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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态博物馆的艺术精神与文化传承
——以青海年都乎寺清代壁画和唐卡的保护为例*

2020-11-30邓启耀邓圆也

文化遗产 2020年2期
关键词:唐卡法师壁画

邓启耀 邓圆也

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年都乎寺,藏语称“年都乎噶尔扎西达吉林”,意为“年都乎吉祥兴旺洲”,与吾屯寺、郭麻日寺、孕沙日寺并称为“隆务四寨子寺”,隶属安多第三大寺隆务寺。据《安多政教史》记载,年都乎寺由丹智钦初建于16世纪,初期为宁玛派寺院。1732年左右,应当地僧俗之请,由隆务寺堪钦活佛根敦嘉措任该寺住持,正式改宗为格鲁派,成为隆务寺属寺。自此历辈堪钦任主持。后来,比塘华丹塑立弥勒佛像,彩绘十地壁画,并由叶什姜根敦达智合写有《弥勒殿修建志》。寺僧继承噶日画师的绘画传统,多出艺人。(1)伯果:《从年都乎寺的清代壁画看早期热贡佛画艺术的风格特征》,《青海民族研究》2008年第3期。年都乎寺目前的主要建筑有弥勒殿、萨增拉康殿(亦称毛兰吉哇拉康殿)、经堂、护法殿、咒经院和度母殿,其中,弥勒殿和萨增拉康殿的清代壁画,在画风上兼纳藏地壁画和汉地青绿山水之长,是目前所知热贡艺术最早的实物遗存,热贡艺术的精粹之作。由于这些建筑和壁画,1996年,年都乎寺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见彩图1-3),其壁画范本和寺院唐卡艺术的正宗传承,对周边唐卡画村产生巨大的影响,成为名副其实的“活态博物馆”。2009年,“热贡艺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一、“边角”上的杰作

2006年暑假,我们去青海考察。其中,藏传佛教和热贡艺术是重点关注的内容。在唐仲山教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黄南州同仁县的一些藏传佛教寺庙和唐卡艺人村,考察那里的佛教文化遗产和热贡艺术传承和保护现状。之后,为了年都乎寺清代壁画保护及唐卡艺术推广等问题,我们与寺院画僧和唐卡画艺人等民族文化遗产传承人,保持了长达十余年的关系。

同仁县以北2公里的年都乎村和吾屯村,村民以藏族和土族为主,是著名的唐卡艺人村,村里有众多从事唐卡画绘制的艺人。在仲山的引导下,我们走访了村里一些绘制唐卡的人家,了解唐卡艺人工作的情形和传承现状。

年都乎村头北山脚下,有个寺庙叫年都乎寺。寺里保存的清代壁画,作于17世纪末-18世纪中叶。据仲山介绍,这些壁画在热贡艺术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早期热贡艺术噶日风格的传承地。我们在土族朋友小普家里歇脚,小普的表哥是年都乎寺寺管会主任,约好去寺里拜访。午饭后到寺院门口,见立有一坛,上插柏枝,这是寺院僧侣正在闭关修行的标志。我们以为不能进去了,但仲山告知,寺院听说他的老师远道而来,特许我们进入参观。尽管如此,考虑到应该遵守佛教的一些戒律,起码女性不宜进入,便让圆也留在村民家,不要在这个时候进入寺院。

正门已闭,我们从侧门进入。寺院广场上,立着一块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在一个墙角,几位僧人席地而坐,正在用餐。他们招呼我们共用斋饭,虽然我们刚刚吃过午饭,但盛意难却,只好尝了一碗面片、一碗奶茶。一片西瓜。小普家族的旦增尼玛是前任寺管会主任,他介绍,寺里目前有僧人73人,其中有6位活佛(即喇嘛),其余的都是“阿噶”(和尚)。寺管会主任一年一换,现任主任是久美尖措法师,大家叫他阿噶久美。

