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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近说唱“金山歌”的文本书写与书籍环流*

2020-12-01

文化遗产 2020年1期
关键词:山歌金山文学

郑 莹

“金山歌”是晚近时期流传于北美华人社会的一种粤语说唱,溯源其得名应出自1911年旧金山大埠大光书林所刊印的《金山歌集》。1915年大光书林又整理刊行了《金山歌二集》,1917年另一家出版商发明公司在整理前两个歌集的基础上出版了《最新金山歌集联集合刻》(1921年再版),经由三次收辑构成了现在所见的近两千多首“金山歌”基本文献。在早期北美华人移民史里,这些“金山歌”被视为华工异国受苦、思家怀亲的重要历史旁证,并由此引发了学界跨域视角下的文化与民俗研究热潮(1)主要参见美国华人学者谭雅伦(MarlonK.Hom)相关论著:《金山歌集》(Songs of Gold Mountain:Cantonese rhymes from San Francisco Chinatown),旧金山:加州大学出版社1987年。该书精选220首“金山歌”,分为十一类主题,中英文对照,绪论部分有旧金山华人文化与文学专题研究;专文《工字不出头?“金山歌”里的骡仔心声》探讨了粤籍劳工文艺创作及四邑文化在海外的地位与影响,见《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还有一些研究者视“金山歌”为华裔美国文学的先声(2)张子清:《历史与社会现实生活的跨文化审视——华裔美国诗歌的先声:在美国最早的华文诗歌》,《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年第5期。,不过仍偏重对移民历史文化的解读。从文学的角度而言,目前涉及文学文本的研究,大多围绕解读和品鉴歌谣的思想内容及艺术特色展开,却始终未从理论角度详细探讨其文本生成过程与相关运作机制。由于早期学术史中民间文学与俗文学之间难分畛域,“金山歌”也曾被认为是一种民间文学体裁。随着俗文学学科的日渐完善与独立发展,逐渐区别于以口头流传文学为主体的民间文学,由无名创写作、以固定唱本形式出现并流传的“金山歌”应该纳入俗文学研究范畴。本文将在明确其文学性质的前提下,对其来源生成、书写运作、出版环流这些过去存而不论的内容展开探讨与研究。

一、“金山歌”与粤讴、四十六字歌之关系

“金山歌”有固定的体裁形式:八句四十六字,按“五五、七七、三五、七七”句式排列,专用土音,韵脚不拘平仄。《粤歌序言》曾指出金山歌“如粤讴然”(3)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旧金山:大光书林1911年。,其实已敏锐地抓住了其粤调说唱文学特质。将金山歌与粤讴进行对比,厘清二者之间存在的联系与互动,能够对“金山歌”这种四十六字歌的生成与来源产生更为清晰的认知。

“金山歌”与粤讴最显著的相同点是作为短调歌体的类词化倾向。学界普遍认为粤讴脱胎于宋词(4)相关论述参见许复琴《广东民间文学的研究》,北京:海潮出版社1958年,第33页;招勉之《关于粤讴及其作者的尾巴》,《民俗周刊》1928年第19-20期,第15页;[日]波多野太郎《论木鱼、南音及粤讴》,谭正璧、谭篪译,中国曲协研究部编《曲艺艺术论丛》(1981年第1辑),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81年,第116页。,“金山歌”在创作上也强调可以取法填词之道。不同之处在于“金山歌”主要是以台山话为代表的四邑方言,粤讴是地道广州话。不过,“金山歌”也可以用“广州话唱出”(5)关宇(关春如):《天使岛的故事》,联副三十年文学大系编辑委员会编《在天之涯》,台北:联合报社1981年,第456页。,这反映了粤方言系统内部的一致性(6)詹伯慧:《广东粤方言概要》,广州:暨南大学图书馆2002年,第109页。。从产生时间来看,粤讴经招子庸等文人改进之后在嘉庆、道光年间已广为流传,而见诸书写形态的“金山歌”至少要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才出现。

