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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水,人间的雾,山中的人

2020-12-01严琼丽

边疆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煤窑山坳洋芋

严琼丽

世间的水,有一刻是极暖的;而世间的雾,也有一刻是极清晰的。

竹筏漂在多依河上,漫天的青雾,锁在罗平与贵州交接的山梁上。

岸边的老柳树下,甄子里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水汽在甄子上方打了一个转,就朝着低的地方,携裹着多依河中奔流的小浪声,顺着河水一道远去。甄子旁边的小炉子上,寸长的,被串在一根长竹签上,月光色的小肥鱼,陈列在几根铁丝钩成的帘子上,一分一秒地趋向金黄。一个架在小炉子的锅里,像散碎的月光片一样的,成捧的小鱼和小虾儿嘁嘁喳喳的,失去了水分,变成了一股股在深山老林里,绿水旁奔流的野香味。我站在古树根下的楼梯上,不上也不下,就死死盯着帘子上的那几条鱼,观察它们白色的肚子,瘪下去,再焦黄。没带眼镜,总是模模糊糊的,站了一两分钟,只看了颜色和轮廓,看不清楚鱼的形态,干脆挪到摊子侧边,头裹深色方巾的布依族阿嬢问我要来一条吗,我扁桃体发炎,摇摇头,也不离去,就那样痴痴地站着。一道同来的警察叔叔,从我斜对面的歪树旁走过来,递给那个布依族阿嬢十元,拿了两条鱼,递了一条给我,我边答谢边接,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冲着他笑笑,就开始将那条鱼最柔软的肚子送到我的嘴边,小心翼翼地撕咬下一块儿肉之后,就往里挪了一步,右手握着鱼,躬下身子,“嬢,这个鱼,就是旁边这个河的吗?”我边问,边指着那条稳稳向下铺的河。

阿嬢抬起头,高原红在她棕黄的皮肤上,已失去了光泽,暗沉的额头上,纵着几条不深不浅的皱纹。我操着一口邻县不地道的方言,询问与这个与我相隔不远又相隔甚远的妇女。她停下手中翻鱼的动作,与我平视的同时,拉高了音量,“我们烤的这个鱼都是这条河里的,是野生的,我们自己捞的。香的很呐!”

我顺着她眼神转移的地方,望望那条平缓中暗藏涌动的小河,河面宽一截又窄一截,厚一段又薄一段,急一会儿又缓一会儿,高一坎又低一坎,说它是往平面拉的瀑布,它又过于平和,缺少激进;说它是平躺着往低处拉的水帘子,它又偏偏设置障碍,不时地冲跌一下。河水碧如新出的翠玉,河两岸是被岁月放养的老树,那岸的被生机勃勃的野藤子缠着;这岸的,有的规规矩矩地,直挺挺地伸到空中,与其它好邻相互扶持,做一个本分的天然屏障;有的,则放荡不羁地,将自己长满疙瘩的身躯扭成弯,伸到河面上,既不是歇脚的参考地,也不是庇荫的好去处,只有那摇着木桨的竹筏经过的时候,才甘愿成为那桨那筏那女子的一个站在原地徘徊的过客。

警察叔叔的那条鱼,只剩下一排整齐的骨头,在竹签的支撑下,在风中瑟瑟发抖了片刻,就成为树根下的肥料。我的那条,除了扁圆的肚子失去了大半,其它部位还完好无损。我不会这么快吃了它,我要握着它跟我一起,消化这里流动的水,沉默的古树和来往的陌生人。

我不会过分地留恋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给我持久的归属感,只有离开了之后,它们才会存在。近在邻县的家乡如此,远在大西北我所苦苦追寻的沙漠如此,或者另一个方向的大海也是如此。

鱼,一半都未吃完,就躺在垃圾桶里,它不是无辜的牺牲者,我也不全是无趣的侵略者。

坐上大巴,就往更深的山里赶去。作为一个云南人,我是不合格的,我自童年起,所倚仗的山,没有一座,是我翻不过去,它们没有尖锐的部分需要我突破,相反,它们更像母亲厚实而柔软的胸脯,将自己的孩子团团包围在安全的区域里。

