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与明正德年间的宫廷政治
——以乐人臧贤受宠干政为线索的考察
2020-11-30赵一鸣
赵一鸣
臧贤是明代伶人, 其人本来品秩低微, 然而却备受明武宗朱厚照宠信, 竟至于干涉文臣的任免。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称: “伶人恣横, 至操文学词臣进退之权。”①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28 页。关于臧贤其人, 由于其早年身份低微, 故而记载稀少。 臧贤在受到皇帝宠信的钱宁推荐之后, 威势渐高, 直到他被卷入宁王叛乱事件, 才身死势消。 臧贤受宠的历史线索至今留存, 故宫博物院还藏有臧贤的三方印章。 一般研究中, 多以臧贤作为明代正德年间“俳优之势大行”的典例, 如«臧贤与明武宗时期伶官干政局面的形成»认为, 明武宗作为皇帝, 其个人喜好在伶官干政局面形成中起主要作用。①郭福祥: «臧贤与明武宗时期伶官干政局面的形成», «东南文化»2003年第5 期, 第49~54 页。 李舜华也有类似论述。 她认为, 明朝官乐的制作历程经历了三次大变。 自太祖朱元璋起, 留心制礼作乐, 以续三朝乐统为己任, 锐意定建大统, 播诸教化, 此为第一次变革; 而正统(明英宗)以来, 随朝政变迁,逐渐“礼崩乐坏”, 官乐积衰, 英宗早年受阁臣影响而大放乐工, 以示无暇乐戏之事, 这为国家对于礼乐态度的第二次变化; 而从明武宗正德年间开始, 俳优备受宠幸, 教坊与钟鼓司合流, 俗乐大兴, 此为第三次变化。 见氏著«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版, 第194 页。那么, 作为皇帝的明武宗本来应该深受精英文化熏陶, 居于儒家“正统”, 为何反受戏曲、 俳优等俗文化吸引? 为何皇帝的一己嗜好, 竟至于影响一代朝政? 本文尝试以臧贤作为伶官受宠为线索, 就此问题作一分析。
一、 明代教坊司与俗乐兴盛
臧贤是供职于明代教坊司的乐人, 史书记载他得圣宠时先为左司乐,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伶官干政”条记载此事, 并记臧贤为“右司乐”, «明武宗实录»记载, 正德六年五月乙丑“教坊司左司乐臧贤以疾求退, 间有旨勉起供职, 仍升为奉銮。 贤伶人, 宠幸如此”。 据官修书, 臧贤以疾求退后反升职一事发生时应为左司乐。 见«明武宗实录»卷75, 正德六年五月乙丑,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 年版, 第1653 页。为从九品官; 臧贤在左司乐任上上疏乞骸骨, 当时伶人按例不得像朝官士子一般作乞求退休的上疏。 然而明武宗竟答复了臧贤的上疏, 并挽留他, 最后让他升职为奉銮, 即正九品的教坊司主事官, 对他给予士人一般的优待, 甚至过之。③事见«明武宗实录»卷75, 正德六年五月乙丑,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 年版, 第 1653 页; 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 第28 页 “伶官干政”条亦有记载。
臧贤所职的教坊司, 其成员大多数是贱籍乐户。 “教坊”这一职司设置, 唐已有之。 明代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设置教坊, 主要掌管“宴会大乐”,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61«乐志一»,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1500 页。奉銮原称“和声郎”, 为该机构的最高官职。 该机构成员多为乐籍,②“教坊司。 奉銮一人, (正九品)左、 右韶舞各一人, 左、 右司乐各一人, (并从九品)掌乐舞承应。 以乐户充之, 隶礼部。”张廷玉等: «明史»卷74«职官志三»,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1818 页。所职崇高而身份卑贱, 因俳优的身份, 多为士人不齿。
此前的研究者为了强调明代教坊司成员身份地位之卑, 大多引用以下两项史事。 其一,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处置效忠建文帝的一众大臣, 把他们的妻女没入教坊司, 身份改为乐籍;③“成祖起靖难之师, 悉指忠臣为奸党, 甚者加族诛、 掘冢, 妻女发浣衣局、 教坊司, 亲党谪戍者至隆、 万间犹勾伍不绝也。”张廷玉等: «明史»卷94«刑法志二»,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2320 页。其二, 孝宗初即位时行藉田礼, 教坊司以杂戏进, 被马文升厉声斥去④“孝宗即位……帝耕藉田, 教坊以杂戏进。 文升正色曰: ‘新天子当使知稼穑艰难, 此何为者?’即斥去。”张廷玉等: «明史»卷182«马文升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840 页。。 以此显示供职教坊司者所处的身份困境。 其实, 将罪臣妻孥的没入乐籍并职教坊司可以说明教坊司乐工的身份低贱, 但将孝宗藉田礼时教坊司的举动被文臣谏责作为教坊司身份地位低的例证, 却不够有力。
