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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藏大臣温宗尧筹藏试探

2020-12-01康欣平

西藏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臣西藏

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陕西 咸阳 712082)

有关驻藏大臣温宗尧的研究极少(1)仅有研究为笔者拙文《1910年两位驻藏大臣联豫、温宗尧在治藏思路上的分歧与清廷之裁决》,载《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已有的研究,没有对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筹藏的思想与行为全面地梳理与分析。本文拟对此方面进一步探究,既希冀对驻藏大臣个案的研究有一些丰富与深化,又期有助于了解清末中央政府治藏政策变化中的不同面相。

一、温宗尧其人及其被任命为驻藏帮办大臣的原因

温宗尧(1876—1947年),广东新宁(今台山)人,光绪八年(1882年),入香港官立中央书院(后更名皇仁书院)读书。光绪十八年(1892年),与杨衢云、谢缵泰等16人在香港发起成立“辅仁文社”。温宗尧从皇仁书院毕业后,留学美国。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正月,孙中山在香港设兴中会总机关乾亨行,将“辅仁文社”并入,温宗尧自动成为兴中会会员。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任天津北洋大学堂教习,后返回香港担任皇仁书院英文教员,因精通中、英文,担任改定英国通商条约委员冯克伊的书记。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唐才常成立“自立会”,又组织“自立军”,准备在湖北、湖南等地起事。温宗尧由学生黎科介绍,任唐才常“自立军”驻沪外交代表。秦力山因“自立军”在安徽安庆起事失败,逃亡至上海,温宗尧闻讯,嘱托门生王宠惠将秦藏匿于南洋公学。其后,温宗尧历任两广洋务局局长、广东电话局总办、广东将弁学堂总办、江苏候补道等职。光绪三十年(1904年),随唐绍仪赴印度,与英国商谈藏约。次年,温宗尧由印度返回,入两广总督岑春煊幕府,负责对外交涉事宜[1]。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二月初四日,赵尔丰被任命为驻藏办事大臣。随后,他上奏折举荐温宗尧赴藏任职,承担交涉事务:

查有广东在籍候补道温宗尧,早岁肄业香港华汉学堂,精谙法律,历在津沪充膺教员律师,众论交推,尤为外人钦服。并经前任两广督臣岑春煊,现任两广督臣张人骏,先后委办洋务。凡遇繁难事件,牵涉国际,无不洞研微察,热心毅力。机牙四应,卒就范围。尔丰夙闻该员志虑安纯,器识闳远,实为方今中国办理交涉,不可多得卓绝表异之才,为兹朝廷注念西陲,力筹绥固,若得该员赴藏襄赞,必能多所干济,争胜无形。[2]

赵尔丰的举荐得到朝廷的回应。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清廷下旨:“赏江苏候补道温宗尧副都统衔,为驻藏帮办大臣。”[3]843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十一日,清廷又下旨:“电寄赵尔丰,电悉,著温宗尧改由海道迅即赴藏。”[3]851

时任驻藏办事大臣联豫,对清廷任命温宗尧为驻藏帮办大臣似为不满。《宣统政纪》记载:“又谕电寄联豫,电奏悉,西藏地方紧要,正当整顿之际,温宗尧向来办事妥慎,熟悉边务情形,未便遽易生手。温宗尧著百日孝满后,作为署任,仍驰赴西藏帮办一切事务。尚其勉图报称,毋得固辞。”[4]291—292由“未便遽易生手”语来看,联豫对朝廷任命温宗尧有不同看法。