我的小镇,生活的贫穷,没有因大山的环绕而产生与外界相冲突的隔阂,相反,它们是奶香味的摇篮,久久的溺爱,会让一个人失去狼性,而日渐懒散。我们镇上的人都住在山脚下,或者山的对面,没有惊险需要我们突破。生,不是件很难的事,却成了一件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事。没出生的人,等着出生,出生的人嗷嗷待哺等着长大,长大的等着变老的,变老的等着小的长大,直到死,也完不成这个过程。我小镇的人,几代都依偎在交通便利的山包里,火车、国道,到现在的高速公路也从山与山之间,或者山的肚子里穿过,山的内脏里,一代又一代头顶矿灯、身穿劳保服、脚踩黑橡胶水鞋、只露得出一口白牙的矿工,用锄头、大背粪箕、铁矿车一锄头一粪箕一矿车的将山肚子里内脏的精髓一点一点搬空。“坐山吃山”,是我们小镇老辈子的俗语,只要不懒,小日子总还舒坦。但平静的日子,总会被习以为常的平静所打碎,人的醒悟,是需要极大的代价来交换的。

上小学之前,我也是一个煤的搬运工,我家就住在国道旁边。我家里有大大小小的竹篮子,爸爸用它们背猪草,我用最小那只背焦煤。不读书的日子,就跟着邻居的大姐姐去三四公里以外的山坳中的煤窑处背煤窑里剩下的小焦煤,那时候的煤真多啊,像白白地就生出来了一样。没有闹钟,天蒙蒙亮,镇上下寨子和邻居岁数差不多的大姐姐就来叫我们,我们的篮子里都背着小锄头、洋芋和腐乳。我的邻居姐姐是稍微智障的可怜女子,她的力气像永远使不完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她就是她家的一头只会耕作的牛。我背着我的小篮子,尾随着她的大篮子,我们从山里的大道绕到羊肠小道上,去的时候,篮子上像拴了不会响的铃铛一样,我们三下五除二就从坡头冲到了坡脚,坡脚上成片的煤窑,被水浇熄了之后,大焦煤被拉走的,火苗子还在随风招摆的,儿时的生生不息,大概就是那时的山坳子的空地上的那些被撬走又新码上的煤窑吧。我们每个人找来一根长木棍,冲到火苗子在煤窑顶呼啸的煤窑旁,将篮子里土红色的洋芋提出来,丢进煤窑的通风洞里,一口像倒扣的大圆锅的大煤窑,四转都有直通窑心的通风口。洋芋丢进窑洞的白灰里,白灰顿时冒起来小泡泡,棍子的一端,马上就冒起了青烟,我们抽出了棍子,就开始坐在窑旁边的空地上,装洋芋的袋子铺在地面上,从篮子里拿出了各自的腐乳,没有带洋芋出门的人会带筷子,我们冲到煤窑下面,揪了几根坚硬的青蒿,剃掉青蒿的皮,撇成一样长的两截,放在装腐乳的瓶子上,就开始拾起旁边的长棍子,掏窑洞里的洋芋,手才伸进去一小会儿,就被窑里的通红烤得不行,急急忙忙连带着白灰一起赶了出来。红皮子的洋芋,已经烤成和白灰近乎相同的灰乳色。轻轻撕去了头上那层发皱的皮,在外壳稍硬、焦黄的洋芋表层抹上一点豆腐乳,一嘴咬下去,厚厚的焦黄的表层,金黄而柔软的洋芋心,还有妈妈的腐乳,一起漫着暖暖的香气顺着嘴里往胃深处钻,胃里暖暖一阵之后,就满足地饱了。坐着听她们吹吹牛之后,就各自背着篮子,往熄了火的空窑处去,拿起我们的小锄头,在煤灰里刨,轻轻一刨,那些闪着银光的小焦煤就像睡在黑河里的鱼鳞片一样浮了出来,很快我们的篮子就被装满了。稍下午一些,我们才背着篮子往回走,往回走的路,坡又多又陡。有时候我们会把篮子歇在荒埂子上休息,在休息的空隙里在篮子周边插满杜鹃花和映山红。