第一, 藉田礼加入教坊司进献杂戏环节是明代成例。 «明史»卷49«礼志三»记载了明朝祭祀先农的藉田礼沿革。 明孝宗弘治元年以前, 明太祖朱元璋只是依照大臣奏议, 议定藉田礼的内容和大致流程, 并定下皇帝亲自参与祭祀的规矩, 后期实行上, 也有太祖不亲自祭祀的时候; 到了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 则对藉田礼做了新规定, 增添了教坊司陈百戏以及顺天府官率耆老谢恩的项目, 增加了俗乐和演剧的娱乐成分,⑤郭正域: «皇明典礼志»卷11«耕籍», 明万历四十一年刘汝康刻本, 第1~2 页。 “永乐间增定驾至藉田所, 户部尚书捧鞭跪进, 教坊司官率其属作乐,随驾行。 三推, 礼毕, 驾至仪门, 升座, 乐作, 观三公九卿推讫, 教坊司用大乐百戏奏致语。 顺天府官率耆老谢恩, 乐作、 乐止。 次百官行礼, 乐作、 乐止。赐百官酒饭, 尚膳官进膳, 乐作, 百官入席, 教坊司一奏本太初之曲, 二奏仰大明之曲, 三奏民初生之曲, 撤御案, 乐止, 顿首谢驾还。”且规定只有皇帝即位之初行藉田礼时, 皇帝才亲自行祭仪, 其他时候只派遣官员行祭而已, 对皇帝承担的祭祀任务做了简化。 明孝宗弘治元年继承了永乐以来的演剧娱神成分, 却没有继续简化皇帝的祭祀任务, 反而隆重其礼:
弘治元年, 定耕耤仪: 前期百官致斋。 顺天府官以耒耜及穜稑种进呈, 内官仍捧出授之, 由午门左出。 置彩舆, 鼓乐, 送至耤田所。 至期, 帝翼善冠黄袍, 诣坛所具服殿, 服衮冕, 祭先农。 毕, 还, 更翼善冠黄袍。 太常卿导引至耕耤位, 南向立。 三公以下各就位, 户部尚书北向跪进耒耜, 顺天府官北向跪进鞭。帝秉耒, 三推三反讫, 户部尚书跪受耒耜, 顺天府官跪受鞭, 太常卿奏请复位。 府尹挟青箱以种子播而覆之。 帝御外门, 南向坐, 观三公五推, 尚书九卿九推。 太常卿奏耕毕, 帝还具服殿,升座。 府尹率两县令耆老人行礼毕, 引上中下农夫各十人, 执农器朝见, 令其终亩。 百官行庆贺礼, 赐酒馔。 三品以上丹陛上东西坐, 四品以下台下坐, 并宴劳耆老于坛旁。 宴毕, 驾还宫。 大乐鼓吹振作, 农夫人赐布一匹。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49«礼志三», 中华书局1974 年版, 第 1272 页。
即规定仪节为: 藉田礼前, 百官致斋, 然后由顺天府尹进呈耕种工具和粮食种子, 再由内官原物奉还, 一路用彩色的乘舆, 伴着鼓乐送到藉田所。 到了祭祀的时间, 皇帝再亲自进行祭祀。 祭祀过程也较为繁琐, 相比前朝, 细节繁多, 但色彩丰富, 乐声欢喧, 且允许农夫加入, 与民同乐。 不过此种仪节后又为明世宗嘉靖皇帝更改、 简化,此为后话。
在孝宗朝这种元素众多、 基调欢乐的藉田礼仪式上(加之永乐时所定下的教坊司进献百戏的传统), 教坊司进献杂戏, 也不是突兀之举。 左都御史马文升从祭祀的庄严性出发谏言, 也不一定就是出于对教坊司乐人教养的轻蔑, 反而可能是为事而发, 不是责难教坊司乐人不该尽祭祀环节中的职能。
第二, 马文升自身的经历使得他的语气严厉, 并反映在历史记载中。 有文献说马文升“斥去”献戏乐人一语, 因明代文臣斗争也有用“逐之”等语, 且文升“貌瑰奇多力”, 初官御史, 需直言劝谏, 后历转军职, 语气有个人特点也未可知。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182«马文升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840 页。这类感情色彩浓厚的词, 不算太有力的证据。
如上所述, 明代藉田礼经过明成祖、 明孝宗朝的实践, 其祭祀环节对杂戏、 百戏态度越来越宽容。 武宗朝承袭了这种风气。 明武宗为孝宗独子, 也许是受其父皇影响, 对礼乐本身较为重视:
正德三年, 武宗谕内钟鼓司康能等曰: “庆成大宴, 华夷臣工所观瞻, 宜举大乐。 迩者音乐废缺, 无以重朝廷。”礼部乃请选三院乐工年壮者, 严督肄之, 仍移各省司取艺精者赴京供应。顾所隶益猥杂, 筋斗百戏之类日盛于禁廷。 既而河间等府奉诏送乐户, 居之新宅。 乐工既得幸, 时时言居外者不宜独逸, 乃复移各省司所送技精者于教坊。 于是乘传续食者又数百人, 俳优之势大张。 臧贤以伶人进, 与诸佞幸角宠窃权矣。②张廷玉等: «明史»卷 61«乐志一»,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1509 页。
为了选取郊祀庆成宴的人才, 武宗广集天下乐工人才。 臧贤也是藉此机会到了武宗身边。 虽然也有研究者说武宗只是打着国事的幌子, 以满足自身娱乐的需求。③郑莉: «统治者的态度对明代宫廷戏剧的影响», «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2 期, 第 94~98 页。但正因武宗的这一举动, 俗乐在明廷更加光明正大地繁盛起来。