知道我们的专业与文化遗产保护相关,阿噶久美带我们到处看看。我们先到大殿左侧的一个叫“萨增拉康”的小院,意为“最初建的寺”,约有四百年历史。建筑的木雕没有上漆,呈现和泥土一样古拙的本色。内外四壁都有壁画,外壁为一夹道,夹道里堆满木头。外壁因漏雨和木头碰擦,壁画已有损坏。阿噶久美抱怨政府主管部门不让他们修(因是文物),又不派人来修,怕出事,希望我们反映一下。寺外有一石碑,上部有“大明”字样,下面内容多已磨损,难以辨识。但七年后再去,碑旁已经立了一块释文说明牌。

再到西面的弥勒寺,阿噶久美吩咐管大殿的法师打开殿门,带我们参观了年都乎寺的珍贵壁画(彩图4-5)。当他听说圆也留在寺外,立即让仲山把她带来,认真为我们介绍壁画的来龙去脉和保护现状,允许我们拍照留作研究,甚至亲自举着大殿里的照明灯,为我们的拍摄照明。他告诉我们,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这些壁画被用泥抹了,大殿改做仓库。“解放后”(他们总这样指称1976年后),将泥除去,结果,门两侧的两幅画脱落很厉害,“那是一百年的画”;其余三壁完好如初,“那是300多年前的画”。阿噶久美感叹道:“一百年前的画,比不得三百多年前的画。”(2)访谈者:邓启耀、唐仲山、邓圆也;被访谈者:久美尖措法师;访谈时间:2006年7月11日;访谈地点: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年都乎寺。

据久美尖措法师介绍,寺里的壁画,大约有三四百年历史了。其中,萨增拉康殿壁画的作者是著名画师噶日班智达罗藏希饶,弥勒殿壁画主要由维唐华丹、才让端智师徒所绘。壁画主像分别为释迦牟尼、大威德金刚、具誓善金刚、十六罗汉、宗喀巴大师等。就像笔者在西藏桑耶寺和古格王国遗址看到的壁画一样,佛祖、菩萨、度母、护法、大师的主像,均按照严格的佛教造像度量经绘制。在造型上,佛祖居中,法身最大,法相庄严;菩萨、度母分列两旁,仪态慈祥。主像周围都有金刚护法环卫,形象威猛。加上背光、祥云、供养人、瑞兽珍禽、奇花异木等,极尽一切艺术手法,把佛的“三十二相”“八十随好”和华严世界的庄严美好充分体现出来。在技法上,年都乎寺壁画有东方艺术擅长用线的特点,将铁线描、游丝描、兰叶描运用在不同部位,线的运用颇见功力;线分五色,色在线中,时间让它们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形的煌煌万象,线的灵动飘逸,色的富丽谐和,形神皆备,满壁生辉。

弥勒殿“十八罗汉传”壁画,占据大殿三面墙壁,高3.8米,长约40米,是热贡地区现存最大的壁画作品。因画的主要是罗汉,人间气息较重,画风也更灵活一些。阿嘎久美法师特意指着一个边角,告诉我们一个故事:绘制壁画时,按规矩,都是师父画主像,做大的布局;徒弟协助,画一些局部物象和世俗人物。一天,徒弟向师父请求,希望让自己完整地画一个地方。师父答应了,在壁画下方给了他一个一抱大的地方,让他试试。不料他画完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认为是画得最好的部分。我们趋近细细观摩,这是一群孩童围着一位尊者的造像。尊者面相饱满,须发纤细;孩童造型各异,形态生动。他们的神情、姿态、服饰、器物等,反映了壁画绘制时代的许多生活细节。这些图像画得特别动人,具有浓郁的世俗风韵和民族特色,堪称杰作(彩图7-8)。久美尖措法师告诉我们:“过去藏族很穷,是汉地的国王和有钱人,把十八罗汉请来这里的。藏地过去只有十六罗汉,汉地才有十八罗汉。中间这个和尚是索南仁青,你们叫弥勒和尚,那些小孩就是十六罗汉,加上索南仁青和给宁达玛,就有十八罗汉。”我们不解,问:“弥勒咋放在这个边角呢?”久美尖措法师说:“他不是弥勒佛,只是罗汉,所以不能在主位上。这个弥勒殿正殿正中供奉的才是弥勒佛。”他指着一根线条赞叹地说:“这么长的线条,一口气画完,这要多大的功夫呀!直到现在,我还做不到。”(3)访谈者:邓启耀、唐仲山、邓圆也;被访谈者:久美尖措法师;访谈时间:2006年7月11日;访谈地点: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年都乎寺。

