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间
2020-11-30李晓
李晓
在一座城市行走,天光之下,芸芸众生,如哗哗流淌的水,汇成我川流不息的人生。它们,构成了我在一座城市的真切影像,烟火生活。
老城行囊
那是一个日落时分的黄昏,少年贾樟柯跟随父亲爬上汾阳县城的古城墙,父亲突然变得很沉默,直到沉沉暮色将他们吞没,父子俩才拖着身影穿过灯火亮起的老县城回家。
那一幕,在一个少年的心里生了根。许多年后,贾樟柯似乎才明白了父亲那天晚上的举动,喜爱古诗词的父亲,是要去体验一番驱车登古原看夕阳的苍茫时刻。父亲对古城的感情,血流一样传递给了儿子。成为导演的贾樟柯,在银幕上以故乡老城汾阳为蓝本,众多人物轮流出场,他把芸芸众生里悲欣流转的命运故事,几乎全部寄托在那个老县城里。《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今年贾樟柯上映的一部电影纪录片,他把贾平凹、余华、梁鸿等作家对青少年时代的深情回忆,这些作家最初的活动场地,依然盛放在当年的乡村与县城。
一个人去远方,随身携带的最沉行囊,其实还是故乡。对于我,在心里盘根错节生长的,也有一座老城。
那些年,我是一个满眼充血的文青,诗与远方的冥想,还有满嘴流油猛啃卤猪头的劲头,喂养着我的生活,热衷于去各地参加一些民间组织举办的文学聚会,以此竭力表达着自己在局部文学地图上一个渺小标点的存在。
当年每次乘慢船过三峡,只要不是夜雾深沉,或是在酒后入睡的鼾声中穿过流水,我就要攀上船顶扶着船栏,看两岸如刀削斧劈的山峦,它们在波涛边巍然肃立,给我带来一种内心的震撼。
在三峡急流出口处的奇峰傲立间,窄窄一线天之下有一扇天造夔门,它宛如一头在天地间奔突高耸的巨大银牛,身子突然来一次转身,冲出一扇门,似有夔门的门柱混合着波涛声咿呀一声打开,让湍急的江水猛扑出去。夔门边,就有一座千年古县城,它在那时就在我心里蔓开了根须,没想到,长成了我心里的一棵树。
后来我看贾樟柯拍摄的电影《三峡好人》,电影的外景拍摄,故事的发生地,就是夔门边那座县城。电影里,一个煤矿工人满面尘灰,从山西跌跌撞撞赶来,寻找他16年没见的女人,可那座古老的县城,连同它沧桑的老城墙大门,被逶迤群山间隐隐上涨的大水淹没了,老县城沉睡在了汪洋之下。当他找到心爱的女人,她已不愿意跟他回家。在夕阳下,两人笨拙地跳了一曲舞后,就各自东西。
30岁以后 ,我遇到了来自那座县城的一个男人,我们交往了这么多年,从十分冷淡到成知己,而今一年一般按照四季各见一次面,春、夏、秋、冬各一次。最初小聚时往往喝得过猛,而今大多浅酌,各自心事也不必托盘相诉,各自命运各自买单。在每个季节的尾声,我同这个男人喝酒,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偶尔望一望彼此暗生的白发,然后分别,等待下一个季节的相见。这季节之间的悄然转换,恰如一些人生场景中的蒙太奇画面,让我常生恍惚以为是在梦境里踮脚行走,但季节的风来来回回地吹,提醒着我想起一个诗人的话:这一生,没什么巧妙的事值得紀念,只是明白,除了这一生,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时间了。
三峡岸边的那座老城,曾经为我的生活带来一丝丝苍凉浸润的悠悠古意,把我灌透的浩浩江风,吹散了心里那些黑压压的煤。而最引发我思古之幽情的,还是那两岸群峰间啼不住的猿声。先人李白,当年也是从夔门出发,他挥别霞光中的白帝城,乘一叶扁舟,衣袂飘飘,在风急浪高中穿过重重山峦,李白听见的那山涧猿声,1200多年以后,还在我耳边隐隐响起。
