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寿先生的书法艺术
2020-11-30王立民
⊙ 王立民
先师游寿字介眉、戒微,福建省霞浦县人。1949年以前先生曾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国立中央图书馆金石部从事研究工作,并任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中央大学教授。1949年后历任南京大学、山东师范学院、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生前曾任黑龙江省政协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顾问、炎黄女子诗书画家联谊中心顾问、中国人类学会理事、黑龙江省钱币学会副理事长。
游寿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诗人和书法家,是李瑞清、胡小石这一金石书派的重要继承人,其书法艺术在清末崇碑书风的大潮中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是我国学者型书法家的杰出代表之一。
游寿先生出生在一个世代读书之家。高祖游光绎为清乾隆年间进士,曾祖游大琛为道光年间进士,祖父游宝荣为霞浦名士,但中年夭折,没有参加科举,父亲游学诚为光绪十七年举人。
对游寿先生少年时期的思想影响最大的无外乎两个人:一位是高祖游光绎,一位是父亲游学诚。
游寿先生与高祖游光绎从时间跨度上相差很大,从游光绎去世到游寿先生出生,相距七十九年之久。但史书的记载及家传的游光绎著《炳烛斋诗手稿》中闪耀出的游光绎为官、为学、为人、为艺的精神光芒,无时不影响着游寿先生。
这位乾隆年间的进士,嘉庆四年升任陕西道监察御史。此君虽入仕途,却只存封建清廉官吏的忠直刚烈,而不肯与浊流合污。宝应朱咏之称其为:“直声震海内,不愧于三君子。”结果这位当朝“声华海内闻”的谏臣,在嘉庆八年,“以言铨政去官”。因弹劾权贵,罢官归闽。辞官后游光绎受聘掌教福州鳌峰书院十九年(1803—1822)。慨然归闽,宣诚布道。也许是远离宦海而回首感叹,也许是诗出交游曲水流觞,游光绎51至56岁之间吟咏诗歌192首,集为《炳烛斋诗手稿》。
诗集中与之交游赠答者,如王伟人、朱石君、阮芸台、林则徐、汪稼门、蒋丹荔、齐北瀛、梁芷林、叶培根、吴清夫、陈恭甫、伊墨卿等皆一代名流,曾各领风骚。
1990年王立民在游寿先生家学习
林则徐为游光绎受业弟子,且游光绎对林则徐学业人品甚为器重。《炳烛斋诗手稿》中写给林则徐的《送林少穆庶常入都》诗:“誉重三才子(少穆与廖生金城、高生祖望皆以童年擅文名,有三才子之目),家传五尚书。为官方少俊,惜别漫踟蹰。骥跃天衢内,梅开驿路初。长途足诗思,唱和得同车(少穆妇亦能诗)。”“最伟清切地,华选谬曾叨。天禄藜光远,长安米价高。昔贤皆自爱,名士岂空豪。我老无遐想,临歧首重搔。”师生情谊之重,惜别嘱望之情,溢于言表。
游寿先生的父亲游学诚是一位经历坎坷的教育家。
游寿祖父的早逝,使游寿先生的父亲游学诚过早地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15岁便开始了教书生涯。我想这便是游光绎“门前也自饶桃李”(游光绎《自述》)的影响吧,因为他对曾祖父的道德文章从心底里怀着一种崇敬。随即,游学诚受业于谢章铤门下,并将家藏的《炳烛斋诗手稿》呈谢,求其为序。谢老先生见之,称其《炳烛斋诗手稿》“磊落有奇气”“志士思有为,与汩没世味而望富贵者不同”。其言,也在激励游学诚。光绪十七年游学诚中举人,主持福宁近圣书院。清廷改制后,改书院为福宁府中学堂(现霞浦县一中),任监督(校长)。
游寿 行书《有感》
霞浦县地处福建省东北沿海,历史悠久,唐为长溪县地,元明为福宁州地,清置霞浦县。此为一出海口岸,经常有国外华侨往来于此。与外界的交往使游学城思想较之一般的封建文人要开明得多。这位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举人,不仅支持辛亥革命,而且提倡女权,反对妇女缠足,并在霞浦县首创女子高等小学。
