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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贺煜《左氏探赜》的注释特点及学术意义*

2020-11-30毛振华

国际汉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左传

毛振华

古贺煜(1788—1847),字季晔,号侗庵,曾任幕府儒官、昌平黉教官,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著有《左氏探赜》《四书问答》《史记匡谬》等。东京大学综合图书馆南葵文库藏有《左氏探赜》八卷,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左氏探赜稿》八卷,附《录先儒说》一卷。《左氏探赜》旨在解释《左传》中有争议的关键字句,对以往观点辩证吸纳,折衷诸说,取长补短,形成了兼收并蓄的学术趋向。

一、充分肯定杜预注的地位与价值

《左氏探赜》“自序”认为,古来释《左传》者很多,“独杜解盛行迄于今,杜以左氏癖自居,其于兹书用心良苦,矢及审核厥洷固,已极其精的……然诸注皆远在下风。”他充分肯定杜预注的历史地位,并认为其著《左氏探赜》的目的就在于“或补其阙或畅其旨”。①古贺煜:《左氏探赜》,自序,东京大学综合图书馆南葵文库藏写本,天保八年(1837)。

古贺煜常常在继承杜预注的基础上进行深入阐释。如对《隐公五年传》杜预注“责穷辞”进行阐释时,他先罗列杜预注、陆粲注,然后再进行具体分析。杜预注曰:“忿公知而故问,责穷辞。”陆粲注曰:“责穷辞者,盖谓责以必穷之辞耳,然此文晦涩,或有脱误。”古贺煜认为:“责穷辞者,怒责穷诘之辞,使者忿公知而故渎问,不汲汲于出师,故反言以骂辱公,犹湖南潘起何代无贤之言,语意似缓实切。所谓嬉笑之怒甚乎裂眦者,故下文公答亦殊毒辣,盖前言有以深激之也,或以忿公知而故责穷辞。八字一气读下则问责穷辞属公,此亦一说。”②同上,卷一。从郑宋之战争形势及上下文语境来看,此乃使者对鲁隐公明知故问的愤激之辞,杜预之“责穷辞”之注非常恰切,古贺煜又在具体语境下对杜预注进行了详细阐释。又如《襄公二十八年传》曰:“国人犹知之,皆曰:‘崔子也。’”杜预注曰:“始求崔杼之尸不得,故传云:国人皆知之。”古贺煜认为“杜或此旨疏敷衍颇畅”,并进一步解释曰:“知犹识也,崔杼之死在前年九月,其子明使葬诸大墓,至此凡十三月,其尸必不免腐坏而面目形躯历历可辨,故国人犹识认之曰:‘此果崔子也。’盖上文求崔杼之尸,将戮之,不得及,崔氏之臣献柩方始得之,嫌其或以他尸呈欺,故举国人之言以见崔杼尸为真。”①《左氏探赜》,卷六。再如《襄公二十九年传》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杜预注曰:“晋本唐国,故有尧之遗风。忧深思远,情发于声。”古贺煜认为:“有字或以冠尧国号,或解为有遗民。案昭二十九年,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则陶唐上有有字与无皆有明证,然以下文‘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语索看,则解为有遗民者义长,杜旨盖如此。”②同上,卷六。古贺煜征引《左传》材料进一步印证杜预注。

古贺煜在肯定杜预注的同时,也辩证认识杜预注。如《隐公九年传》曰:“乃可以逞。”杜预注曰:“逞,解也。”古贺煜认为:“逞从快义为长,熟味上文言先者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而无继,乃可以快意得大胜,解患之义于当日事情不切。”③同上,卷一。他接着引林尧叟《春秋左传句解》“逞快也,言可以逞志于戎”以佐证自己的观点。“逞”字在《左传》中有较多出处,古贺煜逐一罗列其他21 处“逞”字,并辨析其注释。他认为:“逞字见《左传》者甚多,皆解为快方妥,杜解虽失于此,而他处或得之。”④同上,卷一。如《隐公十六年传》“鬼神实不逞于许君”,《桓公六年传》“今民馁而君逞欲”等中的“逞”皆可解为“快”。又如《襄公二十九年传》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杜预注曰:“美其有治政之音。讥其烦碎,知不能久。”古贺煜认为:“其细已甚,民不堪而有先亡之兆,安得谓之有治政之音?上下文称‘美哉’者甚多,皆称其乐之声音,非赞其政。”“美哉”这里显然是“论乐”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1162 页。。他接着又认为:“上文‘歌《周南》《召南》,美哉!始基之矣’,杜注:‘美其声。’此解极确。”⑥《左氏探赜》,卷六。

