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际真英译选本与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传播*
2020-11-30谢燕红
李 刚 谢燕红
20 世纪30 年代以来,相继有近百部中国现代文学英译选本面世,其中既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系列选本这样的大学教材选本,也有夏普(М. Е. Shаrре)、埃德文·梅仑(Еdwin Меllеn)、新美国图书馆(Nеw Аmеriсаn Librаrу)等出版社的普及本①“普及本”一词为美国学者金介甫(Jеffrеу С. Kinklеу)所定义,主要与大学出版社发行的版本相区别。参见金介甫:《中国文学(一九四九—一九九九)的英译本出版情况述评》,查明建译,《当代作家评论》2006 年第3 期,第72 页。选本。这些选本的编者既有王际真(Сhi-Сhеn Wаng,1899—2001)、夏志清(Сhih-Тsing Нsiа,1921—2013)、刘绍铭(Jоsерh S. М. Lаu)、李欧梵(Lео Lее)这样的华人学者,亦有白芝(Суril Вirсh)、杜博妮(Воnniе S. МсDоugаll)、林培瑞(Реrrу Link)、葛浩文(Ноwаrd Gоldblаtt)等海外非华人学者。经过近百年的积累与发展,中国现代文学英译选本呈现多样风貌,不仅可以视作20 世纪中国文学在英语世界传播的海外见证,更由于英译选本是海外学者和出版社对文体、题材、作家、叙事、接受等多个方面进行综合评估后做出的文本选择,其体现的文学批评功能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与当下写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因此,对英译选本开展研究甚至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海外“文选学”。
20 世纪40 年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际真先后编选了《阿Q 及其他鲁迅小说选》(Ah Q and Others: 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1941,下文简称“《鲁迅小说选》”) 、《现代中国小说选》(Contemporary Chinese Stories,1944) 、《中国战时小说》(Stories of China at War,1947)三部中国现代文学英译选本,并在美国出版。王际真在美国生活了近一生,深谙美国国情。与后继的无论是华裔还是西方的汉学家不同,王际真不仅是个美国通,生于1899 年的他还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担当着“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角色,这一双重身份令王际真成为彼时推动中国现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不二人选。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步阶段,王际真不仅在第一时间以文学为媒介向西方读者介绍了正处于巨大变革中的现实中国,展示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成就,也几乎奠定了西方对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认识与评价基础,并从此在海外汉学中注入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元素。
一
1985 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国外中国文学研究论丛》收录了陈圣升翻译的《英译本〈鲁迅小说选〉导言》一文,不知是译者有意为之还是未参考全文,翻译后的导言缺失了第一段。被悄无声息删略的第一段并非可有可无,反而包含了作者想要传达的重要信息。导言第一段虽只寥寥几句,却清晰道出了16 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在西方传播的主要问题。导言原文第一段提到:“对一般美国人来说,他们认识中国主要是通过电影和侦探小说,中国就意味着陈查理(Сhаrliе Сhаn)和傅满洲(Fu Маnсhu)以及其他无名但是相当熟悉的人物,也意味着中国炒菜和唐人街商店店面上印刷的毫无意义的象形文字。”①Сhi-Сhеn Wаng, Ah Q and Others: 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 Nеw Yоrk: Соlumbiа Univеrsitу Рrеss, 1941, р. VII.