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北伐不攻庐州之谜发微
——兼论唐末庐州地位的提升
2020-12-01屈蓉蓉
屈蓉蓉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黄巢起义是唐朝末年的重大事件,学术界对这一事件的研究已取得了不少成果[1],但对黄巢起义与唐末藩镇格局等问题的研究仍较薄弱,需要继续探讨。如《旧唐书·郑綮传》载:“黄巢自岭表还,经淮剽掠,綮移黄巢文牒,请不犯君界,巢笑而从之,一郡独不被寇。天子嘉之,赐绯鱼袋。”[2]4662庐州位于江淮之间,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北向可以争胜于中原,南向则扼江南之吭而抵其背矣[3]1270。黄巢起义南征北战攻城不计其数,为何唯独不攻庐州?郑天挺先生指出“此事最趣,应分析其故”[4]。遗憾的是,目前对黄巢不攻庐州一事尚无专题讨论。本文试从这一事件的主体入手,分析个中缘由,进而探讨唐代庐州地位的转变情况,一窥唐末藩镇割据下地方州郡的地位变化。
一、黄巢北伐之际庐州面临的形势
黄巢自乾符二年(875)响应王仙芝起义后,逐渐成为义军首领,开始大规模的流动作战。乾符六年(879)九月(1)据《资治通鉴》卷253载,黄巢攻占广州的时间在僖宗乾符六年九月,而两《唐书》僖宗纪皆称在五月。经俞兆鹏考证,当为乾符六年九月,参见《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121页,今从此说。,黄巢攻克广州,活捉节度使李迢,自号“义军都统”,露表告唐廷将入关以图大利。广明元年(880),开始北伐,五月取得信州大捷,六月连破睦州、婺州、宣州,七月于采石渡江,直抵淮南,剑指庐州。
(一)庐州深陷重围
庐州作为江北巨镇,在唐末曾几次受到农民起义的冲击。咸中九年(868),庞勋自桂州北上,以徐泗为据,“令群凶四出,于扬、楚、寿、庐、滁、和、兖、海、沂、密、曹、濮等州界剽牛马挽运粮糗”[2]708,攻略淮南诸郡。其后,王仙芝率兵南下,庐州实为战守之冲[3]1271。乾符三年(876)十二月,王仙芝由河南直入安徽,攻陷了包括庐州在内的十几个州郡(2)《资治通鉴》卷 252僖宗乾符三年条:“十二月,王仙芝攻申、光、庐、舒、通等州”,第8308页。。乾符四年(877)三月,唐廷谕河南方镇曰:“王仙芝本为盐贼,自号草军,南至寿、庐,北径曹、宋。半年劫烧,仅十五州。两火转斗,逾七千众。诸道发遣将士,同共讨除”[2]699。但义军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关东诸州府兵不能讨贼,仅守城而已。王仙芝牺牲后,黄巢率领起义军南下,“其众十万,大掠淮南,其锋甚锐”[2]696-701。在受到宣歙节度使王凝和镇海节度使高骈的阻击后,转往福建。但这一带的农民斗争仍然继续,“黄巢寇岭表,江淮之盗群聚,大者攻州郡,小者剽闾里”[5],使得宣、歙、池等州形成环其境皆为有盗的局面,庐州也陷入起义军的包围之中。此时,处于淮南的庐州虽未被黄巢直接占领,但从当时所处的形势来看,庐州已是起义军的囊中之物了。
(二)官军解庐州之围无望
