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对侵略动机的书写*
2020-12-01张煜
张 煜
一切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和社会性,每个时代的历史教科书都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和认知。历史教科书反映的是“当代”历史观,中日两国历史认识的差异,在历史教科书中也得到了反映。
从中日甲午战争(日方称“日清战争”)、日俄战争(日方称“日露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从九一八事变(日方称“满洲事变”)到全面侵华战争,再到太平洋战争,近代日本几乎每十年发动一次对外战争,形成了日本历史上持续近半个世纪对外扩张的“战争时代”。
二次大战结束后,日本学界如何定义这段“战争时代”?战败后的制度崩溃对日本社会产生了巨大冲击,日本知识界率先思考和反省近代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出现了一批致力于反思战争、反省战争责任的研究成果。井上清书写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侵略历史图景;(1)井上清『日本の軍国主義Ⅰ』、東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井上清『日本帝国主義の形成』、岩波書店、1968年。中塚明指出了天皇制绝对主义下领土侵略的本质特性;(2)中塚明『歴史の偽造をただす』、高文研、1997年。江口圭一、臼井胜美等学者都对日本侵略战争的实质进行了分析。(3)臼井勝美『日中戦争——平和か戦線拡大か』、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小史』、青木書店、1986年。同时,以家永三郎为代表,有关战争责任问题的研究也不断涌现,在山中恒、铃木裕子、吉见义明等学者的研究中还论及了日本天皇或民众的战争责任。(4)山中恒『こどもたちの太平洋戦争』、岩波書店、1986年:鈴木裕子『フェミニズムと戦争——婦人運動家の戦争協力』、マルジュ社、1997年:吉見義明『草の根のファシズム——日本民衆の戦争体験』、東京大学出版会、1987年。近几年,有关殖民地的研究(5)大江志乃夫『三谷太一郎等編·近代日本と植民地(全八巻)』、岩波書店、1992—1993年。也不断受到关注。
在学界研究的同时,同样是书写历史的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又如何记述这一“战争时代”?本文以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文本为考察对象,以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为时间节点,将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对战争的书写分为“战前与战时”(1895—1945)、日本投降后的盟军占领及结束占领时期(1946—2016)两个阶段,通过梳理分析中日甲午战争至今,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侵华战争叙事的演变,尤其是日本侵略动机的叙事,考察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如何利用“教科书话语”宣扬侵华战争的“合理性”,揭示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战争叙事的隐秘逻辑与建构路径。
本文重点考察和研究日本高中历史教科书(6)本文的中学教科书分析文本以日本公益财团法人教科书中心、国立教育研究所研究情报中心所藏教科书为基础,总数约600种。,具体为甲午战争时期、日俄战争时期、九一八事变和全面侵华战争时期编纂的“旧制中等学校”(相当于高中)历史教科书,以及日本投降后盟军占领日本时期中等学校用《日本的历史》、1951—2016年审定教科书制度下编纂的,日本主流出版社出版的高中历史教科书《日本史》等。战后70余年来,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根据文部科学省发布的“学习指导要领”编写,约每10年进行一次改革,前后有近30家出版社出版高中历史教科书。本文以使用率始终保持最高的山川出版社出版的日本史教科书为主要论述对象。