文中提及的陈查理是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Еаrl Dеrr Вiggеrs,1884—1933)系列小说②比格斯先后创作了6 本关于陈查理的小说,分别是《没有钥匙的房子》(The House Without a Key,1925)、《中国鹦鹉》(The Chinese Parrot,1926)、《帷幕背后》(Behind That Curtain,1928)、《黑骆驼》(The Black Camel,1929)、《陈查理卷土重来》(Charlie Chan Carries On,1930)、《钥匙保管者》(Keeper of the Keys,1932)。中的一位华人探长,他身材肥胖但行动敏捷优雅,经常说错英语,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孔夫子说”,却很少提到中国。这些小说在20 世纪20 年代被拍成系列电影。傅满洲是英国通俗小说作家萨克斯·儒默(Sах Rоhmеr,1883—1959)系列小说③从1913 年到1959 年,儒默先后创作了13 部以傅满洲为名的系列小说,包括《邪恶博士傅满洲》(The Insidious Dr. Fu Manchu,1913)、《傅满洲归来》(The Return of Dr. Fu Manchu,1916)、《傅满洲的手》(The Hand of Fu Manchu,1917)、《傅满洲的女儿》(Daughter of Fu Manchu,1931)等等。中塑造的反派人物,一个又高又瘦、肩膀高耸、竖挑眉、留着两撮下垂胡子、面容如同撒旦、穿着清朝官服的邪恶博士。陈查理与傅满洲,一正一邪,性情截然相反,行为举止大相径庭,却共同构成了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形象。王际真在导言中提及这两个人物为《鲁迅小说选》做了铺垫,意在通过与鲁迅小说的对比提醒美国读者,西方世界对中国与中国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片面。
陈查理与傅满洲这两个中国人形象的产生有着各自特定的历史背景,两个人物南辕北辙式的并置叙事体现着西方不同话语势力在中国问题上的博弈,他们均是西方惯用倾向与想象替代对中国现实客观认识的表征。陈查理与傅满洲系列小说警醒了王际真,他因此认为,作为一个失语的被表述者,中国人唯有打破这种被提纯或片面化的漫画式速写,突破“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主声部的覆盖,才能塑造一个丰富的、具有血肉实感的中国形象,而“真正理解一个国家的最好的方法,无疑是通过她的文学,通过那民族遗产中最丰富、最使人开窍、最难以磨灭的文学。”④王际真:《英译本〈鲁迅小说选〉导言》,陈圣升译,载《国外中国文学研究论丛》,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 年,第138 页。
1926 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敬隐渔翻译了鲁迅的《阿Q 正传》,经罗曼·罗兰(Rоmаin Rоllаnd,1866—1944)润色修改后,于当年5 月15 日在法国的《欧罗巴》杂志第41 期上开始连载。1929 年,敬隐渔编辑的法文版《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家作品选》(Anthologie des conteurs chinois modernes)在巴黎出版。这部选集后来由英国人米尔斯(Е. Н. F. Мills,生卒年不详)转译成英文,更名为《阿Q 的悲剧及其他当代中国短篇小说》(The Tragedy of Ah Qui, and Other Modern Chinese Stories),于1930 年 和1931 年 分 别 由 伦敦的乔治·路特里奇公司(Gеоrgе Rоutlеdgе & Sоns)和纽约的戴尔出版社(Тhе Diаl Рrеss)出版,是第一部在英语世界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集。由于该选集转译自法文,且译文任意删节,语言粗糙蹩脚,无论时人还是当代研究者对其评价均不高。⑤吕黎:《中国现代小说早期英译个案研究(1926—1952)——以全局策略为中心》,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1 年,第6 页。王际真对这部转译自法文的中国现代小说集也非常失望,在他看来,米尔斯的翻译非但没有能够向西方读者传递一个真实的中国形象,反而严重误导了他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接受,英译编选一部高质量的中国现代小说选本开始提上他的工作日程。