有关温宗尧在驻藏帮办大臣任上的作为,详见后文。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各省纷起响应。11月20日,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议议决承认武昌为民国中央军政府,以鄂军都督执行中央政务,伍廷芳、温宗尧分别任民国外交总、副长。12月18日,民国代表伍廷芳与袁内阁全权代表唐绍仪在上海英租界市政厅召开南北议和首次会议,温宗尧等人为议和参赞。1912年1月3日,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任命温宗尧任议和参赞,10日,又任温宗尧为上海通商交涉使。1915年冬,袁世凯复辟帝制,讨袁护国军兴。1916年5月,在广东肇庆成立两广护国军都司令部,岑春煊为都司令,梁启超为都参谋,温宗尧任都司令部外交局长。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日战争开始,12月南京陷入日寇之手。此时日寇和汉奸谋划在南京成立伪中央政府,拟拉唐绍仪任傀儡政府的首脑。日本特务机关指使温宗尧做唐绍仪的工作,温宗尧的劝说被唐绍仪予以拒绝。1938年3月30日,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成立,温宗尧出任伪立法院院长,投敌附逆,堕落为汉奸。1940年3月30日,汪伪国民政府成立于南京,温宗尧继续出任伪司法院院长。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6日,汪伪国民政府宣布解散。9月28日,温宗尧被逮捕,先囚禁于上海军统看守所“楚园”,后解往南京老虎桥监狱。1946年7月6日,温宗尧被判处无期徒刑,翌年死于狱中[5]。

二、温宗尧在驻藏大臣任上的作为及其被开缺

温宗尧于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一日到达拉萨,初四日从联豫接手驻藏帮办大臣印。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温宗尧上奏清廷,对西藏开埠提出建议:“查开埠设关,本属一事,然该三埠商务一时难期兴旺,奴才宗尧身经其地,目睹居民萧索,出入货物必不足弥税关之用,未免徒耗经费……奴才公同商酌,拟请旨下总税司,其江孜噶大克两处,暂作为分卡,查验委员归亚东税司总理分派。如此办理,即使暂不收税,而费款有限,主权可保,庶将来操纵亦可自如。”[6]1505此奏折收于吴丰培所辑《清代藏事奏牍·联豫驻藏奏稿》之中,《清代藏事奏牍》中没有温宗尧奏稿专卷。此奏折的内容说明,温宗尧作为驻藏帮办大臣,主要职能在开埠与对外交涉上。然而,驻藏大臣温宗尧被时人所知的,却是在西藏内政的处理上。

温宗尧在驻藏帮办大臣任上所做最重大的一件事,就是与十三世达赖喇嘛达成川军入藏后的七条协议。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十二日,温宗尧向军机处致电汇报此事:

达赖自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归藏以来,联豫与宗尧只于迎接时见面一次,嗣屡次约会,均以无暇推辞。迨藏兵于江达、堆达等处迭次败退,达赖知难抗拒,始知畏惧。初二日,约宗尧于布达拉山相见,宗尧允其所请四事。列下:一、汉兵到藏,将来酌派各处保护地方。二、汉兵决不损坏寺观伤害喇嘛。三、诸事均和平办理。四、达赖固有教权决不侵夺。

达赖亦允宗尧三事。列下:一、遵旨不阻汉兵进藏,立将调集之番兵一律遣散归农。二、达赖此次进京陛见,渥荷殊封异数,锡赉骈番。今既归藏,应咨请驻藏大臣据情代奏,叩谢天恩。三、办事大臣联(豫),应照常尊重,一切供应照章规复。

达赖称口说无凭,请彼此对换公文,互照信守。[7]687—688

作为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私自与西藏地方统治者谈判达成七条协议,没有经过驻藏办事大臣联豫的同意以及清廷的授权,此举实则不合清朝体制。但是,考虑到联豫在川军入藏前的艰难处境,“初朝命四川派兵一千进藏,藏人疑惧,要求奏阻不得请,则征调番兵分布要隘,扬言围钦署屠汉民。既而江达屯粮复为番人所毁,加以联豫平日措施不当、尤失众心,故藏众专与为难,停其供给,罗列罪状十九款,至温大臣处控告”[8],温宗尧与西藏地方统治者谈判达成七条协议的举动亦具有一定“担当”。这也说明,从温宗尧的角度来看,处理好与西藏地方统治者的关系十分重要,“谈判”、协商是他应有的行动。

