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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毛国在廓尔喀战争中的影响分析

2020-12-01许肖阳

西藏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清廷尼泊尔乾隆

许肖阳

(中共拉萨市委党校,西藏 拉萨 850000)

18世纪以前,喜马拉雅等南亚地区长期受到藏传佛教文化的影响,形成了地区独特的政治、经济体系。地区局势存在两个方面的特征:政治方面,在西藏与喜马拉雅地区的政治关系中,藏族人的身份和藏传佛教的宗教凝聚力成为双方在政治交往中表现出亲和特征的主要因素,但是藏传佛教内复杂的派别以及派别斗争背后的政治博弈也使西藏与喜马拉雅地区在政教关系中呈现出冲突甚至战争的趋向。其次在经济方面,西藏与喜马拉雅地区经济关系的形成是由于地区经济的互补性所造成的,政教关系也对经济关系产生一定影响。在西藏与拉达克之间的经济交流中,“拉恰”和“恰巴”就是西藏与拉达克经济关系中的典型代表。尽管西藏通往南亚的贸易通道众多(1)从西藏西北部的阿里地区到东南部的林芝地区,西藏与南亚地区形成的对外通道有312条,其中受气候的影响,夏季才能通行的季节性通道有268条,常年性的通道有44条。参见多杰才旦,江村罗布:《西藏经济简史》,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09页。,但18世纪以前西藏与南亚贸易主要集中于西藏与尼泊尔交界的聂拉木、济咙山口,这一方面是由于尼泊尔在藏贸易特权(2)邓锐龄,冯智:《西藏通史·清代卷》一书中提及:1645年至1650年间,在藏的尼泊尔商人获得了免除捐税、关税、赋税的特权,而且获得了西藏地方与印度贸易必须全部经由加德满都河谷的特权,但无法确证其依据和来源。在布尔努瓦的《西藏的黄金和银币》一书中则提到“因为很长时间以来,西藏的一名出生于尼泊尔的大喇嘛,削减了所有尼泊尔人的关税”,作者亦未写明依据和来源。在其他外文史料中,有关于此问题的记载,论点相近。《五世达赖喇嘛传》《班禅额尔德尼传》等相关史料对此并无记载,因此这一问题有待进一步考证。但通过对18世纪前西藏地方与尼泊尔之间的经贸关系进行分析可以基本判断出,不管是贸易通道方面,还是在关税方面,尼泊尔在西藏地方与南亚贸易中是享有特权的。因此在相关藏汉文献证据缺乏的情况下,基本可以判断出外文资料中所说的尼泊尔在藏贸易特权是存在的。形成的,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西藏与喜马拉雅地区政教冲突与矛盾所致。

一、廓尔喀战争的爆发及前期战略目标的确定

18世纪中后期,位于加德满都谷地西部边缘的廓尔喀王国,将中部喜马拉雅山区纳于王国的管辖之下,从1743年普利特维·纳拉扬·沙阿就任廓尔喀国王到1768年沙阿王朝将宫廷移至加德满都,尼泊尔的近代国家形态基本确立下来[1]。

(一)廓尔喀的崛起对地区局势的影响

廓尔喀统一尼泊尔,极大地改变了地区的政治经济秩序。首先尼泊尔的统一对喜马拉雅地区产生巨大影响。尼泊尔开始逐渐向周边地区扩张,除向西、向东扩张之外,廓尔喀还频频向北部的中国西藏地区和南部的印度平原进行骚扰,成为影响地区局势稳定的重要因素。同时,廓尔喀统一尼泊尔极大地影响了地区的贸易秩序。在18世纪以前的大部分时间里,基本上形成了喜马拉雅地区作为中国西藏与南亚贸易中转站的贸易格局。尽管廓尔喀崛起之前加德满都基本上掌握了中国西藏与南亚之间的大部分贸易,但是廓尔喀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他(普利特维·纳拉扬·沙阿,Prithvi Narayan Shah,1722—1774年)的政策是采取封锁其他商路的办法迫使印度对中国西藏的贸易必须通过尼泊尔来进行,而尼泊尔的贸易必须掌握在尼泊尔人的手中……禁止一切外国布匹和货物输入,他的目的是要输出尼泊尔货物以换取外国的财富[2]。