所以每当我乘船过夔门,几乎就要屏住呼吸,去听那猿声从山峰间传来。但猿声真的已经很少了,只是偶尔出现一只猿猴,它在岸边丛林藤蔓间飞快地窜动着,或是严肃地托腮,张望着经过的船只,目光游移地面对游船里游人的尖叫和拍照。我真想对看见的猿猴大声打个招呼,我就是从唐朝来的,坐着从前一样慢的慢船,去“江陵”见见那些思念成疾的老朋友,再不去见个面,我们就要在时光里枯萎了,也会慢慢化为灰烬。
三峡岸边的那座老城,它早已在绿波浩渺中涅槃重生,一座新城徐徐浮现,如悬挂在绿水青山中的凝重油画。涛声起落中,我偶尔还握着一张时光中发黄的旧船票,臆想中来一次逆流而返,但我知道,这是在凭吊某些缓缓消失的生活。
一座老城横卧于心,为我在大地上一生的游走与飘泊增添了一点稳稳定力,它是我暖暖的行囊。
城里一碗面
乡愁不是一团雾,有时候乡愁就是一棵老家的树在轻轻摇动,一种故乡食物发出的殷殷召唤。
深夜里老宋醒来,他咂吧着舌头,是在梦里吃到故乡城市的牛肉面了。在梦里,老宋坐在老家城市一个老巷子的面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他面前,简直是风卷残云一般,老宋就把一碗面在梦里呼啦啦吃完了,他正要喊,老板,老板,再来一碗肥肠面……梦就醒来了。
人到中年的老宋,20多年前就从故乡来到了北方的都市里安家。老宋在事业上干得顺风顺水,他把家也安顿在那里了,这些年来,让他魂牵梦绕的,是故乡城市的一碗面。
一个人的胃对食物是有记忆的,它是人体里最诚实的器官。老宋的胃,没有因为岁月的漫漫风尘而变得健忘,一旦被某种食物唤醒,它就会在肚子里奔涌激荡,翻江倒海。老宋爱吃面,有时一日三餐就是一碗面,他依然胃口大开、食欲旺盛。据说爱吃面食这种高热量食物的人,大多是热情豪迈的性情中人,我觉得这一点感性的判断用在老宋身上是合适的。
有一年腊月,老宋回故乡过年,我到机场去接他,一路上他催促开车的朋友,开快点,开快点。到了城里,老宋就来到一家面馆前,用地道的乡音连声喊,老板儿,老板儿,整3两豌杂面,多放点蒜泥、芝麻哟。一碗香气袅袅的豌杂面端来,老宋埋头吃面,一碗面被他一扫而光,老宋抬头,忽见对面楼房似在波光盈盈中晃动,原来是老宋流泪了。
老宋的爹妈,原来就在老城里的街上开面馆,就靠这一个面馆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老宋的父亲,平时不爱说话,常叮嘱儿子的一句话就是,吃饱点,穿多点,走路慢点,不要跑。开面馆后,父亲往往是凌晨4点多就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父亲头天晚上用蜂窝煤炉子熬的骨头汤,经过一夜咕嘟咕嘟的慢炖,骨头汤已变得香浓奶白,买来的新鲜筒子骨,之前要在沸水里除去血迹,之后才下锅用文火慢煨。食客们吃一碗麻辣鲜香的小面后,喝上一碗这样的骨头汤,舒服会涌向人体的四脉八方。
老宋的父亲,性子平和,不急不躁,我那时侯叫他“宋大叔”,我叫他时,他头微微一抬,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嗯”,算是应答。馆子里当臊子的杂酱,大多时候,宋大叔不在绞肉机里搅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剁细。宋大叔家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树木材做成的,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大叔说,这样剁出来的肉末,原始的肉味儿才不会跑掉,不带机器里的“铁味儿”,那样用各类佐料翻炒出来的杂酱,浓香扑鼻。老宋家面馆里辣椒的制作,首选的是那种长一两寸、气味微呛、香而微辣、色泽鲜红的干辣椒,宋大叔在铁锅里翻炒烘干,冷却后放入石凹,再用木槌捣制,加油熬炼,辣椒的魂魄,在一碗故乡面里得到了最畅快淋漓的释放。