游寿先生有这样一位博学而开明的父亲,从小就处在一个充满文化与文明的温暖的家庭里,这种家庭和父亲的影响,也是后来游寿先生只身外出求学、思想倾向革命、学术成就卓然的一个基础。
1920年,15岁的游寿先生告别金山寨,告别龙首山,告别对自己寄托着深切希望的父亲,从霞浦县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
当时,前清孝廉邓仪中(邓拓之父)先生正在福州女子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邓仪中先生文章书法俱佳,对学生要求也很严,而且特别注重书法。如果谁的作业字写得不好,就要返工,直到他满意为止。
游寿先生少时,因为是父亲的独生女儿,父亲对她很宠爱,所以很少能坐下来学习书法,故而字写得不好。游寿先生曾回忆说:“记得我六虚岁上学,老父亲已是三十多岁了,虽然他写得一手好字,即无暇来教我这蒙童。”邓仪中对游寿的文章诗词很喜欢,但却常常批评其字潦草。因此,游寿先生的作业也要经常重新抄写。
初次外出求学,没想到在写字上受到老师的责备,这使游寿先生感触很深,同时她也认识到作为师范院校的学生写字的重要性。从此,每日晨起,别的女同学都在忙于梳妆打扮,游寿先生只简单地梳洗一下就边读书边研墨,然后日课颜真卿《麻姑仙坛记》百字楷书。在校读书的五年中,游寿先生临池不辍,毕业时,游寿先生的颜字已形神兼备,其文章与书法都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赞誉。
从此,游寿先生无论在哪个学校执教,都非常重视对学生进行书法教育,对师范院校的学生要求得更严。
1925年,先生由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回到霞浦县,正值父亲去世,乡亲们便推举这位刚刚学成归来的才女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当上了霞浦县女子高等学校的校长,开始了先生一生的教育生涯。此时,她才20岁。
1927年,游寿先生再次走出霞浦县,来到南京,1928年入国立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
中大是当时国内古典文学大师聚集之地,如词曲大家吴梅,还有汪旭初、汪因坦、胡小石等人。在这些人的课中,游寿先生对胡小石的古文字学、先秦文学等课程比较偏爱。1932年,游寿先生毕业获学士学位。1932—1933年,游寿先生曾在福建厦门集美师范学校等处任教。1934年又考入金陵大学文科研究生院攻读研究生。在南京中大及金陵大学前后近七年的时间,游师一直随胡小石先生学习古文字、周金文献、考古、先秦文学、诗词及书法,且在以后的岁月里过从甚密,为胡小石先生出色的学生之一。
入中大后,游寿先生的眼界大开,随着自己学养的提高,逐渐对书法的认识有了自己的见解,游先生曾回忆说:当年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书法都很好,“如词曲大家吴梅俊逸的板书,“二汪”(旭初、因坦)流丽的板书,黄侃虽不怎么写板书,也偶尔写几次,有峻爽之气,而我独好胡小石板书豪迈卓逸”。
胡小石青年时曾在李瑞清创办的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农博科学习,民初在上海随历史学家沈曾植学习三年,又随被称为“南曾(农髯)北李”的我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李瑞清学习金石书法。李瑞清是我国近现代金石学大师,清末民初碑学书风的重要领袖人物,金石书派的创始人。《清史稿》称他“书各体皆备,尤好篆隶”,张大千、吕凤子、李健皆出其门下。如果从书法艺术上讲,胡小石是李瑞清这一金石书派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学问文章及他在书法领域对诸书体的把握,在李瑞清的基础上又进一步,被后人称为“金陵四家”之一。