煤窑密集的山坳子里有个叫红梅的女孩,我总记不住儿时的某个时段我有几岁,到现在我都没有记忆与精确的时间共存共依的意识。我只记得我很小,很小,很孤单。邻居姐姐带我去山坳子里背煤的时候,告诉我她认识一个姑娘叫红梅,很好看。后来,红梅成了我的朋友,或者比较照顾我的一个大姐姐,她总把我叫去她们家玩,拿她家的饼干给我吃,我也不去背煤,等到她们掏煤掏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将她家屋后的焦煤拾在我的小篮子里,将我送去和她们集合。有时候她去镇里买酱油,就背着我的小篮子把我送到柏油大路上,我还在大路上的石墩子上歇息着,她已经冲到我对面的山梁子上冲着我喊。时间就像过去了几个世纪一样,我们镇上的煤矿近几年断断续续的出过几次矿难事故,绝大多数的煤矿被停了,煤窑,更是在我儿时的另一个没有准确时间的某一个时间段,被清空了,再也不复存在。而那个叫红梅的姑娘,就像只在我梦里出现过一样,永远只有一个不清晰的脸庞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善良的名字。我不会刻意地去记住一座山的底部的粗略的事物和特定的情形,却记住了那张模糊到五官消失的脸。

一年前,我刚毕业,在家修整了一段时间,早上我和侄子经常去山里的水泥路上晨跑,有天清晨,跑累了,还不舍得回家,就伙同侄子,朝着那个曾经煤窑密集的山坳上面的石渣子路上走了去。数几年,那个煤灰、煤渣子密集的山坳,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样子,所有凹陷的地面都被填成平地,平地之上,那些香木堆,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装着红梅放酱油、藏饼干的大砖房。其实这些东西,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只是那时,我完全不记得还有红梅这个人的存在。

山坳里有一个烧砖厂,砖窑是冷的,砖也是冷的,冷静地堆在红梅奔跑过的地面上,我揉揉眼睛,从腰包里掏出我的眼镜。土红色的砖一匹一匹,整整齐齐地堆成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侧面,身系围腰布的妇人用粪箕从后面的砖窑旁一粪箕一粪箕将那些沉睡的砖搬到前面,让它们换个地方继续沉睡。苏醒的人,会在不经意间找到失去的记忆。“红梅”这个名字,这个女性,也就是在那个砖窑之上,一阵风的时间,就从高处复活,连带着复活的,还有关于红梅的那些事物的脉络,唯独她的面容,像在大雾中被纱巾层层包裹。我对突然间降临在我身上的记忆充满感激,感谢它让我在一个荒凉被冷落的地方,有一段温暖的记忆。我印象中,我和红梅的年龄段,就像5 岁的孩子与15 岁或者20 岁左右的大姐姐一样,不,不应该有20 岁那么多,或者15 岁都不足,毕竟我幼时的那些没有上学的女孩子大多20 岁不足就嫁了人家。

她会在哪里?是几个孩子的妈妈,她会不会被生活所拖累,被家庭的重负所摧残?我望着在煤窑周围奔波的妇女,下面有没有红梅?红梅还活着吗?她一定活着。她还在这个地方吗?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站在我面前,就算向我问路,就算她的孩子撞到我,我又能辨认出她,叫她一声“红梅”吗?