廓尔喀的崛起直接影响了地区间的经贸交流,导致地区贸易秩序的失衡。特别是在新旧货币兑换比率、尼泊尔在藏贸易特权、中国西藏与南亚贸易主导权等问题上,廓尔喀多次与西藏地方交涉无果。同时,英国殖民者与西藏地方的接触使得尼泊尔深感不安,失去中国西藏与南亚贸易主导的地位对其是致命性的打击,“如果能把西藏占为己有,那么英国人也就不会对它过度贪婪了”(3)H.T.Prinsep,The Gurkha War,The Anglo-Nepalese Confliction In North East India,1814—1816,p24,转引自王信:《论英尼(泊尔)战争(1814—1816)》,苏州:苏州科技学院硕士生毕业论文,2013年,第10页。。因此在英尼实力差距明显的情况下,入侵中国西藏并迫使西藏地方同意尼泊尔在中国西藏与南亚贸易中主导地位就成了其唯一选择。

(二)巴勒布战争与《济咙条约》的签订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西藏地方与尼泊尔之间因贸易纠纷爆发了巴勒布战争,亦称第一次中尼战争。此次战争规模并不大,尼泊尔军队在深入到协噶尔、宗喀、第哩朗古等地后就因气候、地理等原因迅速后撤,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八月十四日,尼泊尔军队从协噶尔地方后撤,至九月初七,撤退至廓尔喀境内,至此,战争基本结束,藏尼双方商讨签订合约。

西藏地方与尼泊尔之间达成的协议并没有真正解决西藏地方与尼泊尔之间贸易不平衡的问题,在关键问题上如新旧货币兑换比率、尼泊尔在藏贸易特权、印藏贸易主导权及战争赔款等议题上,双方虽然在《济咙条约》(4)《济咙条约》包括“廓尔喀达萨尔铸的钱与旧钱不同,并不掺铜。新钱一个算旧钱个半。倘若有铜,你们不要行使……,唐古特只许使用廓尔喀所铸新钱,不得使用别部落的钱;唐古特地方所产引自,并甲噶尔所出珍珠,珊瑚,蜜蜡等物,两家只许在聂拉木、济咙二处交易”等内容。具体参照:军机处汉文录副奏折:3-157-7634-52,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四日,转引自Yuri Komatsubara,a study of the treaty of the first tibet-gorkha war of 1789,social regulation:case studies from tibetan history,edited by jeannine bischoff and saul mullard,brill publishers,printed by printforce,the Netherlands,p194—195。需要说明的是,Yuri Komatsubara系日本学者,条约全文以附录的形式附于文后,由于文字表述问题,条约中多有日文,并有多处笔误。笔者在引述过程中将相关内容作出纠正,在此不再一一说明。中已经议定,但在赎银问题上,西藏地方并不愿意偿还,噶勒丹锡哷图认为此事“不成体制”,不许噶伦付给[3]。尼方认为噶勒丹锡哷图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在西藏事务上施加自己的权威[4]。“达赖喇嘛……声言廓尔喀既成为清的藩属且与藏永相和好,西藏不应复照前议付银,打算一次付给150个元宝,撤回合同”(5)具体参照对比《西藏通史·清代卷》,第306页,Vijay Kumar Manandhar,A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Nepal-China Relations Up To 1955 A.D.Volume I,Adroit Publishers,2004,New Delhi,P87.。与此同时,尼泊尔国内的政治使局势进一步复杂。尼泊尔国内在是否对藏采取强硬政策问题上存在分歧。一派如摄政巴哈杜尔·沙阿(Regent Bahadur Shah),希望通过采取强硬政策获得国内的支持;另一方面,拉纳·巴哈杜尔·沙阿国王,斯理·科里什那(Sri Krishna)以及巴尔博哈达·卡瓦斯(6)中文史料中称为巴拉吧都尔,曾经在1789年朝贡中去过北京,认为北京会介入到西藏事务。(Balbhadra Khawas)则反对采取强硬政策。