游寿先生在回忆当年随胡小石学习书法时说:“记得我刚进南京中央大学,在抄上课证时,一位同乡告诉我说,中文系教授胡小石是有盛名的书法家李梅庵的学生。当时校中有六朝松和为纪念李瑞清先生而修盖的梅庵。李瑞清先生出身于有名的藏书世家江西临川李氏,家中收藏有很多碑帖拓本,同时经常有人拿字画来请李先生鉴定真伪,胡先生曾在李家当过家庭教师,自然看到不少名家墨迹和碑帖。这是胡先生早年跟李梅庵学书的一段。虽然胡先生的书法后来自成一家,有过李梅庵之处,可是胡先生一直是推崇和尊敬李先生的。”
20世纪80年代初,游寿先生辅导学生们学习书法艺术,右一为王立民
胡小石先生“从学篆得涩笔、方笔之法,隶、楷、行、草皆运用之”(吴白匋《胡小石书法选集》前言),此法传于游寿先生,游寿先生又以此法书甲骨金文,“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
胡小石先生曾说:“论布白,但自分行之整齐与否为其入手处。不整齐者,参差得天趣之美,以一行或全章为单位;整齐者尽人工之能,以每一个字为单位。”游寿先生得胡先生此番要旨,其书法无论大篆、隶书及魏楷,布白取法高古,多为有纵行而无横行,而各行中字数无定。一为取自商周金文,二为取法摩崖造像一类。所以,先师之书法融金石涩笔与天真烂漫布白为一体,宛转异势,特多奇趣。
游寿 临金文
游寿先生随胡先生读书时,常到胡先生书房中写字。胡小石曾嘱先生:汉碑以《礼器碑》最有筋骨,碑阴尤佳,学好《礼器碑》再写其他汉隶,无不如意。胡小石先生的隶书是以《张迁碑》为主的,他说这番话是根据游先生自身的条件而言。游先生的隶书是以《礼器碑》为宗,用功最勤。1982年游寿先生在临《礼器碑》上题道:“余学隶以是发笔,以规矩,有劲也。”观先生所书汉碑多瘦劲挺拔,但仍是高古厚重,可谓纤而能厚。从到中大读书开始,游寿先生的楷书由颜转而学习诸北碑、魏隋墓志,尤其吸收《张猛龙》碑阴题名神韵,隶情草意,而又具金石之气。
在金陵大学读研究生时,胡小石第一次在这里开设书学史课。书学史的开设,又一次在中国近现代书法史上写下划时代的一笔,这是中国首次在研究生中开设书法史论课程。书学史对游寿的影响很大,游寿先生的书法理论,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了胡先生的观点,著有《历代书法选》《论北朝法书碑志》《论汉碑》《书苑镂锦》《唐代墓志书体》《晋黄淳墓表跋》《梁守谦墓志与唐代宦官》《读书随感录》《我的临池简述》等文。
《论北朝法书碑志》著于1963年10月,它在中国书法的断代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北朝时期的书法由于政权的分裂和更迭及南北文化的交流出现了比较复杂的状况,如果对这一时期的历史及文化史不熟悉,很难进行分析。游寿先生对这一时期的历史及大量文献进行过精深的研究,所以旁及书法研究时,更能以当时大的文化为背景来阐发书法流变。在《论北朝法书碑志》中,游寿先生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提出:“一时代书风,不是一个人的转变,而是全民风格,千百个人心灵风貌相结合的线条艺术。”先生曾言这篇文章“意在破清代金石学考证风气者阮元所持南帖北碑之说”。
自宋太宗《淳化阁帖》始,世间帖学大兴。然而,因刻帖一翻再翻,参入后人笔法,再拘守汇帖,无异向木佛求舍利子。到乾隆、嘉庆年间,汉魏六朝碑版大量出土,金石考据之学大兴,帖学已渐成末路。此时阮元著《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行世,提出“南北书派”“北碑南帖”之说,对于碑学的崛起有着重要的意义,后又经包世臣、康有为的鼓吹,于是碑学大盛,至今不衰。
阮元提出“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 ……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阮元《南北书派论》)。
游寿 行书叶剑英《草原纪游》
游寿 临《瘗鹤铭》