王际真1922 年考取清华大学留美预备名额赴美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政治及新闻学。他与胡适、徐志摩、沈从文等现代著名作家多有交集,他翻译的《红楼梦》便是以胡适借给他的《脂砚斋批本石头记》为蓝本的,这一翻译操作也奠定了王际真在美国汉学界的学术地位。2001 年,王际真去世时,哥伦比亚大学在校报上刊发讣告,特别提及王际真在《红楼梦》翻译上的贡献,同时提到的还有本文所讨论的三部中国现代文学的英译选本,并赞誉王际真是一位在中国传统与现代文学翻译工作上均成果丰富的开拓者。王际真虽很早便赴美求学,但深受“五四”思潮的影响,鲁迅在王际真心目中的地位尤为崇高,如夏志清所言:“王际真虽然1922 年就离开中国,但他从根子上还是‘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把鲁迅看作民族英雄。”①夏志清:《王际真和乔志高的中国文学翻译》,董诗顶译,《现代中文学刊》2011 年第1 期,第99 页。因此,一想到需要向西方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鲁迅及其作品就成为他的首选。
1941 年,王际真的《鲁迅小说选》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发行,该选集汇集了《故乡》《肥皂》《离婚》《在酒楼上》《头发的故事》《风波》《阿Q 正传》《孤独者》《伤逝》《祝福》《狂人日记》等11 篇鲁迅小说,可谓《呐喊》与《彷徨》的精挑细选之作。但是,让彼时的美国普通读者接受鲁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金泽·斯蒂芬(Kinzеr Stерhеn)在《美国人厌倦外国小说》一文中曾引述《纽约客》(The New Yorker)小说编辑黛博拉·特雷斯曼(Dеbоrаh Тrеismаn)的话,指出翻译文学在美国的接受状况:“美国太大了,每年出版书籍量超过世界上任何国家。翻译的作品虽然出版,但在激烈的竞争中显得默默无闻。”②Kinzеr Stерhеn, “Аmеriса Yаwns аt Fоrеign Fiсtiоn, ” New York Times, 2003-7-26, р. ВR7.更何况中国现代文学刚刚起步,几乎未产生世界影响。为了让美国读者接受鲁迅,王际真采用的方法是尽可能让鲁迅与西方人文传统建立某种联系,于是,他在《导言》中这样介绍:“鲁迅确实是西方精神产物,尽管他与西方文明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正是西方文学中的叛逆精神激励他喊出心灵的反抗声音。”③王际真:《英译本〈鲁迅小说选〉导言》,第139 页。与此同时,王际真还特别强调了鲁迅小说体现出的中国儒家传统的“内省”精神。王际真一方面试图在价值观上让鲁迅与西方人文传统保持一致,以此引发西方读者阅读鲁迅作品的兴趣;另一方面,他又强调鲁迅小说中的中国文化元素,凸显中西小说的创作差异,从而形成文学接受的“陌生化”效果。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接受了西方文学的影响,被认为是西方文学的学步,出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傲慢,西方读者在接受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时,经常产生一种所谓的“合法偏见”。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看,中国现代文学在海外的最初传播,至多是一种中西文化的“相识”,甚至被认为是东方对西方的“迎合”,很难建构一种平等的对话。
1925 年,美国马里兰大学比较文学教授朱克尔(А. Е. Zuсkеr,1890—1971)的戏剧研究专著《中国戏剧》(The Chinese Theater)介绍了胡适的《终身大事》,这出戏剧也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在英语世界传播的首部作品。朱克尔并没有用过多的语言来肯定《终身大事》的艺术审美价值,毕竟对拥有莎士比亚(Williаm Shаkеsреаrе,1564—1616)等众多伟大剧作家的西方文学界而言,无论在技巧还是主旨上均师从西方的《终身大事》尚无法构建出一位可以平等对话的东方“他者”。在朱克尔看来,胡适通过《终身大事》将西方民主、自由的理念传递至中国,才是《终身大事》的价值所在。这固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合法偏见”,扭转这种偏见却需要中国现代文学不断推出具有中国风格的、更加强有力的作品,在当时看来,鲁迅就是最佳人选。《鲁迅小说选》可谓鲁迅作品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跨文化传播,王际真不仅向西方展示了现代中国的文学发展与价值,更打破了这种“合法偏见”,为西方文学建构出一位可以对话的东方“他者”,从而在文本意义上实现了东西方的直接对举与交接。赞誉者说:“《阿Q 及其他》不仅是鲁迅的,也是王际真的。……王际真是中国文学优秀的传播者和介绍者。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译出了原作的精髓,同时又能够为英语国家的读者所理解。他的这册鲁迅小说选集虽然部头不大,却填补了中文书架上一个巨大的空隙。”①顾钧:《王际真的鲁迅译介》,《新文学史料》2012 年第3 期,第179 页。这样的评价与事实大抵相符。
