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华书画扇面考证记
2020-12-01桂立新
◇ 桂立新
身为清华大学知名校友的文洁若女士,一直以来对母校图书馆的特藏工作给予大力支持。除了将萧乾先生和自己的以往著作、手稿、奖盘等珍贵物品悉数捐赠,还把 其祖父清代光绪年进士文明钦在广西、山西各地任知县时所用的若干旧物一并慨然相送,这其中就包括一柄题诗作画的折扇。文女士在捐赠之时,只是简单告知此亦乃祖父遗留之物,并未详加解说。当笔者静心鉴赏其诗画内容时,却不料引出一番曲折有趣的考证过程 。
此扇配有暗红色织锦寿字扇套,扇面一侧题诗一侧作画 。画面绘衰杨垂柳,水面漂浮一叶扁舟,一位蓑笠翁独坐其上,意境沉郁萧索。左侧落款“拟饭牛,为访苏”,印章加盖在一个“华”字上,相互重叠,不易识别绘者身份。“拟饭牛”是指画拟饭牛笔意,即江西派画家罗牧。罗牧字饭牛,号云庵、牧行者、竹溪,系清初的著名山水画家,其画笔意空灵,林壑森秀 ,而“为访苏”三字则一时难解其意(图1)。
折扇另一面录有一首五古长诗,笔迹工整。开篇叹息“四十已前迈,奄忽今又四。岁月掠人去,忧乐成老至。纷此四年来,世变非一二。可怜王霸策,徒益家国累。反复计恢复,新故各异志。反覆既未已,新故亦无类。两途有得失,厥谋均难易。如何任一偏,背道骋私意。已尽荆轲图,会堕阮籍泪。由来败所媒,正坐书生议。致令中道人,彷徨身无寄”。上半篇充满对社会动荡的担忧,可谓情绪低落(图2)。
下半篇“吾生良可哀,此日复何记?汤汤警方割,万邦难孰始。未是金石人,曾见哈雷慧。何为千岁忧,且及今朝醉。及门二三子,惠然见高谊。蚕月连樱笋,麦风香饼饲。幸谢众宾喧,徐引欢言肆。酬和拟东坡,浅深揖荷蒉。玄真远难及,扶摇生能能。惟须心太平,勿问士何事。诸子意奚如,一语为我致” 。语气之中强打精神,努力保持乱世中的一丝乐观。
诗末落款为“己未四月生日作示及门诸子,为访苏书”,同样是“华”字上钤印。结合诗文内容,可知是书者于44岁生日时为其门生所写。笔者首先推定落款中的己未年是1919年,诗中也可提供佐证:“曾见哈雷慧”一句下注“庚戌四月彗星见赤道北,自金星而西反,危垣名曰哈雷,与地争道,几触也。其占天下大兵,今正十年矣”。众所周知,哈雷彗星回归地球周期是固定的76年,而1910庚戌年恰好是其回归年,据记载那年的5月18日彗星接近地球,与诗中所记完全吻合。由此可以断定此扇上的诗文绝非文洁若祖父文明钦所作,因为年庚明显不符,而且文明钦已于1916年72岁时在京客死。
图1 扇面左侧落款“拟饭牛,为访苏”
图2 折扇另一面录有一首五古长诗
余下的问题就是此扇的书画作者究竟是何人?笔者把主要目标放在文明钦的亲朋好友身上。当姚华的名字出现在眼前时,仿佛一道灵光闪过,尽管尚未加以证实,却有预感此番找对了方向。说起姚华,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但在清末民初是声誉满京华的一代通人、耆宿,以成就论,称其为教育家、古文字学家、戏曲理论家、曲学家、诗人、文学家、金石学家实不为过。姚华(1876-1930),初名学礼,字重光,号茫父。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举人,三十年(1904)进士,授工部虞衡司主事。旋派游学日本东京法政大学。1907年归国后调邮传部船政司主事。入民国后,历任贵州省参议院议员、国会议员等职。后淡出政界,潜心教育、学问与艺术。先后任清华学堂中等科国文教员、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教授、私立京华美术专科学校创始校长等职。与王国维、吴梅并称“近代曲学三大家”,与陈寅生、张樾丞被后世誉为“近代刻铜三大家”,是民国早期北京画坛领袖。