游先生认为,南北朝之风尚有碑帖之分,但是西陲及敦煌、滇、蜀边裔往往不受南北政权的约束,而能保留前朝统一时的风趣。比如二爨刻在边地(云南),但是北碑风格。宋刘怀民墓志,地方则为齐风,但也属于北碑风格。这就是说,虽地分南北,而书风也有交叉。同属北碑也有优劣,对清代“北碑无不佳”的观点提出了批评。提出“南北分派之说是相对问题,而不是绝对问题”,“北魏后期到北齐北周,志石有用行笔,而确有南朝王谢笔法”。“南朝书家……多是王谢郗萧诸贵族家书……各具性灵,比北碑诸元志高明”。而“泰山石峪经和郑道昭云峰山题字,他的放舒艺术,也非王谢家族短简所能想象的”。她于南北书风的特质,尤其是北碑中所含帖之笔法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
更值得一提的是,游寿先生在这篇文章中将“北朝宫人墓志书体风格及其影响”单作一节加以详述,这在书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她说:“北朝宫人墓志书体风格这问题的提出,可能会被道貌岸然的士大夫,或名书家嗤笑;如果真有同志曾经清理了成万或几千种以上的冢墓遗文,会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宫人”即宫女,多是地位卑微者,身在宫中如同牢狱。隋大业年间宫人墓志特别多,隋代有女官制度,本自拓跋魏。而从宫人年岁上来计算,大部分是六十岁以上,这些人是魏齐旧宫人,娴熟于宫廷仪度章典,她们终身过着黑暗的奴隶生活,有一些人则寄情在艺术或宗教信仰之中。这种宫人的文化氛围以及妇女所崇尚的天然纤秀,使墓志书体秀丽,虽不及《董美人墓志》那样华丽,但却属于一种风格。由此可看出当时宫廷中所喜爱的是细线条书体。
这种书风影响甚远,唐武曌、薛曜及宋赵佶都有此遗风。所不同者薛曜与赵佶是男子,有刀戟森森之气,与宫廷女官秀美不同而已。
1984年游寿先生重新编著的《历代书法选》刊行。20世纪60年代,游师为了教学需要曾编写过一本《历代书法选》,当时书法还没有在全国得以普及。1984年,正是全国书法大潮处于鼎盛时期,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形势,游师收集大量资料,包括她亲手建立的师大历史系文物室中所藏的资料,重新编著了《历代书法选》。
这本书实际上是游师书法理论的一个概括,是一个比较系统的大纲,它有以下特点。第一,《历代书法选》的理论框架在李瑞清、胡小石书法理论的基础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比如李瑞清、胡小石、游寿都谈到篆书的分类,以及历代不同的书体、笔法。如齐楚不同,方笔、圆笔等。游先生进一步指出:“青铜时代书法,即是夏商周三代书法……以见青铜的族徽开始,时代夏,或先殷,它是比甲骨文早,因为甲骨文是成文法,具备各种书法,从干支、和父、兄、母等字,和用动词,可以看出青铜时代文字到甲骨文记事的过程。”这是说由青铜族徽到记事文字,一是发展为甲骨文,另一是继续发展成金文。所以甲骨和青铜铭文曾是处在同一时代的,但字体又不同,不能混淆。她明确提出金文比甲骨文早。第二,崇汉隶、尚锺繇。李瑞清、胡小石、游寿这一金石书派,都遵李瑞清之言,“求篆于金,求隶于石”,除习大篆外,极崇汉隶兼及汉简,以下则至魏碑及隋墓志妙楷为止。当然,李瑞清、胡小石、游寿对隶书又各有偏爱。游先生喜瘦劲者,如《礼器》《华山》等碑。在《历代书法选》前言中,游先生说:“从篆到隶,是中国书体大改变。隶是列国平民书体,早在陶器上已出现了。隶书和篆分别总称,有古隶、分隶(即八分),秦汉以下多是分隶,东汉末年稍收敛了波桀,又名为真书(真隶),即现代用的楷书。西汉隶书留下不多,我们见到的是画像石题字。东汉有许多丰碑都是八分,流派也极多,近年印出也多,我们只选二种:一《礼器碑》,是东方齐国瘦劲笔法,波磔锋芒毕具。在西边许多碑碣,我们只选《华山庙》,是汉代最完美的隶书。”对隶书的划分只寥寥数语,却是一目了然。游师对锺繇评价甚高,认为东汉后期隶书的锋芒、波磔收敛,出现了真书行笔,稍后有章草,用于书札奏章,以锺繇为代表。锺繇书法开两晋隋唐书风之首。虽然锺繇真迹看不到,但从晋人手札及近代考古中,仍可以看出锺繇书法兼真、行、隶三种书体融会贯通之风范。今天所见唐人临摹、宋人翻刻的锺繇书法,保存着锺书的笔法,它保留着隶书的纵势与章草的顿笔,和晋唐人的真、行不同。第三,突出强调东北魏书。北魏碑碣刊印者,大多为魏迁都洛阳以后所书。游先生在《历代书法选》中单单提出东北近年发现的两种石刻:1980年发现的大兴安岭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嘎仙洞祝文》和辽宁的《刘贤墓志》。