从明成祖开始, 明代藉田礼中加入俗乐成分, 俗乐似有逐渐兴盛之势, 这种势头在武宗朝格外显著。 但明廷俗乐的兴盛, 从明朝建立之初所定音乐制度上看, 就已现其滥觞。 «明史·乐志»记载: “明兴, 太祖锐志雅乐。 是时, 儒臣冷谦、 陶凯、 詹同、 宋濂、 乐韶凤辈皆知声律, 相与究切厘定。 而掌故阔略, 欲还古音, 其道无由。 太祖亦方以下情偷薄, 务严刑以束之, 其于履中蹈和之本, 未暇及也。”明太祖虽然有心厘定雅乐, 恢复古音, 但是因为缺乏资料, 又忙于刑政, 稳固基业, 最终没能正定雅乐古音。 建文帝时, “文皇帝访问黄钟之律, 臣工无能应者”。 如此延续到“英、 景、 宪、 孝之世, 宫县徒为具文。 殿廷燕享, 郊坛祭祀, 教坊羽流, 慢渎苟简, 刘翔、 胡瑞为之深慨”。 由于“学士大夫之著述止能论其理, 而施诸五音六律辄多未协, 乐官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晓其义”, 明廷礼乐其实始终处于雅俗混杂状态, “当时作者, 惟务明达易晓, 非能如汉、 晋间诗歌,铿锵雅健, 可录而诵也。 殿中韶乐, 其词出于教坊俳优, 多乖雅道。十二月乐歌, 按月律以奏, 及进膳、 迎膳等曲, 皆用乐府、 小令、 杂剧为娱戏。 流俗喧譊, 淫哇不逞。 太祖所欲屏者, 顾反设之殿陛间不为怪也”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61«乐志一»,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1499、1507~1508 页。。 明初制作礼乐的主要负责人所作曲词不如汉晋时雅驯,大殿中重要的宴享用乐“中和韶乐”等, 因其词为教坊俳优所作, 所以大多数都不算典雅。 迎膳、 进膳的曲目甚至有直接取用乐府、 小令、 杂剧等作为娱乐节目的, 明太祖朱元璋屏绝俗乐, 以雅乐播诸教化的壮志终究未能实现。 而明廷在对待外藩使者的时候, 也会令教坊司杂陈百戏以迎宾接待。②张廷玉等: «明史»卷 56«礼志十»,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1424 页。“蕃王至省门外, 省官迎入, 从官各从其后。 升阶就坐, 酒七行, 食五品, 作乐, 杂陈诸戏。”沈德符等士人也就明代接待外国使节方面有微词。③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赐四夷宴”条: “本朝赐四夷贡使宴, 皆总理戎政勋臣主席, 惟朝鲜琉球则以大宗伯主之, 盖以两邦俱衣冠礼义, 非他蛮貊比也。 其侑席之乐, 以教坊供事。 两国尚循仪矩, 侍坐庭下; 若他夷则睢盱振袂,离坐恣观, 拊掌顿足, 殊不成礼。 所设宴席, 俱为庖人侵削, 至于腐败不堪入口。 亦有黠者作侏语怨詈, 主者草草毕事, 置不问也。 窃意绥怀殊俗, 宜加意抚恤, 本朝既无接伴馆伴之使, 仅以主客司一主事, 董南北二馆, 已为简略,而赐宴又粗粝如此, 何以柔远人? 然弘治十四年, 锦衣千户牟斌, 曾上言四夷宴时, 宜命光禄寺堂上官主办, 其设务从丰厚, 再委侍班御史一员巡视。 上从之。 今日久制湮, 不复讲及此矣。 斌于正德元年, 以指挥佥事理锦衣抚镇司事, 坐救护言官, 廷杖三十, 降湖广沔阳卫百户闲住, 此后再起再废, 其人非庸弁也。”(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 第659 页)明代宫廷的雅乐从来都只是个相对概念, 俗乐从一开始就深深渗透、 影响着明代的宫廷演乐。①张帆«明代宫廷祭礼中的演乐成分初探——以“庆成礼”、 “耕藉礼”为例»(«戏剧»2017 年第 6 期, 第 17~27 页)一文中, 认为明代这种雅俗混杂、 礼崩乐坏的景象主要是因为教坊司与钟鼓司的职能混杂造成的, 其实教坊司与钟鼓司的职能混杂也只是明代礼崩乐坏的现象之一, 实质是俗乐的盛行和雅乐的难于考究、 复原, 是明代制礼作乐之初所面临的“文献不足征”, 以至于一开始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雅乐和俗乐混用于宫廷节仪的模式。经历洪武、 永乐至弘治, 俗乐在宫廷演乐中所占地位更加重要。 明武宗时臧贤能够以卑贱的身份,邀宠御前, 实际上早有相应的环境作为土壤, 令以其为代表的伶人有机会活跃于历史的前台。
二、 内侍集团与文臣的角力
研究者们多关注臧贤本身的“俳优”身份, 而对于臧贤所属的政治阵营不太关注。 臧贤虽由武宗诏谕访求乐工而得晋身机会, 但他其实是由当时颇受皇帝宠信的钱宁引荐给武宗的。 «明史·佞幸列传»里有钱宁传记, 钱宁是太监钱能的养子, 很受钱能喜欢。 钱能是前朝操弄权柄、 贪得无厌的太监代表之一,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他“怙宠骄蹇, 贪淫侈虐, 尤为古所未有”②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691 页。。 这样的钱能居然寿终正寝于武宗正德初年, 而且赐葬最胜寺, 让当时的人怀疑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天道报应。 «万历野获编»里面记载了一种关于钱能死因的说法,即养子钱宁趁着钱能病重, 毒死了钱能, 把钱能的财产势力据为了己有。③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691~692 页。