(三)战争的重启及初期战略目标的确定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七月初六(7)《西藏通史·清代卷》中时间为推算时间,为1791年7月22日;《中尼关系通史》中推算时间为8月初,保泰于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报奏折中所载时间为农历七月初六,此处记录时间较为准确可信的是农历七月初六日。,西藏地方和尼泊尔双方在聂拉木地方发生冲突,尼泊尔占领聂拉木并拘禁噶伦丹津班珠尔、噶伦玉妥、扎萨克喇嘛噶勒桑丹结等人,并将他们押送到加德满都。在占领聂拉木的同时,尼泊尔人兵分两路:一路由聂拉木至第哩朗古(今定日),一路由济咙至宗喀,玛木萨野带兵绕道萨迦直入日喀则。保泰在战争初期就此事奏报乾隆时,只用“廓尔喀将前往查界之噶伦等困于聂拉木并占据地方(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率兵前赴后藏(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驰抵扎什伦布催调藏兵防堵情形(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初七日)”“廓尔喀谅不敢深入班禅暂不宜移送前藏(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初七日)”等语,乾隆初步判断此次事件并不严重。乾隆在(乾隆五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收到保泰七月二十二日第一份奏折的时候,“指示保泰等遵照妥办”[5]437,同日(8)此时间根据“鄂辉奏为遵旨赴藏酌定起程日期折”(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初二日)中,鄂辉所奏时间推算得出。,在命令军机处廷寄(9)清朝由军机处直接寄发的有关机密要务的皇帝谕旨。鄂辉的谕旨中,乾隆对此事的基本态度还是“但科尔喀(10)科尔喀是清廷认识到加德满都谷地已经被廓尔喀人占据后听据西藏人对廓尔喀的称呼转译而来,早期奏折等公文中一直采用科尔喀的称呼,后乾隆谕旨中将其改称为廓尔喀,随后都沿用廓尔喀的称呼。采用廓尔喀料是乾隆将其与喀尔喀作区别。系已投诚向化之人,自无他意”[6]668。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八月十六日,面对早有准备的尼泊尔大军,防守萨迦地方的汉、藏、达木蒙古兵终究抵挡不住,萨迦(Sakya)陷落(11)尼方文献参照:Vijay Kumar Manandhar,A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Nepal-China Relations Up To 1955 A.D.Volume I,Adroit Publishers,2004,New Delhi,P87.。保泰的“奏后藏战况咨调川兵并移送班禅起程折”于八月十六日发出,但到达北京已经是九月十五日,乾隆已经觉得前方战事不妙,再加上查办第一次中尼战争的巴忠于几日前畏罪自尽,便在九月十五日指示军机处连发五封奏折,分别指示四川总督孙士毅查照应办粮饷军需事宜,西藏办事大臣保泰等将前藏地方竭力固守,和珅等军机大臣酌筹兵饷台站,直隶总督等在办理巴勒布军报事务相关折奏事件时沿途各台站务须备妥马匹加紧驰递,户部于四川就近省分酌拨银二百万两解往[7]1—19。吸取上一次战争时的经验教训,乾隆此次出兵果断坚决。乾隆五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9月18日)尼泊尔军队劫掠扎什伦布寺,乾隆得知后,预测其旨在抢劫,并无意于前藏,“廓尔喀贼匪侵扰之事奏到之初,朕即谓此等贼匪不难办理,不过稍肆抢掳,一闪内地大兵将至,即当遁归,是以节次令将后调之兵暂行停住,今果逃遁归去矣”[8]。考虑到天气、后勤保障等因素,乾隆在九月二十七日确定“此时以届隆冬,即须大举亦当俟明春办理,目今要务惟在粮饷军糈,若所拨银两尚属不敷,仍即奏请添拨”[7]37。

尼泊尔军队的撤退并没有打消乾隆继续进军尼泊尔的念头,在吸取第一次中尼战争经验的基础上,乾隆在尼军劫掠扎什伦布寺后,就基本确立了“痛加歼戮方可以使之畏惧”的战略目标:“奉上谕今贼匪抢占扎什伦布必须慑以兵威痛加歼戮方可使之畏惧,不敢再萌窥伺”[7]63。“痛加歼戮方可以使之畏惧”的战略目标一直贯穿战争的始终。迫使乾隆下定如此决心一方面是由于廓尔喀劫掠了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作为班禅额尔德尼的驻锡地,在藏传佛教格鲁派中居于重要的地位,况且加强对藏传佛教的控制不仅加强清廷在西藏的统治,更对清廷保持在蒙古诸部落中的影响力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藏地乃皇祖、皇考再三动用兵力,略定之地,不惟不可因此小丑骚扰遽行弃置……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居住前后藏,扶持黄教,振兴佛法,历年甚久,凡蒙古番子等无不瞻仰藏地。朕之保护藏地,如此办理者,原为维持黄教起见[6]675—676;另一方面,乾隆帝对廓尔喀几次三番的背叛不能容忍。廓尔喀自巴勒布战争后成为清廷藩属国。廓尔喀的背叛击碎乾隆对天朝上国的幻想,使他痛下决心歼戮廓尔喀。在战争期间,乾隆多次向前方将士表达了这样的决心:“进剿贼匪,大加歼灭,使之震慑兵威”[7]213“福康安抵藏后,务须厚集兵力,不必过于轻率,致贼匪窜逸”[7]515。