语言风格的相近、书写形态的先后等因素也许会造成一种错觉,即认为“金山歌”是粤讴直接派生出来的歌体,有学者将“金山歌”称为“粤讴说唱歌谣”(7)谭雅伦:《工字不出头?“金山歌”里的骡仔心声》。或反映了这个观点。然而,从曲艺发展的由简至繁规律来看未必如此。在韵律规则方面,招子庸《粤讴》已表现出“脚韵平声阴阳相间互用”为正格,通篇一韵到底平仄互押的特点(8)陈志清:《南音粤讴的词律曲韵》,香港:香港文学报社出版公司1999年,第24、81页。;“金山歌”则仍然标举“平仄可混用”“不甚拘韵”的随意性(9)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在音乐伴奏方面,粤讴有扬琴、琵琶、椰壳二胡、胡琴等(10)梁培炽:《南音与粤讴之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0页。,“金山歌”则无伴奏,为清唱(11)雕虫轩:《序》,《金山歌二集》,旧金山:大光书林1915年。。这些都表明了“金山歌”之发展历程或比粤讴更早的可能性,由此不能断然认为“金山歌”与粤讴之间存在从属或直接派生的关系,只能肯定晚清以来广为流传的粤讴在范式上对“金山歌”书写的深重影响。

四十六字歌最早见诸记载是在《金山歌集》序言里:“四十六字歌,粤之俗谚也。”(12)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1920年代以来随着岭南各地民歌的采集和整理,关宇、谭雅伦两位学者在新会民歌和四邑“夹房歌”(也叫“新娘歌”“闹房歌”)等文献资料中发现了四十六字歌的身影,他们曾分别指出过北美“金山歌”的形式是从上述家乡四十六字歌移植过来的(13)关宇先生云:“明史学家简又文曾写过一篇《吾邑民歌》,指出金山歌的形式,原自新会民歌。”见关宇《金山歌》,《金山掌故》,香港:大家出版社1987年,第184页。但翻检《吾邑民歌》一文,并未见简又文先生提及家乡新会民歌与“金山歌”之关联。所以,这里认为“金山歌”形式来源新会民歌是关宇先生的观点。见简又文(大华烈士)《吾邑民歌》,《论语》1934年第42期。“金山歌”形式源于四邑“夹房歌”的观点则见谭雅伦《工字不出头?“金山歌”里的骡仔心声》。。从形式上将新会民歌、四邑“夹房歌”与北美华埠的“金山歌”关联起来,符合早期北美华人来自珠三角侨乡的史实(14)据统计,19世纪之际旧金山的华人有60%来自台山;20%来自新会、开平、恩平;剩余的20%来自番禺、南海、顺德。见潘翎《海外华人百科全书》,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98年,第36页。。但据记载约1855年前后,古华埠里四邑人传统婚礼中所唱的“夹房歌”是五言四句和七言四句,并不是八句四十六字歌(15)谭达先:《美国三藩市古华埠华侨婚嫁仪式歌谣简说》,《论中国民间文学》,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4-265页。。这里隐约存在时间先后混淆不清的情况,会不会是“夹房歌”反过来受到“金山歌”的影响? 事实上,四邑“夹房歌”既有八句四十六字的体裁,也有四句、六句、十二句体裁(16)黄仲楫:《新娘歌与十友歌》,《春晖集》,珠海:珠海出版社2000年,第255-256页。,其中流变关系尚需进一步考证。更多资料显示,四十六字歌还出现在广东其他各类民间文献里,但它们与“金山歌”之间的关联也尚未见诸研究。遗佚之史料与“产生时间不详”已造成阻碍,如果延续“发现资料、形式匹配”的刻舟求剑式研究思路将很难消除问题本身存在的局限性。从逻辑上说,具有相同体裁的“金山歌”和其他文献的真正来源,应该是从四十六字歌说唱的发展过程中去沿波讨源。