相对而言,佛祖菩萨等主尊造像因为必须严格按照度量经绘制,对其所居位置、身体比例、造型和色彩,都不能随意更改,这当然也就带来了主尊造像大同小异、百年不易的情况。

“边角”作品就不一样。因为边角的位置,一般是留给尊者、普通修行者、供养人或下界众生的。他们没有模本,需要画师以自己熟悉的人和生活作为模特。所以,在这些“边角”位置,人们可以看到壁画绘制时代社会生活的情景:当时人服饰是什么风格?有什么建筑样式?奉献什么供品?他们怎样劳作?如何歌舞娱乐?使用什么器物?有什么仪礼?社会层级如何体现?等等,这些情况,都可以在这些“边角”上看到。这是在主像大同小异之外,最有生气,最富含文化信息的图像文献。出于视觉人类学的读图偏好,我看古代宗教壁画,最喜欢看“边角”的作品。

宗教艺术中“边角”的活力,其实如同地缘上“边地”和文化上“边缘”的活力。热贡地区,历史上与汉地、藏地等几大文化板块相接,互动频繁。其核心区域同仁,为汉代屯田、唐代陈兵、明代驻防的战略要地,也是丝绸之路从西安到西宁线的必经之地,中央王朝和吐蕃等地方政权竞相介入,不同族群在此共生杂处。年都乎寺内,今尚存一“大明碑”残件,碑为明代屯守王廷仪在驻守保安屯(历代中央王朝在热贡地区的政权基地)抚番立功而立。碑文记述:“盖闻西域之土,羌之地,乃唐世以来开创,故得恢复中夏而遂遐庆矣。……夫保安者,为三秦之咽喉,挟九边之鼎峙……”(4)引文据年都乎寺“大明”碑旁释文并参校于武沐、贾陈亮《保安人与保安族关系探讨》,《青藏高原论坛》2013年第1期。(彩图9)点明热贡地区为“三秦九边”交汇之地。佛教的传入,自然也带有各种文化交互作用的痕迹。笔者曾问久美尖措法师:“你们看汉地的佛像、西藏的佛像和青海的佛像有什么差别和相同之处?”久美尖措回答:“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同样是大乘佛教,有不同,但基本都差不多是一样的。佛教从印度传到西藏以后,和西藏原生的文化融合在一起,产生藏传佛教;传到汉地以后,汉地儒释道文化融进了佛教,就是汉传佛教。佛教造像的着装,在印度是没有袖子的,就这么披露着。藏地的很多佛像,沿袭印度传来的模样,没有什么袖子,包括我们僧众的衣服也是这样。佛教传入汉地,儒道传统都不兴裸露,讲究衣冠礼仪,所以除了主尊释迦牟尼不变,一些菩萨啊尊者啊都穿上了有袖子的衣服。青海不仅和西藏,也和内地交往多,所以你看壁画上的菩萨、尊者和供养人,都有一些穿着宽大袖子衣服、戴着汉式头巾的造型。这些服饰上的异同,就是从文化的角度来看的。”(5)访谈者:邓启耀;被访谈者:久美尖措法师和三位同行法师;访谈时间:2017年9月4日;访谈地点:广东惠东。

细观古代壁画,的确显露出许多藏、汉、蒙等族群互动和文化交融的迹象。不仅服饰,包括建筑、器物甚至人物形象等方面,都可以看到文化交融的痕迹;不仅壁画所绘形象有文化交融,在绘画技法上,也可以看到互相学习的情形。藏族学者已经十分明确地指出,作为佛教艺术重要传承地之一的热贡佛画,既沿袭了藏画曼唐派的风格,又吸收了汉画青山绿水的用色;在用线方面,唐卡和壁画艺人。津津乐道的铁线描、游丝描、兰叶描等,与中国画的美学观念和绘画语言亦有诸多相通之处。(6)伯果:《从年都乎寺的清代壁画看早期热贡佛画艺术的风格特征》,《青海民族研究》2008年第3期。正是以丝绸之路串联的汉藏经济文化带,促成了热贡艺术的繁荣,也使活跃的边缘地带,具有了文化前沿的地位。