在庐州陷入农民军包围之后,作为庐州刺史的郑綮是否可以依赖唐军救援摆脱困境呢?从大量资料来看,唐末各藩镇势力间利益纠葛,与中央矛盾重重,唐廷无法统筹大局应对战乱,根本无暇顾及庐州。当时,各藩镇皆欲以农民起义掣肘中央,增强自身实力。平卢节度使、诸道行营招讨使宋威在讨王仙芝时就曾与元裕密谋:“‘昔庞勋灭,康承训即得罪,吾属虽成功,其免祸乎?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故蹑贼一舍,完军顾望”[6]6455。黄巢自桂广北上荆门,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与江西招讨使曹全晸合击而渡江东走,刘巨容在追击时也说:“国家多负人,危难不吝赏,事平则得罪,不如留贼冀后福。”而全晸将渡江,却因唐廷下诏以段彦谟代之而止。这就给起义军留下了喘息机会,使得黄巢得以渡江东去,直入淮南。淮南一带军事实力最强的莫过于坐镇扬州的高骈部。高骈于乾符六年(879)冬进位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使事,一到淮南便修缮城垒,广招土客之人充实军旅,实力迅速膨胀,并传檄征天下兵,为朝廷所倚重。然而,高骈却以个人利益为重,想学孙策坐拥江南兼并两浙权分天下。当黄巢自广州北伐至江淮之际,“骈怨朝议有不附己者,欲贼纵横河洛,令朝廷耸振,则从而诛之”[2]4703。唐朝廷中派系斗争可见一斑。
此外,各藩镇内部也勾心斗角各有所图。高骈部内有谗佞吕用之者,“以左道媚骈,骈颇用其言。用之惧师铎等立功,即夺己权,从容谓骈曰:‘相公勋业高矣,妖贼未殄,朝廷已有间言。贼若荡平,则威望震主,功居不赏,公安税驾耶?为公良画,莫若观衅,自求多福。’骈深然之,乃止诸将,但握兵保境而已。”[2]4705甚至在黄巢攻下河洛,唐廷急令出兵,高骈仍然逗留不行。高骈以一己私欲,固守扬州以求自保,还美其名曰为僖宗全吴之地,使其无东南之忧(3)(唐)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11《告诸道征会军兵书》,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2页。原文为“为朕全吴之地,遣朕无东南之忧”,新旧《唐书》中皆无记载,笔者以为此语当是高骈为己脱罪之说,否则高骈与僖宗不会相互指责,关系恶化,且崔致远为高骈幕僚,关系密切,其所处立场也需要考虑。相关研究可参见孙永如《高骈史事考辨》,史念海主编《唐史论丛》第5辑,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208-222页;田廷柱《论〈桂苑笔耕集〉的史料价值——兼评高骈其人》,载于《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6年第5期,第20-24页;党银平《新罗文人崔致远与淮南节度使高骈交往关系考》,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07年第6期,第137-141页。。僖宗看到高骈并非真心抗敌,攘袂大诟,罢其盐铁转运使,使其既失兵柄又解利权。高骈上疏自诉,言辞不逊,指责僖宗“不思宗庙之焚烧,不痛园陵之开毁”[7]8270。君臣矛盾愈发凸显。高骈这种握兵自保的行为带来一系列恶果,不仅使唐廷来不及再设二京防备,而且为江东诸镇所效仿,“至是,闻其安然,信巢,让往来历境而过,诸镇由是解体。淮北之人无复斗志,遂相率附之,众称百万”[8]5304。
显然,唐王朝中央与藩镇之间、藩镇与藩镇之间,政治上矛盾重重,军事上互相拆台,不能协同作战[9]。唐朝各军事力量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下,不能有效节制黄巢起义军,无暇顾及庐州处境,寄希望于江淮各藩镇节度使来解庐州之围无异于痴人说梦。
二、郑綮致函黄巢为民恳请