二、依据事实批评杜预注

古贺煜在肯定杜预注的同时,认为其“纰缪亦无数”⑦同上,自序。。他在注解中先罗列杜预注,然后再引征其他材料进行有针对性的批评。

1.批评杜预注错误

古贺煜认为杜预注或囿于常义而误,或因上下文意而误。如《僖公十二年传》曰:“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让不忘其上。《诗》曰:‘恺悌君子,神所劳矣。’”杜预注曰:“管仲之后,于齐没不复见,传亦举其无验。”古贺煜认为:“杜固妄说……左氏叙事者也,故列国诸臣苟不关系国家大事者不录。管仲子孙虽贵显无所大作,故不见于传耳,以不见于传直谓之无验则武断甚矣,且传又未始无明证。”⑧同上,卷二。他接着引用《昭公十一年》“申无宇曰:‘郑庄公城栎,而置子元焉,使昭公不立,齐桓公城谷,而置管仲焉,至于今赖之。’”认为:“管仲固贯矣,而其子孙虽赫赫之功,其贤亦足以镇静国家也,且管于奚齐人而为大夫,明系管仲子孙之显者,谱以为杂人,凭虚之说,何可据信?”他接着又引用《史记》资料以证之,《史记》曰:“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索隐》曰:“世本云:‘庄仲山产敬仲夷吾,夷吾产武子鸣,鸣产桓子启方,启方产成子孺,孺产庄子庐,庐产悼子其夷,其夷产襄子武,武产景子耐步,耐步产微几十代。’”又如《文公十年传》:“毋纵诡随,以谨罔极。”杜预注曰:“诡人、随人,无正心者。谨犹慎也。罔,无也。极,中也。”古贺煜曰:“诡随犹面从言心未尝以为是,而外同然附和,此小人之态。杜解为诡人、随人,未免于破碎。”⑨同上,卷三。接着他又引《诗集传》以证杜预之失。《集传》解“诡随”曰:“不顾是非而妄随人也,罔极为恶,无穷极之人也得之以谨,罔极者使奸慝罔穷极者知戒惧也。”古贺煜认为:“《成公八年传》:‘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杜预注:‘极,中也。’极即至极,言其志欲无至极,故二三其德,至失其信也,罔极见于诗者皆解为无至极方妥。如欲报之德,是天罔极;民之罔极,职凉善背;馋人罔极,构我二人之类,杜于传引诗者概解极为中,失之。”①《左氏探赜》,卷二。杨伯峻认为:“诡随为叠韵连绵词,不得分训,谓谲诈欺谩之人也。”“罔极,今言无标准、无准则,谓言行放荡丑恶也,与他章‘无良’‘惛怓’‘丑厉’等同意。”②《春秋左传注》,第578 页。再如《成公十六年传》曰:“国有大任,焉得专之。”杜预注曰:“在君前,故子名其父。大任,谓元帅之职。”古贺煜认为:“大任指车右,车右虽不如元帅之尊,然既在君右,则其任大可知,言己当国大任也,人不得专代之。如杜解则任字、专字全不相照。”杨伯峻认为:“大任,大事也。句意谓国家有大事,尔何能一人揽之?”③同上,第886 页。