二、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 文化遗产保护的场域

出于对文化遗产保护的职业敏感,在考察中,我们也惊讶地发现一个问题,作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年都乎寺壁画的保护,却是有些令人担忧的。由于寺庙年久失修等原因,年都乎寺壁画一度出现保护危机。年都乎寺几个有壁画的大殿,修建时间较早,基本是土木结构的建筑。三百多年过去,这些土墙已经出现问题。殿内的墙面,均有不同程度的污损,有的墙体出现裂缝,有的壁画已漫漶不清(彩图10-12)。问起来,久美尖措法师讲了几个自然的和人为的原因,希望我们帮忙向上面反映一下,解决目前壁画保护的问题。久美尖措法师看我认真,带我到殿外四处查看。在弥勒寺的后墙,堆放了一些木料等杂物(彩图13),仔细观察,发现也有壁画。我当即建议,把这些木料和杂物清走,保护这些幸存的画面。对于这个自己可以处理的问题,久美尖措法师很快就办了。但是,对于如何实施对壁画整体的保护,因为涉及维护经费和文物管理法规及专业等问题,我们一时无辙。

回广州后,圆也感恩于年都乎寺僧侣接纳女性在闭关修行期间参访寺庙的事,一直念念不忘自己的承诺。限于能力,我们一时无法取得有关部门的支持,只好自己想办法,先解燃眉之急。圆也将壁画保护的事发到网上,得到一些朋友的呼应,愿意捐款。但一涉及钱,就需要特别注意。我们请教了一些公益基金会的运作方式,发现没有筹资资质,自行筹资很容易出现问题。更难处理的是,尽管我们尝试做的是关于佛教艺术遗产保护的事,但由于涉及宗教、民族等政策问题,如何处理好保护本地文化遗产和“外来”力量介入的关系,尤其需要慎重。考虑再三,我们只好以个人名义,捐了一点钱,姑且做为加固危墙的费用。

钱带过去后,久美尖措说,人家外面的人都捐钱了,我们好意思看着吗?他把刚刚在第二届热贡艺术作品大会展(2006年8月)中,自己创作的唐卡画荣获一等奖的奖金,捐了出来。僧众也纷纷掏钱,凑足了加固危墙的修缮费用(壁画本体由于是文物,未经批准和专业处理不能动),自发完成了初期修缮的基础工作。后来,我们得知,在僧众、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年都乎寺的建筑和壁画最终得到很好的保护。

2011年,在第四届青海国际唐卡艺术与文化遗产博览会上,久美尖措创作的唐卡画,再获一等奖。不久,青海省授予他省级民间工艺大师称号。他的唐卡作品,由于严守佛理,技法精湛,藏家纷纷高价竞请。但此时的久美尖措,依然不改本色,敦厚沉稳,每日勤奋修行作画,把作画所得继续捐给寺院。