我真的忘记她了,我记住的只有一种不源自父母,而源自一个陌生的、年长者的安全感,被保护的信赖感。我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觉得胸中暖暖的。红梅,我见不见得到你,都无所谓。如果这世上有无数个“红梅”,我就祈求上天让这无数个“红梅”,余生幸福。

小时候,我的山就是我家门以外的世界,我以为外面的所有山都是那般温厚。直到我高二那年,山,才张开了它的血口子,它要吞没几个人的时候,就和它要滋养几代人一样,静悄悄的,一言不发。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们镇上一个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连同在地表上铲煤的两名矿工,加上下井的,共有四十余名,死于这场矿难。我们在那所囚禁我们苦读的铁门里,是没有任何机会玩手机的,即使外面的局势已经紧张到像在烈日下久经搓揉,忍不住要爆炸的车轮胎一样,我们还是在老师的监视下,埋头苦读。周末,当我们坐上回家的小巴车时,小巴车里开始议论纷纷。回到家,一问起,家人无不哀声“惨啊,惨啊,那么多条生命......”,接连几天,家人都围在电视机前,同那些围在煤矿周围施救的人员以及受难者的家人,绷着弦,一同陷入悲伤之中。真的,也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真正能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凝成一股绳的,往往是悲惨。我这么说也许不地道,但确实如此,即使是天天喊打喊杀的小混混,看到电视机前,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被炸毁的煤矿外面,嘶声力竭地呼唤自己儿子、自己孙子的名字之后,昏厥过去,被旁边的救护队救醒之后,又哭昏过去的场景,也默默地忍不住落泪。那几天的电视,也是沉重的。

回校的那天,我在面包车上,打开自己的手机,QQ 空间里,一排一排蒙着白布的尸体,陈列在黑色的空地上。空气里沉积了很久的热流,一股脑地,冲到眼眶里。那么多条生命,就那样消逝了,不知道死亡之后,有没有天堂一说,但死者活着的家人,却陷入了地狱之中,有的家庭是父与子,是地狱之中的地狱。

从那以后,镇上的煤矿,就一家接一家地陷入死亡之境。靠山吃山的子民,因山里煤的眷顾,丧失了更多的求生技能。煤矿倒了,生计也脱了。大煤矿死,非法矿井、甚至矿井都 没有的矿坑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一连好久,好久,夜晚,我家外面的公路上都是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和吆牛声,大家不听执法人员的劝阻,像疯了的牛群一样,跟随恐慌的大队伍一起,在夜色中,背着口袋、小锄头冲进林子里,不管头上的崖子,也不顾脚下的坑,只管扑在有煤的洞穴、坑,挖,挖啊,挖,就像那场矿难一样空前,执法的车子还未赶到,路口放风的人已经把电话打到山里,一人高呼,一群人都丢下手中的活计,像脱兔一样,蹦一蹦地躲在埂子下面、躲在树根底,就此躲逃了各种督查。我有幸,在不上学的日子里,参与了一次,那样的盛况,就像一个时代的洪流一样,挡不住,却也消失得快。

我还参加过另一个盛况,就在“红梅”曾经呆过的山坳子里,但那时我也没想起红梅。

那个时候,临近过年,我尾随哥哥,我哥哥站在牛车里吆着我家的大青牛,我蹲在车里,两只手使劲地抓着车框,生怕自己被颠出来,哥哥生怕自己落了后。整条前往山坳的路,都被前前后后的黄牛、水牛车所侵占。我们沿着盘山路一路杀下去的时候,场子上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牛车,乖的牛自己低头吃着主人丢在它面前的玉米秆,倔的牛,还有一个孩子看着。山坳平地前面的坑坑洼洼的高地上,人挤人,有的一家几个,一个拉口袋,一个用粪箕倒煤;有的家,干脆直接用篮子背,一会儿牛车就满了;有的也没有带牛车,在高地上竖起了一二十只大口袋,里面装的全是煤。高地前面是一堵崖子,崖子底部有小焦煤块,我怀疑是曾经那些煤窑遗留下来的,闪着银色的光。崖子是被朝底部挖进去的,看着看着就要倾倒,绝大部分的人,还是不敢冒进,只得站在高地上挖煤灰,时不时地也抬头看看冒进的人的口袋里装了多少煤。场子上,村委会的某人,握着打牛的棍子,急急忙忙地走到高地上,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哀求道:“乡亲们啊,要过年了,要过年了,这一车煤卖不得多少钱,命才重要啊,不要挖了,快走吧。”并没有人有要理他的意思,他无奈地重复了两遍之后,紧紧攥着手里的藤条,走到崖子下面,用藤条指着在刨崖子的妇人,“你们是不要命了吗,没看见这个崖子要倒了吗,是不想活了吗,煤值钱还是命值钱啊,不要再挖了,赶紧出来。赶紧收收东西回去啊......”并没人有要离开的意思,没有人理他。我很同情他,不是现在,而是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和参与者,我真的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同情他的哀求被置之不理,同情他的担忧无人接受。他像个小丑一样焦急,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焦急,他们都不管不顾地低着头挖、背、搬。没有人买账,他便不再苦苦哀求,转身走向了场子上,竖起手中的藤条,一鞭一鞭地抽打那些低头食草或着昂头等候主人的牛,他一鞭比一鞭有力,一鞭比一鞭用力。牛车叮叮咚咚地响了,弓腰的人才惊觉地抬起头,不要脚下的煤,提着工具就跑,毕竟,相对于煤来说 ,还是牛贵,万一牛在混乱中再出个意外,更是不值。就是这样,人的惊醒,往往是要有超出等价的交换条件。