2.批评杜预注牵强

古贺煜认为杜预注有时牵强附会,解释生硬无理。如《隐公三年传》曰:“立穆公,其子飨之,命以义夫。《商颂》曰:‘殷受命咸宜,百禄是荷。’其是之谓乎!”杜预注曰:“《诗·颂》言殷汤、武丁受命皆以义,故任荷天之百禄也。帅义而行,则殇公宜受此命,宜荷此禄。公子冯不帅父义,忿而出奔,因郑以求入,终伤‘咸宜’之福,故知人之称唯在宣公也。殷礼有兄弟相及,不必传子孙,宋其后也,故指称《商颂》。”古贺煜认为:“殷受天命咸宜而任荷百禄,只言天福之厚而所为合义,故得福之意自在言外,见宋宣公立穆公,其子飨之,亦是行义之福,故引诗以明之。殇公黩武以召弑逆之祸,公子冯因郑求入,伤咸宜之福,皆意外之变,不可预料,君子意在专明宋宣行义以获福之故耳。杜注受命皆以义,殇公宜荷此禄,为公子冯所妨害之说,皆迂谬失传旨。殷礼兄弟相及,故引商颂之解,更为迁就。”④《左氏探赜》,卷一。古贺煜认为所引之诗专言“立穆公,其子飨之”,与“公子冯因郑求入,伤咸宜之福”之事无关,兄弟相及之解更为迁就之说,从而证明杜预之解的错误。又如《桓公十七年传》:“复恶,已甚矣。”杜预注曰:“复,重也。本为昭公所恶,而复弑君,重为恶也。”古贺煜认为:“以复恶为恶重,颇牵强,古来有复怨、复仇等语,此赤解为报恶方稳,盖抱怨本非美事,况臣之于君,非所以论怨仇,而报之已甚。故公子达断其必为戮,何必曰重恶乎?”⑤同上,卷一。他接着又引《韩非子》“高伯其为戮乎,报恶已甚矣”改“复恶”作“报恶”,《周礼·秋官司寇》“凡远近惸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郑玄注“复,犹报也”,以证杜预之说牵强。再如《僖公元年传》曰:“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礼也。”杜预注曰:“分谷帛。”古贺煜认为:“分灾犹分谤,诸侯有灾害,则分谷帛之属,以赈之,吾亦与有耗损,不使诸侯独蒙灾害,此乃分灾之义。杜直解分字为分谷帛,不免牵强。”⑥同上,卷二。《成公二年》:“吾以分谤也。”杜预注曰:“不欲使韩氏独受谤。”杨伯峻先生认为:“‘分’读如《成公二年传》‘吾以分谤也’之‘分’,分担之意。”⑦《春秋左传注》,第278 页。

3.批评杜预注不甚明畅

古贺煜认为杜预注有时含混不清。如《桓公六年传》曰:“斗伯比曰:‘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杜预注曰:“言季梁之谏不过一见从,随侯卒当以少师为计,故云以为后图。”古贺煜认为:“杜注不甚明畅,玩其语气,似以卒从少师计解,后图恐非传旨。后图者楚之后图,言今日虽不能成功,是为后日取胜之本,谋少师得其君句方谓季梁之谏不过一日听,随侯终必从少师谋也。正义言此计今虽无益,以为在后图谋也,言季梁之谏不过一见从耳,少师得其君心,君必用其计,若用少师,则此谋心合,故请示弱以希后日之利,此说得之。”①《左氏探赜》,卷一。从上下文意看来,“后图”当为楚国在少师身上的长远谋略,不在乎一时之计。《桓公八年传》即云:“随少师有宠。”杨伯峻先生亦认为:“此言今所以羸师者,不求今日之效,为日后少师得其君时之计。”②《春秋左传注》,第110 页。又如《成公十四年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杜预注曰:“辞微而义显”“志,记也。晦亦微也。谓约言以记事,事叙而文微”“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谓直言其事,尽其事实,无所污曲”。古贺煜认为:“杜惟解‘微而显’一句不差,以下皆失之。‘志而晦’明记其事而旨趣隐微也,‘婉而成章’其辞婉曲而文章明著也,‘尽而不污’铺叙详尽而不流于污秽芜杂也,皆其举相反者以明之。杜注殊愦愦。”③《左氏探赜》,卷四。古贺煜之解令人豁然开朗。杨伯峻先生认为:“‘志而晦’是‘记载史实而意义幽深’,‘婉而成章’是‘表达婉转屈曲,但顺理成章’。”④《春秋左传注》,第870 页。再如《襄公二十四年传》曰:“何没没也!”杜预注曰:“没没,沉灭之言。”古贺煜批评杜预之注“不易晓”,认为:“何没没犹云何其汩没,斥其溺于财贿中而不能自振之状也。”⑤《左氏探赜》,卷五。杨伯峻认为:“没没犹言昧昧,不明白,糊涂。”⑥《春秋左传注》,第1089 页。