此两刻石为魏迁都之前所刊,此时书风南方已逐渐向艳丽转变,东晋谢王家族书简影响甚广,楷法渐成。而北方则不仅存晋风,而且汉隶之质尚在延续,《嘎仙洞祝文》与《刘贤墓志》即是一证。《嘎仙洞祝文》是中国最北部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摩崖石刻,犷悍沉着而存汉隶朴拙笔法,依其摩崖取势纵逸。《刘贤墓志》是北魏前期的遗物,大约在北魏文成帝拓跋睿时期,是目前各地出土的北魏诸志中最早的一块。《刘贤墓志》为汉隶向魏书过渡的早期书体,而以隶为主,极具特色的是它隶中含草意,见简书之灵动,隶中蕴篆法,具远古之淳厚。可谓变化无穷,实为难得。游先生晚年书风于以上两石刻吸收甚多,故推重此两刻石,其情所系可见。从游先生的书法论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对于书法的学习,她非常重视以下三点。第一,重视文化品位。游寿先生曾说:“书法作为艺术,体现文化情韵,就要讲究艺术修养。”书法“不只是写字,而且要加强文化学习”。并且多次讲退笔成冢,何如读书万卷。游先生极反对品位低下的“买卖字”,她说:“有一些司墨者,写一辈子字,却似‘死在纸上’,旧社会账房先生成天写字,可是没有见出过几个书法家。他们这种字,人们管它叫‘买卖字’。”第二,强调取法乎上。游先生提倡学书“要多看历代名书家的笔迹、拓本,广见钟鼎、碑帖”。对社会上由于缺乏真正内行的指导而印行的低劣的“书范”,认为是“最叫人痛心的”。游先生心胸宽阔而见地真切,对自己的学生常说:“书法既然有法,就必须要有师传。可是高明的书法老师,从来不教学生学习自己的字。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可资师法的书法名家多得很,为什么要把学生迫促在自己的藩篱下?”第三,手眼并重,在实践中提高书艺。在历史上有很多书法家,他们的书法理论及鉴赏水平都很高,但由于少于临池,而不能心手相应,眼中有神而腕上有“鬼”。游先生曾说:“学书人要手、眼并重。”而且书法的“‘法’是在熟练中不断形成、提高的。前人对你口传心授,自己亲自去实践,在实践中熟练,在熟练中提高。如果只有口头传授而不去实践、领会,也无从提高,所以说‘书法是在实践中提高’的。”
游寿 行书令狐楚《望春词》
游寿先生的书法艺术,是一个在时间流进中不断变化的过程。早年的温秀、中年的峻拔、晚年的雄健、最终的生拙,相互之间又有所交叉,总体上呈现着书卷之气和金石之气。其书法创作大体上经历这样四个阶段。第一,秉承家学,初涉颜公。这一阶段从游寿先生蒙童到1928年。第二,金陵问业,金石书风。这一阶段大致从1928年考入中央大学到1957年来黑龙江之前。第三,龙江博物,独辟蹊径。这一时期大致从1957年来到哈尔滨师范学院到1985年(游寿先生80岁)前后。第四,胸融万卷,返璞归真。这一阶段大约在游寿先生80岁以后。
游寿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末书《盂鼎释解之解》、1941年书《自作诗册页》小楷、1943年书《山居志序》、40年代书《唐代墓志书体》手稿以及在四川时书《商周兵器说》手稿,非常像胡小石先生,可以说1957年以前,游先生基本上是继承李瑞清、胡小石的金石书风。到黑龙江后游寿先生已是壮游山川、学富五车的中年学者,在哈师院(1980年改为哈尔滨师范大学)又从事历史、考古教学,故而书风为之一变。1964年书《幻云遗诗长卷》和《秉烛斋诗》时法度森严,已融《张猛龙》《张黑女》《郑文公》《董美人》等书风而独具风格。到1957年书《伐绿萼梅赋》时,就看不出是学哪一家,“游体”楷书基本形成,此是融百家之长所致。1983年书唐令狐楚《望春词》则融魏碑、隶书及黄山谷行草用笔于一体,纵横开阖,天真烂漫,用笔涩润相间,偶有牵丝引带,更显高古而寓灵动。从1957年到1985年,是形成游先生独特书风的时期。1985年周齐教授在游先生80岁时赠诗道:“鸿迹只今传海外,八秩迎来桃李春。守拙虔虔觑至巧,大刀斫阵卫夫人。”我觉得后两句可以概括游先生这一时期的书风。游先生80岁后,书风又一变,进入化境。