当黄巢兵临城下之际,庐州刺史郑綮该怎么办呢?史书记载郑綮移书黄巢,“请无犯州境”,黄巢果然敛兵,可见此文牒在当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是此件文牒内容并未流传于世,也未引起世人注意。根据庐州所处形势和郑綮生平事迹,也可对此文牒内容推知一二(4)裔一在《论郑五歇后体》中提到“这篇檄文写得很是幽默有趣,自然产生了很好的效果,令黄巢心情舒畅,从而避免了一场劫掠。”参见《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44页,笔者不赞同这一说法。郑綮虽善于以歇后体托讽世事,但从其传中所载“既入视事,侃然守道,无复诙谐”来看,郑綮的幽默有趣也是分场合的,面对庐州一城百姓安危,郑綮不会如此随意,而且黄巢率领起义军攻城略地,是不会依靠心情来做出战略决策的。。
郑綮于新旧《唐书》之中有传,皆言其家困贫窭,出为庐州刺史,为人儒懦清慎,没有过人的政治才能。史载:“唐相国郑綮虽有诗名,本无廊庙之望”,但郑綮对世事却有透彻的认识,多以诗谣托讽,时人称“歇后郑五”。昭宗时,李克用兵至渭北,朝廷中却缺乏于攘却之术,朝廷上下无不震恐,而相国郑綮却奏对,请给文宣王孔子谥号中加一“哲”字。表面看似郑綮不论时弊,实则他早已看清形势,唐廷已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同朝官员讥讽他辱居其位愧得其名,郑綮于是题诗中书壁上:“侧坡蛆昆仑,蚁子竞来拖。一朝白雨下,无钝无喽啰”[10]。暗喻唐朝时运将衰,即使有才智亦不能康济,当有玉石俱焚之虑。可见,郑綮是一位善于洞察世事的明智之人。在唐末农民起义的浪潮中,庐州及整个淮南地区已处于黄巢势力范围内,而唐廷各道藩镇却各自为营,解庐州之围无望。郑綮一介文人,仅靠庐州驻兵抵抗黄巢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据方震华研究,僖宗时期,文官很难再回避战争,但由于过去鲜少发生战事,骤然遭遇兵祸,不免窘态毕露,文臣普遍无法应对军事危机[11]。郑綮在唐末战乱不断的情况下,对形势是有客观认识的。面对黄巢五十万大军(5)黄巢北伐之际义军人数说法不一,据方积六先生考证,当时黄巢的军队达五十万,参见《黄巢起义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5页。,郑綮放弃抵抗而移书黄巢求和,实乃明智之举。而黄巢见到郑綮文牒后,笑而敛兵,可知对移书内容持认可态度,郑黄之间是存有共鸣之处的。
其一,关心民瘼,对起义军的同情是二者达成共识的基础。郑綮出身于蜂巢穷苦的贫民之家,在离任庐州刺史时自嘲到“唯有两行公廨泪,一时洒向渡头风”[2]4662,见其背后之辛酸,感慨良多。晚唐之际,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差距悬殊,贫者硙蓬实为面,蓄槐叶为齑,无所依投,而官府赋役征收依然督趣甚急,动如捶挞,使得人民不得不撤屋伐木、雇妻鬻子,迫不得已奋起反抗以求生活。江淮人杨行密以为盗见获,刺史郑綮奇其状貌,释缚纵之[12]。杨行密少孤贫,年仅二十就亡入盗中,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定不会铤而走险起兵反抗。郑綮出身贫苦,对人民疾苦更是感同身受,面对杨行密对抗朝廷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郑綮不仅未加惩处,反而释放了杨行密,除了视其外貌奇状异于常人外,更多的是对起义背后原因理解和同情。同样,黄巢世代贩盐为生,出身低微,为统治阶级所鄙视,认为他“出自闾阎之末,起于垅亩之间”[13],是“阘葺微人,萑蒲贱类”[2]5460。正因如此,黄巢对劳苦人民的悲惨境遇心怀同情。起义军行进中也往往赈贫济乏,对统治阶级的腐朽统治尤为憎恨,得者皆杀之。黄巢军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整众而行,不剽财货”[2]708,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沿途不断得到人民依附,势力剧增。这种对人民的同情心理和对腐朽统治的不满,奠定了郑、黄二人达成共识的基础。