2013年和2017年,圆也及其研究团队为壁画保护的事和寻找唐卡脉络,两度再访年都乎寺。久美尖措法师十分高兴,为她们介绍壁画保护情况(彩图14-15),并带她们几乎走遍寺院的每个地方。我们看到,不仅古代壁画保护得很好,新的作品也琳琅满目。绘制精美的大量壁画覆盖了寺院的每面墙壁(彩图16-17),梁柱上挂满手绘或堆绣的唐卡(彩图18-19),整个寺院,活脱脱一个热贡艺术的博物馆(彩图20)。这个已经成为“活态博物馆”的寺院,就像热贡艺术的大本营,有一半以上的寺僧从以习艺参修,从事唐卡绘画和堆绣。他们成为专业唐卡创作的领军团队,也是热贡艺术传承的核心人才。寺院不仅培养了久美尖措等一批僧侣唐卡艺术大师,还在周边村落,形成了一个范围广泛的传承唐卡等热贡艺术的民间艺人群体,从而使这一带成为热贡艺术的核心区域。寺院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艺术示范与文化传承的功能,而具有良好修为和精湛技艺的画僧,也就成为这种兼融着宗教信仰和传统技艺的艺术形式的公认导师。年都乎寺以闻名于世的佛教艺术,有力地影响和建构了地方文化传统。目前,年都乎寺所在的年都乎村,已经成为著名的唐卡艺人村和热贡艺术传习基地。仅久美尖措法师带的徒弟,就达80余人。在一些地方,除了传统的师徒相传,唐卡绘制技艺还进入了学校本土教育的课程体系,成为农牧民技能培训项目,不分男女均可学习。在青海乃至甘肃、四川等信仰藏传佛教的地区,从事唐卡绘制和堆绣的手工艺人,更是数不胜数。特别是自2009年“热贡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录进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唐卡等热贡艺术成为地区名片,吸引着来自国内外的游客,促进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对于热贡艺术与商业的勾连,久美尖措法师喜忧参半,他说:“如今画唐卡的人,比起以前是越来越多了,但有些画师画完后,却并不知道自己画的内容和含义……单纯作为商品交易的唐卡是不完整的。”(7)2013年考察访谈者:邓圆也、老蒯;被访谈者:久美尖措;访谈时间:2013年10月6日;访谈地点:青海省黄南州同仁县年都乎寺;2017年考察项目策划:邓圆也;团队成员:白玛、Leslie Zhang;考察时间:2017年12月;考察地点:青海省黄南州同仁县年都乎寺。参见白玛撰文,Leslie Zhang、邓圆也摄影,黄俊监制,邓圆也编辑《西宁以南:寻找唐卡的脉络》,《纽约时报》(NYTtravel Magazine)中文版“新视线”,2018年2月10日总第4期。

这些消息令我们感到振奋。虽然笔者及其项目组自发参与了年都乎寺壁画的初期保护工作,但作为“局外人”,力量和作用十分有限。我们深知,外力的推动只可能是一个助力,关键要靠本土的保护力量。我们多年坚持的“民族文化、生态环境与经济协调发展”“不离本土,自我传习”(8)周文中、邓启耀:《民族文化的自我传习、保护与发展》,“民族文化文库·文化史论丛书”总序,见周凯模《云南民族音乐论》,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7页。的理念,即是基于民族文化或文化遗产保护必须依靠本土力量的现实考量。如何处理好国家文物保护与个人援助的关系,特别是正确把握国家宗教政策,与藏族寺庙僧众形成较好合作与互动关系,促进他们基于本土的保护意识及自觉行动,是文化遗产保护的关键。当然,严格地说,讲“保护”,不如讲“养护”。僧众个人自发捐款保护国家文化遗产,特别是以活态文化传承(如唐卡画绘制)“养护”历史文化遗产(古代建筑及壁画)的实践,提供了远比国家拨款或外力捐助有意义得多,也可持续得多的生动案例。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不离本土的自主传承,不仅通过壁画、唐卡等文化载体,传承了艺术、技艺等文化遗产;而且通过植根本土、富于活力的自我传习实践,在当地形成一个影响力广泛的强大场域,延续了传统文脉,弘扬了民族文化精神。

三、“笔尖上的修行”: 佛教艺术认知和传承的主体

文化遗产自我传习的主体,是文化遗产的拥有者,即所谓“本文化持有者”。这是当代人类学强调的理论探讨和社会实践的出发点。所以,寺僧和民间艺人对壁画、唐卡等佛教艺术的认知和传承情况,是笔者一直关注的重点之一。

现年47岁的久美尖措法师,仲山叫他“阿嘎久美”,土族,出生于著名的热贡艺术之乡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自幼受到藏传佛教佛画艺术熏陶和感染。据他自述,他的父亲也是唐卡画家,在他7岁时去世。母亲带着7个儿女(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四个兄弟,他居中),家里孩子小,没有劳动力,拿不到多少工分,日子过得很苦。10岁上小学时,母亲说:“你去画画吧”,他便一边上学,一边跟随伯父和老艺人佐巴学习唐卡绘制技艺,佐巴以前也是喇嘛。放学后,从家里拿一个馍馍,去师父家学。16岁完小毕业,考上了同仁的民族中学,学费30多元,家里拿不出,只好一直跟着师父学画画。还去打工一年,拉石头,打地基。

1985年,甘肃拉卜楞寺的大经堂建成,要画壁画,就跟着伯伯去甘肃拉卜楞寺做唐卡画工。那年他18岁,于农历七月初一出家,成为画僧。在拉卜楞寺大经堂画壁画,一天睡个把小时,一画就是八个月,冬天回家,天冷,经堂画不了,这样连续画了三四年,后来又到青海隆务寺、年都乎寺、四川若尔盖寺等地游艺10年。

