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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之谜,梵唱声声里飘过的帝王袈裟

2020-11-30余显斌

大理文化 2020年8期
关键词:相国大理皇帝

余显斌

禅位,在尧舜禹时代,是美谈,是盛举。那时,帝王年老了,觉得精力不行了,脑筋迟钝了,就找一个能力好的,深得民望、智力出众的人,将帝王之位传给他。这样,避免出现不称职的君王,出现昏庸之人,能够让自己的美政得以继续进行,得以发扬广大,流传史册。

这,是百姓的幸运,是民族的幸运。

这,是国家的幸运,是历史的幸运。

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发展,公天下变为家天下,禅位就变了味道,变成血淋淋的夺位了。可是,夺位毕竟不好听,难以面对天下,难以面对大臣,也难以面对史册,于是,夺位者就用禅位二字来遮羞。那样子,好像自己多么不愿意接受皇位似的,都是前朝皇帝逼迫自己,自己不得已,才勉为其难登上大宝,建立新朝。

登基之后,还有—件事必须解决,这就是,前朝皇帝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才能心安?中原皇帝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暂时将之看管起来,过一段时间,等到风声慢慢平静下来,就派人带着一杯毒酒,逼迫对方饮下;或者送一根白绫,让对方上吊。第二天,消息传出,前朝皇帝昨晚病重,已经龙驭归天了。新朝皇帝接到消息后,坐在朝堂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下令全国为死去的皇帝戴孝,自己也心里痛苦,辍朝数日,不去上朝。

汉末,董卓逼迫汉少帝禅位,扶持汉献帝登基。董卓担心少帝异日报复,就派人毒杀汉少帝,少帝无奈,饮毒酒前,对心爱女子唐姬流泪歌诗道:“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唐姬也泪流满面,歌道:“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其声呜咽,如三峡猿啼,子规夜鸣,最终少帝被杀。

当年隋朝对待北周静帝也是这样的,让这个六岁孩子禅位,三年后,“隋主潜害周静帝而为之举哀,葬于恭陵”。

后来,朱温对待唐朝哀宗皇帝更是这样,“帝为全忠所害,时年十七,仍谥日哀皇帝,以王礼葬于济阴县之定陶乡”。

在中原历史上,禅位后的旧帝,大多只有一条路,就是死。其间,只有一个皇帝汉献帝,禅位于曹丕,被封为山阳公,他由于是曹丕的妹夫,曹丕不好下手,才让他得以善终,其余的,好像就没有了。

在中原历史上,禅位是一场残酷的权力交接。

可是,在大理国历史上,禅位,却是带着戏剧性质的,带着传奇色彩的。

1

大理国皇帝禅位,有人说,是从秉义皇帝段素隆开始的,这显然是错的,显然不够客观。第一个禅位的皇帝,应该是文经帝段思英。段思英登基,做皇帝还不满一年,他叔叔段思良就有点坐不住了,就说段思英太荒淫,太无耻了,太不适合做皇帝了。

而且,这话还不是一个人说,相国董伽罗也跟着说,跟着指责,唾沫横飞,喷溅如雨。

段思英知道,不是自己问题大,是自己叔叔的权力欲很强,想当皇帝,于是就告诉叔叔,你要做皇帝就做吧,但是,你可别皇位得去了,再回过头来,如中原王朝的帝王一样,对着我开刀,那我可不愿意。

段思良一听,喜出望外,忙告诉侄儿,放心,我绝对不会的。

段思英摇着头说,我不信。

段思良说,那我们发誓吧。于是,叔侄两个就跪在地上,对着老天发誓。段思良说,我如果当皇帝了,一定会让我侄儿平平安安,而且如做皇帝一样,三宫六院,美女在怀,做一个和尚皇帝,高高兴兴的。

段思英听了誓言,就放心了,第二天就让位了。

段思良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当了皇帝,将自己的政治理念全方位地铺展开,感觉很累,但是也很高兴,毕竟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让大理国走向和平,走向无烽烟无战鼓的岁月。

最值得称赞的是,段思良竟然没有玩弄政治手腕,没有给自己侄儿送一杯毒酒、一根白绫,或者一把自刎的钢刀,还真的将自己侄儿当和尚皇帝,供奉在无为寺里。段思英也因此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理朝政,不操心国事,念着自己喜欢的佛经,又不需守着佛家清规戒律,每日里伴着美女游山玩水,吃肉喝酒,十分畅快。

这,是段思良对大理王朝的又一开创性的“贡献”。

王朝动乱,很多时候,是内部的争权夺利引起的。这种争权夺利,如果处理不当,往小处说,引发家族流血,如大唐的玄武门之变,就是典型的一例。往大了说,会引发国家动乱,甚至是战争。明朝初年,也有帝王窥视着自己侄儿的帝位,就是著名的永乐皇帝。于是,就爆发了战争,流血遍地,烽火燎天,戰场上战死者,动辄以万计。如建文元年,也就是1399年8月,在和朝廷军作战时,朱棣在真定与部将张玉、谭渊等夹击耿炳文军,“大破之,获其副将李坚、甯忠及都督顾成等,斩首三万级”。是年十一月,朱棣和李景隆统帅的50万明军作战,朱棣将朝廷军引到河边,突然反击,“众争渡河,冰忽解,溺死无算。辛未,与景隆战于郑村坝。王以精骑先破其七营,诸将继至,景隆大败,奔还”。第二年四月,朝廷军死得更惨,“会旋风起,折景隆旗,王乘风纵火奋击,斩首数万溺死者十余万人”。其后,这样的败事多次出现,直到朱棣占领金陵,才算结束。