4.批评杜预之解“不合人情”

古贺煜批评杜预注有时“不合人情” “不近人情”⑦《左氏探赜》,卷二。。如《庄公三十年传》曰:“斗谷于菟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杜预注曰:“毁,减。”古贺煜认为:“自毁其家语颇不易晓,毁只是毁败,杜解为减恐太过。子文楚臣,室积财不少,尽出以供国用,夙夜在公,匪懈不复,愿许多家口之困悴,极言其忠纯勤劬。所谓国称忘家者,若至于减家,则子文之行亦有可议矣。”⑧同上,卷一。古贺煜从人情角度力证于菟捐献其家用的合理性。又如《僖公二十三年传》曰:“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杜预注曰:“薄,迫也。骈胁,合胁。”古贺煜把《左传》与《国语》对读,认为:“《国语》:‘曹共公亦不礼焉,闻其骈胁,欲观其状,止其舍,谍其将浴,设微薄而观之。’注:‘谍,侯也;微,蔽也;薄,簾也。’迫观之说似侮慢太甚,不近人情,当从《国语》‘薄簾之解’。”⑨同上,卷二。他又引《列女传》“伺其将浴,设微薄而观之”以证之。晋公子重耳毕竟是大国公子,从人情论曹共公之辱慢实在不能太赤裸。再如《成公十六年传》曰:“王使谓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师徒者,君不在。子无以为,过不谷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赐臣死,死且不朽。’”杜预注曰:“王引过,亦所以责子反。”古贺煜认为:“楚共宽厚之君,此实由衷之言,盖虑子反过于忧惧,或至自裁,故其言如此。观下文‘王使止之’可见,杜解失于太深。”⑩同上,卷四。古贺煜从人情角度、从上下文语境进行分析,是颇为合理的。

此外,古贺煜还批评杜预注浮浅。如杜预注《宣公十二年传》“无忘其章”曰:“著之篇章,使子孙不忘。”古贺煜批评杜预“篇章之解浮浅不可用”,认为:“章,文章、制度、法纪皆文章,盖其迹粲乎可观也。”⑪同上,卷四。他批评杜预注“意味索然”,如杜预注《僖公二十四年传》所引之诗曰:“言致韡韡之盛,莫如亲兄弟。”古贺煜批评“杜直解莫如兄弟为莫如亲兄弟,意味索然”,认为:“虽有良朋,永叹无戎他人恩意之厚,必不能及兄弟,而莫如亲兄弟之意跃然言外。”①《左氏探赜》,卷三。

三、辩证吸纳各方观点

古贺煜遇到有争议之处常罗列各家观点以备之,在吸纳各方观点时具有较强的辩证意识,既批评宋儒又吸纳宋儒,既批评清儒又吸纳清儒,既批评日本学者的注释又对其进行积极借鉴。

1.罗列各家观点以备之

古贺煜经常用“不妨存备一说”“不妨二说并存”“杜注不妨并存”②古贺煜:《左氏探赜稿》,卷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写本,天保六年(1835)。结语。如《隐公元年传》曰:“早为之所。”古贺煜罗列了中井履轩、林云铭、傅逊等说法以备之,并未明确表明自己的观点。又如《僖公二十七年》曰:“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孔颖达疏曰:“若使为帅,过三百乘,其必不能入前敌矣。”古贺煜认为:“案疏以入为胜,谓过三百未必不能胜敌,然古来有以置破众如李充弼、张巡者,如疏说殆似不过三百乘则可胜敌者,未见深贬子玉之意。愚谓以入全师而归入国也盖非将才,而专制大师恐致一败涂地,苟全师而归则可贺,不必望其成大功。次年城濮之败果如贾言子玉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君申、息之老何?’何蹇叔哭师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此可见入字义,或云入而善治地也,别自一说,犹胜正义,不妨存备一解。”③《左氏探赜》,卷三。杨伯峻认为:“入谓全师入国。下文叙子玉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君申、息之老何?’彼入字与此入字同。孔疏谓入为‘入前敌’,固非;章炳麟谓入读为捷,胜也,亦不必。”④《春秋左传注》,第445 页。再如《襄公三十年传》曰:“宋大灾。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谓:‘宋共姬女而不妇。女待人,妇义事也。’”古贺煜注解后附录赵汸《春秋集传》注解,并认为:“此说颇奇辟,姑录以资考。”⑤《左氏探赜》,卷六。《春秋集传》曰:“待姆也,此宋人设辞以掩其不能捄母之罪,故左氏与二传同,而皆不察其妄伯姬归宋,至是四十一年,盖六十余岁,使有姆存又且加老,非唯不可待,实亦不必待也。”