如果说“痛加歼戮方可以使之畏惧”是乾隆一直坚持的战略目标的话,那么在具体的作战策略上,考虑到战争中所遇到的在跨区域调动军队、后勤补给、气候等方面所遇到的困难,乾隆对福康安提出了三个层面的作战目标:“就现在情形而论,总以趁此兵威,将该处贼匪痛加歼戮,生擒渠首,将其土地人众隶入版图,永绥边境。或分其力,如旧三巴勒布,此为上策。倘道路险远,难以直捣巢穴,亦当勒令将巴都尔萨野沙玛尔巴二人缚献,方可听其所请,允准受降撤兵,此为中策。在不得已亦应将不听从廓尔喀王子之言径行带兵直抵后藏之玛木萨野,令贼匪献至军营,再四吁降,尚可勉从所请,此为下策”[7]539。

二、战争的进展及红毛国的出现

从前方传回来的情报来看,战争的艰难程度、后勤补给的困难、气候的恶劣等因素还是超出了乾隆的预料,并直接促使乾隆开始怀疑最高战略目标达成的可能性。

(一)战争的进展

廓尔喀对战争发展趋势的判断很模糊,认为清军不会大规模介入此次冲突。真正使廓尔喀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是在成德带领大军与廓尔喀第一次交锋的时候。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成德率领大军进攻聂拉木北三十余里的拍甲岭地方,经过激战,清军取得了“歼戮杀死贼匪二百余名,生擒七名,抢获枪刀器械甚多”[9]302的战绩,这次交战是第一次中尼战争以来,廓尔喀军队第一次与清军交锋。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初二开始,成德率兵进攻聂拉木,生擒玛木萨野之侄等五名头人。面对之前与之交锋的藏兵,廓尔喀认为西藏地方的军事实力不堪一击,而此次与清军的交锋使其意识到清军强大的实力,这也迫使廓尔喀快速调整了战略目标,以服软甚至投降的低姿态来避免战事的进一步扩大。

同时,廓军准备不足也是其战略目标改变的重要原因之一。首先,尼泊尔的大部分作战军队以及作战能力最强的军事将领,比如甲格吉特·潘德(Kazi Jagjit Pande)、阿玛尔·辛格·塔帕(Sardar Amar Singh Thapa)率领军队正在开展对加瓦尔地区的征战;其次,迪欧·达塔·塔帕(Kazi Deo Datta Thapa)(12)邓锐龄先生所著《西藏通史·清代卷》中标注第乌达特塔巴英文转写为Devadatta Thapa,此处只有转写差别,应是尼泊尔文转写英文时的不同拼写,实为同一人。和普拉提曼·拉纳(Sradar Pratiman Rana)所率领的另外一支军队在锡金地区作战。由此,尼泊尔方面主动释放和谈的信号,将此前扣押的清军士兵范忠释放回西藏。面对尼方释放的和谈信号,乾隆帝依旧坚持“痛加歼戮方可以使之畏惧”的战略目标不动摇:“此番廓尔喀遣范忠回藏,竟有乞降之意。福康安应鼓勇进剿,严词驳斥,不可遽准所请,致贼匪无所惩创,将来又滋事端”[7]624。面对清军的态度,尼泊尔方面开始加强边界地区的防御工事,以作殊死抵抗。