一、战前及战时教科书对侵略动机的掩饰与虚构
1872年日本颁布《学制》,建立了近代学校教育制度。《学制》在小学和大学之间设置了实施中等教育的中学,并在中学阶段设置了“地理·历史”学科。
《小学教则大纲》《中学教授要旨》都规定了历史教育的目的:“培养学生尊皇爱国之志”,“了解国家的盛衰,培养学生的德性”,明确“尊皇爱国”思想的教育方向。而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对战争的书写常常是有意识地删减史实,甚至掩饰、虚构侵略动机,这是当时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明显特征。
甲午战争后发行的《中学日本历史》,记述“日清战争”的背景是:“我方欲维护东洋的和平,一直持宽恕之心,然而东学党在朝鲜各地发动起义,极其猖獗,清国借口救援属邦而派兵,我们也为了保护侨民,同时出兵。”(7)岡田辰次郎『中学日本歴史下』、松栄堂書店、1895年、125頁。此后发行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也大同小异。如1899年发行的《新编内国小史》称:“为谋东洋安宁,与清国开战”;(8)神保磐次『新編内国小史』、金港堂、1899年、97頁。1914年发行的《再订中等日本历史》称:“清国通知他们将立即派大军至朝鲜。于是,我方政府为保护公使馆与侨民也派了兵”;(9)藤田明『再訂中等日本歴史下巻』、宝文館、1914年、198頁。1926年发行的《日本历史教科书》称:“我国也为了保护公使馆以及侨民而出兵”。(10)三省堂編輯所『中等教科日本歴史教科書』、三省堂、1926年、188頁。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1939年发行的《新制中学国史》亦称:“我国为了拥护朝鲜独立与东洋和平,与清国开战”。(11)渡辺世祐『新制中学国史』、六盟館、1939年、135頁。这些教科书以清国先派兵,于是日本也“不得不”出兵,以“保护侨民”、维护“东洋和平”为借口,宣扬其对外侵略扩张的正当性,回避战争的侵略本质,虚构“欲以维护东洋和平”的理由。
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发行的《中等国史教科书》同样声称:“为维护东洋永远和平”,“我国向俄国提出严正抗议”。(12)原秀四郎『中等国史教科書』、博文館、1907年、171頁。1921年发行的教科书《日本历史》也称:“我国为本国的防卫以及东亚和平,向俄国开战”。(13)峰岸米造『中学校用歴史教科書日本歴史』、六盟館、1921年、117頁。1911年发行的《中等教科日本历史》、1917发行的《日本史》、1939发行的《新日本史》等教科书还批判俄国企图独占满洲的殖民利益,宣称这与日本希求的所谓“东洋和平”宗旨相违背,日本“已确定俄国终究并非希望东洋和平”,于是为了“东洋和平”及“自我保护”,不得不与俄国开战。(14)三上参次『中等教科にほんれきし』、大日本図書、1911年;藤岡継平『統一中等歴史教科書日本史』、六盟館、1917年;木宮泰彦『新日本史』、冨山房、1939年。这一时期,无论何种教科书都有“为了东洋和平”之类的表述,却丝毫没有涉及日俄两国为争夺势力范围而引发战争的本质。这场为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争在当时的教科书书写中,完全成了一场“正义的”“高尚的”“为维护东洋永远和平”的战争。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了侵华战争。九一八事变后,1933年发行的教科书《新定日本史》,“控诉”中国军队威胁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合法”权益,“张学良等侮辱我国,无视我国在条约中的既得权益,甚至杀害我方军人,破坏我方铁路”,“所以我国断然自卫”,出动关东军,并宣称这是不得已之举,强调日本行使武力的正当性。(15)三省堂編輯所『新定日本史:甲表準據下巻』、三省堂、1933年、208頁。当时的日本历史教科书歪曲事实,将日本发动的九一八事变视为“完全是为了维护我方生命线的自卫行为”。(16)笹川種郎『統合新国史』、東京開成館、1933年、210頁。如1939年发行的教科书《新日本史》声称:“我国行使自卫权,我陆军一举驱逐张学良大军”,并强调其侵略行径是“正当防卫”,(17)木宮泰彦『新日本史』、冨山房、1939年、154頁。为日本军国主义者对外扩张寻求“正当、合理”的理由。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然而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由于中日双方并未正式宣战,故日本当时将侵华战争称为“支那事变”“日支事变”而非战争。同时,日本历史教科书也竭力掩饰其侵略行径。如1939年发行的历史教科书《新体皇国史》声称:
以日满支的稳固提携为中心,确保东亚永久和平和世界和平,为文化发展作出贡献,是我国不可动摇的国策。但是,支那……乘机不断鼓吹侮日、抗日,昭和12年7月7日夜,支那军队非法射击在卢沟桥北进行夜间演习的我支那驻屯军部队……我国断然派出膺惩之军。(18)板沢武雄『新体皇国史』、盛林堂書店、1939年、218頁。
《新体皇国史》罔顾事实,诬蔑卢沟桥事变是由于中国军队的“非法射击”引起的,指责中国“侮日、抗日”,并强称日本出兵中国是为了维护“帝国”安全,“膺惩”“残暴”的中国军队,强调日本诉诸武力是为了确保“东亚和平”的“正义”之举。1938年发行的教科书《总说皇国史》写道:“我国为了东洋和平向支那大陆出兵,大举发扬国威。”(19)松本彦次郎『総説皇国史』、東京開成館、1938年、100頁。这样的书写成为战时日本历史教科书的惯用话语。在其后发行的历史教科书中,“东洋和平”一词使用更加频繁,如1943年发行的《中学国史通记》称:“我国为了确立东洋永远和平与增进国民福祉,举国一致膺惩支那军阀政府。”(20)西田直二郎『中学国史通記』、積善館、1943年、318頁。1945年发行的教科书《历史·皇国篇》更宣称:“我国为东亚安定的长年努力悉数化为泡影,不仅如此,我国的生存危在旦夕。”(21)中等学校教科書『歴史·皇国篇』、中等学校教科書、1945年、103頁。日本历史教科书对侵略动机的掩饰,为日本的对外扩张戴上“正义”的光环。
二、盟军占领时期教科书对侵略动机的重新书写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此后,盟军对日本进行了连续7年的事实上的占领与间接统治。1945年10月22日至12月31日,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下属之“民间情报教育局”(CIE),先后向日本政府下达了四道指令,强制推行教育改革,彻底清除日本此前的军国主义教育。为扫除日本军国主义、极端国家主义,实现日本教育的民主化,民间情报教育局要求日本重新编写历史教科书,并制定“教科书检阅基准”,要求彻底清除有关“大东亚共荣圈及领土扩张主义”“赞美战争”“军国至上”等内容,这是盟军占领时期日本教科书编写必须遵循的标准。在民间情报教育局的严格审查下,日本文部省于1946年5月开始编写新教科书,同年10月,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出版发行。(22)文部省『日本の歴史』、中等学校教科書株式会社、1946年、163頁。这一时期的历史教科书对侵略动机的叙事主要有以下特征。
第一,颠覆战前史观,淡化或模糊战争动机。这一时期的日本历史教育发生了重大变化。为符合民间情报教育局的各项要求,教科书在战争动机叙事中否定战前的大义名分,删除了“东亚和平”“自我防卫”等美化战争的言辞;在战争观的建构过程中,平淡地书写战争过程,回避加害与战争责任。如中学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对“日清战争”爆发的表述为,由于“日清两国对朝鲜政策不一致,外交陷入困境”,日本遂向中国宣战。其对战争过程也是轻描淡写,并模糊侵略动机。有关“日露战争”的书写,此前的大义名分被彻底删除,并竭力解释日本当时的政治形势及日方的外交努力:“日英同盟成立后,我国政府不断向俄国进行外交交涉,要求俄军从满洲撤兵。但俄国不断向东亚增加军备,并向韩国国内进军。”原教科书指责俄国的话语被删除,但为何“俄国向韩国国内进军”会导致日本宣战,教科书并未说明。