陈继明 书法

我写这些,并不是要谴责我的乡里,相反,我是感同身受的同情,因为站在高处说话的时候,往往不知低处的苦寒。当时的煤灰并不是上等的,一牛车煤灰才价值四五十元,我答应跟哥哥去,是因为他给我十元钱。

大煤矿相继停产以后,镇上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生计,他们失去了生计,就是整个家庭失去了生计,所以但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山,教会了小镇上几代人挖煤,却没有教会他们走出去,做生意或者其它。所以,我们幼时,学习成绩不好的男孩子,家长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挖煤也能让他们的孩子过上充裕的日子, 久而久之,“不成器也可以回来挖煤”,成了大家知而不宣的暗语。

但,再宽厚的山,被挠痒了也会暴戾,他们的惩罚方式是单方面的宣战,不需要对方应战,直接就炮轰。在煤矿相继停产后的几年直到今天,镇上的人,终于,也前前后后迈了出去,“不成器就挖煤”的默许也被打破,没有成群结队的牛车,夜晚叮叮哐哐的经过,癌症的碾压,让大家怕死的同时,也学会了敬畏自己的生命。

后来,我离开自己所生活的小镇,到外面见过那些相对贫瘠的山。一层薄薄的土壤覆盖在一群相互依靠的石子上面,土壤上面稀稀疏疏地站着几棵比在暮色里路过的旅人还要孤冷的小矮树。路过它们的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念一下车就迎面扑来的,从老林里窜出来的风。

我们所要到达的,是十万大山的那色峰海。

大巴像一条快速游走的长虫,顺着挂在崖上的盘山路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爬。相对我所面对的这座山来说,临县的小镇里,我所生活的山,还是太过于宠溺她的子民了。我开始屏息凝神地观察这座山的惊险与在惊险之中生存的个体。

山路上,鲜有人居,偶尔看见零零星星的,过了花季已结籽的油菜地,孤零零地在一小块一小块的石缝间,直直地,铮铮地努力生长着。我惊叹,“在这半山腰,种上这菜籽,怕是还不值路费。”

险处的生存,于局外人,往往是最艰难的,我想象不到,从这山腰子上,下去城里赶一趟集,得有多麻烦,更想像不到,被孤立在这里的日子,有多寂寥。

但险处自有险处的美丽。

趴在车窗上的我,一下子从左边摇到右边,再遇路不平的时候,整个人被颠到离座位一寸高。颠簸一小段,又平稳了,朝着内侧看,自己途径的路,像一口内壁被深山老林镶嵌、不平整的枯井,说它是枯井,它有漫天苍翠的老树扑下来,说它不枯,却没有一条河途经。

我们顺着高处绕的时候,高处的雾,也站在高处,等我们。山顶未到,初春的雾已来迎我们了。先是薄薄的一层,罩在车子前方的山头上,再后来,就稀薄的绕着车子缠了一圈,再到后来,我们完全,在清透的雾中穿行。你能想象吗,在山之巅,苍翠欲滴的山之巅,在山之巅如梦如幻的薄雾中穿行。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也能强烈地感受到翠绿的巅峰之上的青雾中溢出来的通透。