王际真并非单纯以出版为目的来做中国文学的英译工作,他真切地考虑到了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和接受心理,他的处理方式是对西方读者接受中国现代文学的自觉培育,直至今天依然可以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启示。王际真译本出版后,美国《纽约时报》随即刊发了凯瑟琳·伍兹(Kаthеrinе Wооds,1886—1968)的书评,她在书评中高度称赞鲁迅:“他已经被美国和欧洲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革命的领导者。”②Kаthеrinе Wооds, “Chinese Tales: Ah Q and Others: 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 ” New York Times, 1941-6-20, р. ВR7.创办于1896 年10 月10 日的《纽约时报书评》是西方读者阅读选择的重要参考。哈伯·柯林斯出版社(Наrреr Соllins)的总编辑丹尼尔·艾伦哈夫特(Dаniеl Еhrеnhаft)曾经说过,《纽约时报》的一篇正面评论,可以对书的销售产生巨大影响,在全美各地激起一波波的涟漪。即使没有正面评论,如果能在《纽约时报》这样重量级的媒体上被大骂一顿,对书商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机会。③Вrаin Нill, Dее Роwеr:《畅销书的故事:看作家、经纪人、书评家、出版社及通路如何联手撼动读者》,陈希林译,台北:脸谱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6 年,第72 页。《纽约时报》刊登王际真《鲁迅小说选》的书评,表明了英语世界对这部小说选集文学价值的充分认可。从王际真的立场来看,《鲁迅小说选》的出版不仅令他自己通过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英译传播完成了作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和书写实践,也达到了通过鲁迅的小说让西方读者认识现代中国的目的,正如他在该书导言中所述:“在鲁迅的这几篇小说中,读者将通过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一位文学家的敏锐和透彻的目光瞥见中国。”④王际真:《英译本〈鲁迅小说选〉导言》,第138 页。更重要的是,王际真通过对鲁迅作品的翻译传播,为西方确立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标杆,令西方读者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中国现代文学,也为后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欧美等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二
1944 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王际真翻译和编选的《现代中国小说选》,这部汇集多个作家和作品的选本尽管比斯诺(Еdgаr Snоw,1905—1972)的选本晚出了7 年,却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次由美国的大学出版社以学院派的面貌呈现,并一度成为美国学生学习中国文学的权威教材。⑤李刚:《镜像的流变:论哥伦比亚中国现代文学英译选本与西方重构》,《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5 期,第68 页。《现代中国小说选》共选入21 篇小说,分别是张天翼的《路》《老明的故事》《笑》《团圆》,老向的《村儿辍学记》,老舍的《黑白李》《眼镜》《抱孙》《麻醉师》《柳家大院》,巴金的《家》第36 章,沈从文的《夜》,冯文炳的《阿妹》,凌叔华的《太太》,茅盾的《春蚕》《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叶绍钧的《李太太的头发》《邻居》,鲁迅的《端午节》《示众》,杨振声的《玉君》等。如果说《鲁迅小说选》的主要编选目的是希望读者通过鲁迅小说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那么《现代中国小说选》则是向西方读者展示鲁迅之外,中国现代文学更具艺术性的多元创作。