其二,黄巢尊儒爱才的思想使其放弃攻打庐州成为可能。黄巢善击剑骑射,粗涉诗书,稍通书记,参加过科举考试,对有才之人心存爱惜。其军中就流行“逢儒则肉师必覆”的说法。进入福建后,“俘民绐称儒者皆释。……过崇文馆校书郎黄璞家,令曰:‘此儒者,灭炬弗焚。’又求处士周朴,得之,谓曰:‘能从我乎?’”[6]6454虽然黄巢怒斩周朴这种顽固分子,但其尊儒爱才之意明显。黄巢除对儒生优礼之外,对有才之士也给予礼遇。“邓慢儿善弹琵琶,乐府推其首冠,黄巢颇狎之。……礼之甚厚,而未尝为执器奏曲,每三五日一召,入禁中辄与之金帛”;“摘星胡弟善射,无发不中,巢甚爱之。衣以锦服,出入常在马前。”[14]黄巢的起义军队伍中还有许多不得志的士人阶层,在起义军对待儒生态度方面也起了一定的作用。黄巢这种尊儒爱才的思想在面对爱惜百姓又有才华的庐州刺史郑綮时,当是存有敬爱之心,故而当郑綮移官牒文书给黄巢时,黄巢自然会有所考虑。
刺史郑綮深谙庐州形势,清晰人心向背,在官军解庐州之围无望又无力自救的情况下,明智地选择向黄巢移书求和。从庐州百姓利益的角度,阐兵燹之祸,述路叟之忧,与黄巢的生平经历产生共鸣,获得对这一檄文内容的认可。郑綮得以保全庐州一境免遭战火,他的这种行为代表了庐州人民的共同愿望,深得民心,受到百姓爱戴。在离任庐州之后,郑綮“赢钱千缗藏州库。后它盗至,终不犯郑使君钱”[6]5384,可见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黄巢也在权衡利弊后,放弃攻打庐州,选择了更为有利的战略路线。
三、黄巢北伐战略路线的选择
在唐代,由南方通往长安、洛阳的道路主要有三条:一为东线,即沿大运河入东都,这也是唐代最主要的漕运路线;二为中路,由寿庐过颍蔡入东都[15];三为西线,由荆襄越商於经蓝田驿入京师[16]。黄巢自岭南北上,矛头直指二京,目标明确,其进京路线也经过谨慎考虑,并结合战况不断进行调整,放弃攻打庐州也符合其北伐战略规划。
乾符六年十月,黄巢自桂州沿湘江北上,攻陷潭州、江陵,率众趋襄阳。显然,义军欲走西线襄汉道,这条道路即为商於古道的基础[17]。唐中宗时,有襄州刺史崔湜请别开南山新路以趋商州,开凿石门道,但此路每经夏潦,摧压踣陷,行旅艰辛[8]8316。肃宗末年,史潮义兵出宋州,淮运阻绝,江淮粟帛由襄汉越商於以输京师来保证中央的用度。可见,经襄汉西线入长安陆路难行,水路不及淮运,是江南漕运阻绝后的备选之路。但对黄巢起义军来说,却是由桂广入长安最为径直的一条道路。北伐初期,黄巢为快速实现入主长安的战略目标而选择了艰涩难行的西线。只是在荆襄地区受到刘巨容与曹全晸的阻击,受挫后转而渡江东下,周旋于江南,反倒连续攻克了饶、信、杭、衢、宣、歙、池等十五州。随着形势的变化,北上的战略路线也逐渐进行了调整。
黄巢在信州斩杀高骈大将张璘后,并未就近于池州渡江,取道寿庐中路直上东都,而是转入宣州,经采石渡江,屯于扬州门户六合、天长,逼得高骈只能决陈登水以自固。这一时期,黄巢北伐的战略思想已经发生转变,不仅仅要北上夺取二京,还要绕道扬州一带,欲切断唐廷的东南财源。“军国费用,取资江淮”[18]677,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唐代一般将江淮征纳租赋汇集扬州,经大运河运往京师,扬州实为重藩,左右皇都。一旦黄巢切断漕运,对唐廷来说是致命打击,而唐廷统治集团也认识到这一点。早在裘甫起义建立罗平政权之际,廷议派安南经略使王式为浙东观察使,王式乘机向懿宗索要重兵,陈述利害:“兵多贼速破,其费省矣。若兵少不能胜贼,延引岁月,贼势益张,则江淮群盗将蜂起之。国家用度尽仰江淮,若阻绝不通,则上自九庙,下及十军,皆无以供给,其费可胜记哉?”