马上到山顶了,师傅说,山顶是个只有一百多口人的彝族村落,一听到“彝族村落”四个字,我便顿生兴趣,再听到“我们要在那里吃饭”,肚子里久睡的馋虫,立马醒来,上下翻动。到了寨子“大补懂”门口,一下车,就有久居此处的彝族老乡敲锣打鼓,我们随着他们的步子和锣鼓声进了村子。村子却小,却也干净。围着这村背后的栈道爬到最顶,便到达那色峰顶,十万大山,将尽奔眼底,但今日,我们不巧,遇上了雾。同行的大多数老师都是外省的,都觉可惜,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毕竟,我是爱雾的,尤其山中青雾。

我们先到村子公社用饭,真是迫不及待呢!几张方桌摆在廊下,雾中,确实有点冷了,还好菜都是热乎乎的,腾着热气。我们一坐下来就赶紧往碗里舀鸡汤,喝了一点鸡汤暖过来才开始享用其它菜。桌上的每道菜都是这村里的彝族老乡自产的。鸡汤很鲜、烟熏肉、腊肠还有其它蔬菜,都很香,我们桌上的那盘冷番茄,特别甜,我一人吃了三分之一(太冷了,其他人都忙着吃热菜)。在我们吃饭的期间,这个村的彝族女同胞就在廊下的小场子上跳舞、唱歌。我们吃的差不多了,就离开了桌子,围了上去。她们停下动作,去旁边取了杯子和酒,唱起敬酒歌来,我们云南的敬酒歌,最出名的还是“阿老表(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喜欢的也要喝,不喜欢的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场子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又是敬酒歌又是敬酒。一个一个彝族姐姐、彝族孃、甚至是彝族阿奶,那个豪爽,真的是让初到这个小村的外来者,还未等到峰顶,已醉六七分。

酒喝了差不多,敬酒歌也停了,唱歌的女同胞们也一一散了,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就往村子背后的栈道上去了。

栈道是漆红色的,一梯一梯地往高处延伸着去。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我们越往高处走,高处越虚无缥缈,除了栈道两侧的岩石,与在岩石之中拔地而起的植株,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就连身后与前面的人,也看不见。

爬到顶的时候,真有种脱离了地面的感觉,山的高,不一定要看得见。

我是较先爬到顶的人,顶上有一个茅草顶的亭子,我上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清洁工阿姨、两个小孩和一个坐在亭中,背靠亭子护栏,拿着老式手机放着《东方红》的大爷。我走到栈道护栏的最边缘,扑在护栏上,半个身子伸出去,我下面是十万大山,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喜欢这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张开双臂,由四面八方的风扑过来,钻进我的怀里。这种虚无的力量,正是我极缺的,似乎存在,却看不到;没有,又感受到了存在过的,隐隐的召唤。我把双手归到嘴边,用我的尖锐,用我即将25 岁的嘶吼,唤醒十万大山沉睡的生灵:我来过,但我要走了。

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从顶,下到了坡底。回到了吃午饭的地方,几个彝族老乡还坐在公社后侧烤着火。大铁锅里的木头烧的一边发红,一边泛着白。我也坐过去,和他们聊起了天。其中一个彝族阿叔,我一张口就问我是不是师宗人,我笑着“是呀、是呀。”一下子就热络起来。我问他早上的番茄是这里种的?他笑着说是,然后又说我们县的绵羊好吃,我说我只见过山羊,从未见过我们那边的绵羊......

原本,不是我在成长,是我背后的山,与我,渐行渐远。

我时常觉得自己喜欢水,喜欢不定势的洒脱,但越是喜欢的,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敢的。

后来啊,我又觉得我喜欢雾,在雾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记忆总在遇见属性相同的事物时,觉醒,而自己,总时不时地,就打失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很勇敢的那种人,直到我写到山、写到水、写到雾的时候,我才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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