出现这样残酷厮杀的原因,一则,是权力使然,如脱脱所言,“盖至尊之位,人谁不欲得之”。

但是,皇帝不放弃权力,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为了保命。一个皇帝,如果保不住自己的帝位,被人夺去,接下来被夺去的,就是自己的生命。建文帝在叔叔朱棣进入金陵时,无法生存,唯有一法,是一把火烧毁宫殿,自己剃掉头发,做了和尚,悄悄逃走,史书也道,“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永乐帝登基后,十分不放心自己的侄儿,还派出入四处去寻找,四处探听,如捉特务一样。幸亏建文没有被抓住,否则,结局绝对是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大理国君禅位,则无此虞。

段思英就是明显的例子啊。当了和尚,仍是皇帝,比当皇帝时可是逍遥自在多了,舒畅多了。他叔叔当皇帝,辛苦煎熬,五十多岁,终于油尽灯枯,眼睛一闭死了。可是段思英呢,敲着木鱼,诵着佛经,“国人敬之,若在世罗汉,圆寂时九十七”。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长寿?心静无事嘛。

这给大理国后世开了一个好头,一个没有杀伐的禅位榜样。

后来的大理国皇帝,一旦处于家族争权夺利的风口浪尖上,或者受到权臣的逼迫,马上提出,我不当皇帝了,我要去寺庙里当和尚,我要去念经礼佛。这样,就避免引发动乱,引发流血冲突。同时,也让自己脱离了是非之地。得到皇位的呢,也学习段思良,高抬贵手,许下诺言,你既然退位,就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仍然如对皇帝一样对待你,你呢,和段思英一样,享受着和尚帝王的待遇,想怎么就怎么,只要别和我对着干就成。

双方皆大欢喜,事情也解决得很圆满,很人性化。

也因此,在大理国,出现—个中原人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怎么那么多的帝王,都不愿意待在帝位上,不愿守着三千佳丽观赏《霓裳羽衣舞》,竟然愿意出家做和尚啊,他们究竟是怎么啦?

上面的原因,是主要的。

当然,还有其他三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段素廉之后,高氏家族慢慢将权力夺了过去,出现“九爽七公八宰相、一帝三王五封侯”的气势,当国君的,反而要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高氏的颜色行事,几乎没了权力,没有了自由。这样的帝王,形同傀儡,和和尚皇帝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与其坐在帝位上,当一个木偶泥胎,还不如去做一个和尚,来得清静,来得痛快,也来得舒适。

其二,大理国重视佛教,人人诵经,以至于“伽蓝殿阁三千堂,蓝若宫室八百处”,“洱水与苍山,佛教与齐鲁”。当和尚,在大理国,地位是很可以的。而且,当和尚后照样可以娶妻生子,不影响红尘俗世里的爱好追求,不必过清苦的日子。

另外,由于长时间受到佛教的润染,一个人的心里,自然就变得心净,也变得心静,权力啊,名声啊,还有其他方面的得失,在他们的心里,就显得轻了,不那么重要了,因此,放弃的时候,虽不至于看得轻如鸿毛,却也不会看得重于泰山。面对帝位,虽不至于衣袖一拂,如拂去灰尘一般,可是,也不会贵重如珍珠一样,搂在怀里,宁死不放。

秉义帝段素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位子禅让给自己侄儿的,给得非常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2

宣肃帝段素廉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名字叫阿统。这个阿统,实在不像话,仗着是皇帝的儿子,什么坏事都做,最主要的是,“公然白日宣淫”。段素廉见自己这个儿子不成器,将来如果称帝,很可能会把大理国江山给断送了,把一个和平世界给葬送了。于是,他就和他的大臣高相国商量,结果就是将阿统关押起来,至于吃饭喝水什么的,就从墙洞塞进去。

阿统这样跋扈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对待,心里当然很窝火,可是,窝火也没有办法,这是皇帝处理的,更何况这个皇帝还是他的父亲。阿统心里窝火,生活很差,于是就病了,然后双脚一伸就死了。

段素廉还有近脉传人,名叫段素贞,是阿统的儿子,也就是段素廉的孙子。

段素廉想传位给孙子,可是,“素贞年幼,难以务政”,没有能力接管帝位。

段素廉很着急,怕后继无人,他就将眼光扫描向了家族子侄。

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在临死前曾经说过:“皇族直系,六岁习文武,十岁善骑射,十三演阵操兵,十五文能诗词牍文,武能带兵打仗。无能者,皇子难登大位,将以皇族文武全才有德者荐为国君。”总之,皇位应当传给贤能的人,传给能够治国的人。如果皇族里没有贤能的人,那么,就在国内选择,“若国中皇室无良才,朝中若有文武双兼大才德者,可立为君,贤者居之”。

段素廉在皇族中选择,于是,就选中了一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侄子段素隆。

《段氏传灯录》记载,“秉义,素廉侄,精武善文,深得素廉重任,做事慎重”,秉义,是段素隆称帝后的年号。也就是说,段素隆这人,和阿统恰好相反,是大理国国君的标准人选,精通武艺,至于一阳指,还有六脉神剑,那是绝对不会的。但是,刀枪剑戟,抡动如飞。骑马射箭,更是强项。文采呢,也很是出众,下笔成文,锦绣满篇,云烟满纸。段素廉觉得,这小子行,能担当重任。于是,他就和高相国商量,让段素隆做了太子。

段素廉死于1022年,是年,段素隆继位。

此时,高氏的权力更加强大,“高氏相国世系”,已成为规则。

在中国历史上,皇家家族的事情,一般的大臣是难以置喙的,譬如废立皇后的事情,譬如废立太子的事情。为什么?疏不间亲。参与废立,是一件拿着自己整个家族去赌博的事,稍不注意,血本无归。譬如上官仪,参与废黜武则天的事情,結果,让武则天知道了,先发制人,将上官家族几乎全部杀光,只留下一个上官婉儿,还因为是小孩子的原因。因此,高宗当年在准备立武则天为皇后的时候,询及名将李绩,李绩说:“此皇帝家事也。”言外之意,你的家事你做主,我不便参与。再譬如说,包拯劝宋仁宗确定太子人选的时候道:“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陛下持久不决,何也?”宋仁宗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竟然勃然大怒,问包拯:“卿欲谁立?”意思是,你看我不称职还是怎么的,那你看好谁啊?包拯一听,吓了一跳,忙表白道:“臣不才备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也。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无子,非邀福者。”他告诉仁宗,自己七十多了,没有儿子,这样建议是为国家,并无私心。