2.批判吸收宋儒观点

古贺煜多处吸纳宋儒观点。如《隐公四年传》曰:“石碏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古贺煜直接罗列南宋王应麟的观点。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曰:“《公羊传》:‘公子翚曰:“吾为子口隐矣。”’《荀子》:‘周公曰:“成王之为叔父。”’《穆天子传》亦云:‘穆满,皆生而称谥,纪事之失也。’”杨伯峻认为:“此时陈桓公未死,不应举其谥,此或《左传》作者偶疏之笔。《左传》全书仅此一例,而《史记》则多有之。”⑥《春秋左传注》,第37 页。又如《隐公八年传》曰:“公命以字为展氏。”杜预注曰:“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以王父字为氏。无骇,公子展之孙,故为展氏。”古贺煜直接罗列北宋刘敞的观点。刘敞《春秋权衡》曰:“此说非也。若无骇真公子展之孙,当其继大宗也,赐氏久矣,何待死而后赐之乎?且礼云:‘公孙之子以王父字为氏,非谓死而后氏之也。’然则无骇固公孙羽父请族者,为无骇之子请也,若公孙之子死然后赐族,则无骇为终身无氏矣。”⑦《左氏探赜稿》,卷一。古贺煜赞同刘敞对杜预等的反驳。再如《文公十八年传》曰:“是与比周。”杜预注曰:“比,近也。周,密也。”古贺煜认为:“比周皆亲比之义。”他援引朱熹《论语集注》“周,普遍也;比,偏党也。皆与人亲厚之意”以证“杜得其大旨而未免泛”。⑧同上,卷四。

他同时又对宋儒注释的错误进行批判。如《襄公三十年传》曰:“绛县人或年长矣,无子,而往与于食。有与疑年,使之年。”林尧叟注曰:“有与者将有所赐与也,疑年者见其老,故疑其年也。”古贺煜认为:“以有与疑年为一句,言时有与老人相对,而疑其年之人,因使之自言其真年也。”他批评林注“不能了传文而强下解,谬甚”。①《左氏探赜稿》,卷六。

3.批判吸收清儒观点

古贺煜认为清儒、日本学者注释多是“以驳杜为事,所驳又颇疏笨,或未了杜意而轻加抵排,恐难全遵信”②《左氏探赜》,自序。。《左氏探赜》“自序”认为:“其先儒之说于左氏有所推明,驳杜而中其膏肓者,将别釛出以成一书。”《左氏探赜稿》别出一本《录先儒说》,杂录《经义述闻》《惜抱轩九经说》《左传补注》等说,不加案语,直接罗列。如《隐公元年传》曰:“赠死不及尸,吊生不及哀。”古贺煜直接援引惠栋《春秋左传补注》曰:“注:‘诸侯已上既,则衰麻除,无哭位,谅闇终丧。’朴庵子惠子曰:荀卿云:‘货财曰赙,舆马曰赗,衣死也。送死不及柩尸,吊生不及悲哀,非礼也。赠吊及事,礼之大也。’荀卿所称乃时王之礼,故左氏依以为说。杜元凯遂借以文其短丧之说,诞之甚,妄之甚。”③同上,卷一。又如《隐公元年传》曰:“春王周正月。”古贺煜直接援引朱彝尊《经义考》曰:“孔子作春秋,若无左氏为之传,则读者何由究其事之本末。左氏之功不浅矣,非独详其事也,文之简要尤不可及。即如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传云:‘元年春王正月,视经文止益一周字耳,正为周王春,为周春正,为周正,较然著明。后世黜周王鲁之邪说,以夏冠周之单辞,改时改月之纷论聚讼,得左氏片言以折之矣。’”④《左氏探赜稿》,卷一。