老宋还记得,小时候清晨在面馆里吃面,一些乡下人咿咿呀呀挑着蔬菜担子,菜叶上还颤动着露水,乡下人佝偻着腰走到店门前问:“老板儿,要点菜么?”父亲就会点点头说,你随便抓几把过来称秤。老宋家的一碗面条上,浮着几片青翠菜叶,浑然天成就接上了地气。 有一次,老宋看到一个来卖菜的乡下老头儿长长的白色眉毛,像极了刚离世的爷爷模样,差一点让老宋喊出声,恍惚间以为是爷爷又活过来了。宋大叔对儿子说,我们要对农村人好一点,我们祖上也是在乡下种粮的。
早晨上学,宋大叔就给儿子煮一碗店里的面,酸菜肉丝面、杂酱面、牛肉面、肥肠面、鸡汤面、蘑菇面轮流来……有一天早晨,老宋上学前正在店里吃面,父亲坐到他面前说了一句话:“儿啊,我现在不收你的面钱,你今后要还给我和你妈。”这话顿时让老宋心里微微一惊,后来他才明白,是父亲敦促他好好念书,长大后要有出息,起码能够“偿还”得起从小到大吃的面钱吧。
老宋家的面馆,来的都是老顾客。那些年,小城里的公共汽车从老宋家门前经过,停车站点也还不太规范,乘客在车上喊,师傅啊,在××面馆下个车。老宋家的面馆,也差不多便成为这个小城里一个小小的地标,那是一个香气四溢的市井味浓浓的亲切“地标”。
老宋17岁那年高中毕业了,他不想去工厂上班,他在日记本上这样写,自己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当宋大叔想把面馆的家业传给儿子时,遭到了老宋的坚定拒绝。而今,老宋已是两鬓泛白的人了,他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那种深深遗憾痛楚,在一碗故乡的面里发酵了,蒸腾了。
三峡工程修建以后,娉娉婷婷的故乡城市出落成一个湖城了。波光荡漾里,人流如在悠长画廊中游动,在这样一座城里,山水含笑迎宾客,人与人之间可以美眸流转,眉目传情。晨光熹微中,一碗最喷香的尘世之面打开了天幕,开始了对城里人肠胃的温柔抚慰,对生活的一往情深。
或许,一碗最家常的面里,也翻滚着气象万千的人生,流淌着平凡人家的命运长河。 见“面”如归乡,在故乡城市的波光里,吃上一碗面,灯火可亲,灯火暖暖。
城市隐者
在一座城市生活,一个人犹如一尾鱼,游弋在川流不息的生活里。
不过这些鱼的活法也各有不同,庞大身躯的鲨鱼,在水里一个翻身就会掀起惊涛骇浪,这样的鱼,我们很容易想象成那些喧哗高调狂妄的人。有的鱼在水里游得很慢,吃点水藻植物,偶尔浮上水来冒个泡,转瞬又沉入水里安然泅游、波澜不惊,这样的鱼,让我们浮想起那些活得低调、安静、逍遥的人。
我在一座城的浩淼之水里,也如一尾鱼,与一些“鱼”在水里碰头,相互友好致意,尔后消失在生活的江湖。这些人,他们凭着一身谋生的本事在默默讨着生活,或者靠自身精神的分泌喂养着灵魂,他们如一群隐者,在沉沉夜色里如遽然开放的昙花,暗香浮动中浮上我心头,少许惦记。
老鲁在这个城市,摆一个水果摊就养活了全家老少,儿子还是研究生毕业。这让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活下去,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平时,像老鲁这样的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你根本不会发现他这人有啥不平凡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有绝技在身。其实,老鲁也没啥绝技,他有口技在身。有天,老鲁邀我上山,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模仿马叫,马在奔跑、受惊、交配、疲惫时的不同叫声,简直惟妙惟肖,让我叫绝。老鲁还会模仿黑熊、狗、鸡、鸭、鸟雀等动物的声音。我问老鲁,你为啥不去《星光大道》表演?老鲁嘿嘿一笑说,没啥意思、没啥意思,我也就是找个乐。自从我知道老鲁有这手绝活儿后,我家的水果,差不多都是在他那个水果摊上买,算是以实际行动给他的一种支持。有时在他的水果摊边,他对我嘀咕说,你要想听听喜鹊叫,明早来小区那个公园里找我。