仁宗听了,这才高兴起来,不再追究。

当时,如果是一个后代十分繁盛的官员,提出这样的建议,一定会引起仁宗怀疑的。

当然,在这些事上,也不是全无官员不可置喙的,权臣就可以,甚至可以左右一切,掌控一切。譬如曹操,对汉献帝的皇后不满意,干脆派人将其拉出去杀死,然后将自己三个女儿,全部嫁给汉献帝。再譬如朱温,在唐昭宗已经确立太子人选后,认为不合适,坚决不同意,愣是逼迫昭宗换掉太子。

权臣不怕报复,因为皇帝都捏在自己手心了,还害怕皇后或者太子报复吗?

因此,在封建王朝,敢于插手皇家内务的,敢于提出皇家亲人废立的,绝对是权臣。

在大理国段素廉时代,高相国插手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就是废黜阿统,高相国毫不犹豫地参与了,最终,阿统,也就是段素统被囚禁而死。另一件,是确定段素隆做皇位继承人,这个高相国,也是置身其中,举手赞成。

由此可见,此时,高相国已经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权臣了,高氏已经在朝廷具有极重的分量了。

“高氏世执政柄,威令尽出其手”,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在大理朝廷出现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权力的天平,已经慢慢倾侧于高家,以至于几十年后,“国人奉高升泰立之,是为大中国,改元上治,而段氏中绝”,王朝被篡。

高氏掌权,自段思平时代起,就已经开始了,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是哪一个帝王应该负责的。但是,可以这样说,在段素廉手里,高氏的权力显得日益突出惹眼,这点,是和段素廉的信任分不开的。

在他之后,高氏的权力更加突出,更加瞩目,高相国甚至参与到了上一任皇帝的禅让,和下一任皇帝的登基中。到了这时,高氏其实就成了大理国的真正执政者,成为了大理国真正的掌舵人。

3

段素廉病重的时候,大概担心身后的事吧,因此,特意召来段素隆,“危夕,召见素隆而传位”,这表明,段素廉做得非常到位,害怕因为段素隆不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登基,会引起种种猜测,所以,在自己死前,将继承人确定,避免了过渡时期的风波。

这些,宋朝皇帝真的应该向大理国学习一下。

宋朝每一次在皇位接替的时候,由于前任皇帝处理不当,都会出现风波,出现一些问题。太宗继承太祖的皇位,本来是水到渠成的,因为太祖暴死,充满谜团。

宋真宗是太宗的太子,是下了圣旨颁告天下了的。可是,太宗死后,他最为宠信的太监王继恩,由于忌惮太子英明,竟然联合一群人,上奏太宗的皇后李氏,准备改换皇帝,改为他人。幸亏宰相吕端知道后加以阻止道:“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今始弃天下,岂可遽违命有异议邪?”这样,才阻止了一次宫廷流血,阻止一次乱局的发生。

仁宗登基,真宗不放心,给他弄了一个母后参政,“真宗崩,遗诏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为后来埋下了矛盾,幸而刘太后和仁宗都是贤能之人,互相克制,互相忍让,才将矛盾压制下去。

为什么宋朝经常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呢?—个根本原因,还是放不下手里的权力。皇帝生怕病重中将权力交出,中途没有病死,又活过来,成为太上皇,被高高架起来,成为木偶。所以,一定要坚持到死后交权,却不知道,死后之事,变局极大,稍不注意,就会搅起风浪,惹起刀兵。

段素隆登基,是在宋真宗的乾兴二年,也是宋真宗在位最后一年,即1022年。

段素隆在位的时间很短,也就是四年的时间,做为一个政治人物,四年的时间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是做不出什么政绩的。但是,史书上说,段素隆“日夜操于国事,段氏渐强”。我估计,他登基后,仍然保持着大理国文治之法,没有大的变动。因为,几年前,大理国和交趾曾经发生过战争,而且,大理国还吃了亏。那么,做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帝王,此时上台,是会仗着手里的力量,带着大军,号角震天,开拔交趾,扳回面子。可是,他始终没有,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勇敢而不莽撞的人,是一个冷静沉稳的人。

在他的手里,国势继续攀升。

还有一样也在暗暗改变,就是段氏皇权的力量,“段氏渐强”这句,不只是说的大理国力在变化,更多的应当是皇族的权力在悄悄回升。

有一事可以证明,他是非常得人心的。换言之,他很有可能在和高氏暗中进行角逐。角逐的方法,就是联系其他大臣,虚心待人,和大臣平易结交。也因为这样,他的威望,他的人缘,超过了过去的几代皇帝,以至于大臣们都纷纷靠拢他,以至后来,他禅位出家的时候,新任皇帝的段素贞急了,哀求他道:“阿叔精武,国中诸官,军将随叔出家,国中万一有事靠谁?”也就是说,大臣們都自愿抛弃富贵权力,纷纷披着袈裟随他出家,大理国朝堂上,竟然出现权力真空。段素贞担心这样一来,自己会成为光杆皇帝,敌人打来,自己无人抵御,做了俘虏。

段素隆如此的人望,如此气场,是大理皇族的福气。如果继续这样的话,凭借着大臣们的支持,段素隆会慢慢将皇家丢失的权力,再争取回来的。高氏呢,那种“主赏罚,政令皆出其门”的情形,也会一去不复返的,很可能会再次交出权力,再次如其老祖宗高方一样,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天看云看日月。