而他与文家的关系,也需从头说起。光绪乙亥年,文洁若的祖父文明钦告别了妻子儿女,只身从贵阳起程赴京应考。光绪己丑年,在他来到北京的第十三年考上了进士,赴任广西县令。文明钦终于把分离13年的妻儿接到身边,但没多久,妻子生第三个孩子时死于难产,文明钦虽然又续弦再娶,但他特别地疼爱这个一生下来就没娘的男孩子,给孩子取名文宗淑,不许后娘让孩子受一点的委屈。这个文宗淑,就是文洁若的父亲。
文明钦先后在广西和山西任县令,为人正直,政绩卓著,每任一处都保得地方平安,颇得民心。但苦读几十年,直到43岁才中了进士,他对此颇耿耿于怀。追寻原因,深感这是贵阳偏远闭塞耽误了书生前程,于是拿出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俸禄,托人在北京南城的上斜街和城东北角的北剪子巷桃条胡同各购置房产一处,希望子孙后代能扎根繁荣京城。辛亥革命后,文明钦携家眷迁到北京,准备在天子脚下颐养天年。一安顿下来,他便为两个儿子物色婚事人选,长子文宗沛娶当时著名画家姚华之女姚銮为妻,次子文宗淑娶万佩兰为妻,万佩兰正是文洁若的母亲,于是文明钦与姚华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窗户纸一旦捅破,一切就豁然开朗。“华”字正是姚华的落款,而生于1876年的他在1919年时虚岁正是44岁。笔者还在《姚华诗选》中找到一首《丙辰生日示及门诸子,并邀翼牟、师曾同作》,是他在1916年阴历四月二十六日整40岁生日时所作的叙怀诗,同样充满国家内忧外患时一位知识分子的心声。另有一首《文静川七十寿诗》,是他于1913年为文明钦所写的祝寿诗,可为佐证。虽然考证出作者的身份,但还遗留一个问题,就是姚华书赠的访苏又是何人?谜底如磁石般引导着笔者进一步探寻,乐此不疲。
遍寻资料发现,昭和二年(1927)11月发行的《日华学报》中有文访苏的文章《中国古来所谓「命」之意义》,还有一本1937年出版的《中国前途根本改革方案》的作者也署此名,书籍内容是对比中外政治、经济状况,提出中国政治制度方面的改革方案及推行实行的要点,不知是否俱是重名者。经向文洁若女士核实,得知文访苏确是其父文宗淑在担任外交官时的曾用名,最终考证出此扇是姚华赠给姻亲文宗淑的礼物,并非文明钦的遗物。一柄乍看并不起眼的书画折扇,其中却隐含着文化名人的心路历程和家族联系,这正是:“运指空怀弹铗恨,抛弓枉拟饭牛歌。花开花落悄无语,况复轩车阻薛萝。”
而收藏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一件王国维先生旧藏拓片上(图3),也保存了姚华的珍贵题跋,且落款及钤印与此扇面相同,书写年份也间隔不远,故在此一并做个介绍。2017年时逢王国维先生诞辰140周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联合清华国学研究院、档案馆、校史馆、图书馆等单位,特别主办“独上高楼王国维诞辰140周年纪念展”以志纪念。其中有件拓片展品位于墙柜一隅,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然而拓印内容乃大名鼎鼎的“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原碑无碑额,共217字,碑文分左右两部,右部136字,上下分四栏。刻于东汉建武年间,藏于西泠印社石室中。