前文论及“金山歌”与粤讴关系时,实际已经指出这种四十六字歌“恰如粤歌初生时不规范的情况”(17)区文凤:《木鱼、龙舟、粤讴、南音等广东民歌被吸收入粤剧音乐的历史研究》,《南国红豆》1995年第A期。,即具有结构简单,韵律随意、可无伴奏的特点。粤歌最大范围地指所有粤语歌谣,明末清初见记载时“长短篇的作品也都已齐备”(18)谭正璧、谭寻编著:《木鱼歌、潮州歌叙录 曲海蠡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页。。屈大均《广东新语》云:

粤俗好歌,……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千言。……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短调踏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连物类,屈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19)(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8-359页。

屈大均将粤歌分为三种,长调、小说、短调踏歌,对应指的是短篇木鱼“龙舟歌”、长篇木鱼“南音”和“当地民歌——不直接属于木鱼歌范围的木鱼歌的前身”(20)谭正璧、谭寻编著:《木鱼歌、潮州歌叙录 曲海蠡测》,第26页。。屈大均所举“短调踏歌”的例子,均是只有两到四句的“最原始的民歌”(21)谭正璧,谭寻编著:《木鱼歌、潮州歌叙录 曲海蠡测》,第37页。,且都不属于说唱歌体(22)李汉枢:《粤调说唱民歌沿革》,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6页。。这里有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即是否存在从二句、四句原生民歌逐步发展为八句说唱歌谣的可能性?产生这个猜想的重要前提是颂赞式为体的说唱民歌“木鱼”(23)李汉枢:《粤调说唱民歌沿革》,第19页。就是这样演变而来的。如果具备这种可能性的话,那么四十六字歌说唱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和直接派生了龙舟、南音、粤讴的木鱼书(24)区文凤:《木鱼、龙舟、粤讴、南音等广东民歌被吸收入粤剧音乐的历史研究》。系统处于共享资源相互联系且并列的地位。当然,如果问题不成立的话,那么四十六字歌的演变还是要从木鱼书的发展过程中探寻。比较合理的一个推测就是这种四十六字歌是从木鱼书(士大夫化的南音或平民化的龙舟)里摘出来的片段,和清初盛行的“摘锦之风”原理大致相似,但实际操作有所区别。一方面它摘出来再创作后,因其短小便于传唱的特点又在民间歌谣中依靠口头流传开来。例如新会四十六字民歌(25)简又文(大华烈士):《吾邑民歌》。中既有跛子在剧场被人偷鞋、嘲弄丑妇、夫妻不合怨诉、城里恶霸与邑绅斗智等平民化的龙舟题材;也有咏叹历史故事的《贪心不足歌》这种颇具文学意味的士大夫化的南音题材。另一方面,它摘出来再创作后,就以提纲大意的形式出现在木鱼书或唱本中,作为全篇的“预告”。例如流传于清末民初的《木鱼歌·古人逸事》,全篇三百多字,取其开头恰巧是四十六字歌(26)珠海市博物馆编:《珠海三灶歌谣》,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81页。;新编趣致木鱼《怀春割肝》(27)《怀春割肝》又名《怀春忆夫》,一卷,余瑞姗编,广州华兴书局,1931-1949年。见曾赤敏、朱培建主编《佛山藏木鱼书目录与研究》,广州:广州出版社2009年,第122页。前的提纲大意也是此格式。这类唱本在民国时期非常流行,甚至出现了整篇用四十六字歌写成的唱本《落仙驳觋婆歌》(28)这个唱本是笔者所见流传于广东江门地区的民间文献资料。该书作者名为坂潭黄群,台城编译印字馆民国28年(1939年)出版,铅印版。和《新编趣致闹房歌》(29)东莞市博物馆编:《2010东莞市博物馆年鉴》,第104页。这类四十六字的喜歌中常含有历史故事,如《谢嫦娥》:“顺治来过江,生得康熙王。雍正登朝四海望,乾隆下乡江南住。嘉庆道光太平望,咸丰同治闻风爽,子孙万代伴君王。”见周玉波《清代民歌时调文献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21页。。