钱宁的得宠, 与其义父钱能有一定的关联。 明代自明成祖朱棣永乐时开始便有镇守太监的官职, 起因是皇帝对当时驻守边境的文臣武将不信任, 后来发展到各省皆有太监镇守。 镇守太监在地方权力较大, 相当于皇帝布置到地方的耳目。 武宗的祖父明宪宗曾经宠幸太监汪直, 汪直在宫内权力斗争失败, 就出走做了镇守太监。①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113 页。钱宁的养父钱能原本是宪宗朝受宠的太监梁芳一派的人, 在钱宁受宠以前, 武宗皇帝宠信的八个太监“八虎”之一的刘瑾, 也是自幼投靠了姓刘的宦官, 逐渐在宫里发展的。 钱宁后来做了锦衣卫, 职务上直接为皇帝服务, 是皇帝的耳目, 且他的出身背景与太监密切相关, 属于宫中的内侍势力集团。②本文所界定的“内侍集团”与“文臣集团”都是就职务分划而言的, “内侍集团”包括史书所称“近幸”, 即亲近皇帝的诸臣, 文臣在武宗朝没有“近幸”的待遇, 故此种划分较为明晰。内侍与文臣势力之间一直存在合作和对立。
内侍与文臣势力之间的合作与对立的典例是明代的“阉党”。 因明代宦官乱政现象较为突出, «明史»甚至专门新增“阉党列传”一目。«明史·阉党列传»说: “明代阉宦之祸酷矣, 然非诸党人附丽之, 羽翼之, 张其势而助之攻, 虐焰不若是其烈也。 中叶以前, 士大夫知重名节, 虽以王振、 汪直之横, 党与未盛。 至刘瑾窃权, 焦芳以阁臣首与之比, 于是列卿争先献媚, 而司礼之权居内阁上。 迨神宗末年, 讹言朋兴, 群相敌仇, 门户之争固结而不可解……今录自焦芳、 张彩以下, 迄天启朝, 为«阉党列传», 用垂鉴诫。”③张廷玉等: «明史»卷306«阉党列传», 中华书局1974 年版, 第7833~7834 页。认为明中叶以前大多数士大夫有政治道德, 不会主动谄媚宦官, 所以还不至于形成以太监为首, 其麾下聚合一批附从阉宦之文臣的群体(此文臣群体即«明史»所批判的阉党)。 «明史·阉党列传»从武宗朝依附刘瑾的焦芳、 张彩开始罗列“阉党”, 认为此前不算形成了真正大规模的阉党势力。 但其实王振(明英宗)、 汪直(明宪宗)时期文臣与内侍之间的关系已为后来武宗时期形成阉党奠基。 王振坚持皇帝亲征土木堡, 致使明英宗战败被俘瓦剌, 自己也身死土木堡, 以一己之见影响皇帝, 甚至朝臣也不能动摇皇帝的决心, 不用说内侍在与文臣竞争中展现的优势。 明宪宗时期, “司礼太监黄赐母死, 廷臣皆往吊, 翰林不往。 侍讲徐琼谋于众, 音大怒曰: ‘天子侍从臣, 相率拜内竖之室, 若清议何!’琼愧沮”。 虽然此处所列陈翰林音自持风骨, 未成为主动与宦官走动的文臣, 但他怒而说当时的文臣群体相约一起去拜谒内侍, 实在有损朝士体面, 不利于文臣自身的清议, 可见他不过是个个例。 不过«明史»也暗示了陈音是个呆书生, 虽然经学方面自有心得, 但是日常琐事则非其所长, 时人还常常编排陈音不聪慧的段子调侃他。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184«陈音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881页。虽然在正史甚至笔记、 野史中, 都以士人不依附太监而以为其人有“忠”而不“奸”的可贵品质, 认为其人有士大夫风操, 使用了这样一套意识形态术语, 但其实既然这样的士人需要单列以为可贵, 足以说明时流多不如此。②“忠”与“奸”的判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万历野获编»“一人先忠后佞”条(第426~427 页)及“又先佞后忠”条(第427 页)。不过, 宦官本身也不是专务与文臣作对, 在具体事务上, 两股势力有合作。 如孝宗时期, 胡中锡与司礼太监赵忠一起去核查南京守备太监蒋琮与兵部郎中娄性等人牵连数百人的交诘纷争案,先前派往处理的官员得出的结果双方不服, 等胡中锡等人到了, 争执的双方人马各打五十大板, 最后蒋琮收狱, 娄性从兵部除名, 大显神威, 事件析决。③“南京守备太监蒋琮与兵部郎中娄性、 指挥石文通相讦, 连数百人, 遣官按, 不服。 中锡偕司礼太监赵忠等往, 一讯得实。 性除名, 琮下狱抵罪。”(张廷玉: «明史»卷 187«蒋中锡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951 页)此外, 内侍势力也不是占有绝对优势, 宪宗十分宠信太监汪直, 但当时的内阁学士商辂发起联名上书, 条奏汪直罪状后, 皇帝虽然不高兴, 直接让中官怀恩问上疏是出于谁的意思, 但在商辂、 万安、 刘珝、 刘吉等人的慷慨陈词下, 也不得不照顾外廷文臣的意见, 罢设汪直统领的西厂, 更换了汪直的职务。④«明史»卷176«商辂列传»以及卷304«汪直列传»: “五月, 大学士商辂与万安、 刘珝、 刘吉奏其状。 帝震怒, 命司礼太监怀恩、 覃吉、 黄高至阁下,厉色传旨, 言: ‘疏出谁意?’辂口数直罪甚悉, 因言: ‘臣等同心一意, 为国除害, 无有先后。’珝慷慨泣下。 恩遂据实以奏。 顷之, 传旨慰劳。 翼日, 尚书忠及诸大臣疏亦入。 帝不得已, 罢西厂, 使怀恩数直罪而宥之, 令归御马监, 调韦瑛边卫, 散诸旗校还锦衣。 中外大悦。 然帝眷直不衰。”(张廷玉等: «明史»,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690~4691、 7779 页)武宗正德初年, 许进有与宦官抗衡的能力, “进以才见用, 能任人, 性通敏。 刘瑾弄权, 亦多委蛇徇其意, 而瑾终不悦”①张廷玉等: «明史»卷 186«许进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925页。。 刘瑾最终联合文臣焦芳等的力量, 以人才推荐不合典制的理由才强令其致仕。 虽然如此, 文臣对“不学”的刘瑾有很大的引导作用, «明史·阉党列传», 称焦芳“居内阁数年, 瑾浊乱海内, 变置成法, 荼毒缙绅, 皆芳导之”, 刘瑾的大多数作为都是焦芳引导、 放任的结果, 而刘瑾最终被下狱治罪, 他的侄子刘二汉被杀的时候, 说: “吾死固当, 第吾家所为, 皆焦芳与张彩耳。 