这四年,大理国内国外,一片风平浪静。

但是,这四年里,大理朝廷内部,一定是暗涛汹涌激流翻滚的。因为,一场争夺权利的斗争,在一片平静中,正悄悄进行着,无声无息地展开。

段素隆一步步走近大臣,走近民间,成为一个标准的亲民皇帝。

大臣们则纷纷离开高氏相国的权力磁场,靠拢段素隆,进入他的政治磁场里。段素隆这样做,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他确实是一个平易的皇帝,是一个大度的国君,从他后来放弃帝位可见。另一方面,也不排除是为了夺回权力,夺回段家的皇权。我甚至猜测,段素廉之所以一心一意让段素隆当皇帝,最终目的,就是看中他的能力,他的性格,就是希望他夺回段家日益失去的权力,维持段家即将失去的基业。而这个,他的儿子是完成不了的。他的孙子也是完成不了的。

很可能,在确定段素隆为继承人的时候,暗地里,段素廉就对他交了底。

段素隆在暗暗行动,高氏相国也没有静止,也在行动着。

高相国是政坛翻滚过来的人,久经官场,自然是精明人,当段素隆的人望一天天超过自己的时候,当大臣们一个个离开自己,投入段素隆的怀抱的时候,他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开始暗地进行反击。

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出手,那不是一个老牌政坛人物的做法,也不符合他的身份。

他的做法,就是找一个人做枪,刺向段素隆,让他没有反击之力。

这个人,就是已经慢慢长大的段素贞,当然,还有段素廉的皇后、段素贞的祖母。

这样,段素隆的夺权计划,就中途夭折了,不得不服输,不得不放弃,最终遁入空门。

4

当阿统被废黜的时候,阿统的儿子段素贞还很小,还难以接任段素廉的皇位,也因此,皇位才落在了段素隆的头上。段素贞呢,爹没有了,成了一个孤儿。这点,是段素廉和妻子的心病,也让他们内疚。这个孩子没爹,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啊。从此,“素廉之妻抚统子素真”。祖母祖父对孙子,本来就有着一种天然的疼爱,再加上孩子父亲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囚禁中,因此,段素廉夫妻对段素贞更加疼爱得不得了。段素贞不像阿统,这孩子很聪明,用今天的话说,眼眨眉毛动的,“幼警敏,识人意表”,很能懂祖父祖母的心事,也很能讨祖父祖母的欢心,更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段素廉死后,段素隆登基,执掌天下,指点江山。

四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段素贞慢慢长大了,开始觊觎着本来属于自己的皇位。他想,如果当年自己爹有点出息,就不会被废黜。如果自己的爹不被废黜,这个皇位迟早也是属于自己的。现在,这些都成了自己叔叔的,将来,也一定是叔叔的儿子接班,掌管大理国。

他的心中,充满着不平衡与不满。

他的祖母呢,心里也充满了不平衡,良心的天平也在倾侧。

她想,凭什么这个皇位给段素隆啊,为啥不能给自己的孙子啊?她想,自己的孙子容易吗?从小死了爹,还丢了皇位,真让人难受。“阿统幽死,祖母怜素真不得立”,能够让人理解,这是亲情促使的,毕竟段素贞是她的亲孙子啊,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是,下来的事情,就让人不理解了,这位老太太拿着这件事,“使人让高相”,就是暗示高相,表明自己的意思,想段素贞接管国君的位子。

要知道,无论是囚禁阿统,还是扶立段素隆,高相国都是参与其中的,都是大力支持的啊。这点,段素廉的妻子是知道的。按照正常想法,此时,她最不应当去寻找的同盟军,就是高相国啊。因为,按照逻辑推理,罢黜阿统的人,就是阿统的政敌,就是阿统儿子段素贞的政敌。段素廉没什么,人家和阿统是父子关系,和段素贞呢,是爷孙关系,打断胳膊连着筋的。段素贞如果登基,自然不会对爷爷奶奶有什么。高相国就不一样了,是阿统的绝对的政敌,也等于是段素贞的间接政敌,段素贞登基,能不报复吗?

换言之,高相国是权臣,不怕报复,可是,那也得时时提防着啊,睡觉也得睁一只眼睛啊。

可是,段素贞的祖母却去找了他,这说明,双方已经心有灵犀了,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都找到了利益共同点,于是,就联起手来。

很有可能,这次联手,是高相国先发出信号的。段素贞祖孙俩接到信息,觉得有扭转乾坤的可能,才开始行动的。

段素贞有人在幕后支持,胆子也就大了,也就敢于满嘴跑马了,人前背后地散布怨言道:“吾父虽故,位当属孙,阿叔居之而国理何在?”这话,就有夺位之嫌。这样的话,近百年后,高家的一个子弟名高智昌的,在醉后曾经对大理皇帝段和誉说过:“段家为帝了不起,若无我高家保主,主子将作崖下鬼。如今皇帝本属我,是我父听阿爷言而让位段正淳。你段和誉当上皇帝,我就不服。”为此,段和誉很不高兴,下发圣旨,“后以忤逆罪,遣智昌拓南城,半载,瘴疾而故”。

段素贞这也是忤逆罪,也是应当受到贬谪的,应当发配到烟瘴之地充军的。

可是,段素隆没有这样做。

段素隆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有感激段素廉的恩情起着作用,有看在都是段氏家族的份上,还有可能就是高相国的压力。

本来,这事就这样悄悄过去了,悄悄平静下来,段素隆也不至于禅位,假以时日,夺回段氏的权力,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一个人的出现,逼迫他不得不退位,脱下帝服,穿上僧袍,走人寺庙。

这个人,就是高相国。

一天,高相国悄悄来拜见段素隆,瞅着没人在场,告诉了段素隆一件事情,这件事,就是段素廉的妻子认为,段素隆应该知足了,应该将皇位禅让给段素贞了。而且,高相国很可能也将段素贞的话告诉了段素隆。

这是一种态度,是一种赤裸裸的逼宫。

高相国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在表明,我已经不支持你了,已经和段素贞站在了同一阵线上。现在,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段素隆是什么样的人?聪明着呢。