由此可见,这些民歌、木鱼书唱本、“金山歌”都是四十六字歌说唱的表现形式,其中一些民歌俚词明显是受到了“金山歌”的影响后才产生的,关于这一点后文会提及。总之,四十六字歌或是从原始民歌直接发展而来的说唱艺术形式,或是和粤讴一样由木鱼书直接派生而来,它可能存在的口传历史阶段才是“金山歌”真正的来源。这种说唱形式在以前名不见经传,甚至进入北美后很长时间仍然至流传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文字”(30)斯蒂芬·安布罗司(Stephen Ambrose)在《绝无仅有——1865到1869年大铁路的建筑者》中对早期华工的描述。见章开沅《实斋笔记》,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6页。的淘金工和修路工的底层娱乐中,作为歌谣传唱或者说唱表演的底本(31)[美]陈依范:《美国华人》,郁苓、郁怡民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5年,第141页。,但书写成为“金山歌”之后,它成为了粤调说唱文学不可忽视的存在。

二、“金山歌”在北美的书写及文学意义

在传统文学视野中,“俗文学作品从未被认为是文学,充其量被视作一种娱乐”(32)[美]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 1375-1949》,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45页。。作为一种“消闲资料”(33)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再加上重复出现的程式套语、文词结构及故事题材,由此形成了“金山歌”文学性不高的习惯认知。尽管其中运用了一些古典诗歌的语言和艺术手法,但针对文本内容的解读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局限。即便是诗赞系的说唱文学作品,文本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并不等同于该文体就此具有诗学的价值。追寻其文学意义的问题关键其实在于文本本身存在方式的转变。如果说“四十六字歌”是“粤之俗谚”,那么“金山歌”则是北美华人吟社里的一种风雅文本。下面将从写作的发生、写作群体及写作观念三个方面,探讨在多元共生的北美文学场域中“金山歌”书写实践的文学意义。

“金山歌”的写作契机是北美吟社的文学活动。中国古代文人进行群体活动的传统由来已久,从一时联合之雅集,到具有长久性质之结社,至清末各种文学会社已呈现遍地开花的态势。广东文人尤喜结诗社、吟社,晚清以降,这股文学风气籍由出任旧金山领事的著名诗人黄遵宪带动至北美。光绪八年(1882)至十一年(1885),他联络侨寓加拿大域多利埠的文人进行雅集活动,创金山联玉,发扬祖国文化(34)李东海:《加拿大华侨史》,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年,第153页。。光绪十二年(1886),在另一位驻美公使张荫桓的记载中,旧金山已出现小蓬诗社及以《筹边楼怀古》为题的吟诗活动(35)(清)张荫桓著,任青、马忠文:《三洲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8页。。当地会馆主席、书院教习也极力提倡文教,“受此宿儒影响,侨社讲究文字,习以成风,征联吟诗,不逊于国内”。华埠相继成立了继兴社、炳文社、同文社、遣怀社、吟兴社、赏奇社、畅吟社等吟社(36)刘伯骥:《美国华侨史续编》,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404-406页。。各社定期举办征联、征诗、征歌比赛,诗、联题目经由广为传阅的《中西日报》(旧金山)、《大汉公报》(温哥华)等报章登出,应征者趋之若鹜。近两千首“金山歌”就是吟社内部联吟和对外征集的成果。联吟盛况,从《金山歌二集》序言中可窥见一斑:“特标文坛韵事,几十场之佳作,一夕致罗;数百人之构思,同堂共话。”(37)雕虫轩:《序》,《金山歌二集》。其中最为著名的十二首“木屋拘囚吃尽苦”歌,乃三藩最新社(创立于1910年)所征题目,收录在《金山歌集》中。屋崙畅吟社1912年第二十一期会征“清明无客不思家”歌,评选出二十七首收录在《金山歌二集》中。(38)刘伯骥:《美国华侨逸史》,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4年,第453-457页。和征联一样,所评之人皆是名儒,以老师或先生称之。