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一度步履艰难,源于西方读者往往认为其社会认识价值大于文学审美价值。刘绍铭和葛浩文编选的《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选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前言提及:“当埃德加·斯诺为他的《活的中国:中国现代短篇小说》(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收集材料时,他承认:即使现代中国没有伟大的文学作品,但一定有科学和社会学的兴趣,仅仅出于功利主义的目的,也需要拿来看看。”⑥Jоsерh S. М. Lаu, Ноwаrd Gоldblаtt,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Nеw Yоrk: Соlumbiа Univеrsitу Рrеss, 1995, р. ХV.斯诺更强调:“读者可以有把握地相信,通过阅读这些故事,即便欣赏不到原作的文采,至少也可以了解到这个居住着五分之一人类的幅员辽阔而奇妙的国家,经过几千年漫长的历史进程而达到一个崭新的文化时期的人们,具有怎样簇新而真实的思想感情。”①埃德加·斯诺:《〈活的中国〉编者序言》,文洁若译,《新文学史料》1978 年第1 期,第224 页。为此,斯诺大幅度删减作品的篇幅,很多作品只留下一个故事梗概。中国现代文学走向世界的初期更多的是以人文地理学和社会学的面貌呈现的,其艺术价值几乎被忽略了。斯诺虽有开风气之先之功——将中国现代文学介绍到英语世界,却在无意间做了一个错误的示范,给西方读者留下了中国现代文学艺术水准不高的印象,这也是后来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不尽人意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际真在编选《现代中国小说选》时,确定了三个编选原则:第一,在小说技巧上表现出色的作品;第二,文坛地位已形成普遍共识的作家作品;第三,聚焦当下人民生活和中国问题的作品。根据上述编选原则,现实主义、讽刺社会的作品占据了该小说选的全部篇幅。夏志清后来在评价这部文选时认为:“只有21 篇的《现代中国小说选》选入了老舍的5 篇,张天翼的4 篇,可见他对讽刺和喜剧的偏爱。”②夏志清:《王际真和乔志高的中国文学翻译》,第97 页。谈起中国现当代文学在美国的接受情况,葛浩文曾透露:“评论家喜欢看悲苦的,但读者一般爱看的是幽默的、轻松的。”③杨扬:《莫言作品英译者:美国评论家比较喜欢阎连科》,httр://www.сhinаnеws.соm/сul/2013/10-15/5383254.shtml,最后访问日期:2018 年9 月5 日。美国书评家拉利(J. М. Lаllеу,1896—1980)在《华盛顿邮报》撰文,也一针见血地指出王际真该选本的编选原则:“这些小说表现出一种‘西方的时尚形式’,很明显的受到当代欧洲和美国文学的影响。”④J. М. Lаllеу, “Роsting Тhе Вооk: Сhinеsе Соntrаst, ”The Washington Post, 1944-3-13, р. 8.由此可见,王际真对“讽刺和喜剧的偏爱”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价值取向,从他对《红楼梦》和鲁迅的尊崇可以看出,王际真本人对严肃的、厚重的文学似乎更加推崇,只是顾及美国读者的阅读趣味,他更多地选择了更易为他们接受的作品类型。
尽管对中国现代文学予以了一定的肯定,拉利还是在书评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从世界文学的角度看,选集中只有几篇小说称得上漂亮。”⑤Ibid.王际真也承认,部分作品在艺术技巧上还存在一些问题,哪怕是后来在西方学界声名鹊起的沈从文,在当时也没有得到他很高的评价,即便沈从文是他的好朋友,他仍然毫不讳言地说:“在最多产的时候,他必须以写作维持生计,因此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东拼西凑的急就章。”⑥吕黎:《中国现代小说早期英译个案研究(1926—1952)——以全局策略为中心》,第23 页。这一说法在20 世纪30 年代沈从文写给王际真的信中得到证实,那个时候沈从文的生活较为艰难,王际真不时从美国汇款接济他,沈从文在回信中说:“我希望你不必寄钱来,因为你并不是有钱的人。”出于对王际真的感激和对其他中国作家朋友的帮助,沈从文催促王际真翻译他们的作品,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署名权,沈从文说:“我预备把所有诗集都陆续寄给你。另外我还有一些论这个的,你可以译成英文,作为你自己作的那也无妨,因为你作的则较容易去载出。