今彩与我处极刑, 而芳独晏然, 岂非冤哉。”②根据鹏宇«‹明史›勘误一则»(«中国史研究»2016 年第 4 期, 第 202页), 中华书局版«明史»此处应为刘瑾之从子, 而非从孙。 张廷玉等: «明史»卷 306«阉党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7837 页。朝臣与阉党, 外廷与禁中, 二者在皇帝集权的时期, 实在是一体两面的,都是给予皇帝建议, 为皇帝效力, 而非最终做决定的人, 内臣多不如文臣见识广博, 城府深厚, 且亲近皇帝, 较为容易被皇帝掌控, 放权容易, 收权也迅速, 与皇帝的情义比大多数外臣深厚, 但大臣们自有文士风骨和才学政绩可以提升自身在宫廷中的魅力, 能够直接或通过内侍间接给予皇帝影响。 因此, 明代内侍团体与文臣团体之间竞争与合作并存。
钱宁、 臧贤等人的获用, 可填补皇帝身边内侍势力的空缺位置,从而与文臣集团抗衡。 在钱宁、 臧贤受宠以前, 宦官刘瑾颇受皇帝信任, 给皇帝进献鹰犬等玩乐之物。 明武宗武德元年, 大学士李东阳、刘健、 谢迁等文臣屡次带头上疏, 劝皇帝坚持听日讲甚至午讲, 远离内宦小人, 且多次就盐政问题与内宦集团交锋。 在武德元年刘瑾已经颇受重用。 后来刘瑾及依附他的朝臣们在朝堂上形成了史书记载的第一次“阉党”势力。 文臣如刘健、 李东阳、 谢迁等人主要用日讲等方式约束皇帝, 用灾异之说提醒皇帝远离鹰犬玩乐, 远离内侍影响, 皇帝从开始的听从到敷衍文臣的劝谏。③事见«明武宗实录»正德元年记载。钱宁等人崛起于刘瑾被诛之后, 而刘瑾被诛下狱, 他的大权被内侍中的几股势力重新分配。 一直与刘瑾角力, 同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也是导致刘瑾被诛杀的主谋者, 在刘瑾被诛后没能成为第二个刘瑾。 武宗身边, 钱宁、 江彬等一批有武力的男子受到了皇帝的亲信。 在刘瑾被诛后, 这些势力又互相制衡。 钟鼓司是刘瑾曾掌权的地方, 刘瑾曾有意为皇帝进献新奇的玩乐杂技。 明代教坊司与钟鼓司之间的职能分划其实并不壁垒森严,职能有重合之处。 在皇上爱赏新奇的时候, 臧贤以乐人身份获得圣眷倒也顺理成章。①对钟鼓司与教坊司职能重合的分析主要见高志忠: «明代宫廷教坊司与钟鼓司演戏并用乐的“离合”——雅乐的失落与俗乐的盛行», «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2 年第 1 期, 第 53~56 页。
除了客观上刘瑾被诛后留下的权力空间, 锦衣卫千户钱宁的推举是臧贤受圣眷的直接原因。 钱宁自身很受武宗喜爱, 武宗赐他朱姓,钱宁自身也以“皇庶子”的身份自诩。 臧贤由钱宁引荐后, 仍然属于钱宁的势力集团, 为钱宁所用, 是钱宁势力集团的外部触手之一。 钱宁和臧贤都参与其中的事件主要有弹劾杨一清事件、 宁王朱宸濠叛乱事件等, 从中可以看到臧贤的政治集团归属, 及其在集团内的地位。
臧贤在所属政治集团中从属于钱宁。 例如, 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的杨一清与钱宁原本交情不错, 但是因为有人从中挑拨, 加上杨一清因灾异事件上疏武宗自我弹劾, 奏疏中有句“狂言惑圣听, 匹夫摇国是。 禁廷杂介冑之夫, 京师无藩篱之托”②孙梦雷编纂, 蒋廷锡校订: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总第276 册«明伦汇编官常典»第245 卷«公辅部名臣列传六十五», 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三年(1934 年)版, 第 39 页。, 讥刺皇帝身边的近臣佞幸, 让钱宁和江彬等人看后感到刺目, 十分愤怒, 于是做出反击:“使优人臧贤辈于帝前为蜚语刺讥一清”③孙梦雷编纂, 蒋廷锡校订: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总第276 册«明伦汇编官常典»第245 卷«公辅部名臣列传六十五», 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三年(1934 年)版, 第 39 页。。 后来, 钱宁又作为主谋唆使武学生朱大周上报杨一清的丑闻, 皇帝态度倾向于钱宁等人, 于是杨一清自己乞骸骨, 告老还乡了。 在这个事件中, 臧贤处于钱宁的辅助地位, 可以被钱宁驱使, 能隐约看出二人在政治事件中的主从关系。 二人所在的内侍集团弹劾文臣, 其实也能反映内侍与文臣之间的摩擦和斗争。