[7]8204懿宗深知东南财源关系之大,遂诏发忠武、义成、淮南三道兵归王式调遣,以迅速平定起义,保江淮财源平安。王仙芝、黄巢起义之初,唐廷也深恐这条财路被阻断,下诏要求宣武、感化节度使“选精兵数百人,于巡内游弈,防卫纲船,五日一具,上供钱米,平安状闻奏”[7]8350。乾符四年(877),郑畋以本道兵援张自勉,解宋州围,使江淮漕运流通,不输寇手[7]8193。可见,以扬州为中心的运河漕运对唐廷至关重要。黄巢放弃寿庐中路而转战扬州的战略转变,显然更有利于控制江南漕运,切断唐廷的东南财源。而且,此时李克用在代北作战进入激战阶段,刘汉宏于中原大肆骚扰,唐廷不得不调关东诸道兵讨伐,这就为黄巢进攻两京提供了绝好的机会。黄巢也看到这样有利的形势,决定选择放弃攻打庐州,把握最佳战机北上攻打东都。
从上述情况来看,黄巢虽采取了流动作战的方针,但进军路线并非盲目,而是经过慎重选择的,具有一定的军事战略规划性。失策之处是在进攻过程中没有保留战果,攻一城丢一城,在没有新力量注入的情况下,实力必然会不断削弱。正所谓“流动作战是胜利之本,未建根据地是失败之始”[19]。
四、唐末庐州地位的提升
黄巢未攻庐州使其免受兵燹之灾,在客观上对庐州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使其在唐末以后地位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在黄巢起义之前,庐州作为南上北下西溯东流的交通节点,经济不断发展,逐渐成为唐朝重要的赋税来源地之一。玄宗开元之际,漕运虽然主要依靠东线大运河,但庐寿一线作为中路,江淮间人多经此路走崤函入二京。安史乱后,东西两线的漕运通道不时受到叛乱藩镇的威胁。德宗时,李希烈陷汴州,韩滉令裨将李长荣、王栖曜与宣武军节度刘玄佐掎角讨袭,解宁陵之围,复宋、汴之路[2]3600;李纳、田悦兵守涡口,梁崇义扼襄、邓,南北漕引皆绝,京师大恐。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江淮水陆转运使杜佑提出疏通鸡鸣冈首尾的方案,使淮南寿、庐之间可以通舟,北过淮河进入河南道历颍、蔡,涉汴抵东都,无浊河溯淮之阻,可以减故道二千余里[6]1369。这一方案很明显分两部分:以淮河为界,一为北段河南道内的淮颍(蔡)水路,二为南段淮南道内的寿庐水路。杜佑所设计的寿庐水路虽未凿通,且官漕仅及淮河南岸的寿州,但庐州仍然是民间衣冠商旅直蔡会洛的重要驿路通道。在藩镇割据严重、运河关卡林立的情况下,商旅多取道寿庐渡淮,经颍蔡进京,庐州出现了万商俱来的局面[18]4886。同时,庐州受战乱影响相对较小,一部分北方人口为避战乱由淮颍道南下寿庐,经济有了较大发展,人口也在不断增加(6)关于庐州人口和经济发展,可参考史念海《隋唐时期长江下游农业的发展》,载于《人文杂志》1960年第1期,第34-40页;林志华《唐代江淮地区经济地位刍议》,载于《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第78-81页;陈勇《唐后期淮南道户口考》,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6年第3期,第119-127页;林冰冰《唐代淮南道社会经济研究》,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乾元元年(758),庐州自中升为上[2]1576;会昌四年(844),庐州合肥、庐江、慎县升为紧县[20];到大和年间,庐江已是土沃人稠,号为“剧邑”了[21]。可见,黄巢起义之前,庐州的经济不断发展,与江淮诸镇一样,成为唐廷租赋征收的要地。