“汉三老碑”碑高93厘米,宽42厘米,碑文是一位“三老”及其后两代人的名讳与忌日。汉代的“三老”是一种掌管教化的虚职,乡、县、郡都设有,并非正式官员编制,只是荣誉尊衔。“三老碑”是一位名叫“通”的三老第七孙名“邯”者所立,主要内容为三老讳字忌日,目的是让后代子孙在言语文字上知所避讳,并且记住祖先德业,晓得祖先忌日,便于后人祭祀。“汉三老碑”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被称为“浙东第一古碑”,也成了西泠“镇社之宝”。西泠印社是中国篆刻界的高地,而篆刻以汉印为宗,但此碑在清咸丰二年(1852)出土于余姚之前,浙江却没有发现汉碑,因而价值不言而喻。
此碑不仅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且是书法史上古隶向汉隶过渡时期的典型之作。章法艺术形式独特,以界格框布字,右四框为横式方框,左为竖式长方形。碑文刻画浑厚遒劲,字形方整,点画线条均为中锋行笔,书体介于篆隶之间的八分书,结体宽舒不拘,笔法圆润朴质,对于古代书法篆刻研究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吴昌硕评:“介篆隶之间,浑古道厚。”顾夑光云:“书体浑穆,如锥画沙。”
1921年,有日本古董商欲高价收购,西泠印社中人闻此而动,力阻此碑外流,共商保护大计,以“一人守之,不若与众人共守之”为议,布告同仁协力“醵金赎之”。浙人纷纷响应,社会名流慷慨解囊,印社同仁踊跃认捐,“不旬月而事集”,共65人募集大洋11270元。以捐款中的8000大洋购碑,余款筑室庋藏。1922年7月,石室落成,由首任社长吴昌硕作《汉三老碑石室记》略述其事:“三老神碑去复还,长教灵气壮湖山。漫言片石无轻重,点点犹留汉土斑。”至此“汉三老碑”归藏西泠印社。
此碑自出土后,曾著录于《光绪余姚县志》《金石聚》《两浙金石续志》《续寰宇访碑录》等书,其拓片也为学人雅士所重。清华艺博所存的这幅拓片,包首有旧题签“汉三老忌日碑,静安藏、槐堂题”,可知为王国维收藏、陈师曾题签(图4)。拓片正下方及左下方,分别为姚华与陈师曾的长篇题跋。姚华题跋内容为:“隶与篆之别,不过以宛转为平直,去茂密为疏简,所谓解散粗书之是也。秦汉器刻(秦权、量诏、汉灯、鼎文),往往可见。恒灵以后,始出 波磔。黄初即降,益变钩剔为分为楷,皆后人一时之体制,实即汉隶一脉之子孙也。汉隶石刻虽少,然西京如五凤、中殿,东京如鄐君、跳山,并无波磔,是分书以前旧制。书法变迁,源流明白如此,所以后出诸石不免可疑。即以其时代风气为衡,更以书势之优绌勘之,则真伪立辨。此刻有建武年号,是东京初制,前人以其时世过早,有议之者,然以建武二专[砖]相较,风气大略相似,视莱子侯一刻,尤为差强人意,此师曾跋所谓可作西汉观也。壬戌二月望日,莲华盦漫笔,华。” 钤印“姚华”(朱文)(图5)。
陈师曾题跋内容为:“西汉刻石传世者至可数,此犹可作西汉观。原石旧藏余姚周氏,三百金可售,闻今已移至上海,值数千金矣。据方氏若雨考定初出土本,第四列第一行次子之次字末笔未损,直线外尚有石少许,较此可知不仅墨色暗旧也。衡恪,辛酉冬日。”由以上两段文字可知,姚华是在1922年2月15日为王国维所藏西汉《三老碑》拓片题跋,此件拓本在前一年冬天已有好友陈师曾题跋(图6)。
王国维生前已是举世公认的学术大师,因其过人的才华、开创性的治学方法和了不起的学术创见,而获得国内外学术同行的广泛尊重,其故交旧友不乏学界名流。此拓片为静安先生旧藏,更有姚华和陈师曾两位大师的题跋,愈加显得珍贵,正所谓:“竞传炎汉一片石,永共明湖万斯年。”
图3 收藏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一件王国维先生旧藏拓片
图4 拓片包首有旧题签“汉三老忌日碑,静安藏、槐堂题”
图5 拓片正下方有姚华为王国维所藏西汉《三老碑》拓片的长篇题跋
图6 拓片左下方陈师曾的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