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志(外四首)
2020-11-30申飞凡
申飞凡
深山已晚,我在山塬间
看见马齿苋,模仿着母亲的样子
扎在地头,一曳一曳
在无言的身体里,替我们爱着那些低处的事物
爱着人世的辽阔和苍茫
每一滴滑落的晚露,都是搁浅的美学
每一只青虫蚕食的疤痕
都是时光的截面。翻新的泥土
栖着几株蒲公英
出生在春风里的漂泊者
以全部的青绿,走向另一个季节的反光里
那时,遍地枯草
在与时光的对垒中
看见自己的衰老,并充当了时间的亡灵
那些干瘪的叶,忠诚于泥土、微光
彼此互相拥抱,就像一个人
拥着自己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父亲的仰望
那些疲倦的云朵最先出现在他的眼里
向树上斜织的光影问好,发出慈悲之光
青草已近碧绿,枝头的山楂尚在青涩
明亮的色泽,封锁了父亲背部骨脊的节节败退
作为回忆的一部分,节气深处
提早掉落的青山楂埋没的一段黄昏
越来越趋于平淡,甚至那件灌满阳光的旧衫
会在多年后,和黄昏呈现出相同的色泽
稻田,高低起伏的稻谷,就是父亲要
仰望的距离,破土而出最终魂归尘土
此刻,赤脚的父亲埋着头,多像一座山
山上草木枯萎,茫茫一片
与野生的稗子有默契而相似的孤独
黄昏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
离开后。依然会忆起那段路
夕阳停歇的地方
会在静默后说起昔年往事
父亲,好想有一天下午
你我两个坐下来聊聊
把以前彼此错过的温暖
等暮色起伏,我们交换彼此低沉的心事
一个烧烤摊上,摆着一盏煤油灯
辽阔昏黄的脚步,途经的飞鸟
会带走烟熏的气味,一些旧事
被木炭灼烧,扯动失重的月亮的
魅影,它们比我更加珍爱冬天特有的暖色
他打燃火机,吐几口香烟掩盖伤痕
会安静地坐在木凳上,盯着灼热的烤串
脸上多了焰火的颜色,是的他挡不住岁月
挡不住一盏疲惫的老灯的熄灭
只能挡住光,从深深的皱纹里抽出寒风
他的眼睛里,我看到我通红的脸上
和他相同的命运,也会被生活插入
几根鱼刺,卡住咽喉,压制咳嗽的声音
被寒风推向暮年,脸上陈旧的疤痕的隐痛
需要新伤才能压制,道道细纹的开片
这瓷质的沧桑,隔着一些新鲜的光阴
那天下午,一个糙汉子,也会有眼泪
浇灌云雨,从黄昏里折回
那段重复数年的路,和一场咸涩的雨
邂逅余生,雨后,向晚而归的黄昏
会被他佝偻的背影,重新扶起
村庄的一生只剩下短暂
对于村庄,时间只是它悲伤的泪水
我年老的一部分,那只栖在塬上的麻雀
就是我的身,日渐成为庸常的部分
随浓稠的夜改变去向
一点点暗淡下去。草丛中的鸣叫
无意间叶片的厮磨
都压缩成我仅存的沉默
拴着还在草叶上随风起伏的忧伤
万物的兴衰
让村庄的一生只剩下短暂
我活着的一部分,是黄土里流动的河水
生长的麦苗,它们的干涸与枯黄
是我即将消亡的部分
身归尘泥,总会留下村庄的余音
如同记忆的横切面,它的沉默让我的一生
有浓稠的夜,亦有漫天星辰
回忆录
1
林中路曲折,风和夕光从枝叶间穿过
我的目光投向天空,归雁从我们眼中消失
暮色突然倾斜,单色调地开屏
阳光荒凉而干净,从屋檐上枯萎的不知名
的植物中归来,正接近某种宿命的规迹
白云如往常,踩着落叶走过透亮、恒长的时间
2
草疯长,淹没上山的小径。长久的
漫游之后,我终会找到不确定的群山
它们有着父辈的面孔和口音
牛羊在远处,云朵的影子也在远处
匿迹的方言,成为这个冬天落雪的乡间
已荒废多年。我不敢轻易和先人交谈
3
我们生活的投影仿佛豁口的牙床
不斷地风化,早年走失的牙齿
从伤口处再长出来,已充满生活的棱角
我握紧生活的刀斧或伏案,享受树木的馈赠
像是在盗窃树木的生命与自由
并在深秋爱上世间所有的尖锐和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