第二,罗列表象,模糊侵略本质。教科书在“满洲事变”“支那事变”的日本动机书写中,此前的解释是,日本“毅然自卫”而“不得不应战”,“满洲事变”是中国的“挑衅行为”。而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则书写为:“昭和初年屡次发生我国与中华民国的纷争阻碍了两国的交往,相互敌视的增加带来了不幸的后果,导致满洲事变的爆发。”日本投降后,关东军策划“满洲事变”的事实已公之于众,这一时期的教科书一改此前的书写,而援引当时关东军主张的形式加以叙述,对关东军的侵略行径未作出任何评价,只是模糊地表述“满洲事变”是日中双方“相互敌视”而导致的“不幸结果”。显然,相互敌视并不能成为日本行使武力的直接原因。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对日本对外扩张的根本动机只字不提,而将全面侵华战争爆发的原因更改为:“在北平近郊的卢沟桥两国军队的交战,以此为开端,最终引起了日支事变”。《日本的历史》逆转了此前的叙事,用“交战”一词模糊了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责任。同时,该教科书对日本侵略动机的书写亦停留在罗列表象的层面,未触及到日本的侵略本质。
第三,过分强调日本军部和关东军的责任,淡化日本政府的侵略动机。为了推卸战争责任,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将“满洲事变”的原因表述为:“事变当初,政府采取了不扩大方针,然而军部的行动无视政府的意向”。其强调军部违背了政府的方针,事变的扩大也是关东军的“失控”所致,企图暗示战争责任与日本政府无关。战后日本历史教科书有关“满洲事变”的叙事逻辑从《日本的历史》开始萌芽,并一直延续至今。日本各种历史教科书在书写中均强调关东军的“独走”,声称“满洲事变”的导火索是中国军队的“不法”行为,更未提及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企图,从而淡化甚至完全抹杀日本政府发动战争的责任。《日本的历史》依旧沿用“日支事变”的称谓,称“军部以及所谓的右翼指导者因满洲事变暂时的胜利而骄纵,显现出以武力进行外交的意图,并开始要求我国在华北的特殊地位。”战争叙事的主语改成了“军部以及所谓的右翼指导者”,强调因其“骄纵”及推行“武力外交”才引发了战争,踏出战争“第一步”的是军部,导致战争扩大的也是由于军部扩大作战的方针,强调这一切都归咎于军部的“独走”和“失控”,进而规避日本政府的侵略动机。这一时期日本历史教科书一味强调关东军或军部的责任,淡化日本政府推行的军国主义思想和侵略扩张企图,这样的教科书书写一直延续至今。
三、结束占领后历史教科书文本掩盖下的意识形态压抑
1952年4月28日,《旧金山和约》正式生效,盟军结束对日本长达7年的占领。一方面,占领时期以美国为主导的盟军当局对日本自上而下的强制改革,对日本战后社会经济带来了巨大影响;另一方面,美国通过日本政府对日本进行“间接统治”,保留了天皇制,并“强行导入”美国的价值观,这造成了日本对侵略战争的反省意识薄弱,弱化对亚洲邻国犯下的战争罪行等问题。可以说这是日本战后改革不彻底的具体体现。这种民主改革的不彻底性也体现在盟军结束占领后日本教科书的书写中。尚在占领时期的1951年,文部省发布了战后首部日本史学科的“学习指导要领”,其中要求“日本历史要培养学生对史实进行合理的、批判性的处理能力”,“必须客观对待历史”。然而结束占领后的教科书编写却通过“保存”或“涂抹”的选择过程,对历史进行文本建构,对历史书写进行“塑形”,这一过程受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制约。
结束占领后的历史教科书书写与占领时期的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如出一辙。关于甲午战争日本出兵的理由,日本山川出版社1952年发行的《日本史》记述称:“清朝政府应朝鲜政府的要求派出大军,于是日本也出兵”。(23)東京大学文学部内史学会編『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52年。时至今日,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对于日本为“对抗清政府而联动出兵”的表述基本没有改变。如山川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详说日本史》仍然将“日清战争”记述为:“清朝政府应朝鲜政府的要求出兵……日本为与其对抗也出兵”。(24)井上光貞、笠原一男、児玉幸多ほか『詳説日本史』、山川出版社、2016年。这一记述仅是对事件发生过程的简单叙述,容易令人理解为,日本出兵前并无任何计划,是清政府的出兵诱发了日本出兵,最终爆发战争。这种记述也有推卸罪责之嫌。事实上,日本学者中塚明曾明确指出,“日清战争”中日军最初行使武力以及占领朝鲜王宫都是在缜密的计划准备后实施的。(25)中塚明『歴史の偽造をただす』、高文研、1997年、37—43頁。然而历史学者符合史实的观点并未在教科书中得到体现。