老柏是一个诗人,早年,他大量的诗歌像蘑菇云一样腾起。但过了60岁,他已惜墨如金,一般一年也就能写出10多首诗歌。但他那些简洁凝练的句子,都是在大水烈火里滚煮过,是老神仙的自言自语。每个句子,都能打开人的胸腔。你看,有一年坐火车回东北过年,他这样写道:“一列列车,又是一列列车,一年总是盼望这最后几天,石头,睁开了眼睛……故乡啊,谁谁就要回来了,山山岭岭都在准备,我的内心有多少穿不完的隧道,列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个梦被运到更远的梦中。”还有某年秋天黄昏,他一个人在巫峡,秋风呼号中,滿山红叶如霞,他在诗里这样诉说:“黄昏时那热烈的峡谷,像一个被布置了的巨大洞房……”我看见平时的老柏, 大多是紧闭嘴唇,有时刚一张开嘴巴,又迅速合上了,让你感觉是早期无声黑白电影里的一个人物。我与老柏的交往,很是轻松,他是前辈,但从不摆啥架子,人显得谦卑,有时与他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尴尬,散发的气场是柔和的。
老朱,我在城里认识的一个能在米粒上刻字的人。他用一把小钳子夹住一粒大米,用一支缝衣针大小的特制刻字笔雕刻着,几分钟后字就刻在了米粒上,当然,要用放大镜看。老朱是10多年前练就这个绝活的。有年夏天他去乡下,看见一个老农匍匐在经历了风雹的稻田里伤心抽泣,让他明白了一粒米的艰辛。回来后,他就练起这门绝活。后来,他在一粒米上刻下了五个字:“粒粒皆辛苦。”但老朱从没把这门绝活拿去挣钱,他对我说,在米粒上刻字可以养心。我曾经想找他学学,但我刚把一粒米接过来,就把米掉在了地上,满地找也没找见。老朱摆摆手逗我说,算了算了,你这个毛躁性格,不行的。
在城里,还有我认识的在墙边倒立悬空的刘三、纺棉花的吴大爷、做传统老秤的张胡子、在屋顶上顶一锅盖唱京剧的宋二宝、收集民国以来老报纸的卢大爷、到乡下收藏传统农具的孙二哥……他们在城里,如一尾尾与世无争的鱼缓缓游动,平时都很少显山露水过, 更没有风生水起过。
我把这些人归入城市隐者,苍穹下,清风里,如水自流,如鱼慢游,静水深处,水汽氤氲处,或许才有着平凡生活的真谛,涌动着人间烟火的亲切气息。
凌晨四点的城市
凌晨四点的城市,有谁同我打量过它的容颜,倾听过它的呼吸。
那个时候的城市,还处于睡意昏沉中,晨风里已有了鸟的啁啾。鸟总比人早早地醒来,毕竟,它用爪子紧抓着树木睡觉还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与鸟一同醒来的,有我认识的曹大哥,他今年57岁了,是这个城市的清洁工。唰、唰、唰,这是我站在凌晨4点的马路边梧桐树下,听见曹大哥清扫马路的声音。曹大哥用的是一把竹扫帚,那是他乡下的亲戚谭老大扎的,所以我总感觉,曹大哥在城里扫地时发出的声音,是乡下竹林里掀起的一阵风,这风的气息也把我的肺叶舒缓地打开了。
我刚认识曹大哥时,不敢正眼瞧他,他额头下有一颗痣,那痣上窜出几根招眼的髭毛来,让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堵。不过后来看惯了,才发觉曹大哥是满目慈祥的。曹大哥打扫完那一段马路后,还要回家伺候瘫痪在床的老母亲。老母亲83岁那年瘫痪在床,还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老母亲有时认不得儿子了,唤老曹为”五儿”,老母亲一辈子生了7个孩子,而今看上去老树皮一样松垮皲裂的皮囊,感觉就是那些孩子把一个母亲的气血全部掏空了。五儿是老曹的一个弟弟,17岁那年患病走了。老母亲唤老曹“五儿”时,哆嗦着拉住老曹的手,目光浑浊的幽蓝里似乎有了五儿转动的身影。秋天的时候,我看见老曹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在马路上缓缓行走,银杏叶簌簌地落在母子俩身上,远远望去,如在秋色里披了一件温暖的金黄衣衫。