“以俚俗语成为风雅文”(39)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从民间“粤之俗谚”到吟社“金山歌”,这个过程所揭示的俗文学雅化倾向,正是“金山歌”写作发生的文学意义。雅化倾向的第一层含义,是词格、语言形制上的类词化。在粤方言诗赞系说唱文艺形式中,南音与粤讴都已显示出这种倾向并延续到以粤讴为范式而生成的“金山歌”上。雅化倾向的第二层含义,是“金山歌”从民间走向吟社的“文人化”,这在传统语境里也意味着“经典化”。虽然,“金山歌”最终未能真正成为文人雅文学,但写作“金山歌”至少显示了一次难能可贵的尝试:将“四十六字歌”从依赖“口头表达”和“音乐表达”的民间歌谣底本中彻底独立出来,极度强调固定材料的“实体表达”(40)参见1982年《保护民间文学表达形式、防止不正当利用及其他侵害行为的国内法示范法条》。国务院法制办公室编:《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实用版》,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0年,第10页。中作为文人“书写语言”(written language)的歌词文本(Ballad)(41)朱自清先生在《歌谣释名》一文中认为,十八世纪以来ballad用为抒情的叙事短歌的专称(Louise Pound《诗的起源与叙事歌》),这种叙事歌在中国歌谣里极少,只有汉乐府及后来的唱本。(见朱自清《中国歌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7页。)而《金山歌集》确也被翻译为Ballads of Gold Mountain,见加利福尼亚数字图书馆藏目录http://content.cdlib.org/ark:/13030/hb1r29n4w9/?order=4&brand=calisphere,Calisphere,Univerity of California.。这有限却重要的升华应归功于将“金山歌”作为书写对象引入吟社的某个或者某群无名文人。

在西方学者对入美华人的记载中,“金山歌”的写作群体至少在十九世纪后期已经出现。查尔士·诺道夫(Charles Nordhoff)在《加利福尼亚》书中曾两度强调说:“1872年,大多数的加州华人都会读中文——我认为他们至少已有现代人所谓的‘日常生活所需的’文字基础。”(42)[美]陈依范:《美国华人发展史》,殷志鹏、廖慈节合译,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84年,第157页。史都华·库林(Stewart Culin)也在1887年出版的《美国东部城市华人社会生活研究》中称:“尤其是新宁(台山)地区的人们,他们很少参加家乡的考试,所以不能用等级或其他方式区别——这不是因为他们本身缺乏能力,而是囿于所遭受的赤贫困境。”(43)Culin, Stewart. China in America: A Study in the Social Life of the Chinese in the Eastern Cit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Philadelphia: publisher not identified, 1887. p.13.诺道夫与库林所说的文字基础、写作和阅读能力如果能具象衡量,那么写作“金山歌”应该是一个远低于传统科举考试的标准。它所囊括的不仅是过去地方社会里的中下层文人,甚至还有可能是手写科仪文书的乡村道士,其完全具备写作“金山歌”的能力。在北美华人社会,这些具有基础文学能力的人大多延续着以前的生活,比如出现在唐人街和中文报纸里的卖字文人、女医生、儒医、状师、算命师(44)关于唐人街的华人职业,主要见于加州伯克利大学班克罗夫特图书馆提供的部分图片和民族研究图书馆提供的《中西日报》文献资源。等等。

这实际上比传统俗文学中指涉的创作主体范围要大得多,《金山歌集》序言里称这个写作群体为“海外风雅之士”,导引出自明代以来文人趋下命题在北美文学场域的深刻揭示。陈宝良在《明代文人辨析》一文中指出,“在明代,……文学已不再是士大夫或者有钱人的专利,其读者和创作者已扩大到下层知识分子或平民。”(45)陈宝良:《明代文人辨析》,《汉学研究》2001年第1期。虽然他所言下层民众的文学指的是通俗文学,如戏曲、小说、民歌作者,但对于中国文学的显学诗、词、文而言,写作古典诗歌,也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的专属表达方式,下层平民同样具有抒情言志的需要及表达权利。为使“吟坛杰构之不容坠地也”(46)雕虫轩:《序》,《金山歌二集》。,例如东南亚及北美地区的诗文社似雨后春笋般纷纷林立,海外旧体诗创作从未中断。1910年至1940年,被拘囚在天使岛的华人在悲愤与哀愁中书写下一百三十五首“木屋诗”的文学意义也即在此(47)Him Mark Lai,Genny Lim,Judy Yung.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1.。需指出的是,尽管黄宗羲已将文人的身份无限下降,所谓“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一非文,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无一非文人也”(48)(明)黄宗羲:《黄梨洲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88页。,但面对“木屋诗”或“金山歌”中语言粗糙、笔法平庸的作品,我们仍然会陷入传统文化的思维窠臼而难以用“文人”一词来称呼其作者,也许“风雅之士”是比华工更加贴切更具文学意义的称呼。