又如, 钱宁和臧贤都参与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 在宁王宸濠请复护卫, 谋反的野心逐渐壮大的道路上, 兵部尚书陆完就曾与钱宁、 臧贤等人一并促成其事。 宁王托陆完上疏为自己说话, 又把交结、 收买京中贵人的任务交付内侍集团。①张廷玉: «明史»卷 187«陆完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956 页。兵部尚书陆完手下曾有江彬、 许泰等人, 这些人后来得到皇帝宠爱, 常在御前,也可看作“内侍”一类人物, «明史»同卷也说陆完仕途中多借力于这些昔日属下。这一事中能看到内侍与文臣在某些具体事务上的合作关系。 朱宸濠通过帮助臧贤犯罪充军的女婿司钺与臧贤交好, 二人书信往来, 乐人本来卑贱, 不能有字, 朱宸濠在信中称臧贤字“良之”, 并通过臧贤与钱宁结交。 朱宸濠把财物放在臧贤家中, 请托臧贤和钱宁二人帮忙交结贿赂京中权贵。 从正德十一年三月朱宸濠贿赂钱宁和臧贤的钱款数额也能看出钱、 臧二人之间的关系。 钱宁受银三万两, 而臧贤仅受银一万两。②孙梦雷编纂, 蒋廷锡校订: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总第266 册«明伦汇编官常典宗藩部»第107 卷«宗藩部纪事», 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三年(1934 年)版,第4 页。二人在团体中的地位关系一目了然。 包括宁王叛乱的事件后续, 朱宸濠叛乱失败后, 武宗怀疑钱宁和叛乱有关, 钱宁就推臧贤出来顶罪, 由于和皇帝的特殊关系, 臧贤并没有被处死, 只是被贬谪, 充军戍边, 钱宁派人在前往边境的途中杀死臧贤灭口。③张廷玉: «明史»卷 307«钱宁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7890~7892 页。从二人最后的结局也能看出来, 被引荐的臧贤一直隶属于钱宁的势力集团, 且在政治上与钱宁保持从属关系,与钱宁共进退, 也可以被牺牲顶罪。
此外, 刘瑾去世后留下的权力空间被几股内侍势力瓜分, 宦官的几股势力仍然十分强盛。 钱、 臧二人虽也是皇帝近幸, 属于内侍集团势力, 亲近皇帝, 但还比不上内侍集团的主要力量——宦官集团。钱、 臧等的权力性质上与宦官相似, 但也受宦官制约。 值得注意的是, 钱、 臧二人在宁王叛乱事件中, 结交了一支有力的援助势力, 即以御马太监张忠为首的司礼太监张雄、 东厂太监张锐组成的合称“三张”的宦官势力集团。 这个宦官势力援军在宁王叛乱中独善其身, 没有像钱宁、 臧贤那样受到牵连。 且观史书记载, 张忠在对待宁王谋反的事件上, 前后态度不一。 陆完做兵部尚书后, 张忠也成为受贿帮忙宁王的人之一。 他之后又依附受宠的边将江彬。 江彬和钱宁等人争宠御前, 张忠就希望能斗倒钱宁、 臧贤等人, 于是在武宗面前借题发挥, 指出钱宁、 臧贤二人推荐藩王, 用心不轨。 皇帝似乎也早有怀疑, 所以很快顺着张忠的话, 下达了驱逐在京宁王府人的诏令。①“时边将江彬新得幸, 太监张忠附彬, 欲倾宁、 贤, 乘间为帝言: ‘宁、贤盛称宁王, 陛下以为何如?’帝曰: ‘荐文武百执事, 可任使也。 荐藩王何为者?’忠曰: ‘贤称宁王孝, 讥陛下不孝耳。 称宁王勤, 讥陛下不勤耳。’帝曰:‘然。’下诏逐王府人, 毋留阙下。”(张廷玉: «明史»卷117«宁王权列传»附«宁王辰濠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3594 页。)宁王此时已经做好了一些造反的前期准备工作, 当时朝野上下都认为他们必定会起兵叛乱。 又过了两年, 朝臣上疏陈言宁王不同于受贿者所描述的贤能形象, 犯过诸多过失, 且心怀不轨, 企图逆乱, 提醒皇帝必须尽早处理宁王。 皇帝派遣臣僚去传达约束宁王的旨意, 派遣的臣子里面, 驸马都尉崔元是裙带关系的近臣, 太监赖义是内侍, 惟都御史颜颐寿是“居官有清望”的外臣。②派遣臣僚名目见张廷玉: «明史»卷117«宁王权列传»附«宁王宸濠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3595 页。 张廷玉: «明史»卷 206«颜颐寿列传»,第5430 页。宁王借此发难。 张忠听说叛乱,劝皇帝亲征。 在皇帝决定亲自讨伐宁王, 又听到王阳明已经靖乱的消息后, 张忠又提出让王阳明把宁王放了, 让朱宸濠再作乱一次, 让皇帝亲自前往制服宁王的主意。③张廷玉: «明史»卷 304«张忠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7795 页。
与皇帝亲近的宦官有揣测圣意的天然优势, 能够机动灵活地制定固宠的策略, 由此形成特殊的势力, 是钱宁等人也要借重的。 臧贤本人曾因为请求改变教坊司的牙牌形制, 被礼部尚书傅珪阻挠, 臧贤的手段只能是“日夜腾谤于诸阉间, 冀去珪”④张廷玉: «明史»卷 184«傅珪列传»,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4885 页。, 对傅珪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这个事件一方面反映出臧贤作为伶人政治手段和力量有限, 另一方面反映出宦官势力的强大, 像臧贤这样受宠的乐人想要对抗文臣, 需要借助宦官的力量。 而臧贤本身, 能够以卑贱的乐人之身获得圣眷, 也多赖当时炽盛的内侍的权势。 臧贤政治上属钱宁能够快速在皇帝身边站稳地位, 一方面是他能左右开弓, 看起来勇武, 符合皇上的喜好, 另一方面也有赖于抚养他长大的宦官钱能, 让钱宁更容易接近权力中心。
三、 士人无赖与戏曲审美流行
自宋以来的俗文化勃兴, 加上少数民族统治的影响, 使得雅乐逐渐衰落, 大众审美发生变化, 沉湎于俗乐的明代士人群体, 其士风也渐趋浇薄。 士人的无赖, 也就是指士人表现得品行恶劣。 这方面最为震悚的记载是沈德符记万历朝的衍圣公孔尚忠, 每次到了京师也令人持票到教坊召妓。 持票人会说是“圣人孔爷叫唱”, 且对所召妓女多有非礼虐待, 以至于妓女们都贿赂持票人以保护自己不被召走。①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568 页。武宗朝的内侍集团, 一开始就因为进献俗乐和鹰犬等触发了与文臣之间的冲突。 引导武宗体会俗文化的魅力而得宠的“八虎”, 即八名宦官,就包括刘瑾。