入寺为僧后,作为专业修行者,曾任年都乎寺的寺管会主任,后任领经,对藏传佛教教义及佛教文化,有了更深理解,强化了在佛理佛画方面的体悟。年都乎寺数百年珍贵的壁画,成为他们修心瞻仰的庄严法相,也为其提供了学习前人卓越画技的最佳摹本。通过对古代壁画的临摹学习,画僧们奠定了扎实的绘画功底。1997年9月至1998年9月,久美尖措参加了《中国藏族文化艺术彩绘大观》600米唐卡长卷创作,他画了佛经故事三段。当时几十个人在一间房里画画,互相观摩学习,提高很大。该作品获吉尼斯世界记录,多次在省内外展出并获得奖项,被青海省博物馆收藏。站在旧作前,问及他的看法,他说以前画得粗了,现在可以画得更好(彩图21)。他近年完成的《千手千眼观音》和《大威德金刚》等作品,在第二届热贡艺术作品大会展和2011年第四届青海国际唐卡艺术与文化遗产博览会上,均获一等奖。2014年,他被评为青海省民间工艺大师。

现在,他带有六七个徒弟,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也跟着他画画。久美说,现在家人的日子都好过了,我可以放下俗念,全心全意画画了。(9)访谈者:邓启耀、唐仲山、伯果;被访谈者:久美尖措;访谈时间:2014年8月6日;访谈地点:青海西宁。

在青海和西藏考察时,我们曾多次观看过画僧和艺人绘制寺院壁画和唐卡的情形。木架上,画工盘腿安坐,一手持装颜色的小杯,一手执笔,凝神描绘。数十平方米的鸿篇巨制,画僧和艺人常用的画具却多是蝇头小楷。由此可见,寺院壁画的绘制,经常以年为单位计算,是个需要足够人才储备和时间的浩大工程。

唐卡的绘制,虽然多是一两平方米上下的尺度,但经常也需要数月时间。久美尖措告诉我们,他一年,也就能够画一两幅而已。特别是任领经以来,画画的时间都要靠挤。

在年都乎村和吾屯村,我们观看了民间唐卡艺人制作唐卡的大致过程。绘制前,唐卡艺人首先需要绷画布。和画油画绷画框不一样的是,唐卡的画布不直接钉在木框上,而是用线固定。然后在布面涂胶,刷混有胶水的石膏浆,晒干后以光滑的细石,将画布打磨光洁平整(彩图22)。接下来用铅笔勾线打稿,或按母本摩描传统构图,或在谋篇布局或细节等方面有所创新。这很考画师的研经修为、审美格调和技艺水平。民间艺人一般以临摹为主,有的会用古代梵画作为摹本。传统唐卡的上色,需要采用天然矿物和植物,研磨或取汁,自制颜料,如朱砂、珊瑚、绿松石、大黄等。用这些颜料打底和勾线,色泽沉稳自然,不易褪色(彩图23)。运用点染技法绘制的部分,会因矿物颜料的质感,隐约显露特殊的光泽。有的艺人还会用混合腻粉的颜料勾勒凸出的线条,使画面某些部位具有立体感;或者用金汁或金箔装点背光和衣饰,让唐卡金碧辉煌。在吾屯村唐卡艺人家,我们看到一幅大幅唐卡。摹本是清代画家丁观鹏的《法会图》,场面恢弘。在用色上,加了许多贴金,更显富丽堂皇(彩图24-25)。但丁观鹏摩的是大理国(宋代)时期的张胜温《梵画卷》(习称《张胜温画传》),按圣旨和当时法师的指导,与时俱进地做了些修改,功力和神韵,却远不及张本。我们觉得,如此耗费精力时间的绘制,摹本能够选神品最好。看他们乐意接受我们的建议,回广州后,我们即寄了一本《南诏大理国雕刻绘画艺术》(10)李昆声主编:《南诏大理国雕刻绘画艺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给他,上面有张胜温本和丁观鹏本法会图,供他比较参考。