在两版歌集序言里,关于“金山歌”的写作观念有如下重要的描述:

读之足可以展神志,洵可作消闲资料。(《金山歌集》)(49)梁寿民:《粤歌序言》,《金山歌集》。

此正可为交换识见,岂仅籍为茶前酒后消遣谈资而已也。

雅俗俱宜。……总之碎锦零章,足供雅人讽诵之资;连篇累福,堪助骚客推敲之兴。《金山歌二集》(50)雕虫轩:《序》,《金山歌二集》。

从“展神志”到“交换识见”再到“推敲之兴”,“金山歌”的写作观念已隐含有“诗言志”与“诗可以群”的文学观念。群指的是“群居相切磋”(51)(魏)何晏集解,(梁)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45页。,是“人之相聚”(52)(明)黄宗羲:《黄梨洲文集》,第358页。,自《诗经》时代起,“‘群’具有产生在下层的‘群’而‘歌’,以及上层的‘群’而‘诗’之别”(53)邓乔彬:《进士文化与诗可以群》,《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在这里,“群而歌”之创作与“群而诗”之诗用有机统一于“金山歌”的群体写作和阅读中。这也就解释,为什么作为“消闲资料”书写的“金山歌”会产生“展神志”的抒情与“交换识见”的沟通之功能。从同堂写作到征选点评,“金山歌”的写作也是一种文学训练,需要推敲词句,具有一定的“歌法”。《金山歌集》序言用大量古人填词多用俗语,不甚拘韵的例子来指导如何“填作粤歌”,意思是“金山歌”也可以视作含有方言土音、用韵更为随意的俗词。这是“金山歌”写作隐含的另外一层文学意义:即使不是以写词为目的,但在书写过程中却因形式语言上的相似性以及抒情的需要而自觉地向词靠拢,况且词之初体,出于民间。

集合了最广泛风雅人士的“金山歌”书写实践,是当时一股不可忽视的俗文学力量,与士大夫知识分子群体一起形塑了多元共生的北美文学场域。它们共同遭遇异质文化渗透与近代文学变革的困局,并由此激发出该场域内雅俗消长的文学张力。以早期美华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木屋诗”和“金山歌”来说,已有研究者将“木屋诗”放在旧体诗词自身转型的诗史维度中理解其“非诗性”(54)易淑琼:《中国维度下“天使岛诗歌”史诗性与文学性再解读》,《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0期。,那么对于同样处于“诗界革命”之后的“金山歌”来说,或可以从俗文学雅化的文学之维中为“词的缺席”提供一个自下而上、跨越东西的证明。这里还需要注意的是,尽管文学的雅俗之界彼此消长,但是文学内部的秩序依旧井然,表征为享有盛名的大诗人黄遵宪号召发起的文人雅集,诗社文人向驻美公使张荫桓的献诗、请序,以及“金山歌”写作交呈宿儒点评等文学现象。

三、金山《歌集》(55)为方便叙述这里将《金山歌集》、《金山歌二集》、《最新金山歌集联集合刻》三种统称为金山《歌集》。的环流与“异质性”