随着福康安、惠龄、海兰察等相继率兵到达,清军的战斗部署已经基本完成,乾隆更是志在必得:“总当荡平廓尔喀,不留头人一人,以为一劳永逸”[7]793、“此次不可不直抵贼境捣穴,更不可留廓尔喀头人一人方为上策”[7]807、“务须坚持定见,攻捣阳布贼巢。若只图一时迁就受降,则业经檄令之布鲁克巴、哲孟雄等部落必转为廓尔喀所用,贻事后滋扰之累”[7]899、“实有万难进取之势,或可与贼匪打几次胜仗后,令其畏威服罪,不敢再提银两永远不犯边界,亦完事之一法”[9]418。此处乾隆只为行军以前达成最低战略目标的托底,保证福康安在战前能够按照战争态势自发决定,正如谕旨中所说:“若实有万难进取之势,必不得已亦只可豫作退步,以完此局。想福康安等久历戎行,素娴军旅,亦断不肯坐失事机,特朕思虑所及,诚恐事在两难,临期降旨,谕令遵办,未免缓不济急,关系匪浅,是以豫为指示,使福康安等得有把握至临机应变,当进当退,总在福康安等酌量事机,计出万全也”[9]418—419。从此后的乾隆对进军方略、战略目标等的谕令和态度来看,乾隆还是坚持之前的策略。

(二)红毛国的出现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十六日,孙士毅询问都司严廷良的奏折抵京:“据(严廷良)称,到过廓尔喀地方两次。自济咙出口约走七八日到洋布,往南约走五六日就是红毛国,以外就是西洋。其廓尔喀地面东西约八九百里,南北约七百里,与廓尔喀接壤共有二十余处部落地方都小等语”[7]591。“红毛国”“西洋”等词语的出现,引发乾隆的警觉,他当即指示军机处调查廓尔喀与红毛国之间的关系。军机处第一时间找到在清廷担任画师的传教士贺清泰(Jesuit Louis de Poirot)。通过对贺清泰的询问得知:“我系伊达里亚国人也,在红毛国之西北,彼此不相统属,红毛国与内地贸易系自红毛国由海道直达广东,有四个月路程等语”[7]595。显然,在贺清泰的回复中,并没有清晰地回答出廓尔喀与红毛国之间的关系问题。马世嘉(Matthew W.Mosca)认为:贺清泰的证言并没有明确指出欧洲与欧洲在印度殖民地之间的关系,清廷亦没法从贺清泰的证言中确证加德满都是否在红毛或红毛国的附近,并据此认为,欧洲与尼泊尔之间的关系可能没有引发乾隆过多的关注[10]138—139。

马世嘉的判断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十七日乾隆命令阿桂、和珅向福康安寄去的谕旨中谈到:由于严廷良去过廓尔喀两次,凭借其对廓尔喀的了解,清廷对严廷良的观察和判断选择了相信。尽管在此谕的大部分内容中,乾隆还是一如既往地要求福康安“鼓勇进剿,势如摧枯拉朽,无难一举蒇事荡平贼境”。但自从接到红毛国信息后,乾隆对红毛国是没有很大把握的:“至红毛国,虽距廓尔喀甚近,但与中国素通贸易,谅亦未必帮助廓尔喀,与之通同联络”[7]594。这也可以从其交待福康安“细加访察,得其确实,预为筹划妥办”[7]594的表述中看出端倪。

三、清廷对红毛国的认知及其对战争走势的影响

要想深入探讨红毛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廓尔喀战争这个问题,就需要对18世纪末期乾隆乃至清廷对印度次大陆的认知状况有个清晰的了解。

(一)清廷对红毛国的认知

清早期对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殖民地的了解多来自于与英国贸易密切的东南沿海地区从事贸易的商民及官员,他们对英国的称呼多以音译:红毛,英机黎,英圭黎。其中“红毛”的称呼源自明末清初对荷兰的称呼,后泛指从西洋来中国从事贸易的外国人。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十月,福建浙江总督郭世隆奏称,红毛国英圭黎被风飘至夹板船,请遣回本国。上曰英圭黎船只遭风飘来可悯。著该地方官善加抚恤,酌量资助,给足衣食,乘时发回本国以副朕柔远之意[11]。