中国是需要一些对外说话的人的,这是费力的事,然而也是一种为国人做的好宣传,所以我希望你为翻好,当成你自己的文章,送到别处去。”⑦沈从文:《在武汉大学——1930 年于武昌》,载《友情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9—10 页。同时,沈从文还向王际真推荐了很多其他中国作家:“许多在大学校的朋友都还好,都很诚实,我又不能帮他们多少。我除了把文章作好,要他们寄稿费给那些朋友外,就只能为他们卖卖稿子,我近来就成天为这些人转寄稿件,我的穷,在这事上也有点关系。若果你肯译书,你倒有机会使这些朋友好一点。”⑧同上,第10—11 页。平心而论,虽然那个时候国内作家寻求海外出版传播的目的之一是赚取更高的稿费,但确实触动了王际真传播中国现代文学的心思,既然需要更高的稿费,就不能只求出版,而必须谋求西方出版社和读者的主动接受,艺术技巧便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20 世纪40 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高峰,无论从文学技巧还是表现内容来说都已相当成熟和深刻,当王际真将这些作品翻译并推送至西方世界时,他不可能不希望西方读者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接受中国文学,而不是仅仅将其视作人文地理与社会学读本。王际真在该选集中附上了作者注解,并对入选作品的艺术特色进行解析,比如,他认为《玉君》是“在文学革命的鼓舞下产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从语言和技巧的角度,《玉君》是新和旧的结合体”,尽管作品本身“有明显的不足”,译者仍将其选入,是为了“展现中国文学从旧小说到新小说的过渡”。张天翼则是“本集中最年轻、技巧最先进的作者”,其先进主要是和传统小说相对而言,传统中国小说“叙事拉拉杂杂”,“人物说教性强,常在文中进行明显的评论”,而张天翼的小说“开场直接而富有戏剧性,对话无处不在,段落短小”,“人物语言贴合现实生活”,给人的感觉“面貌一新”。①吕黎:《中国现代小说早期英译个案研究(1926—1952)——以全局策略为中心》,第23 页。为了保持译本的中国特色,王际真认为“有必要引入一些中国词汇及称谓,以使对话忠实于中国惯例。”②同上,第32 页。于是,一些富有中国意味的词汇如“太太” “老爷” “丫头” “姐姐”“弟弟”等称谓词,数词,“炕”“高粱”“窝窝头”等方言词均以音译的方式译出,并在译本末尾附上了词汇表。王际真对入选作品艺术技巧的介绍与强调引导了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阅读取向,文本中的中国元素也提醒着西方读者中西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这必然有助于西方读者更好地理解中国现代作家的写作。
三
1947 年,王际真的《中国战时小说》又一次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之所以第三次编选中国现代文学的英译选集,王际真在前言中解释到:“在编选《现代中国小说选》时,1937 年之后的作品都没有考虑在内,因为那个时候发现没有什么合适的作品,而最近几年,在重新检视抗战以来的中国小说后,我发现中国战时小说已经为我提供了各种视角的素材。”③Сhi-Сhеn Wаng, Stories of China at War. Nеw Yоrk: Соlumbiа Univеrsitу Рrеss, 1947, р. V.王际真对抗战题材作品的关注,不仅因为他对中国现代文学一直以来的热爱,更是他拳拳爱国之心的表现。选集共收录16 篇小说,包括端木蕻良的《柳条边外》《找房子》,陈瘦竹的《三人行》,茅盾的《参孙的复仇》,卞之琳的《红裤子》,冰波的《一次失败的战斗》,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杨朔的《火并》,白平阶的《跨过横断山脉》,金玉玲的《炼钢厂里》,李伟涛的《好公民的考验》,④“金玉玲的《炼钢厂里》”与“李伟涛的《好公民的考验》”均从《中国战时小说》的英文题名直译而来,英文题名分别为“In the Steel Mill, bу King Yu-ling”与“Test of Good Citizenship, bу Li Wеi-t’ао”。老舍的《一封家信》《且说屋里》《人同此心》,张天翼的《新生》,郭沫若的《月光下》等13 位作家的作品,王际真亲自翻译了其中的9 篇。以表现东北的《柳条边外》(1937)开篇,以反映重庆的《月光下》(1942)作结,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有意无意地与中国抗战的艰难历程相契合,由此深化了选集的抗战主题意味。