“环流”(56)“环流”提出见沈国威:《跋》,日本关西大学文化交涉学教育研究中心,出版博物馆编《印刷出版与知识环流 十六世纪以后的东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97页。另参见张伯伟《书籍环流与东亚诗学:以〈清脾录〉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是学界用来研究书籍著者内容、印刷出版、传播流通及接受反应的一种多维的、动态的、弹性的思维模式。虽然是就知识性的书籍而言,但却为处理具有多重价值的俗文学书籍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启示与借鉴。“异质性”(57)赖伯疆:《世界华文文学的同质性和异质性》,《华人之声》1993年第1期。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一个关键词,这里尝试将带有词体性质的《歌集》纳入海外华文旧体文学范畴来进行考量(58)在相关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有学者将海外写作的粤讴划入旧体文学范畴讨论。见[新加坡]李庆年《马来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页。。如何看待《歌集》在北美的编集出版与阅读接受?《歌集》从北美到中国的流动传播又引起怎样的反应与互动?海外写作的《歌集》是否能呈现与本土说唱文学不尽相同的特质?这些或被忽视的、无法以单一视角涵盖的问题都将在“书籍环流”及“异质性”的综合关照下予以研究。

与其他俗文学书籍的单向流出途径相反,《歌集》环流的起点是在北美地区。所以首先应探讨“金山歌”在北美的运作机制。如德国沃尔夫冈·凯塞尔(Wolfgang Kayser)所言,文学生活包含创作、传播、审读和接受四股力量,由出版社、书商组成的传播力量和评论界组成的审读力量各自运作于创作和接受之间(59)[德]沃尔夫冈·凯塞尔:《当代的文学生活》,瑙曼等著,范大灿编:《作品、文学史与读者》,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76页。。《歌集》的传播过程大致如此,明清以来书坊主常集编创、刊刻、销售为一体(60)纪德君:《明清通俗小说编创方式的多维考察》,《江海学刊》2009年第2期。,近两千首“金山歌”便是经金山两家兼营印刷业务的书店刊刻成书籍并发行到各个地方。不过,《歌集》的审读流程却稍显不同,书店主与评点者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在一些记载中他们是吟社活动的共同参与者。过去通俗书籍的出版者与审读者之间相对独立,但显然这里《歌集》的传播与审读环节已经是一个协同合作的整体。有的吟社直接设在书店内,如大光书林所在地也是赏奇社(61)刘伯骥:《美国华侨史续编》,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405页。的活动地址,作品的收集更为便利,这应是《金山歌集》率先在大光书林出版的重要原因。

存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环流同样重要,凯塞尔称他们为两个不同的端点,传统语境中不论是通俗小说还是说唱文学都默认他们之间存在阶层上的高低。但在北美这个特殊文化环境下,“金山歌”的创作者和“金山歌”的阅读者往往是趋同的。形成巨大差异的实质上是评点者和底层作者读者。就社会身份而言,评点者位于华人社会的上层,他们有来自会馆系统的绅董、商董,“新知识群”的报人,有书院教习等国内的乡绅宿儒(62)绅董、商董有黄公越(中华会馆总董事)、谢寿康(三邑会馆主席)、谭镜濂(新宁商会总理)、梁允怀(中华会馆主席)等;报刊编辑有崔通约(《中西日报》记者,《少年中国晨报》编辑)、梁菊东(《大同日报》总编辑)、梁君可(《世界日报》主笔)等;书院教习有黄梓材。。在传统政治结构瓦解的海外华人社会,这些介于官与民之间的士人群体,需要担起传承民间文化与规范日常生活的重要责任。遭逢时代变局,他们更以开启民智和宣传革命为己任。

由此可见在北美《歌集》运作机制中,创作、传播、审读和接受四个环节已变成上层传播审读者与下层创作接受者的二元对立结构,其中《歌集》自觉承担思想与文化自上而下传达的链接性角色(63)王汎森先生基于对地方社会的思考提出链接性角色(linkage)。见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90页。。如同过去华南乡村社会作为“宣讲拾遗”的木鱼书(64)王尔敏:《清廷〈圣谕广训〉之颁行及民间之宣讲拾遗》,《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22期下。,或晚清民初广为流传的“时政讴”、“启蒙讴”。《歌集》里出现的惜时教育、劝诫烟赌娼、婚恋教育、孝顺父母、光复山河等主题,一如既往地承载了其作为道德文本及宣传工具的历史及现实使命。