这一时期,日本历史教科书将甲午战争爆发的原因归结为双方的“立场对立”,将战争性质“中性化”。这样的“对立论”在战后直至今日的历史教科书中也未见大的改变。如山川出版社1957发行的《新修现代史》称:“日清两国围绕朝鲜支配权问题,导致战火交加。”(26)東京大学文学部内史学会(代)、宝月圭吾『新修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57年。山川出版社1974发行的《详说日本史》称:“日清两国围绕朝鲜主导权问题对立。”(27)井上光貞、笠原一男、児玉幸多ほか『詳説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74年。山川出版社1983—2016年出版发行的各种历史教科书均称:“日清两国围绕朝鲜内政改革而加深了对立”。(28)井上光貞、笠原一男、児玉幸多ほか『詳説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83年、1985年、1988年、1992年、1998年、2003年、2011年、2016年。战后至今,日本几乎所有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都与山川出版社在“日清战争”的叙事上保持一致。这样的叙事隐瞒了日本伺机侵占朝鲜的动机,抹去了甲午战争的侵略性质。
山川出版社在战后70余年间多次历史教科书修订中,有关日俄战争的叙述也未见明显变化。山川出版社1952年发行的《日本史》称:俄国“计划进军满洲,运送陆军海军至旅顺,强化军备。于是日本……向俄宣战。”(29)東京大学文学部内史学会編『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52年。山川出版社1960年发行的《详说日本史》亦称:“俄国进一步在满洲增强军备,进入到韩国境内。针对此情势,日本决议开战。”(30)宝月圭吾、藤木邦彦『詳説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60年。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山川出版社于1983—2016年间出版发行的各版本历史教科书文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修改:“日英同盟缔结后,俄国还是不断向满洲派驻军队,不回应日本的撤兵要求,政府在与俄国交涉的同时开始准备开战。”(31)井上光貞、笠原一男、児玉幸多ほか『詳説日本史』、山川出版社、1983年、1985年、1988年、1992年、1998年、2003年、2011年、2016年。其他教科书如清水书院、三省堂、东京书籍等出版的教科书,同样沿袭了盟军占领时期发行的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的表述,对日俄战争开战动机的叙述大同小异,即俄国增强满洲兵力,威胁到日本,所以日本才积极迎战,言辞之间有日本“被迫应战”之意。
实际上,学界对日俄战争已基本形成共识,即两国为争夺中国东北的控制权而在中国领土及海上进行的帝国主义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争。而日本历史教科书的书写一味淡化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性质,从未使用“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等词语,企图以“防备俄国南下才扩军备战”,掩盖日本的真正目的,用俄国“增强军备”“不断派驻军队”这样的叙事代替“对中国的入侵”,用“对立”与“威胁”掩饰战争的本质。
关于九一八事变,战时教科书声称中国军队制造了这一事变,这样的逻辑影响了当时日本民众对“满洲事变”的认识。战后,日本学者秦郁彦对当时的关东军军官花谷正等人进行了调查,并根据调查证词发表了《满洲事变是这样被计划的》(32)秦郁彦「満州事変はこうして計画された」、『知性』别册1956年12月号、河出書房、21-25頁。一文,轰动一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也明确认定“满洲事变”“是日本人有计划实行的”,“日本挑起满洲事变”的事实。