黄巢起义之后,各藩镇自擅兵赋,迭相吞噬,基本上全部脱离了唐朝的控制[22]。国命所能制者,只有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江淮转运路阻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仅岁时献奉而已。庐州在农民起义和藩镇割据的激荡下,军事战略地位不断上升。在郑綮调任后,秦宗权寇庐、寿间,刺史郎幼复弃城而走,杨行密拜为庐州刺史。之后,杨行密以庐州为据,与毕师铎、孙儒等争锋于淮南,建立杨吴基业,庐州也成为淮南藩镇争夺的重镇。文德元年(888),杨行密与孙儒争夺扬州,命指挥史蔡俦将兵千人,辎重数千辆,归于庐州,次年,杨行密退受庐州“再为进取之计”[7]8377;龙纪元年(889),蔡俦以州降孙儒,后又降于朱全忠[6]284;景福二年(893),宁国节度使田頵有二心,杨行密派大将李神福围庐州,同年七月,杨行密克庐州,斩杀蔡俦[7]8444;天复三年(903),杨行密置德胜军于庐州[23]。显然,在几次争夺中杨行密始终没有放弃庐州,并借助庐州有利的地理形势建立防御体系,成为其退守之地,为杨吴政权奠定了基业。庐州虽然受到战争破坏,但是其经济并未荒废。杨行密时掌书记高勖建议:“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无,足以给军;进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行密从之,后招抚流散,轻徭薄敛,未及数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旧[7]8434。龙纪元年,庐州还出现“农经二稔,赓歌有年;商货骏奔,廛易雾塞”的景象[18]8623。庐州仍不失为当时的军饷租赋来源,以至于常有北方势力南下渡淮,饷军于庐寿。到五代十国时期,在南北方的争夺中淮河一线处于双方对峙的前线,庐州“毗陵杭越接境,梁汴连衡”[18]9094的战略地位受到各方重视。至宋室南迁,分淮而治,两淮地区皆为战场,庐州作为南北对峙的前沿阵地,成为南宋防御的重点(7)关于南宋时期庐州的战略地位已有专论,如周燕来《把浅:南宋两淮军事防御体系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147页;张至邈、张金铣《试论南宋时期庐州的战略地位》,载于《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4期,此不赘述。。可以看出,在黄巢起义之后,淮南地区兵事频繁,不论是军事战略规划还是财政租赋需要,庐州的地位均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渐成为“淮右噤喉,江南唇齿”。
据上述分析可知,黄巢起义北伐之际放弃攻打庐州是由多重因素造成的。庐州在唐末农民战争的浪潮中深陷起义军的包围之中,在唐廷官军各自为营的利益纠葛之下解庐州之围无望,刺史郑綮不得已移书黄巢阐述黎民之艰,请免受战火劫掠,为庐州人民恳请,获得黄巢的认可。黄巢在对战略路线取舍之后,放弃攻打庐州,改走大运河漕运主线,欲切断唐廷江南财源。黄巢这种战略取舍可以看出以庐州地位的变化情况。在黄巢起义之前,庐州凭借其交通驿道的有利位置和战乱的边缘地带,经济不断发展,成为唐廷租赋来源地之一。黄巢起义后,淮南地区藩镇叛乱迭起,庐州为杨行密所据,之后成为南北对峙的前沿,战略地位不断上升。随着社会经济和军事形势的变化,庐州由唐代前期的一般交通驿道发展到唐末的经济军事重镇,成为江淮藩镇势力形成的缩影。淮南各州郡不仅拥有便利的交通,还具备割据的经济条件,战略重要性和政治独立性不断增强,逐渐成为唐末藩镇割据程度最深的地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