这一时期,属于同一战线的英美等国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接受具有了更加实际的期待,毕竟抗战题材的文学创作不仅是彼时中国文学创作的主流,也令中国文学与英美等国具有了共通的时代关切。《中国战时小说》因此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具有了共同体叙事和想象的特征,美国汉学界也给予了较高评价。杜克大学历史系教授克莱德(Раul Н. Сlуdе)认为:“这本短短的小说集远比大多数政府宣传更能反映1937 年后战乱中的现实中国。小说中的人物包括了从士兵、游击队员、农民、工人、汉奸以及旧文人和新知识分子到大烟鬼一类的人物。如果说《现代中国小说选》反映了一战后中国文学革命的横断面,这本选集则集中反映了战争对社会各阶层的冲击。”德克萨斯大学中国问题专家罗兹(Еdwаrd Rhоаds)在对其重印本发表评论时认为:“尽管这些小说的质量可能没有前一部《现代中国小说选》那么出色,但他们记录了抗日战争初期中国人民的乐观精神,当时国统区民众还没被随后持续数年的战争折磨得疲惫不堪,而毛泽东延安文艺讲话尚未进行,从这一点来说这些作品自有其重要价值,值得学术性图书馆和大一些的公共图书馆收藏。”①管兴忠:《王际真英译作品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外语教学》2016 年第3 期,第107 页。1947年前后,和中国一样刚刚经历了“二战”的美国,也涌现了大批反映“二战”的作品,如约翰·赫塞(Jоhn Неrsеу,1914—1993)的《阿丹诺之钟》(A Bell for Adano,1944)、《广岛浩劫》(Hiroshima,1946),诺曼·梅勒(Nоrmаn Маilеr,1923—2007)的《裸者与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1948),赫尔曼·沃克(Неrmаn Wоuk,1915—2019)的《凯恩舰哗变》(The Caine Mutiny,1951)等。当同样以反映“二战”为主题的中国文学传入之时,美国读者亦可从中获得安慰,求得共鸣,这也是《中国战时小说》能够在美国读者中得到传播和接受的主要原因。
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看,一个文明与另一个文明从碰撞到接受、交融,除了对他者的好奇动机外,两个文明如果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与历史任务将更有利于促进交流。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学传播至西方,两个属于同一战线的国家的人民自然会接受和理解彼此的战争记忆。进一步说,哪怕不是同一阵线,当彼此的书写能够帮助自己疗愈创伤、反思战争,也同样可以在异国得到传播和接受,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丁玲作品在日本的传播和接受中得到印证。1947 年4 月,小田切秀雄(1916—2000)在一则书评里说:“《我在霞村的时候》是对日本的控诉书,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虽然如此,冈崎俊夫(1909—1959)却在《我在霞村的时候》的“译者后记”中为这部小说在日本的传播辩解:“从《我在霞村的时候》、《新的信念》两篇作品中,感受到‘战的感觉’。特别是我们的同胞使中国人的肉体与灵魂受到的极大的伤害,像电流似的震动着我的心胸。”②边冬梅:《丁玲研究在日本》,《美与时代》2004 年第5 期,第75 页。尽管中日之间为敌对国,却并不妨碍日本读者从丁玲的作品出发更客观地看待战争、反思战争。从《鲁迅小说选》到《现代中国小说选》,再到《中国战时小说》,一以贯之的是王际真对西方读者接受心理的深刻洞察。王际真选本迎合读者却不一味顺从,强调特色又不是绝对的自我,在汗牛充栋的西方经典的“影响焦虑”之下,王际真并未失去方寸,尤其是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的自信,这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凤凰涅槃”的精神体现。在王际真看来,中国抗战小说表现出的差异性、地缘因素以及历史的丰富细节拓宽了这一主题所表现的对象世界的边际,并在此主题的统摄下,表征出共同时态中纷繁的空间线索,从而生动书写了战时共同体叙事中的中国故事。
四