成书于雍正八年(1730年)的《海国闻见录》(13)具体参照(清)陈伦炯撰,李长傅校注,陈代光整理的《海国闻见录》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另马世嘉在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一书中以“清帝国的世界视野”为题梳理了中国自古以来对印度次大陆的认知过程,并在“征服新疆与欣都斯坦的出现(1756—1790)”一节中引用《西域总志》一书,认为最早在1770年代就已经意识到欣都斯坦与广东、福建等地的贸易关系,而在“发现披楞:从西藏看英属印度(1790—1800)”一节中引用《海国闻见录》一书,认为最迟至1796年,清廷已经意识到在广州贸易的英国人与加尔各答的披楞事实上是同一群人。具体参见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8485,156.曾详细介绍了英国在印度殖民地的情况:“民呀之东接天竺佛国,民呀之东南远及暹罗,民呀之南临海,民呀之北接哪吗西藏及三马尔丹国……戈什嗒东之沿海地名有三曰纲礁腊,系英机黎埔头……西之沿海地名有二,曰苏喇,曰纲买,皆英机黎埔头,其地俱系红毛置买所建也[12]”。陈伦炯在书中详述了欧洲殖民者在印度次大陆地区所建纲礁腊(孟加拉)、苏喇(苏拉特)、纲买(孟买)等三处殖民地情况,并明确指出英国在印度次大陆的殖民地之北接壤中国西藏。此书后被编入《四库全书》,但这对清廷乃至乾隆有多大的参考价值尚不得而知。而从成书于乾隆元年(1736年)的《浙江通志》中对英国在印度殖民地的介绍就会发现对这一问题认识上的“倒退”:“红毛即英圭黎国,在身毒国西。其人有黑白二种,白贵黑贱,背高准碧眼发黄红色,中土呼为红毛,又呼为鬼子。其国以贸易为务。军需国用皆取给焉。自英圭黎至中国水程数万里,舟行约半年余”。

对英国与印度关系这一问题上认知的“倒退”应从清廷对地理信息的管理进行分析。在19世纪以前的大部分时间里,清廷对地理信息的管控是相当严格的,清廷出于“满汉之防”的考虑,严禁汉族知识分子菁英接触到涉及边疆、军事、防务等关乎大清统治存续的地理信息知识。地理信息只是集中在内廷和最高决策层,《海国闻见录》《浙江通志》等类似的地理信息是直接汇集于清廷中央,不允许在民间流传。因此,与其说《浙江通志》在某些问题上的谬误是“倒退”,倒不如说清廷对地理信息的管控阻碍了地理信息的传播,并影响了清廷对南亚地区乃至世界地缘局势的判断。

(二)对战争走势的影响

清廷在第二次中尼战争中对红毛国的认知这一问题上,《海国闻见录》《浙江通志》等多是从海路上对英国在印度次大陆的殖民活动作出勾画,以乾隆为代表的清廷统治菁英并没有从这样的地理信息中获取半点有用的线索,反而在严廷良已经向清廷报告了廓尔喀与红毛国之间存在的联系时,也只是警觉和怀疑,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两次中尼战争时,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绘就的《乾隆内府舆图》(亦称《乾隆十三排图》)肯定是乾隆重要的地图参考资料,在此舆图中,印度次大陆被清晰地标注在西藏以南。马世嘉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海疆陆疆一体化的认知没有具化为整体性的战略措施,并从清廷人为地制造地理信息交流的障碍、分而治之的驭边政策、重要的地理学知识在不同朝代被遗忘[10]305—310等三个方面进行分析。马世嘉的分析较好地解释了清廷在海疆领域对英国与印度、西藏地方关系的了解为何对廓尔喀战争毫无帮助。但是对红毛国的警觉还是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乾隆的战略判断,在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二十日乾隆命令阿桂、和珅寄给福康安的谕旨中,乾隆在交待福康安到藏后查明廓尔喀启衅缘由、坚持“直捣巢穴、一举荡平”的既定战略目标的同时,再三嘱托福康安:“自洋布往南就是红毛国,红毛国以外就是西洋,其与廓尔喀接壤共有二十余处部落等语。将来福康安剿灭廓尔喀之后,若竟将其土地隶入版图,则该处仍与外番毗连,道路愈远,设使再滋事端,更难办理”[7]604。

