如芝兰,芳香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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