他也清楚,高相国和自己摊牌了。四年前,他是支持自己当国君的。现在,他显然改变了主意,他感到了自己的威胁,想把自己踢出局。而且,他的对手,现在不是高相国一人,还有段素贞,还有段素廉的妻子。

他有翻本的机会,但是,那个机会将是用流血解决,很有可能会引发战争,引发战乱。尤其是骨肉相残,他不忍心看到。

于是,他决定禅位。

他的禅位时间,是在公元1026年。是年,为宋仁宗的天圣四年。

这次禅让,让大理段氏彻底失去了夺取权力的机会,此后的二百多年中,—直是政出高氏,帝为段氏。

5

段素隆禅位,做得很是光明磊落,很是慷慨大方,从这点来看,他确实算得一个英雄人物,襟怀坦荡,没有阴谋,没有暗算。他将所有大臣召集起来,告诉大家:“吾受先帝之托,今阿贞已懂事,将于六月还位阿贞。”他说到做到,到了这一天,果然禅位,然后去了无为寺,出家为僧,法号梵通。

同时,跟随他一块儿去的,有大批的文臣武将,所以,在《射雕英雄传》里,南帝有渔樵耕读四人,或是将军,或是都督,或是宰相,名称虽然不符合大理国的官名,但是,这样的故事,倒并非空穴来风,实是有事实依据的。

段素贞见了很操心,拉着自己已经化敌为友的叔叔的手,哀求,让留下一些得力的人,这样,敌人打来,也好应付啊。段素隆拒绝了,因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心腹,自己的战友,怎么能留下来啊?但是,他答应了段素贞,将来,如果真的出现外敌侵略的事情,“许以和尚遇国有事,将效南诏扶国保民”。

这样,段素贞才放心了,登基称帝。

段素隆走的时候,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心腹带走,几乎让朝堂一空,他这样做,究竟是在拆段素贞的台,还是另有目的?

这,绝非拆台。他禅让,有逼迫的成分在内,但是,也有自己心甘情愿的因素。他这个人还是很重大局的,不会做拆侄儿台的事情。他这样做,是想将自己的心腹保护起来。在四年的帝王生涯中,这些人都投靠他,和高相国为敌。他在位的时候,高相国不能把这些人怎么的。但是,他禅位后,一切就很难说了。

因为,这些人从某方面说,是段氏忠臣,是高氏夺权的拦路石。

他将这些人带走,去做了和尚,跟自己一起,高相国就是想下手,也投鼠忌器,徒唤奈何了。

从国家大局考虑,他也必须带走这些人,“时随秉义崇武,尚刀剑,于无为寺龙苑南,辟崇武堂,编罗汉兵八百,皆受比丘戒”。這样一群武士,武功娴熟,刀快剑利,铁血飞扬,再辅以段素隆的威望,还有禅位帝王的身份,是一股很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在平日,大家练武诵经,击鼓敲钟,做一个地道的和尚。在战争发生的时候,这些人就可以走上战场,成为将军,带着大理军队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即使没有战争,处于和平时代,这些人也是一支震慑敌国的力量。这是次要的,最为主要的,可以对高相国形成一种极其强大的震慑力:你最好不要有什么篡权夺位,或者弑杀君主的举动,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无为寺位于苍山兰峰东麓,就在大理都城旁边,如果要行动,那是指顾之间的事情,高相国甚至来不及调动外面的军队,这里的武僧,就已经到了宫廷。所以,他等于是段素贞的一支御林卫队一般,时时在保护着他。

这支队伍还有一用,就是保护段素隆。

在《射雕英雄传》中,南帝的四个弟子,远远设置关卡,不许郭靖黄蓉去见南帝,以免伤及自己的和尚皇帝,使其遭受无妄之灾。段素隆的武僧,就有着这种作用。

南帝当了和尚后,诵经礼佛之余,喜欢四处游玩。段素隆也是这样的,他“喜游学”。也是在游历江湖中,遇见了另一个武林高手,当然不是洪七公,也不是黄药师和欧阳锋,而是一个和尚,“人建昌,于途遇圆赞”。

这个圆赞和尚,是一个苦行僧,属于中原的金陵人,算得从青花瓷一般的江南来的。这和尚很有能力,“学瑜珈、唯识诸禅,间摹吴道书而得其神”,不但禅理高深,而且还擅长书法,羊毫蘸墨,字画如钩。

段素隆最看重的,估计不是这些,而是他的武功,“击技超群,而聘为武师,传技八百罗汉兵”。而且,圆赞和尚的教导和训练,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整整进行了24年,“叶榆诸官皆以子弟投其门下,历二十四年”。叶榆,就在今日洱海一带,也就是在大理国都城羊苴咩城一带,这儿的官员,还有他们的子弟,都跟着圆赞学习武艺。24年,要教导出多少人啊。这些人,都成了段素隆的部属。

这些人,对外,成为震慑敌对国家的力量,对内,成为制衡高氏的力量。当然,对滇东三十七部,也起着很大的威慑力。

段素隆禅位了,但是,他没有放弃自己的志向,一直为着大理国的强大而努力,一直坚持着,身在空门,可心却时时刻刻都在红尘中,在大理国宫廷中。

段素隆虽然禅位了,他答应段素贞的话,也就是“遇国有事,将效南诏扶国保民”的诺言,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履行着。

这,也保证着段素贞在位时的帝位平稳。

段素贞在位总共15年,这15年,可以说是大理极为安静的15年,在外,没有敌国进攻,在内,没有权臣逼迫。他过得很逍遥,也很清静无为,很洒脱清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那位禅位的叔叔的作用。

很多史书,对段素隆禅位后的结局就一句话,“素隆避位为僧,传国素真。素隆在位五年,亦无失德,后卒,谥秉义”,或者说,“仁宗丙寅天圣四年素隆禅位为僧,在位四年”,仿佛段素隆一旦禅位,就走人历史深处,就冷冻起来了,就与世隔绝了。这显然是片面的,看历史,读历史,思维应当如刀片,插入历史的缝隙,寻找到其背后的秘密,这样,才能读透历史,也只有这样,才能领会段素隆禅位后的作用,比禅位前的还要重要。