尽管乾隆、福康安等朝廷高层对红毛国与英属印度之间的关系问题有着比较模糊的认知,认为二者之间可能存在联系,但又不能加以确定。但朝廷上下对红毛国的忌惮还是让乾隆在战略选择问题上作出了重大的让步和调整:“巴勒布自必争先效命,既可去贼羽翼,又可为我所用,而伊等于荡析之后,得以复还故土,更必感激恩施永矢恭顺,作我藩篱,于剿捕贼匪,抚辑边境之道,更属两有裨益”[7]606。从乾隆的战略部署来看,考虑到红毛国就在廓尔喀以南,考虑到廓尔喀周边的部落问题,乾隆不再坚持将廓尔喀纳入大清版图,而是将其分封给旧的巴勒布三部,以作清朝的藩篱。在排除其他可能性的情况下,可以认定红毛国这一因素是乾隆在战争中后期迅速同意廓尔喀求和的重要考量依据。

(三)廓尔喀求和及战争的结束

攻下聂拉木、克复济咙、拿下中尼边境的热索桥后,清军继续沿着吉隆藏布进攻,先后拿下协布鲁(Syapruk)(五月二十四日,1792年7月12日)、东觉(Dhunchay)(六月六日,1792年7月24日)、雍鸦(Ramchya)(六月十七日,1792年8月4日),面对清军的压力,六月十五日(1792年8月2日),廓尔喀方面释放了王刚、第巴塘迈、丹津班珠尔的侍从多尔济诺尔布、塘迈的侍从果畿等四人,并致信福康安求和,面对廓尔喀的求和,福康安提出近乎苛刻的条件。在明知廓尔喀方面不会同意的情况下,福康安继续向前进军,攻下木城石卡,并在堆补木山下的帕朗古地方与廓军展开激战,廓尔喀又提出求和。七月八日(1792年8月24日),廓尔喀方面致信福康安,答应了福康安所提条件中的四条,拉纳·巴哈杜尔·沙阿和巴哈杜尔·沙阿两人不敢来大营求和。八月八日(1792年9月23日),廓尔喀遣大头人第乌达特塔巴等四人,带着禀文及呈献皇帝的表文,请求再度归诚清廷,并承诺向清廷五年一贡。八月十九日(1792年10月4日),廓尔喀王子再向福康安具禀:廓尔喀永远遵奉约束,不敢丝毫滋事。不但西藏许银之语不敢再提一字,即如济咙向来有给予鹰马之例,亦永远不敢索取……从前私立合同内所写扎木归给廓尔喀之语,实属不知分量,今情愿仍属西藏[9]637。

在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乾隆和福康安的往来奏折中,乾隆仍寄希望于福康安能坚持“著传谕福康安如已捣穴擒渠,固属上策,否则能令拉特纳巴都尔巴都尔萨野亲自来营,福康安带同进京亦属中策,倘其遣头人如玛木萨野等来军营,福康安亦即送京办理受降一法”[7]1427的战略目标。福康安自不敢懈怠,亦表示要“整顿兵力,另图进取”[6]753,但乾隆在此封奏折上朱批:“天气已凉,恐致雪阻,凯旋为是。余有旨”[6]753。随后,在内阁奉乾隆旨意发给福康安的信中:“奉上谕,接到拉特纳巴都尔来禀,自行认罪。著福康安等即传朕旨,赦其前罪,准令纳表进贡。福康安等亦即撤兵回至内地”[7]1497。此后,乾隆开始就尼泊尔投降、和谈等事宜作出相关指示,至此战争结束,中尼双方进入和谈阶段并着重商讨廓尔喀朝贡清廷相关事宜。

四、结语

早在福康安进军廓尔喀之前,就以“分贼势”为由,檄令“布鲁克巴、作木朗、披楞三处部落,发兵攻贼”,但直到战争结束以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二月间,福康安才收到了之前所发给披楞檄谕的回函。福康安向乾隆汇报称:“该部长接到臣福康安前檄十分恭顺,仰见我皇上声威远播海宇向风之盛……深知感畏圣主恩威,辞意极为诚恳,即其戒饬廓尔喀之语,亦颇能知大体”[9]760。福康安在回给披楞的信中除了说明清军已经打败廓尔喀之外,并交待披楞不用派人前来说和。尽管福康安进藏之前曾任两广总督,并常与在广州贸易的英国人打交道,战争期间乾隆、福康安也多次收到关于廓尔喀南界红毛国的情报,披楞在之后给福康安的回信中也提到了其常在广州贸易,但是福康安只认为“该处番民既在广东贸易,想来即系西洋相近地方……未知有噶里噶达部落,或系称名偶异,亦未可定”[9]760。