长期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推介重传播而轻接受。近百年来,尽管在海外发行了多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英译选集和单行本,但直至今天,这些作品还主要局限在学术界和知识阶层的传播范围之内,普通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状况依然不尽人意。对于这种状况,一些中国作家和学者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如刘震云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中认为:为什么一定要使中国文学走到海外?中国文学就一定要具有国际性、世界性?对于写作者本身来说什么叫世界?我们村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③刘震云:《中国文学的传播焦虑》,载张清华编《当代文学的世界语境及评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44 页。刘震云的质疑有其合理性,但不得不说,这种意气所致的处理方式以及消解意义的态度无助于中国文学的发展,无非是“阿Q 精神”自我安慰的一种当下表现。另有学者从文学艺术的特点出发,解释为何中国现代文学的传播不遂人意:“越是民族的、汉语的未必真的就有利于它走向世界,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因为,汉语及其文化的精妙、复杂、丰富甚至诡异,都在这种文学的成熟状态里充分体现出来,这恰恰给翻译和跨文化交流带来难度,甚至变得让人望而却步。”④陈晓明:《与世界“渐行渐远”的汉语文学》,载张清华编《当代文学的世界语境及评价》,第9 页。我们承认汉语的精妙复杂,我们也承认理解非母语语种的难度,但如果我们硬要把汉语的高度凌驾于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其他世界主要语言之上,并将其作为汉语文学传播的障碍,且不说事实是否如此,其文明歧视的意味却显而易见。诚然,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诗词的独特意象与含义蕴藉难以被原汁原味地翻译出来,阻碍着海外普通读者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接受,但至少在现代白话文运动之后,在西方文艺理论与文本影响下建立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文学在语言和叙事上的差异,已远没我们想象的大,再拿中国现代文学的语言说事已属避重就轻,至少在今天,中国文学若想在世界文坛有所作为,并不完全取决于语言问题。如何在与世界文学的交流中形成生成性的对话,也即在共同价值观的基础上,体现不同文化、不同地域在文学叙事上的空间化差异,自觉追求覆盖和填充世界文学空间的互通情感与共鸣思想的新质,或许才是更重要的。
新文化运动期间,大量西方作品涌入,这些作品在中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接受,尽管动因复杂多元,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中国从晚清向民国过渡的特殊历史阶段,西方作品中的民主与科学观念为中国知识阶层和普通读者带来了启发与灵感,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巨大助力。中国社会转型与发展的需要,导致了那个时期西方文学的广泛传播与接受;反之,如果没有那样一个历史语境,恐怕也难以形成那种空前接受的氛围。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传播与接受的萧瑟之境,毕竟20 世纪以来,西方与中国一直存在一个文化的压力差,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单向的引进而不是双向的平等对话,西方中心主义的优越感不仅存在于知识阶层,也同样潜藏在普通老百姓的意识中。面对传播的文化落差,放任自流的自暴自弃或者文化守成的自夸自大都无助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与世界影响力的生成。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序言中说:“那时美国除了哥大王际真外,简直找不出另外一个教授曾翻译过现代中国文学作品的,更无人称得上是权威。”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9 页。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钦佩像王际真那样脚踏实地致力于发出中国声音的学者。在王际真的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的影响力远不如今天,对王际真来说,是机遇更是挑战,在他的三部英译选本出版后,《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远东季刊》等西方主流媒体均发表书评予以盛赞,也正是从王际真开始,中国现代文学成为美国大学中的一个正式学科。王际真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工作,在今天依然是中国出版界、学术界和作家群体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