对“满洲事变”的背景描述中,战时的历史教科书露骨地批判中国的“排日运动”,而战后的教科书从占领时期发行的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开始,话语中隐去了对中国的直接批判,但同时也把战争的责任推给了中国,认为是中国的收回国权运动高涨威胁到日本在中国东北的权益,日本才发起军事行动。这样的叙事再次掩盖了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基本国策。
对“满洲事变”原因的解释,战后的教科书删去了战时的“自卫”“保护权益”之说,其论调集体转向,将责任归咎于日本军部,与日本政府及民众无关,这种掩盖政府责任的逻辑贯穿于战后至今的教科书叙事之中。如山川出版社1952发行的《日本史》记述:“在满洲的关东军无视政府的意向准备战争……政府表明了不扩大方针,但陆军还是没有听从。”该社1960年发行的《详说日本史》称:“军部逐步计划扩张在大陆的势力。”该社1974发行的《详说日本史》又称:“陆军,尤其是关东军危机感加深,计划用武力将满洲置于日本势力之下。”之后的教科书修订中更加简化了“满洲事变”的动机,强调“军部”对满洲权益的“危机感”加深导致了纷争。山川出版社2016年发行的教科书《详说日本史》更称:“军部和右翼……主张满蒙危机,关东军危机感加深”;2016年东京书籍发行的《新选日本史》称:“关东军认为在满蒙的日本特殊权益受到侵害,危机感加深”。(33)小風秀雅ほか『新選日本史』、東京書籍、2016年、223頁。不同出版社的历史教科书书写如出一辙,一致将侵略主体置换为关东军或军部,而将日本政府与军部分离开来,无视日本政府长期以来对外侵略的事实。所谓“危机感加深”,既没有解释日本发动战争的动机,也没有解释其侵略意图,而对日本为什么如此强调在中国东北的所谓“权益”,各种历史教科书避而不谈。
卢沟桥事变是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随后日军逐步扩大战线,最终陷入战争的泥沼。战后初期绝大多数教科书称卢沟桥事变为“日华事变”,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各主流出版社开始改称为“日中战争”。
战时日本教科书诬指卢沟桥事变是中国军队“不法”行为导致的,而到盟军占领日本时期,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的记述则修改为“两国发生冲突……引起日支事变”,战后各版本教科书中也一律沿用“冲突”一词。以山川出版社发行的教科书为例,1952版称:“日军与中国军队在北京郊外的卢沟桥发生了冲突事件”,直到2016年,该社的教科书还是沿袭这样的记述:“日中两军在北京郊外的卢沟桥附近发生了冲突事件。”“冲突事件”这一表述使中日双方的责任对等化,增加了事件发生的“偶然性”,模糊了事件的过程。而为何从一起“冲突事件”会发展成中日间的全面战争,教科书缺少这方面的记述,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责任也未予认定。
盟军占领结束后,日本教科书有关“日中战争”的叙事依然延续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中的叙述方式,即“当地部队”导致战线扩大。战后初期的教科书如山川出版社1952年发行的《日本史》称:“军部逐步准备中国侵略”;1952年平安文库发行的《日本史》亦称:“军部……积极开始大陆侵略”;(34)三品彰英『日本史』、平安文庫、1952年、175頁。池田教科书1954年发行的《新日本史》表述为:“军部以及极端国家主义者们在满洲事变后开始进行侵略外交”(35)芳賀幸四郎『新日本史』、池田教科書、1954年、198頁。等。从战后初期开始,日本教科书一直强调发动战争的主体是“军部”“极端主义者”;“当地部队无视政府方针,扩大作战”,(36)相葉伸、小沢栄一、宮城栄昌ほか『日本史』、清水書院、1952年、240頁。导致战线的扩大也是军部的擅自行为。此后的教科书中也同样如此,如山川出版社1974年发行的《详说日本史》称:“军部伺机进出华北”;(37)占领期结束后不久,日本部分教科书中的表述为“侵略中国”,并使用了“侵略”一词,但在此后的教科书改订过程中,“侵略”被删除或修改为“进出”。2016年发行的《详说日本史》也称:“关东军公然进行华北分离工作”。可见,强调军部的单方面责任是这一时期日本教科书书写的一贯逻辑。