谈游先生的书法,必须了解她的学术成就。先生在我国金石考古事业中曾做出了重大的贡献,由于她的学术声誉,“文革”期间曾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关怀。从某种意义上讲,游寿先生的书法艺术是她学术成就的副产品。
1937年至1957年这二十年间游寿先生南北漂泊,生活不得安定。但先生于学问文章孜孜以求,颇有建树。抗战期间在四川,游先生有《商周兵器札记》《尚书古文说札记》《经学与文学》《李德裕年谱》《书苑镂锦》《梁天监五年造像跋尾》等历史、古文字、书法论著。这一时期,游寿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与梁思永、董作宾、曾昭燏共事,陆续接触到大量青铜器及碑拓。抗战胜利后,游先生在国立中央图书馆特藏组工作时,一次就向苏莹辉先生移交了自己编辑整理的金石拓片5511种,未登记金石拓片67种83幅,《快雪堂帖》一函5册,画像20幅。正如游先生所说:“在山东购得许多清本诸碑,在四川整理了一批旧碑。1949年以后,又到山东,古碑如山无人过问,也收了一些,都是好碑刻。”其过目金石碑拓之多,由此可见。游先生对碑版金石的收集,主要是用于历史研究。比如游先生在《李德裕年谱》中写道:“新旧唐书李德裕传俱言六十三卒于朱崖贬所,补录传记亦云焉,唯续前定录云六十四,于是前诸说者稍有考订是非。旧书本传云三年正月方达珠崖郡,十二月卒。今据新出公所撰《彭城刘氏墓志》末烨附记云:己巳岁十月十六日贬所奄承凶讣。则公之卒在大中三年为可信。”此为利用墓志而考证史事之一斑。
游寿先生学养深厚,所涉领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她在《经学与文学》一文中言道:“中国经学是宗教、哲学、政治学、道德学之基础,而加以文学艺术之笔,天下国家为个人理想之责任,可谓广义之人生教育学。”这种中国人最本原的学问所追求的理想天地是什么呢?游先生说道:“孔门之教,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于艺为人生最高境界。”游先生钟情于艺,文章诗词朗朗之声引人入胜、文采焕然。
从其诗赋《伐绿萼梅赋》《山茶花赋》《山居志序》《沙溪集》《饥妇行》中,可以看出这位奇才女子关心国家命运与民众疾苦的情感世界。其中《伐绿萼梅赋》用典精到,辞章奇伟,极具楚风。《饥妇行》吸收了杜甫“三吏”“三别”的通俗和真实,叙事夹有抒情,用叙述营造了一个真切的“足而转荒山,饥行逐女伴”的少妇形象;而用抒情——抒“饥妇”之情,抒自己之情,抒观者之情:“语罢泣路隅,行人尽凄惋。”“饥妇向何许,潺潺滩声咽。”先生将自己的病痛、苦闷与人民的疾苦融合在一起,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可称佳作。
1960年,也就是游寿先生来黑龙江的第三年,哈尔滨市东郊黄山出土猛犸象骨骼,游先生发现这些骨骼是被击断的,有磨削的光滑面,而且有刀锯过的痕迹,经整理,有一块额骨,在额上劈成瓢状器,利用脑盖边沿削成平薄处,另一边削成把柄,恰恰供人手把住。游先生判断,这就是黑龙江古人类在古石器时代所使用的骨制工具,由此可证黑龙江有古人类生存的论点。游先生多次以篆书忆此事赠弟子,并著有《黑龙江和内蒙古呼盟的旧石器晚期骨制工具》一文。
游寿 行书自作诗
游寿先生在编写《北魏文化史稿》中,接触到大量墓志及拓片,故而写成了《论北朝法书碑志》一文。同时,游先生开始大量收集北魏资料,并推断出拓跋鲜卑族发祥地祖庙“石室”必在嫩江流域。1980年,在游先生指导下,米文平先生在大兴安岭发现了鲜卑族祖庙《嘎仙洞祝文》,从而揭开了拓跋魏发祥的秘密,被史学界专家称为“1949年以来我国长城以北地区考古的一个重大发现,为史学界研究鲜卑史乃至北方民族史,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1980年8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一重大发现,并将这一发现载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的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游寿先生著有《大兴安岭嘎仙洞发现鲜卑洞穴摩崖十年记略》及《题大兴安岭拓跋魏摩崖祝文》。1980年,先师在故乡福建省霞浦县赤岸村发现了日本第十七次“遣唐使”和空海法师的登陆地,赤岸村遂被国家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每年都有日本僧人来此参拜。