南帝一灯法师,小说中名叫段智兴。段智兴在历史上没有出家为僧,也没有一灯法师的功夫,以及一灯法师的睿智宽厚。我更愿相信,作者是借段智兴的名,写的是段素隆的事。

段素隆对大理国的作用,相信段素贞后来是明白的,不然,他可真配不上“幼警敏,识人意表”这句称赞了。

6

段素贞继承国君的位子时,年龄在15岁。因为,他在剃度的时候,是30岁。一个15岁的年轻人,估计处理国事,还是有点不够熟练顺畅,大权也就顺理成章地掌握在高相国的手里。此后,段氏再也没有夺回属于帝王的权力,反而是越走越远了。

在段素贞当帝王的时候,大理国继续延续着原有的制度。

因此,在他掌控大理国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记载,这也就说明,此时的他,大概是采用无为而治的方法,保持着国家顺利运行。

段素贞也好佛,15年后,他也披着袈裟,出家为僧。

关于他的出家,有一个故事,说他有一晚上睡在宫中,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大臣们在苍龙雪山上狩猎,追赶野兔。突然,风暴呼呼地刮起,天地一片静寂,所有的人,在刹那间都不见了。空空的雪山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百无聊赖,就随意地走着,忽然,前面峰回路转,一片金碧辉煌,云霞氤氲,七彩缤纷。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佛门弟子,长衫一袭,诵经声声,犹如潮水一般。段素贞想,这些和尚熙熙攘攘,是去干什么?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他也跟着去了,“素贞随人潮而进,见一伽蓝广极,殿槛金碧瑞霭,一匾‘蔓陀罗园,皆善男信女”。他竟然来到了佛国,看见了一片热闹之景。

他在人群中慢慢徘徊着,看大家等待着,不知等的何人,就也带着一种好奇,在那儿看着。不一会儿,诵佛声此起彼伏,一佛悄然而至,面带微笑。他抬头一看,此佛竟然是释迦牟尼,他也忙随着众人跪下叩拜。佛祖升坐,讲解起《佛不灭论》。全场顿时寂寂无声,静听佛音。只听佛以沉浑的声音道:“心有佛则生佛,持善则佛,佛则意念,苦海超脱。无我无忧,有为无为,人生苦海,茫茫无边。欲登彼岸,一念之间。”

段素贞在佛经声中醒来,竟然是南柯一梦,他就此大彻大悟。第二天一早,他“召群臣,传位素兴”,自己呢,头发一剃,去无为寺做了和尚。

无为寺是大理国皇家寺庙,规模很大。

但是,无为寺的历史,却不是起自大理国,而是起自南诏的时候。据说,阁罗凤称王,“王妃白蓉,幼学法于吐蕃雪山圣峰寺,寺有高僧赞陀崛多,为天竺高僧,精瑜伽金刚大法,立志南下传经”,可能赞陀崛多是随着白蓉南下的,来到了南诏,建造寺庙,广说佛法,净化人心,很有德望。到了阁罗凤死后,异牟寻登基。一次,异牟寻来到寺庙,看见赞陀崛多在种植香杉,就问他栽树干什么。和尚未及回答,就见一菩萨踏云而来,回答道:“有為无为,有岸无岸;身居龙渊,心达彼岸。”异牟寻很高兴,就发下十愿,其中大概有归唐之愿吧,后来果然实现,为了还愿,他就“建无为寺,修龙宛十二院阁”。

故事虽然是虚的,但是寺前香杉,却是真实存在的。

到了大理国的时候,无为寺做为皇家寺庙,更是兴盛,尤其段思英人住后,这儿一时如皇家官苑,热闹非凡。

到了段素隆入住,寺庙兴盛,甚至超过宫中。

古典文籍《翠华楼》,用了浓墨重彩,渲染书写段素隆入住的盛况,“大理国王段素隆逊位为僧,出家无为寺为大德法师,君出家,臣弃家,时弃家持度者千余”,那个人数是极为庞大众多的;文中也记载了翠华楼的繁盛,“翠华楼建于石泉北十步,楼高六丈,为五重楼。梁柱取材于寺侧,均以两入围巨柏为柱,檀香为梁,取南中檀香为枋板。楼高五重,雕梁画栋,与五华楼遥相呼应”;同时,书中还描写了翠华楼的收藏,里面有观经处,藏有各种经书,段素隆无事的时候,走人其中,诵经礼佛;有丹青室,“内藏唐贞观以来名画书法千轴,绢卷百余,多为南诏时征蜀得于内地”,段素隆长于书画,无事的时候,在里面临摹、观赏。

段素贞进入此庙,毫无疑问,又为此庙增加了一番兴盛气象。

后来,大理国君屡屡出家,都步祖先后尘,衣袖飘飞做了和尚。当然,他们去的时候,不会是独自一人、来去如鹤,总是会带着文臣武将,还有宫廷的典籍、经书,还有其他皇家之物。

时代远去,江山依旧,那些帝王,一个个都随着时间远去,走入传说中的江湖,走人时光的背面。可是,寺庙却留了下来,那几棵香杉留了下来。

到了清朝的时候,一代文人陈鼎漫行西南,来到滇中,专门来到大理,叩访无为寺,只见苍山依旧,古松如染,山润夕阳,暮霭如纱,于是,形诸文字道:“无为寺在兰峰,半巉岩峭壁,行茂林数里,两山豁然中开,从绝涧,左折人寺,有石楼宽三十丈,抠衣登之,洱海、雪山近在几席。有香桫五株,大百围,高八九十丈,太古时物也。昔有二十余树,丧乱时,为樵爨伐尽,此仅存者。”

几百年后,我在一个秋季里,来到大理,特意去拜访无为寺,只见古寺矗立于秋日的洁净中,矗立在青瓷色的山水间,一派肃静典雅,仿佛在古诗词里出现的一样,有一种拂掉青苔,再见历史的感觉。