温宗尧回署后将七条协议拿给联豫看,联对七条有不同看法。温宗尧如此描述他与联豫的分歧:“宗尧回署晤商,联豫不旨会衔,并删去‘和平办理’一条。宗尧不得已,旋即单衔译咨达赖以安其心。”[7]688联豫对此七条的看法:“查正月初二日午后该已革达赖与(邦)[帮]办大臣温宗尧会晤,议立条约。奴才以全藏为我属地,向无立约之例,因与温宗尧谈及,将其约内之和平办理四字,改为秉公持平办理,由温宗尧单衔印发。”[9]110对比温宗尧与联豫对此事的说法,两人都提及对“和平办理”一条有分歧,不过温说联豫要求删去,联则称是将“和平办理”四字改为“秉公持平办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联豫称“全藏为我属地,向无立约之例”,这是联豫对七条协议的立场和态度,温宗尧没有提及。笔者以为,联豫的说法似乎更为详细和可信,这是因为联豫对国家在西藏拥有主权的意识清晰而强烈。早在宣统元年(1909年)九月十四日,他在奏折中认为清朝统治西藏“立制极为周备”,而鸦片战争后驻藏大臣琦善“以兵权财政,尽付之番官,而事日以坏”[9]93。他还指责张荫棠在查办藏事时,有令藏人自己筹饷练兵的主张,认为此说为“轻弃主权”[4]463。

清廷起初支持温七条,宣统二年正月十四日电寄联豫、温宗尧谕旨称:“该大臣等仍遵前旨,设法迅速追回,按照昨日电谕办法,并温宗尧与达赖所拟七条,签定遵守,妥为安置,总以维持黄教,安抚番民为宗旨。”[10]537然而,十四日军机处随后发出的另一封电报道:“本日电旨当奉到。温大臣十二日电内所云‘和平办理’一条,如经联大臣删去,即按六条办理。枢。”[7]697实际上否决“和平办理”一条,赞同联豫的看法。

温宗尧任驻藏帮办大臣与赵尔丰的举荐有很大关系。当温宗尧与西藏地方统治者达成七条协议后,得知内情的赵尔丰兄长——时任四川总督的赵尔巽,立即致电军机处称:“惟近据赵尔丰闻,温大臣在粤办理外交,操守难信,啧有烦言。正与尔巽从事调查,未及陈奏。适观该大臣此奏,处处为达赖曲说,意似忘其前此悖逆情状者然。抑知此次川兵入藏,如不能沿途战胜,不独联大臣已断接济,必遭意外;即温大臣亦未必安然无恙。此岂可以操切责联大臣耶?且藏事吃紧,正应和衷商办,如有为难之事,亦应先行奏陈,乃该大臣辄背联大臣往与达赖立约,及与联大臣意见不和,又不先行奏请,辄以单衔译咨,故示见好藏番,居心尤不可问。”[7]690由以上电文内容可知,赵尔巽对温宗尧在藏行为十分不满;同时说他与其弟正在调查温的“操守”,为日后朝廷可能的责罚留有余地。与此同时,赵尔巽将所知温宗尧在藏行径电告赵尔丰,赵尔丰立即电复其兄道:“弟之进藏,亦因联、温问题,前电已有及。否则,查亦未能得实,深悉轻听,误举匪人,检举是正办。亦筹及若果勾藏卖联,则罪不容诛,当具实严劾。”[10]537由赵尔丰的反应来看,对温宗尧在藏的做法极为不满。

当时有报纸对此事评论道:“自藏事起,人言啧啧,咸谓温宗尧实酿成之,而不知其伺事。近始知大兵入藏之先,温先与达赖立一契约,第一条即为官军入藏秋毫无犯云云,果为安抚藏民起见,自当用告示宣布,岂有与达赖定约之理耶!宜其败矣。”[11]

温宗尧在驻藏帮办大臣任上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为力劝联豫立即派兵阻止达赖向西出走。此事牵涉到温宗尧对入藏新军最初行为及达赖出走的看法。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十二日,温宗尧向清廷汇报此事过程道:

达赖此次私逃,宗尧初四日早据巡查兵丁周世枚探报:“达赖传集马队,预备私逃。”宗尧闻信甚急,庚即面见联豫,商劝派兵驻扎曲水,阻其西往之路。不听,宗尧力请,则以无要员可派为辞。宗尧举卫队管带王久敬,答言:“署中事繁须王经理”。请派马队管带张鸿升,新军第一标第一营管带谢国梁,则谓:“张甫解征鞍,未便前往;谢少阅历,恐不胜任。”延至傍晚,宗尧又接廓尔喀驻藏甲必丹禀报:“达赖已于下午私逃。”联豫闻宗尧报信后,夜半始照派王、张、谢三营带率兵分路追截,至今数日,杳无消息。查达赖私逃之故,系因初三日有管带张鸿升,率川兵马队四十名抵藏,联豫派其卫队数十人及新军一队出为先导。既到拉萨,藏人并未抗拒,马队亦守纪律,惟派出之新军中有一人放枪,击毙藏人一名。达赖闻川兵入藏,时值攒招喇嘛众多,恐滋事端,派一台吉到街上弹压。卫队以其不下马让避,以刺刀推之落马,掠去其翎顶,珍珠耳堕,刺伤其臂,拿送联豫。联豫略加讯问,即将该台吉释放。惟达赖闻耗,恐祸及己身,仓惶失措,即传集公所,开大会议,众情疑惧,决计私逃。[7]686—687

由以上温宗尧的叙述可知,温主张对从拉萨出走的十三世达赖立即进行阻止,而时任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不听,没有迅速采取行动。温认为,达赖的出走与入藏新军的不当行为和联豫袒护有关。对于宣统二年正月初三日入藏新军的行为,联豫在十三世达赖出走后的一份奏折中道:“本年正月初三日我军马兵数十名抵藏,奴才派卫队前往迎护,其时马队押有生擒番兵十余名,行至孟公桥,番兵见我兵人数无多。尚敢前来抢劫,当经格毙一人,嗣行至二桅杆地方,番兵开枪伤卫队兵丁左骨,我兵遂亦还击,此外未戮一人。其生擒番兵,经奴才亲讯后,一律取保开释。”[6]1537由联豫叙述来看,正月初三日入藏新军的行为没有不妥之处,是藏兵的“挑衅”引发新军的还击。由此可见,温宗尧与联豫在入藏新军正月初三日行为解释上是有分歧的。温宗尧的观点是入藏新军的行为造成达赖恐慌及出走,显然他对达赖的感受和反应十分看重,而联豫似乎对此并不顾忌。当十三世达赖出走的消息传来,温宗尧的反应是立即派人阻止,这也说明他认为在西藏治理中达赖扮演重要角色,一旦缺位会破坏西藏地方政教结构的稳定。而联豫在此事上显得迟钝,没有迅速反应过来。

对于温宗尧与驻藏办事大臣联豫的分歧,宣统二年正月十七日清廷做出裁决:“将达赖革去名号,温宗尧开缺赴川。所有藏中一切善后事宜,即责成联豫悉心经理。”[4]540清廷支持联豫,开缺了温宗尧的驻藏帮办大臣之职[12]。

三、对温宗尧《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的分析

《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2)本文所录温宗尧《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的文本来自《东方杂志》刊载1910年第7卷第9期,《东方杂志》该奏折全名为《前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附英国蓝皮书译稿)》。为温宗尧卸任驻藏帮办大臣后,经由当时暂署四川提督的黄忠浩(3)宣统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清廷电寄四川总督赵尔巽传知在成都的温宗尧“毋庸来京陛见”(《清实录·宣统政纪》,“宣统二年五月乙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48页),温宗尧此折末尾称“借用四川军门印信,咨请代奏”,从1910年4月28日起黄忠浩暂署四川提督(参见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99页)。由以上推断,温宗尧此折为黄忠浩代奏。代奏清廷的。该折虽为温宗尧卸任驻藏帮办大臣后所写,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于清廷如何在国际时局下治藏的问题,却是在他任上就开始收集材料进行探究的。因此可以说,此折是温宗尧筹藏思想的一个集中体现。

温宗尧在这封奏折开头道:“伏念宗尧上叨恩命,驻藏十四阅月,祗以智力浅薄,曾毫无发可为报称之事,惟于藏事向少讲求。奉命之日,乃急采购英国二十年来蓝皮全书,详考该国与西藏历来交涉之事实及其之政策。审其用意,委曲阴鸷,多为世人所不及知,复察藏人对英之情形,乃知中国今日治藏,实处极艰难极危险之地,而亦未始无可希望恢复之机。宗尧既有知见,何敢缄默。”这说明温宗尧十分关注英国对中国西藏的政策,他从阅读英国“蓝皮全书”寻求治藏之策。并得出以下判断:

盖今日之论藏事者,皆曰英俄当防闲之也,皆曰英俄皆当干涉我也……宗尧证以英国蓝皮书所载之事实……窃谓自我言之,则英俄诚皆外患,皆当防闲。而自英俄言之,则防英者俄,防俄者英,彼两雄者各不相容,即各自为防闲,即各有所忌惮。中国但当利用英俄之各自为防闲,而连趁此各有所忌惮之时,急起直追,整理西藏之内政,恢复在藏之主权。与其分精力以防闲英俄,不如并精力以治理西藏,此非宗尧之言也,观于蓝皮书所载一千九百零三年二月十一号、二月十八号及四月八号,即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十四、二十一,三月十一等日。英外部大臣三次致驻俄英使之文,内述与驻英俄使之辩论,俄使既申明英在西藏行事,俄国即须设法保护俄国之权利。又申明西藏之局,如一旦大有更改,则俄国或须设法以保全在亚洲之权利。又申明俄国勿论如何,总以不干预藏事为政策,但或为势所逼,须在别处另筹对待之方。英外务部既申明英国无政治之阴谋、无霸占西藏土地之意,又申明俄若在西藏有所举动,则英之举动,不特不让于俄之举动,抑且过之。俄若派兵进藏,英必效之,所派之兵力,必较俄为厚。又申明英国因见中国政府一则用延宕之手段,一则对于西藏只有微弱之权力,故起而直接自为筹策。以上云云,皆为秘密紧要之文件。英俄对藏之政策,及其各相防闲,各相要约证明之意,皆昭然若揭。英俄既各有所忌,而各交示其不敢妄动之意。英则直宣布其不得已而妄动之意,乃由中国手段延宕、权力微弱所致。由是观之,中国不惟不必防闲英俄,即英俄亦无防闲中国之意。不惟此也,假使中国能增加治理西藏之权力,彼英俄者方且欢迎赞助,若恐不及。此无他,盖至于中国实在不能保有西藏之一日,彼西藏者又无独立之资格而必有所属,属英则大有害于俄之中亚西细亚方面,属俄则大有害于英之印度方面。至于其时,英俄必将出死力以竞一得,其不得者,必不自让,必于西藏之外,别有所取偿。至其终极,不惟破坏英俄之交际,且将扰乱世界之平和,若是者皆英俄所至不愿。然则中国果能变延宕之手段为迅速,变微弱之势力为强大,既以自保西藏之领土,且以兼保英俄之平和。论者所谓我当防闲英俄者,乃不必之争。其谓英俄皆当干涉我者,则相反之事也。[13]103—104

温宗尧的判断概括起来讲,英俄两国对西藏地方的争夺形成制衡形势,中国若能迅速改变治理西藏手段,就能维护国家主权。从上引文来看,温氏英俄互相制衡观点,得自于“蓝皮书所载一千九百零三年二月十一号、二月十八号及四月八号”。值得注意的是,温宗尧此上奏的时间是宣统二年(1910年),当时距离1907年8月31日《英俄协约》签署已经两年有余。《英俄协约》包含所谓《西藏协定》,声称“俄国政府和英国政府承认中国对西藏之宗主权”[14]。《西藏协定》中将中国在西藏的主权篡改为“宗主权”,使英国的企图“得逞”,但亦要看到它是英俄两大帝国博弈的结果,暂时避免英俄在西藏地方争夺的激烈化。从温宗尧的奏折以及所附蓝皮书的翻译文本来看,他似乎不知道有1907年《英俄协约》的存在(4)温宗尧在此折中不但没有提及1907年的《英俄协约》,而且折中还有“尤不能保英俄之不别为权利互换之协约”之语,这表明他没有得到《英俄协约》签订的信息。。

在奏折中,温宗尧对当时西藏社会如此分析道:

至谓藏人之意,已不属我而有专属。宗尧在藏逾年,朝夕栗栗,注意此事。盖藏人凡分三级,一曰僧俗官吏,一曰喇嘛,一曰百姓。官吏则各不自量,咸有独立自雄之心。至于不得逞,则又俯首帖耳以听。向者英兵之入藏,即其官吏之崛强背约所致,英兵一来,其崛强又恭顺矣。比年番官之对驻藏大臣,甚不谨矣,川军至则已改观,达赖革则群屏息矣。喇嘛则迷信佛教,俄即因其迷信,故为隆重佛教以诱之。光绪二十七年、宣统元年,达赖两次派遣喇嘛赴俄,俄皇召见,礼遇至渥,凡此皆以牢笼喇嘛。故就喇嘛一种而论,向俄之心较热。至于百姓,则蠢然无所知识。英之减费退兵,不派政治代表,纯取阴柔平和手段,所为牢笼西藏百姓,收拾人心之方法,盖已极力尽致。西藏百姓又不能不受其牢笼,而忘英兵入藏之当怨。由靖西至帕克里、春丕一带之民,以英兵驻扎之久,相遇之厚,无不移怨而感。三级人之性情,向背若此。再考西藏之政体,则纯全极端之专制。官吏之命令,虽至暴虐,无敢违者,喇嘛百姓无不仰官吏之鼻息而听其号令。喇嘛向俄,百姓向英。[13]104—105

温以上所讲藏人人心被英俄两国所吸引,虽有一定现象与事实存在,但夸张、危言耸听成分更大。十三世达赖第二次出走向西逃往英印控制区,“喇嘛向俄”说法被戳破;而“百姓向英”更是以点代面,恶意揣测成分很大。

温宗尧在奏折中提出自己的治藏思路:

中国但能增长权力,制其官吏,则向俄向英,皆归无效。但使事实属我,即不必更究其意念之谁属也。夫论者之谓事机危急,无可挽救者,乃以英俄之当防闲而避其干涉,且不知藏人之意何属,故觉无往而非荆棘也。今则英俄内容之政策如此,既不必防闲,且不致干涉,不惟有法挽救,其法且非甚难……我若仍前因循,再过数年,无所振作,则此数年之中,既不能保藏人之不全体受其牢笼,尤不能保英俄之不别为权利互换之协约,不幸而有此变,乃真无可挽救矣。故就今日中国治藏而论,实大有可为之机,但须迅速敏活,急起直追,而后可为,且需分别表里,善为操纵。在内之计划,则当兼程并进,不可无一日千里之心。在外之形迹,则当镇静和平,不可无应付弥缝之术。不必遽改西藏之地为行省,而不可不以治行省之道治之;不必强西藏之俗同汉民,而不可不以爱汉民之心爱之。施政之目虽繁,宏纲亦祇二事,宜宣威者不可假借,宜布德者不妨煦育。先定宗旨,而后合内外上下之力,贯彻实行[13]105。

由以上所引,笔者认为温宗尧治藏的核心思路,即他所言“不必遽改西藏之地为行省,而不可不以治行省之道治之;不必强西藏之俗同汉民,而不可不以爱汉民之心爱之”。因此,可以说温宗尧治藏思路实质是追求西藏与内地的一体化。温宗尧还认为,在西藏施政有两“宏纲”,即“宜宣威者不可假借,宜布德者不妨煦育”。这也就是恩威并用,在次序上温将“威”放在“恩”(即布德)之先。

就当时具体治藏政策,温宗尧在奏折末尾向清廷建议:

愚管所及,则达赖既革,似当以呼图克图分任藏事,利用转世迷信之愚,从此永废达赖之制。番官向无固结之意,上无达赖,则各求树帜。英俄虽欲结网,适以养成角力均权之势。眼前大事,似莫急于此者。此外练兵、兴学、开矿、垦荒、通商、殖民诸政,则当因时审力、循序进行,而非宗尧之愚所能悬筹妄拟者。[13]106