游先生由研究古文字学、考古学而书三代金文,随心所欲,自然天成,无取媚于世之姿态;由探究拓跋魏发展史而过目无数北碑墓志、摩崖造像,故而能融诸种风格于一身,而不求酷似一碑;游先生于先秦文学至唐代历史著述甚多,此间碑碣过目甚丰,所以能于一幅字中,融篆、隶、魏、行于一体而无生滞之感。总之无游先生学术之成就,绝无其书法书卷金石之气郁郁芊芊。
游先生的书法艺术在丰厚学养的滋育下,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逐步走向成熟。先生晚年生活安于清贫,其书法超然世外,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品位臻于化境的艺术大师。
游先生80岁左右,已是胸融万卷,人书俱老。1985年,八十寿辰之际,哈尔滨师范大学、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为先生举办了隆重的“首届教师节、游寿先生献身教育和书法艺术六十周年庆祝大会”。省长及各界人士前来祝贺。这时先生已是蜚声海内外的文化名人,但她还是那样平易近人,生活俭朴,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也正是这种平静俭朴的生活、豁达而宽阔的胸怀,使得先生耄耋之年还精神矍铄、头脑清醒,说起话来,还是乡音不改,掷地有声。
1989年,游寿先生在《题大兴安岭拓跋魏摩崖祝文》中道出了一种“亦可无恨矣”的心境:“书法之摩崖别具风趣,即如原始之崖书,初具象形书文物记事,近年四川宜宾、云南沧源、甘肃、内蒙古、福建均有之。秦人始以石鼓刻文记渔猎,汉《开褒斜阁道鄐君摩崖》题字异于中原。碑碣就崖壁取势,其磅礴之气未可以点画论之。至乎拓跋魏建都盛乐,凿云冈造像及迁龙门造像,摩崖题记极一时之盛,虽多小品,究属北朝书法之逸趣。尝登泰山,观《石峪金刚经》宽博圆润,叹其豪纵以为观止。此外,郑道昭云峰山诸刻亦称一时之俊爽逸致,方之《金刚经》则拂袖婀娜矣。1980年岁在庚申,竟于大兴安岭嘎仙洞发现拓跋魏太平真君四年(443)祝文书法一如当时用笔取势,而犷悍之气、放纵之情近于嵩庙,而嵩庙严整又各自不同。大兴安岭荒榛洞穴蕴此文物千五百余年,寿数十年玩汉魏诸刻,每以不知拓跋氏古穴为恨。到北疆亦二十年,不意老耄之人而得登山见洞穴而论此,诚大快意,想海内同好或亦乐见之。又于1984年上云冈留连石壑造像竟日,亦可无恨矣。”“亦可无恨矣”,是游先生思想境界的一种体现与升华,她的心处在一种静穆之中。
游寿先生80岁前后书作如《唐诗册页》“人生万代无穷已,长看江月天际流”“云随夏后双龙尾,风逐周王八马蹄”等已熔诸体于一炉,结体汉魏风骨而已平静淡达,已无80岁以前那种雄强豪迈之风,使人感到一派静穆、浪漫之气。由此可见,游先生晚年之作唯写心境耳。沈鹏先生1987年3月曾撰文说:“江南的萧娴与北国的游寿分别出自康有为、胡小石门下。萧娴与游寿经历坎坷,如今年届八旬以上,都宗法北碑,大气磅礴,‘人书俱老’,当之无愧。”从此,两位书法老人被誉为“南萧北游”。先生仙逝后,当代学者多加论述,如沈鹏、周俊杰、梅墨生诸先生。周俊杰先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书法家》一文中称游先生为“应是中国书法史上占有独特地位的人物”。
1999年夏,我南行赴福建霞浦游先生家乡拜谒其故居“炳烛斋旧居”,与先师侄儿游孟彪兄商定出版《游寿书法集》事,孟彪兄全力支持,提供先师早年手稿和所藏作品。及返哈尔滨,整理多年收集的先师书迹,编辑是册。此间,沈鹏先生拨冗为序,王宝秀、齐铁键、陈春江、姚凤林、蒋悦诸学兄及戴兵、冯羽并书界友人鼎力,终使先生书法集面世。诸君为弘扬中华文明及先师书艺之情谊,皆可告慰于游寿先生。
2000年,正值游寿先生九十五周年诞辰之际,谨撰此文以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