在久美尖措法师那里,除了摹写古代名作,他还有一些既基于教义和传统技艺,又自成一格的创作。我们特别喜欢他画的单色唐卡。这类作品,通篇以红色、黑色或金色为基调,再用其他色线和色块勾勒图形,点染局部。形的布局繁略得当,整体感强;线的描摹行云流水,精致微妙;色的搭配尤为典雅,如红色与白色相谐的明丽,黑色与金色营造的尊贵,在基本色的整体感中,穿插点缀许多别的颜色,变化细微,丰富多彩,单色而不单调(彩图26-29)。业界评价:“久美尖措良好地继承了传统唐卡艺术的绘制技艺,运用手法娴熟,严守度量规制,笔意准确凝神。其绘画线条流畅而不拖滞,色彩亮丽而不媚俗,画面布局爽朗清雅。使用颜料配色依据传统而不拘泥于古法,于佛画主体的古朴含蓄中又体现出辅衬山石水草间的灵动和隽秀。”(11)同仁县文体广电局:《青海省工艺美术大师、民间工艺大师民间工艺师申报材料》,2014年5月。

2014年8月,笔者去敦煌考察,路过西宁,久美尖措法师知道笔者来,专程赶来一叙,邀我们到他家,展示他的新作(彩图30-31)。席间谈起唐卡的绘制,久美尖措法师用语言表达觉得不方便,就取来一张白纸,为我们示范度量经造像的技法(彩图32)。他的汉话虽然不太流畅,但笔下却明白传递了所要表达的信息:佛像的面相,是佛性的体现,也是人们瞻仰画面的焦点。我佛会显示诸多身形面相,佛形、菩萨形、慈祥的、悲悯的、威猛的等等,不同状态的释尊有不同的造像,不得更改妄造。画佛的主像时,画僧要一边诵经,一边用刚劲有力的线条(他示范了一下,类似中国画中的铁线描),一气呵成地勾勒轮廓,将人物的结构、动势和内在气质刻画出来。佛的手印、法器和服饰,是最麻烦的部分;而点睛,更需有神来之笔。外面一些人,不懂经文,为了漂亮而乱画,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画僧需要熟记经文中描述的佛的万千变相,什么化身,什么场景,是慈悲相还是忿怒相,结什么手印,取什么坐姿,拿什么法器,着什么服饰,都有明确规定。其次是背光、蝉衣、流云、水波、叶脉等装饰纹样,则要画得行云流水,刚柔相济。笔的把握很考功夫,既可细若游丝,又能在流畅中见出些微变化,圆润和飞涩同在(类似中国画的游丝描)。还有一种画鲜花、烈焰,一笔下去即有变化,笔触生动、活泼(类似中国画的兰叶描)。久美尖措法师经常以弥勒殿那幅徒弟画的尊者像为例,指着画像服饰上一段一笔勾完,很长而柔美的线条,向来参观的朋友感叹:自己画唐卡几十年了,都不能确信一定能够一口气勾画下来这段线条,因为需要保持极佳的稳定性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才能够保持心、手、眼完全一致。(12)白玛撰文,Leslie Zhang、邓圆也摄影,黄俊监制,邓圆也编辑:《西宁以南:寻找唐卡的脉络》,《纽约时报》(NYTtravel Magazine)中文版“新视线”,2018年2月10日总第4期。记得当初为了答谢我们的捐助,久美尖措法师和寺僧们送我们几幅他们亲手画的唐卡,仲山开玩笑说,你们别忽悠邓老师哦。法师指着一花说,你看这线条,起笔落笔都有变化,每一小笔都是不一样的。邓老师懂画,他一看就知道。

笔者曾多次请教久美尖措法师:“作为修行者,也作为唐卡画家,你们在看佛像和画佛像的时候,和一般人看有什么不一样?”