他同时又对清儒注释的错误之处进行批评。如《隐公四年传》曰:“诸侯之师,败郑徒兵。”顾炎武曰:“古之言兵非今日之兵,谓五兵也。秦汉以下始谓执兵之人为兵,如信陵君得选兵八万人,项羽将诸侯兵三十余万,见于太史公之书,而五经无此语也。”古贺煜认为:“魏了翁已唱此说,不昉乎炎武,然了是不妥。本文云:‘周后之师,败郑徒兵。’又襄公元年‘晋韩厥、荀偃帅诸侯之师伐郑,入其郛。败其徒兵于洧上。’明明指执兵之人为兵,胡待乎秦汉以下?”⑤《左氏探赜》,卷一。魏了翁《春秋左传要义》曰:“步行谓之徒行,故步兵谓之徒兵也。隐公四年传云:‘败郑徒兵。’注云:‘时郑不车战则此亦然也。’”古贺煜用《左传》资料印证顾炎武所说失误,同时又从魏了翁与顾炎武之说的相似性,进一步说明后儒沿袭此说之失误。又如《宣公十二年传》曰:“王怒,遂围萧。萧溃。”古贺煜批评顾炎武“首萧溃二字为衍”的看法“拘甚”,认为:“此三萧溃,而下文有‘遂传于萧’‘明日,萧溃’等语,盖首提其纲,而下详叙其事,文法当如是。”并列举《史记·大宛传》“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认为:“此时汉兵未至宛而先叙之者,此战专在绝汲道以困敌,故先揭之下文云:‘先至宛,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此方详叙其实非衍也,史文如此者极多,不遑缕数。”⑥同上,卷四。

4.批判吸收日本学者观点

古贺煜广泛吸纳日本学者的观点。如《隐公元年》曰:“孟子卒。”古贺煜直接援引中井履轩(1732—1817)《左传雕题》曰:“注不称薨不成丧也,是释经之例,非所以施于传文也,传文称呼错杂不一,弗可拘解,其不称谥,亦非无谥也。凡注用释经之例以解传文者,皆不可从,他并效此。”⑦《左氏探赜稿》,卷一。又如《桓公二年传》曰:“易则生乱。”古贺煜直接罗列中井履轩《左传雕题》“易者谓名非义也”之观点。⑧同上,卷二。此外,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左氏探赜稿》大量援引龟井南冥(1743—1814)《春秋左传考义》、中井履轩《左传雕题》等的观点,多是直接移录于原文之后。

他又不失时机批评日本学者的注解。如《襄公十年传》曰:“致怨焉而还”,“侵郑北鄙而归”。古贺煜认为中井履轩《左传雕题》“寄致未报之怨”迂甚,认为:“侵郑与战,以招致其怨,则异日伐之有辞,且气焰所以为资。”①《左氏探赜》,卷五。杨伯峻认为:“致怨谓使郑怨楚,盖郑服于楚,楚必诛求无厌。”②《春秋左传注》,第982 页。又如《襄公二十五年传》曰:“介恃楚众,以凭陵我敝邑,不可亿逞。”古贺煜罗列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中井履轩《左传雕题》诸说并辩驳其错误之处。《春秋左传考义》曰:“亿,供亿也;逞,快也、解也。”古贺煜认为,此注“言其意无厌,注误”。中井履轩《左传雕题》曰:“亿,犹怒也,逞,放纵也。”古贺煜认为,此注“不得传旨”“最舛误”。③《左氏探赜》,卷五。