«明史»陈循等人列传中列举明代英宗到孝宗时期的部分首辅、阁臣, 最后写道:
赞曰: “«易»称内君子外小人, 为泰; 外君子内小人, 为否。 况端揆之寄, 百僚具瞻者乎! 陈循以下诸人, 虽不为大奸慝, 而居心刻忮, 务逞己私。 同己者比, 异己者忌; 比则相援,忌则相轧。 至万安、 刘吉要结近幸, 蒙耻固位。 犹幸同列多贤,相与弥缝匡救, 而秽迹昭彰, 小人之归, 何可掩哉!”②张廷玉: «明史»卷 168“赞曰”, 中华书局 1974 年, 第 4531~4532 页。
卷末评论直陈廷臣的结党营私, 党同伐异, 直斥当时的在位诸小人。
杨守随在韩文等大臣参劾“八虎”失败, 反而被逐之后, 愤而上疏:
陛下嗣位以来, 左右迫臣, 不能只承德意, 尽取先朝良法而更张之, 尽诬先朝硕辅而刬汰之。 天下嗷嗷, 莫措手足, 致古今罕见之灾, 交集数月以内。 陛下独不思其故乎? 内臣刘瑾等八人, 奸险佞巧, 诬罔恣肆, 人目为“八虎”, 而瑾尤甚, 日以荒纵导陛下……此数人者, 方且窃揽威权, 诈传诏旨; 放逐大臣,刑诛台谏; 邀阻封章, 广纳货赂; 传奉冗员, 多至千百; 招募武勇, 收及孩童。 紫绶金貂尽予爪牙之士, 蟒衣玉带滥授心腹之人。 附己者进官, 忤意者褫职。 内外臣僚但知畏瑾, 不知畏陛下。 向也二三大臣受遗夹辅, 今则有潜交默附、 漏泄事机者矣。向也南北群僚, 矢心痛疾, 今则有画策主文, 依附时势者矣。①张廷玉: «明史»卷186«杨守随列传», 中华书局1974 年版, 第4921~4922 页。
杨守随在奏疏中痛斥正德元年朝堂上士人的风向, 认为朝堂上出现了一批趋炎附势、 结党营私的朝臣。 朝堂风气变化, 与上节所论内侍与文臣集团的合作与竞争有关。 但与阉宦合作的士人层出不穷, 这一定程度上折射了明代士风的渐趋浇薄。
编纂«明史»的大臣叹道: “当正、 嘉之际, 士大夫刓方为圆, 贬其素履, 羔羊素丝之节浸以微矣。”②张廷玉: «明史»卷 201“赞曰”, 中华书局 1974 年版, 第 5322 页。这一时期, 虽也有能臣贤士, 但在近幸当道的时局中, 只要维持朝纲不坠, 就能做能臣、 贤臣, 至于前人所称述的丧期不生子、 丧期尽哀不处理公务之类德行, 则难以向古人看齐。 «万历野获编»记载正统、 景泰年间的能臣金荣襄因为在丧期仍然处理政务而被弹劾, 荣襄辩解认为朝政公务紧急, 更加需要人去处理, 而沈德符评价“当时士风忍薄, 凡遇丧而不得夺者, 谓为无能见弃, 故衰绖视事, 习为故常”①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268 页。。 同书还记载了明太祖作«孝慈录»序时认为子嗣更为重要, 所以在为父母服丧期间有孩子可以宽容看待, 不视为不孝。②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3 页。
沈德符感叹“国朝士风之敝, 浸淫于正统, 而糜溃于成化”③沈德符撰, 杨万里校点: «万历野获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453 页。,士人受俗文化影响, 受到俗务的召唤, 对仪节取舍侧重实用, 从明代帝王对于藉田礼的简化处理就可以看出来, 相较古时, 明人不重仪节的完美。 整体看来, 明代士人对于世俗享乐没有前代士人的抗拒。 自太祖朝开始, 军中和文士大夫召妓饮酒便屡禁不止。
这种世俗的精神, 向着堕落的方向发展, 便会造成所谓的“士人无赖”。 所以会有士人“因其关节以进”, 通过臧贤获得仕进之途。 臧贤在领皇命奉祀泰山的路上, 也极尽招摇: “过州县, 倨坐舆前, 呵用礼部牌, 官吏迎候, 皆望尘拜。 至济南三司, 出城郊劳之, 不知为伶官也。”④«明武宗实录»卷163, 正德十三年六月,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1967 年版, 第 3127~3128 页。当时官员对于自己鄙视阶层的伶人如此恭敬, 虽有礼部牌文在起作用, 但“皆望尘拜”的做派实非良好士风的体现。
士人与流俗同流合污是一种时代现象, 士林风气给臧贤等人营造了晋身的氛围。 士人对俗乐的精神认同, 使得朝堂上文臣对戏剧、 杂戏态度有所松动。 士人参与戏剧创作和演出, 也对武宗皇帝有影响。正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开篇序言所论,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明代士人的情感承载物便是戏曲, 明初继承元代戏剧的特点, 以北方戏曲的雄浑气象为宗, 但逐渐融入南方的腔调和特色, 最后逐渐南北调和, 到最后南曲大盛。 明代文士家蓄伶人, 且作家辈出。 明代士人除了以伶人享乐外, 还亲自参与创作, 不少官员与伶人、 与戏剧班子关系较为密切。 民国时期学人吴梅所作«中国戏曲概论»中说:
有明承金元之余波, 而寻常文字, 尤易触忌讳。 故有心之士, 寓志于曲。 则诚«琵琶», 曾见赏于太祖, 亦足为风气之先导。 虽南北异宜, 时有枘凿, 而久则同化, 遂能以欧、 晏、 秦、柳之俊雅, 与关、 马、 乔、 郑之雄奇相调剂, 扩而充之, 乃成一代特殊之乐章, 即为一代特殊之文学, 当时作者虽多以实甫、 则诚二家为宗, 而制腔尚留本色, 不尽藻饰词华, 立意能关身世,不独铺张, 故实以较北部之音, 似有积薪之势焉。 大抵开国之初, 半沿元季余习, 其后南剧日盛, 家伶点拍, 踵事增华, 作家辈出, 一洗古鲁兀刺之风, 于是海内向风, 遂得与古法部相骖靳。①吴梅撰, 江巨荣导读: «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年版, 第 151 页。