但就在福康安处理完战后事宜回到北京之后,时值马嘎尔尼使华,红毛国—披楞—英属印度关系再次引发乾隆、福康安等人的强烈关注。在马嘎尔尼使团刚刚登陆天津的时候,负责接待马嘎尔尼的天津道道员乔人杰和天津镇通州协副将王文雄便向其询问“英国军队是否在(第二次中尼战争)中对廓尔喀予以协助”(14)Macartney,journal,325-31,转引自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149.,尽管马嘎尔尼在不了解战争的情况下就对此问题予以否认。在马嘎尔尼使团离京之际,乾隆命军机处提审尼泊尔俘虏噶勒塔则西:披楞并非部落名号。我们廓尔喀临近有噶里噶达地方,其人最为强横暴虐,人皆怨恨,称为披楞,犹言恶人……此次进贡之英吉利人状貌服饰与噶里噶达相仿,大约噶里噶达即系英吉利(1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17册)》,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560—561页,李晨升在《“披楞”考——1840年以前中国对英国在喜马拉雅山地区活动的反应》一文中对此篇档案亦有述及。。尽管马嘎尔尼一直以为英国东印度公司介入第二次中尼战争直接导致了其使华任务失败(16)关于此问题的研究参照柳岳武:《“隔膜”与“猜忌”——“第二次中尼战争”与马嘎尔尼访华失败关系考》,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147—154;梁俊艳:《英国与中国西藏1744—1904》,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168页;李晨升:《“披楞”考——1840年以前中国对英国在喜马拉雅山地区活动的反应》,选自罗贤佑编:《历史与民族:中国边疆的政治、社会与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但清廷显然更加关注红毛国—英属印度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清廷也在提审尼泊尔俘虏的报告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两年后,在乾隆帝与乔治三世之间的信件往来中再次印证了清廷对这一问题的判断。

虽然红毛国—英属印度关系问题在乾隆朝时已经在朝廷上下达成共识,但在嘉庆、道光年间在印度次大陆再次遇到英国人时,对于“披楞”的认知仍一脸茫然,马世嘉将此问题归结为清廷在前现代边疆政策下对地理信息加工处理的不足,并认为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由前现代的边疆政策走向近现代的外交政策,这一问题便逐步得到化解。马世嘉对以“边疆与外交”为视角分析此问题,但在清廷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其实是对陆疆与海疆的争论,这一争论不仅在18世纪末期存在,而且一直贯穿了清中后期(17)关于此问题的研究参照王柯:《国际政治视野下的“新疆建省”》,载《二十一世纪》2007年第1期,总第99期,第40—53页。。

海疆与陆疆争论的背后是清廷自18世纪以来面对自己业已熟知的内亚世界与完全陌生的西方世界时的纠结心态。一方面,在内亚世界体系内,清沿袭着中国自古以来的做法,将其整合进朝贡体系之中;另一方面,面对西方世界自海疆而来的挑战,传统的朝贡体系不仅无法将其纳入,而且西方殖民国家对海疆的不断挑战使得清廷的统治者开始怀疑朝贡体系背后的“天下”是否是世界本来的面貌。当乾隆接到在尼泊尔以南有红毛国的情报时,在他脑海中一定会浮现出很大的疑问:在海疆上带来挑战的殖民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陆地边疆上呢?而乾隆也深知这一挑战是传统的朝贡体系无法应对的,因此不管是在第二次中尼战争中的战略抉择抑或是战后的马嘎尔尼使团使华,乾隆皇帝都愿意采取一种设置屏障的方式来避免两大体系之间的直接冲突:在第二次中尼战争中,乾隆皇帝默认了廓尔喀作为尼泊尔统治力量而继续存在,以建立起帝国与红毛国之间的藩篱;这也是马嘎尔尼使华时乾隆对使团态度前后迥异的原因所在。在马嘎尔尼使华后,乾隆送使方针与抚夷制英政策[13]的确定也进一步表明,在中英交往之中,乾隆更愿意在无形中设立起双方交往的屏障,以保全朝贡体系,以保全自己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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