如上所述,战后初期至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历史教科书中尚有“侵略中国”“侵略大陆”等明示日本侵略意图的字眼存在,但随着日本对教科书的修订,问责“当地部队”和军部的叙述方式成为主流。此后主流的历史教科书更是避免使用“侵略”一词,如山川出版社2016年发行的《详说日本史》表述为:“陆军内部的方针与近卫内阁的不扩大方针对立,战线向华中扩大”等,用“战线扩大”代替“侵略”。“侵略”代表着对战争的重新审视,包含战后民主、和平、自由的反战思想。日本历史教育虽然在盟军占领时期的民主改革下开始实行民主主义教育,并提倡和平教育和教育的自由化,但实际上并没有直视和反思战前和战时犯下的历史错误,而是使用中性的“战线扩大”“进出”等词语,以掩盖侵略的本质,逃避战争责任。
四、教科书侵略动机叙事的内涵
日本战前和战时的历史教科书是谋求政治权力合法性的工具。作为官方历史认知的载体,为了赢得日本公众的群体认同,当权者对教科书的内容进行了选择,并充分利用教科书话语,对权力的合法性进行“自圆其说”。
战前及战时日本历史教科书作为官方叙事的载体统一了口径。甲午战争时期,日本政府借口《天津条约》出兵,理由堂而皇之,然而在中日双方出兵后,朝鲜“民乱”已定,日本已无滞留朝鲜的理由,于是日本内阁会议决议称:“为筹划日清韩间今后之事,讲维持东洋全局和平之道”,并以此为借口,继续滞留朝鲜。1894年8月1日,日本明治天皇在《对清国宣战诏书》中也使用了同样的措辞:“使朝鲜永免祸乱,得保将来安定,欲以维持东洋全局之和平”,“不得不公然宣战”。
日本历史教科书对日俄战争动机的叙事也沿袭了“国交断绝通告”中的立场,(38)「日露ノ交渉及国交ノ断絶通告ニ関スル公文提出方ニ付訓令ノ件」(1904年2月5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原書房、1965年、222頁。即俄国拒绝从满洲撤兵并依旧占领该地区,威胁了远东的和平,日本为了维护东洋和平,为了本国的安全保障而“自卫”宣战。战前和战时的教科书中,几乎所有版本都引用了“宣战诏书”中的措辞,使出兵开战的理由合理化,以谋求政治认同。
九一八事变时日本并没有下“宣战诏书”,但1931年9月24日,日本政府发表了《日本政府关于满洲事变的第一次声明》,诬指“中国军队破坏了南满铁路的路轨”,强称日军“有必要先发制人”。(39)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181、185頁。紧接着10月26日,日本政府又发表了第二次声明,指责“满洲事变完全起因于中国军宪的挑衅行为”,日军“为保护帝国臣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不得已发起行动”,(40)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181、185頁。再次强调其所谓“正当防卫”,为其侵略行径辩护。战时的教科书正是根据日本政府在声明中的立场书写和叙事,与日本政府“为自卫而行使武力”的腔调保持一致。
与九一八事变的叙事一样,日本政府在卢沟桥事变中也主张其“自卫”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强调其发动战争的“被动性”。日本政府有关卢沟桥事变的声明中也同样以“膺惩暴戾的支那军”“祈愿东洋和平”“根除支那排外抗日运动等不幸之事发生的根源”为发动侵略战争的理由,企图自圆其说、掩人耳目。
甲午战后,日本政府为统一国民思想,巩固国体,开始着眼于历史教育中的政治认同,强化军国主义教育。战前和战时的决策者采取趋利避害的策略修改教科书,甚至不惜歪曲史实以赢得所谓“认同”。教科书记述的日本近代以来的侵略战争都以“保护侨民”“维护权益”“东洋和平”“自卫”等为缘由,再三强调战争的“正当性”以美化战争、掩饰侵略本质,并强调战争的责任都在对方,日本“不得已而应战”。通过宣扬日本对外扩张的“正义性”、为了东亚和平的“使命性”,以及保护侨民、自我防卫的“正当性”,教科书掩盖了战争的侵略本质,虚构了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动机。