明代康海作戏剧«中山狼»可以算是官员创作戏剧的典型代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康海年轻时即放荡不羁: “对山小时即任诞不羁, 其所娶尚夫人甚贤。 对山每日游处狭斜中, 与夫人大不相洽。”②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 第93 页。晚年生辰, 举办宴会, 仍设妓乐于其间, 能与小辈同乐:
余在南馆, 尝问府公槐野曰: “老先生曾与浒西相会否?”槐野言: “吾为检讨时, 因省觐至家, 对山妻家在华州, 适来探亲, 吾造之。 时值其生朝设客, 随送一帖见召。 吾至妻叔东侍御家, 侍御问曰‘明日对山设客, 有汝否?’吾曰: ‘昨送至一请帖。’侍御曰: ‘明日对山之客有汝, 则不当有我辈, 有我辈则不当有汝, 何忽如此?’沉吟久之。 后对山遣人来致意, 云: ‘明日家主要与老爹讲话, 须侵晨即来。’吾依期而往, 少间, 设两席对坐。 近午, 对山起曰: ‘今日老夫贱降, 客不可无公。 然吾与令亲辈每燕, 必有妓乐, 不当以此累公。 今诸公将至, 不敢久留矣。’吾辞出。 侍御辈至, 歌妓并进, 酣饮达旦。”①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 第93 页。
这一段是王维桢对何良俊回忆从前与康海交往的故事, 浒西、 对山皆指康海。 康海是陕西武功出身的状元, 因为与刘瑾是同乡, 与刘瑾交往较密, 且先后从刘瑾手中救下张敷华和李梦阳。 后来刘瑾事败, 康海因为与刘瑾的交集被与他有嫌隙的李东阳等阁老抓住把柄,最终削去官职, 以平民身份任情放诞于戏剧间。 «中山狼»是他根据马中锡«中山狼传»改编的戏剧, 为有感而发。②关于康海与«中山狼»背后的史事探讨, 可见马美信、 韩结根: «‹中山狼›杂剧与康、 李关系考辨»,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 年第1 期, 第17~25 页。
与康海同为“前七子”的王九思也有«沽酒游春»«中山狼»等著作存世。 抗倭名将汪道昆有«远山戏»«高唐梦»«洛水悲»«五湖游»等剧作。 «四友斋丛说»作者何良俊本人也爱好戏曲, 虽未亲自创作, 但提出了一套戏曲理论, «四友斋丛说»中有«曲论»一卷传世。
明代朝士与乐人的密切交往, 体现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交流, 反过来对于皇帝的喜好, 对于宫廷好尚也会产生影响。 明初本有皇室成员周宪王朱有燉醉心戏曲创作。 皇帝生于深宫之中, 成长中受朝臣和内侍影响较大, 而这两方势力都为皇帝对戏乐发生兴趣形成影响。 乐人臧贤能够受圣眷, 并非历史的偶然。
四、 结 语
臧贤在正德年间以伶人出身而为皇上近幸, 竟至于操弄“文学词臣进退之权”, 不仅仅是明武宗性情奇特、 个人嗜好使然, 在客观上, 也是宫廷接受和喜爱俗乐、 宦官势力上升的结果, 同时也是朝士注重实用、 寄情戏曲的时代风气使然。 亲近皇帝的两派势力对皇帝的喜好也造成一定的影响。 正德年间的客观环境, 造成了臧贤等近幸的崛起。
虽然时代风气给俗乐以充分的成长空间和地位上升的余地, 但是当时的士大夫在雅俗之间仍维持言论上的坚守。 臧贤等人仍不免为后人目为贱等, 耻与之相提并论。 例如, 著名词人杨循吉的后世评价就与他晚年是否受臧贤推荐“面圣”有关。 从王世贞«艺苑卮言»开始,就认为原礼部主事杨循吉曾在又老又病的时候得到臧贤的举荐, 在武宗身旁, 与伶人同列待遇, 应诏作曲词。①王世贞撰, 陆洁栋、 周明初批注: «艺苑卮言», 凤凰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91~92 页。但在徐树丕的«识小录»中, 则认为王世贞道听途说, 听的是忌妒杨循吉受到皇上召见的人编造的说法, 并且认为杨循吉晚年贫穷到不能糊口, 靠典卖衣服才能穿戴得体去“面圣”, 又怎么能与伶人一起招摇过市。②浙江大学李祥耀博士论文«杨循吉研究»第一章第三节«杨循吉侍御考»列举三种杨循吉受人推荐侍御的说法, 分别是受臧贤推荐说、 受徐霖推荐说以及武宗自拟征召说, 李祥耀根据«明史纪事本末»记载武宗正德十四年六月臧贤已经因为协助宁王叛乱被贬谪戍边, 并在途中被杀, 认为正德十五年庚辰武宗南巡时臧贤不可能随侍在侧, 故此否定受臧贤推荐说。 详见李祥耀: «杨循吉研究», 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2007 年, 第 22~25 页。«识小录»并说杨循吉当年没能入庙受祭祀不是因为曾与伶人厮混, 而是因为性格中的“颠”。③徐树丕: «识小录»(三), 孙毓修编: «涵芬楼秘笈»第 1 集, 商务印书馆 1924 年版, 第 24 页。中伤别人可以用其人曾与伶人同列一语, 甚至与伶人厮混可能导致德行有亏, 不能入庙祀, 这对于士大夫而言, 是名节上的受损, 然而士大夫却又享受乐户带来的声色之娱, 由这一点对于伶人阶层的心态, 亦可见当时的士大夫身处雅俗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