无为寺是一部凝固的历史,是一部具象的历史。

谁能想到,在这儿,当年曾有那么多的大理国皇帝,脱掉黄袍,穿上袈裟,晨钟暮鼓,皈依佛门。他们在这儿参悟着人生的真谛,参透了权力的虚无,然后,拂袖一笑,化为一朵白云远去,让我们引颈而望,赞叹不已。如果,人世间少一份欲望,多一份淡然,该是多么和谐,多么平静啊。

可惜,这不是人人能参透得了的。

寺前,有一棵香杉,数人合抱,树枝如铁,横斜弯曲,刚劲有力。树身数人合抱,树皮苍黑斑驳,如龙鳞,如龟甲。树下一洞,黑色的,极大,可藏几人在内。

这树,段素隆看见过吧。闲暇的时候,他一定在树下徘徊长叹,仰望长天吧。他虽然身入佛门,心里,一定还是操心国事的。

段素贞也一定在这棵树下盘坐参禅过吧,一定在这儿数着念珠诵过佛经吧。只是,他在这儿留住的时间很短,随后,就去了崇圣寺,做了那儿的住持。大概是国君所在吧,也因此,崇圣寺亦成名寺,景色绝佳,崇圣寺又名三塔寺,“在郡北五里,三塔矗峙,隔洱海百余里辄望见。中塔正方,砖石甃成,高四十八丈,十六级,绝顶四角范四金鹅,高二丈,塔下游人以巨石投地,金鹅昂首长鸣,音响清越”,这段文字,写出其地高塔耸天,直插苍穹的情景。至于有人说见金鹅呜叫于塔顶,大概是有天鹅飞落此处,落巢塔顶吧。清朝时,此处仍为当地大刹,名胜古物,有明朝名将沐英手书的“山海大观”四字,用巨石雕凿,一个字四丈余,豪气十足。有铜钟两个,各十万斤,铸造于唐代,一杵敲击,咚嗡嗡一声,声闻十里,清越至极。另外,“大雄殿巨丽精巧,覆以琉璃瓦,墁地并径丈点苍石。甬道傍紫荆树,亦高数丈,唐朝老梅状若古松,亭亭直上,枝干如桧柏。大士像乃天雨铜汁所铸,高二十四尺”。而今再去,这儿只有三塔高耸,对着洱海,衬着苍山。这儿的天特别蓝,天光水色,衬了三塔,一片瓷光闪烁,将人的心也沁润得水色弥漫,白白净净的,一片瓷光闪烁。

但是,段素贞在那儿也没有留住多长时间,然后,就如闲云野鹤,四处游走、参佛,“后游天竺,归由西域至敦煌,转长安人五台,苦研佛学。后人南海普陀梵音洞,居一年。转峨嵋,居三载。归叶榆四十八,居罗荃寺八年。后人浪穹,建兰若寺于观音山麓,坐化时年七十九”。他和他叔叔一样,几次漫游中原,参拜名山古寺,研习佛法。

这些帝王,当帝王时当得不错。当和尚,当得也很是成功的。

7

可是,一个新的疑问又出来了,出家,首先要六根清净,看破红尘,才能成佛。在《金刚经》里,佛祖不断地告诫须菩提,“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要成为菩萨,其前提就是得心空,不存在一切妄念,不存在一切物欲,這才可以出家。因此,高僧说,“一切无心无住著,世出世法莫不皆尔”。

从段素贞逼迫段素隆禅位,就可看出,段素贞并非四大皆空者,甚至很重视权力,甚至为了权力,和自己的政敌高相国联手,对付自己的叔叔。

那么,当了帝王,为什么他又在15年后不当了,将之放弃,出家为僧呢?

他的放弃,原因是多方面的,并非一次做梦,就突然禅悟,认为“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从而剃发修行归于佛门。

最主要的原因,仍然是高氏的逼迫。到了这个时候,高相国的权力,已经大到可以左右国君的废立了,左右到大理国的一切了。前面已经分析了,段素隆那么厉害的主,不只是文才武功,就是心计,也是当时的出类拔萃者,当高相国将境况告诉他时,他不得不长叹一声,“避位为僧,传国素真”,何况是段素贞。很有可能,随着段素贞一天天长大,可以执掌朝政,可以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和高相国产生了矛盾,这个矛盾甚至难以调和,到了后来,他必须让步,于是,他就禅位了,让出权力。

当然,佛学的影响也不可忽视。他晚上做梦,梦见佛祖,也说明他耽于佛学,沉溺很深。佛的空静,佛的无为,毫无疑问地影响着他的人,也影响着他的心,让他觉得“诸行性相,悉皆无常”。他再看看自己叔叔,不当皇帝了,多么逍遥,多么悠闲,看看自己,感到很劳累,也很窝囊,所以,干脆一咬牙,袖子一甩,出家算了。

他出家后,传位段素兴。

《滇考》上记载,段素贞“子早卒,孙素兴立,改元圣明,时仁宗庆历元年也”,即1041年。

在这儿,《滇考》的记载有些问题,留给后人一些说不尽的疑惑,这个段素兴,是段素贞的儿子,还是段素贞的孙子。有史书言,段素贞“后往崇圣寺,任大住持,时年三十”,还是很年轻的。这点,从段素隆禅位也可得到证明。段素廉将帝位让给段素隆,就是因为段素贞小,不能处理政事,才这样做的。段素隆做了四年皇帝,段素贞就觊觎帝位,就想登基称帝,而且,段素隆认为段素贞已经能处理国事了,就将帝位让给了他。

段素贞在段素廉认为的年幼时间里,究竟多大,以至于四年后,就可以处理政事了。估计段素廉死时,段素贞在十岁往上,四年,也就十五六岁。

他退位时,一定有儿子了,这是不用怀疑的。可是,说他有孙子就悬乎了。从后来可见,段素兴并不年幼,他能“挟妓载酒”,说明他已到了青春年龄,开始喜欢异性了。那么,他起码已经十几岁了。段素贞一个三十岁的人,有—个十几岁的孙子,怎么说也不可能。