四、具有较强的实证考据意识

古贺煜尚好使用《左传》的材料佐证自己的注释,又常常以前后语气、语势等对相关注释进行评判,同时还善用同时期的其他材料以证之。

古贺煜在注释时注重使用《左传》本身的事例以证之。如《宣公十二年传》曰:“实其言,必长晋国。”古贺煜认为:“实其言,践实其言,不必解为充。”他接着引此年传文末“卿不书,不实其言也”以证之。④同上,卷四。杨伯峻亦认为:“实犹言实践。”⑤《春秋左传注》,第732 页。又如《襄公十三年传》曰:“君子以吴为不吊。《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古贺煜认为:“不吊,不为天所恤,即弃于天也,犹《庄子》‘天刑之,安可解’。”“此深贱吴人之辞,言若非为天所弃,其迷谬不义岂至如斯之甚耶。”⑥《左氏探赜》,卷五。他接着引《昭公二十六年传》“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至于惠王,天不靖周,生颓祸心”以证之。再如《昭公十三年传》曰:“先归复所,后者劓。”古贺煜认为:“复所,世儒多解为复其室屋资财而与之,非是,只是令复还其所居而予室屋资财之意自在其中。”他接着引《襄公十五年传》“富而后使复其所”、《襄公二十二年传》“求亡妻者,使复其所”、《昭公二十年传》“余知而无罪也,入,复而所”以证之。⑦同上,卷七。

他注重上下文语气,注重从文章上下关系本身进行辨析,常常用“以文势观之”“可以观语势矣”⑧《左氏探赜稿》,卷一。之语来判定注释之正确与否。如《隐公元年传》曰:“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古贺煜先罗列杜预注、孔颖达疏,然后进行辨析。古贺煜认为:“从孔疏则是民不堪,非国不堪也,以上下文势考之,方盛论大叔必害于社稷,至此忽然论民之不堪,殊不相称。此盖言国之边邑至彼此两属,祸变将生,国家之所不堪也,与上文君将不堪同。”⑨《左氏探赜》,卷一。此段上文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古贺煜从上下文势的角度申述了“国不堪”的合理性,从而驳斥了孔疏的说法。又如《僖公四年传》曰:“葬之以侯,礼也。”杜预注曰:“男而以侯礼,加一等。”古贺煜认为:“熟玩文势,当‘葬之以侯’为一句,‘礼也’为一句,言葬之以侯,葬仪乃合于礼,与传中诸云‘礼也者’一例。”他接着又引《中庸》“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以证之,并认为:“语气全同。”⑩同上,卷二。再如《宣公十五年传》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杜预注曰:“言非所击。”古贺煜认为:“不及马腹或解为不能及马腹,或解为不使及马腹,二说判然不合,盖鞭能及马腹,故多从不使及之解者,然文势不顺,与下‘虽晋之强,能违天乎’句不相应,当从不能及之解,惟于理非所当击,以事势论便是不能及也。”⑪同上,卷四。从上下文语气、语势来看,“不能及”之解为当。

他还善用同时期的其他材料以证之,并以“可以为证”作结。如《成公十三年传》曰:“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古贺煜认为:“敦笃二字世儒皆连读,非是,当解为敦其笃方与上致敬句相对。”①《左氏探赜》,卷四。他接着引《中庸》“敦厚以崇礼”“或问以厚为道之大,以敦之为修是德而凝是道”以证之。又如《襄公二十三年传》曰:“可强取也。” 杨伯峻认为:“可用强力争取为己用。”②《春秋左传注》,第1075 页。古贺煜认为:“强字或从上声,强制之义失之,只是威强、强有力之强,以威力取之也。”③《左氏探赜》,卷五。他接着引《文公十年传》“三君皆将强死”、《昭公七年传》“匹夫匹妇强死”、《孟子·离娄上》“况于为之强战”、《孟子·告子下》“而求为之强战”等以证之。再如《襄公二十六年传》曰:“颉遇王子,弱焉。”古贺煜认为:“弱,困弱、衰弱之弱,言遇王子而气力困弱,为其所获也。”④同上,卷五。他接着引《哀公十年传》“宋华御事曰:‘楚欲弱我也,先为之弱乎!’”、《哀公十四年传》“鲁为齐弱久矣”、《史记·淮阴侯列传》“其强易弱”以证之。

当然,古贺煜亦有失误之处。如《桓公六年传》“修其五教”,杜预认为“五教”是:“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古贺煜引用《孟子》“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⑤同上,卷一。以驳杜预注谬误。《文公十八年传》曰:“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杜预注显然是有依据可从的。