但这里更值得关注的是自下而上的影响在链接性资料《歌集》中的呈现。比如集中出现的传统故事题材、拜金享乐的观点以及直白浅露之语可以视作传播者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对底层作者和读者口味的迎合。大量对“自由女”现象进行批判的作品,和《新粤讴解心》中倡导女权(65)梦余生(廖恩焘):《杂歌谣 粤讴新解心四章:倡女权》,《新小说》1904年第10期。的观点形成鲜明对比,真实反映了底层接受新思想时的本能困惑。最能引起广泛共鸣的是移民受苦、木屋拘囚、远客思乡、随遇而安的内容。在以上所有创作和阅读过程中,早期华工的底层经验、生活遭遇和生命哲学不断向上传递。《歌集》在北美形成二元对立且双向影响的完整结构,与岭南木鱼书类唱本创作、出版、接受的运作机制相区别,显示出粤调说唱文学在海外的一个“异质性”。

在印刷技术发达的二十世纪,俗文学早已不再局限于一地的刻书坊,频繁的人口流动也推动了《歌集》的传播。国内不仅出现了许多由北美大光书林、发明公司和启新书林三家书店出版的《歌集》,其中第一本《金山歌集》还流传着香港华新书局、开平培记书局、台山会文阁制笔书局(66)这几个版本是笔者所见流传在广东地区的《金山歌集》。等印行的版本。这条北美华人往来行经的路线,勾勒了《歌集》的另一条“环流”轨迹。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广州书堂刊印的版本,但“金山歌”在广州的深远影响有例可证。1927年,在歌谣征集运动的号召下,刘信芳在第14期《清华周刊》上发表了从广州俚歌中采集的16首“四十六字歌”,其中有一首云:

深闺无限恨,夫婿客金山。春去春来未见迟,万里怀人望眼穿!暗自叹,书传难觅雁!纵使织成文锦烂,迢遥驿路递维难。(67)刘信芳:《广东四十六字歌》,《清华周刊》1927年第14期。

这首题为《衷情欲诉凭谁寄》的四十六字歌,出现在《金山歌集》“衷情欲诉凭谁寄”题下,仅“万里怀人望穿眼”(68)《金山歌集》,第50页b。一句略有差别,疑是传抄过程中有改动。1929年出版的《台山歌谣》中有一首“青春守生寡”(69)陈元柱编辑:《台山歌谣集》,广州: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9年,第238页。,对应《金山歌集》中有“青春生守寡”句(70)《金山歌集》,第23页b。。这些“闺怨”“恨别”“思远人”等女性题材,几乎“没有广东的土音俗语,声韵也多叶正韵”,更像是“平民文学底绝妙好词”(71)刘信芳:《广东四十六字歌》。。可见回到国内的“金山歌”作为诗词书写范式被接受,并以闺怨和思念之名回应着彼岸那边诉诸笔端的苦难与感怀,两者加起来构成了“金山歌”最具特色的情感内核。这是“环流”轨迹中“金山歌”区别于其他粤调说唱的另一个“异质性”所在:凝聚在写作范式内部的抒情性,与苦难、忧患、思念等生命体验一同指向诗的品质。

虽然,方言的制约、缺少主流文人的关注是“金山歌”无法再向上一路的关键原因。但新旧嬗递的时代,处于上层的古典诗词自身也走向了历史边缘。

四十六字歌从岭南民间远行,在北美文学场域播迁为“金山歌”,其生产方式根植方言与传统,却因特殊际遇有了与其他粤调说唱文学不同的“异质性”。如果回归传统文学的语境,这种“异质性”何尝不显示了俗文学的经典化之路。正如《花笺记》《二荷花史》之于木鱼书,《粤讴》《新粤讴解心》之于粤讴,“金山歌”是粤调说唱文学的又一张经典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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