美尖措法师回答:“其实差不多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俗人,不是什么圣人,跟普通人一模一样,没有脱离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是我们看佛像,不会跟普通人完全一样。比如我们去拜佛陀,拜观音菩萨,不看他是泥塑还是绘画,心里感觉,他就是真正的观音,是佛陀的真相,所以画的时候特别虔诚。我们画唐卡的时候不仅仅是画画,更主要的是修行和供养。画的时候,有大沟通的感觉,开心的感觉。”久美尖措告诉我,唐卡画僧不仅要从表象上看,知道每尊造像的规则,熟悉度量经,更要信佛法,熟知经典,懂好事和坏事,知道相关的仪轨和禁忌,明白什么可以画,什么不能画,为什么画,对人起什么作用。经文说:“和尚画得好,因为他相信因果,熟悉法器,不会骗人。”画的时候,要观想本宗,心里有关于这位本宗的经文、口诀、赞词,一边默诵一边画:赞曰:某某头戴什么,身穿什么,有几个头,几条胳膊,几双腿,有什么样的莲座、背光、动物和花草……画嘴的时候念诵嘴的口诀,画手印的时候念诵手印的口诀。这是加持,通过一笔一划,感觉到佛的慈悲心。“我们要安住自己的内心,发于自己的内心去供养。画唐卡和寺院壁画,是一种笔尖上的修行和供养。”所以,一幅画画一年是经常的。画出的画,也要让人消除魔障,感受到佛的慈悲心。

他说,现在有些人为了快速挣钱,稍微学一点技术就上手干了,复制别人的画稿,甚至把印刷的东西填色伪装成手工制作的唐卡,完全没有入心。有个俗家弟子画大威德金刚,画到不懂的地方,就偷工减料,画一件衣服遮住这些地方,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现在可以穿了。这成为唐卡界的一个笑话。有的画家以为自己很专业,画得好,来显摆。我告诉他,你想的是钱,面相、法器都不对。人干坏事,不一定拿刀子去。唐卡画不好,把脸画歪了,有很大的罪过。即使开过光也没有意义。他吓着了。他们虽然画的是唐卡,但追求的是现世的利益;修行者画唐卡,内心感到欢喜,觉得这是一种很大的福报和功德,并以此“回向”众生,广结善缘。融入了佛菩萨灵性的唐卡,能够利益天下,让众生离苦得乐,皆大欢喜。他反复强调:只是成为商品的唐卡有形无意,是不完整的,必须回归佛教本源。画唐卡,技术性的差异人人都有,即使没修到这个水平,只要在修行的路上,虔诚地画,都应该尊重。不过,作为画僧,要常看一些书,懂得仪轨。不读书,只是画,画就没有灵气。(13)据笔者2006年7月10-11日在青海同仁县年都乎寺、2014年8月6日在青海西宁和2017年9月4日在广东惠东对久美尖措等法师的几次访谈整理。久美尖措有时用藏语表述时,由唐仲山和白果翻译,一些关键词,他们还会用藏文注在笔者的笔记本上。

根据对不同角色绘制唐卡过程的参与观察和访谈,我们慢慢明白,作为中国宗教艺术遗产之一的佛寺壁画和唐卡绘画,不仅仅是一种包含着历史传承和地方技艺的“民间艺术”,更是一种融合了信仰认知和修行仪轨的“宗教文化”,两者不可分离。而佛教艺术与其他艺术不同的地方在于,世俗艺术需要超越传统,有所突破和变化;佛教艺术强调传承脉象,严守度量经和师承关系,“文化遗产”价值统领艺术价值。佛教艺术的艺术形式和宗教意义、创作过程与完成结果,须臾不可分离。画之前,要洗手净心,焚香祷告。画的时候,心要专注,不能有杂念,所以,画僧在绘制壁画或唐卡时,会一边画画,一边诵经持咒,还习惯含一下笔尖,用口水滋润颜色。这在无形中,也把身体和意念的一部分,融进了画面。画完之后,普通画师要把唐卡送到寺庙请喇嘛诵经开光,通过宗教仪式附加进灵性的认同;而高僧大德画的唐卡不需要做这个仪式,因为从开始到完成,画画的过程就是修行和供养的过程。唐卡作品不是一般交易和展示的艺术品,而是成为需要恭请和供奉的圣物,在悬挂空间、瞻仰仪礼和供养方式上,都有很多讲究。所以,对于佛教艺术来说,画画,就是通过手的运笔、口的诵持、心的意念,去领会真经,供养诸佛;而看画,也是通过眼的凝视、身的膜拜、灵的感悟,去觉知禅理,观想梵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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