由此可推,段素兴是他的儿子。

段素兴继位的年龄,可能也在十三、四岁,如果是段素贞的爷爷段素廉在世,一定会认为段素兴年幼,难以承担国君的重任,难以处理国家政事。那么,段素贞怎么就放得下心,自己怕处理国家政事,就一撒手将这样一副天大的重担,扔给自己那个尚不懂事的儿子?而且,从史书对段素兴的记载看,他当时还不具备当帝王的素质品行,他一登基,就“好佚游,广营官室于东京,筑春登、云津二堤,分种黄白花,其上有绕道金棱、萦城银棱之目,每春月,挟妓载酒,自玉案三泉溯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以为乐”,显得很是荒淫奢侈。知子莫若父,段素廉因为知道儿子阿统不肖,将之罢黜,囚禁致死。段素贞呢,却想也不想,就将挑子撂掉,任儿子胡折腾,即使五年后,儿子被高相国罢黜,自己也不管不问,数着念珠念经,周游四方看景。

这样的皇帝,禅让得正确吗?合乎情理吗?

段素贞不傻,很聪明,否则,在位15年,国家不会如此太平,百姓不会如此安康。

说白了,他的禅位,真的是不得已,是有人逼迫的。国有少君,才便于权臣发挥自己的威权,便于掌控时局,至于长君在位,是大不利于权臣的。当年的董卓进京,为了揽权,马上废黜汉少帝,立更小的汉献帝,就是这样的目的。

不管怎么说,段素贞禅位了,离开了大理宫廷。

不管怎么说,段素兴登基了,坐上了国君宝座。

段素兴在位只有五年,座位刚焐热,就被废黜了。

《滇史》记叙,“段素兴幼冲嗣位,性喜狎游,听任群小”,也就是说,他不只是有穷折腾的毛病,还偏听偏信,长着一双耳朵,只听别人的馊主意,就是听不进一点儿正确的建议,是—个有着逆反心理的青年,是极不宜于做国君。《滇史》说段素兴“幼冲”仍是不正确的,容易给人形成一种错觉,因为,在史书中,幼冲一词,年龄大多在十岁以下,如《汉书·循吏传序》道:“孝昭幼冲,霍光秉政。”汉昭帝当时只有八岁,当然年幼。再譬如司马光在《涑水记闻》里记载,“周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当时,周恭帝仅仅七岁,比汉昭帝更小,政事当然得别人执掌。段素兴却不是这样的,他“每春月必游东京,挟美幸,载酒香”,经常带着美女,还有美酒,还有近臣,车马喧喧,车尘飞飞,去昆明游玩。他在游玩中,发现一种灵性的花,“能遇歌则开,遇舞则动,素兴爱之,命美人盘髻为饰,因名素兴花,后又讹为素馨云”,他让美女将花儿插在头上,风姿绰约,歌舞娱乐,盛开一片。一个能如此欣赏美女,能如此宠幸美女的人,是不会“幼冲”的,甚至年龄很大。

他的行为,还有更为出格的,“征敛苛急,民不安生,思乱”。这点,可是远远地脱离了大理国历代君主的规定了。大理国前几任君主,都是以黄老之术治国,中间夹以儒学和佛学,从而,使得大理国一直稳步前进,百姓的生活,在慢慢恢复、逐渐提高。

段素兴是反其道而为之,将国家引向乱局。

于是,高相国出面,将他废黜,关入宫中。

8

历史上的权臣也有着双面性。首先,他们很揽权,喜欢揽政。权力对他们来说,就是生命,就是一切。有时,他们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失去权力。另一方面,他们对国家政事,也是很上心的,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国家利益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是拧在一起的,是捆绑在一起的。

因此,这样的人,在夺权时,大多很嗜血。在治国时,则是很尽责,当成个人的私事。

当年东魏的高欢,就是这样的—个人。

高欢在和魏孝武帝元修争夺权力的时候,步步紧逼。元修更是硬气,“性沉厚少言,好武事”,也寸步不退,最后,一怒之下,帶着部下逃走,投靠远在长安的宇文泰。高欢急了,带着大军去攻打宇文泰,准备抢回国君,双方摆开阵势,鼓声雷动。五十多岁的高欢,亲披甲胄,手执干戈,冲锋在前,多次遇险,甚至几次濒临死亡。一次,西魏士兵冲到面前,“众溃,神武失马,赫连阳顺下马以授神武,与苍头冯文洛扶上俱走,从者步骑六七人”,在对待国事上,高欢可算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曹操也是这样的,—方面,掌控朝廷,将汉献帝等同木偶,高高供起,自己大权独揽。另—方面,上阵的时候,则冒火冲烟,铁血以进,几次濒临死亡的边缘。

权臣,大多是这样的。

高相国也不例外,他喜好权力,喜好一呼百应的感觉,凭借权谋,还有势力,一步步掌控大理国的国政,让段氏国君慢慢退到权力的边缘,坐着冷板凳。另一方面,在大局受到影响时,国家遭受危害时,他又会挺身而出,抚平矛盾,摆平乱局,恢复国家的平安康乐。尤其是段素兴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高相国坐不住了。

他出现在宫廷,召集所有的大臣,一一列举了段素兴的错误,没有让他禅位,觉得对他采用禅位的方法,太客气了,太放纵了,于是直接废黜了他,“高国相因其无道,与诸大臣共废之”。因此,段素兴离开皇位,不可能带着庞大的美女团队,还有各种书画去无为寺,削发为僧,他没有那样的权利。那样的权利,是给予那些自动禅位,而且对国家做出贡献的国君的。他则相反,给国家带来了灾害的,属于有罪的。有罪的国君,应该囚禁起来,以免出来,再掀起风波制造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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