凌晨4点的城市,我有时早早醒来,从窗台望出去,一列火车正穿过江面上的铁路大桥,车窗内的灯火依稀可见。我猜想那火车里也有人趴在窗台,凝望着还是沉沉夜色的大地。在一部老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凌晨的老火车,喘息着穿过夜色中微微发白的大地,那是夜里凝结的霜,火车窗口,一个男人正痴痴望着一张黑白照片上蓄着刘海短发的女子,那是他恋爱着的女子。画面又切换到灰蒙蒙夜空中的城市,小房子里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响着,那个短发女子也还没睡,她走出屋子,站在树下,踮起脚尖远望,轻盈的身影像原野上引颈张望的梅花鹿。凌晨的火车,突然之间好像加了速,朝着思念人的方向驶去。
我所在城市的机场,候机大厅在凌晨4点已经灯火通明了,准备启程乘坐第一趟航班的乘客,有的已经早早来到了大厅,他们还可以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短短地打上一个盹。我有次送人到机场,看见大厅里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子,与身旁的女子突然激烈地争吵了起来,那女子独自走开,在一旁吃起了面包,边吃边掉泪,男子默默走过去,用柔软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吃面包女子的脸,那女子或许是生气故意吃得太猛,嘴角沾满了面包屑,随后,女子娇嗔地靠在了男子的肩头。有时谅解与慈悲,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想象着最早的航班里,两个相爱之人偎依着,在飞机上穿过霞光万丈的云层,想起那些大地上哪怕是曾经有过的难堪与争吵,在这时空的流转之中,心也会像深蓝的天空一样悠远荡漾开去。我们都微小如大地草芥,难道不是吗?
凌晨4点的城市,生命喜悦奔跑而来又无声离去。去年春天,我的一个朋友迎来了第二胎,早晨4点16分,一个新生命在啼哭声中来到世间,体重6.9斤。那天凌晨,我一直陪在这个朋友身边,他又做爸爸了,很是兴奋,他在走廊地上一口气做了20多个俯卧撑来平息心中的激动。当我下楼,一个推车正推着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進入太平间,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子被人扶着,耷拉着头走在后面,看那虚弱无力的步态,仿佛全身的骨头与筋都被抽去了。
凌晨4点的城市,还有我那常常早起的今年82岁的爸。爸磨磨蹭蹭着早早起了床,我妈也配合着起了床,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老炉子燃得都呈现出灰色的疲惫了,觉少了,半夜也睁着眼怀着旧,凌晨时分坐在屁股上有了几个洞的藤椅上,等上午邮递员送来一份报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阅读。我爸的手机不上网,他坚信,报纸上刊登的东西,才是正确的。
今年春天,我常常在凌晨4点准时醒来。我心里住着一个想象的女子,春水一样盈满了心房,凌晨4点,这是我春汛的时间。早晨,我穿过周二油烟滚滚炸油饼的店铺,在绯红色的晨曦里,开始我俗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