战前及战时的日本教科书书写遵循“官方话语”,以实现政治认同。这种官方的“历史认知”,贯穿于这一时期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战争叙事之中。战前及战时日本的历史教育,灌输“忠君爱国”思想,直接受日本当权者的左右。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教科书对战争动机的书写不可能脱离日本政府的立场。因此,日本教科书书写的战争动机,均建立在国家“宣战诏书”或政府公开声明的立场上。由此可见,日本战前及战时历史教科书中战争动机的理论构造,从根本上说是为契合当权者的政治需要,是为统治集团的意识形态服务的。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在盟军占领下,日本政府匆忙编写了新的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这是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书写的转折点和战争叙事的分水岭。这一时期日本的历史学隐含着对近代日本的批判意识,充满了以实证和批判精神重构近代日本历史认知的欲望。在这一转型时期,对战争认知的变化客观上也要求重新书写历史。
在“民间情报教育局”的强力制约下,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为了充分表达重新书写历史的时代诉求,对日本近代历史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与重构。日本文部省为迎合“民间情报教育局”的改革方针,重新编写了历史教科书,规避了宣扬军国主义的内容,删除了“东洋和平”“安全保障”等美化战争的措辞,基本颠覆了战前及战时历史教育中的价值观,淡化了意识形态色彩。然而,战后日本历史教科书的战争叙事,并没有正视日本发动对外战争的侵略本质,对战争动机闪烁其词或轻描淡写,不加任何评论,只是罗列历史经过,闭口不提战争的动机和目的。
盟军占领日本时期日本教科书的叙事变化,与“民间情报教育局”删除军国主义思想的命令密切相关,这一变化是盟军占领时期“深度控制”背景下的策略性选择。教科书被动修改侵略叙事,并建构了日本战后战争观的原点,决定了战后历史教科书叙事暧昧的主要特征。
不同时期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战争叙事,分别基于某种解释而选择了不同的内容,进而赋予意义加以说明。“教科书文本”只不过是对已发生之事的种种“解释”,而不是客观的“知识”,其中既有揭示,也有掩饰。从战前、战时到战后,以盟军占领日本时期为分界,在不同的权力制约下,历史教科书对战争进行了重新书写,其叙事内涵与内在逻辑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延续与断绝。日本历史教科书的这种变化,充分反映出不同政治实体的政策导向。
以盟军占领时期的历史教科书为原点,战后日本的历史教科书继承了中等学校用历史教科书《日本的历史》的叙事特点,重视所谓“客观”史实的描述。其主要特点表现为选择性的遗忘与事实上的否认。日本主流历史教科书对战争采取了不予评价的“知识”罗列的叙事方式,而这样的“知识”并不是客观的,其对叙事内容的选择,缺乏对历史问题的全面梳理和对侵略战争的深刻反省。教科书在对“知识”进行价值判断时,有意隐去战争的真正动机,以掩盖战争的本质。如教科书以国家间“关系对立”来掩盖侵略战争的本质,用两军“冲突”来模糊战争的责任,字里行间难窥日本的战争动机,从本质上说,这也是一种对战争动机的掩盖甚至虚构。战后日本历史教科书一味地强调军部的战争责任,淡化日本政府发动侵略战争的决策责任,其基于加害者角度的反省意识明显不足。
战后70多年来,中日历史问题始终是影响中日关系的重要因素,其核心是如何正确认识近代以来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以及日本的加害责任。通过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文本分析,可以深入了解日本官方对历史问题的基本态度。对于战后日本历史教科书的战争书写,不能仅用“模糊”或“美化”等词语一概而论。日本教科书所谓的“客观性”,反映了其对战争定性的摇摆,对侵略历史及战争责任的回避等实质问题。教科书中的战争动机书写,直接影响到日本广大青少年的历史认识,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知识选择,使广大青少年模糊了对战争本质的认识,无法通过历史教科书正确认识近代以来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的历史。日本政府只有正视和反省侵略历史,加强对民众尤其是广大青少年正确历史观的教育,才能真正汲取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坚持走和平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