温宗尧认为:藏传佛教的最高领袖十三世达赖既然已经被朝廷革去名号,不如以众多呼图克图分担西藏事务,从而永远废除达赖之制,这样做的好处是将西藏分而治之,即便英俄欲从外拉拢渗透,也会因“均权之势”而棘手。在温宗尧看来,永废达赖之制、以呼图克图分任藏事,为当时清朝中央政府治藏最紧要最重要的事情;其他如练兵、兴学、开矿、垦荒、通商等藏务,则可因时审力、循序进行。十三世达赖出走大吉岭后,清廷曾下令另选达赖,此事时任驻藏办事大臣联豫认为“实难从速”[6]1541。温宗尧对于朝廷“另选达赖”事应有风闻,而他的“永废达赖之制”也实有所指。

温宗尧《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对于当时清中央政府治藏策略产生何种具体影响,我们很难得知。不过,《宣统政纪》记载了清中央政府对温宗尧此奏折的处理:“得旨,密交外务部知道。”同时,《宣统政纪》收录了温宗尧这封奏折简略本:

又代奏开缺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密陈西藏情形。今之论藏事者,皆曰英俄皆当防闲也,英俄皆干涉我也,藏人意已不属我而有专属也,事机危急无可挽救也。臣窃谓自我言之,则英俄皆当防闲。自英俄言之,则防英者俄,防俄者英。中国当趁此各有忌惮之时,急整理西藏内政恢复主权。观近日英外部大臣三次致驻俄英使之文、所述两国申论之语,则中国不必防闲英俄,即英俄亦无防闲中国之意。假使中国能增加治理西藏之权力,则英俄方且赞助不遑……中国但能增长权力,制其官吏,则向俄向英,皆归无效。臣谓不患其不属我者此也。至论事机,诚危急矣,而英俄既不事防闲干涉,则挽救正可及时。英之不惜委曲牢笼者,何尝须臾忘西藏哉,特不欲操之过急,且恐招俄之忌耳。我若仍前因循,既不能保藏人之受其牢笼,尤不保英俄之别谋权利。故今日中国治藏须分别表里,善为操纵。不必遽改为行省,当以治行省之道治之;不必强同于汉民,而当以爱汉民之心爱之。宣威布德,较蒙古诸藩为易。臣愚以为达赖既革,当以呼图克图分任藏事,利用转世迷信之愚,永废达赖之制,则番官各自树帜,而英俄无从牢笼,事莫急于此者。此外练兵、兴学、开矿、垦荒、通商、殖民诸政,则又当循序进行者矣[4]709—710。

温宗尧的《咨请川督代奏维持西藏大局折》在上奏后不久,在当年的《东方杂志》《国风报》等报刊就登载出来。《东方杂志》在近代中国知识界影响巨大,而《国风报》为梁启超所主办,是当时改良派的主要舆论工具。可以说,温宗尧此折所反映的治藏思想与策略,在当时中国有一定的传播。

四、结语

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在西藏任职只有一年两个月,他在筹藏策略方面与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产生较大分歧。温宗尧筹藏最令人注目的行动,是与西藏地方上层统治者谈判,并达成七条协议。此行为说明,他重视通过“协商”来弥补中央与地方的分歧。由于没有征得驻藏办事大臣的事先同意及清廷的授权,谈判达成的七条协定,最终不被驻藏办事大臣联豫及清中央政府认可。举荐温宗尧任驻藏帮办大臣的赵尔丰及其兄赵尔巽,对温的这一举动亦十分不满。

宣统二年正月十三世达赖出走拉萨,得知消息的温宗尧建议联豫立即采取行动进行阻拦,而联豫在此事上反应迟钝,最终导致达赖逃亡印度。温宗尧此举说明,虽然他重视与西藏地方统治者的沟通与协商,可是一旦西藏地方统治者要破坏地方政教架构的稳定,他还有强硬的一面。

温宗尧在被撤职后所上的奏折,对当时西藏地方所面临的英、俄两国威胁与侵略的形势,均有相当准确的分析与判断,这与他关注英俄对西藏地方博弈情形及通晓外交有密切关系。此折提出的“永废达赖之制”建议,清中央政府态度并不明确。宣统二年九月,清廷派出罗长裿赴印度,欲劝回出走的革掉名号的达赖,没有成功。此后直至清朝灭亡,清中央政府没有恢复出走达赖的名号以及另选达赖转世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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