五、古贺煜《左氏探赜》注释特点的学术意义

古贺煜的学术旨趣与其父古贺精里密切相关。古贺精里(1750—1817),最初喜好阳明之学,因与尾藤二洲(1747—1814)交往而转奉朱子学,宽政八年(1796)任幕府儒官,是“宽政三博士”之一。著有《四书集释》《近思录集说》。朱子学作为官学,是日本官方思想的代表,为幕府制度服务。古贺煜耳闻目染,不可避免深受朱子学的影响,其《左氏探赜》积极吸纳宋儒观点,但又辩证认识宋儒的不足之处。古贺煜认为:“今之尊信程朱而排异学者,其才学文章,往往不及彼盛。且行谊鄙秽,言之污口,反为彼所揶揄。徒嗔目张胆,大号乎众曰:吾正学矣,吾道大矣!岂足以服彼之心哉?”⑥古贺煜:《刘子》,载关仪一郎编《儒林丛书》卷一九,东京:凤出版,1978 年,第250—251 页。显现出他对朱子学独尊局面的担忧。

广濑淡窗(1782—1856)《儒林评》认为:“当时著名儒者,十之七八折衷学。”⑦王家骅:《儒家思想与日本文化》,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 年,第144 页。从古贺煜旁征博引的注释方式看,其博采众长的学术研究方法非常明显,他不仅尊崇朱子学,而且还广纳各种学说。古贺煜认为:“予尝论,学者以今人之臆,度古人之心,以区区绳墨律圣贤,实解经之蔽。”⑧古贺煜:《刘子》,第130 页。町田三郎认为:“而古贺侗庵虽从其父古贺精里,学宗朱子,然侗庵却通诸子百家。”⑨金培懿:《江户宽政年间以降学术态势与安井息轩之学风》,载《国际儒学研究》第5 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年,第46 页。《左氏探赜》广泛引征《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孟子》《国语》《史记》《汉书》等材料,同时还以前后语气、语势等对相关注释进行评判。江户末期,中国清代前中期的《左传》研究逐渐成为日本学者关注的重要对象。中山步认为:“古贺精里及其子孙,是当时对清朝文化学术造诣最深的汉学者。精里为和刻本《松阳讲义》撰有序文,其长子榖堂、三子侗庵之名,又见于多种和刻本清人著述中。文献记录表明,不仅古贺家人,包括他们的弟子,也都曾参与清人著述的刊刻工作。在江户时期对清人著述的传播中,古贺一家的作用非常重要。”①中山步:《和刻本清人著述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 年,第46 页。乾嘉以来考据学的兴盛,为古贺煜学术思想的转变提供了启示,借鉴清代考据学成果成为日本《左传》研究的新趋势。

江户末期,以古贺煜为代表,在朱子学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日本汉学家,立足于朱子学,却不囿于朱子学,“解诸儒之纷,无偏无党”②井上金峨(1732—1784):《经义折衷序》,载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编《日本伦理汇编》第四册,东京:东京育成会,1901—1903 年,第2 页。,充分吸纳汉学的合理成分,形成兼容并蓄的学术趋向,促使日本的《左传》研究进一步向相互融合的大势上发展,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町田三郎认为:“(这是)在短短两百多年间,为因应朱子学、阳明学、汉唐注疏学、清朝考证学等接踵而至的学术泛滥状况,所产生的必然结果。也因此形成了不拘传统或学派,择善为是的学术研究视点。”③金培懿:《江户宽政年间以降学术态势与安井息轩之学风》,第38 页。

当然,古贺煜出身于朱子学,无法完全摆脱朱子学的束缚,他与龟井学“反朱子学的异端”④连清吉:《日本江户后期以来的庄子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8 年,第2 页。⑤ 毛振华:《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的注释方法及其学术史意义》,《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6 期。,“一举扭转了日本学者研治汉学局限于宋以后的风气”⑤不同,是比较温和地、循序渐进地改革当时朱子学风影响的学者,同时也真切地反映出江户末期朱子学与古学派之间的纠葛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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