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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兵家之胜,不可先传”的启示

2020-11-30姚振文

孙子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兵法孙子领导者

姚振文

一、“兵家之胜,不可先传”的困惑与解读

孙子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其对中国兵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创立了一套完整系统的军事理论体系,进而为后世传统兵学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孙子在《计篇》中谈到一句话:“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写兵书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流传后世?总结兵法理论难道不是为了指导战争?可孙子为什么又讲不可先传呢?这让很多人迷惑不解。

在中国历史上,同样主张兵书和兵学理论不可先传或不可依赖的人物案例还有很多。

西汉名将霍去病在反击匈奴的战争中屡建奇功、战无不胜。然而,在其成名之前,当汉武帝想教他“孙吴兵法”之时,霍去病的回答是:“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对此,宋代军事理论家何去非评论说:“信哉,兵之不可以法传也。昔之人无言焉,而去病发之。此足知其为晓兵矣。”( 《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霍去病不学兵法,却被视为是真正的知兵者,这又做何解释呢?

宋代名将岳飞在后世的评论中,也是一位不倚重兵法者。人称其“拔自偏裨,骤当方面,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1]。而且《宋史·岳飞传》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老将宗泽非常欣赏岳飞的军事才能,因而专门“授以阵图”,并言:“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然而,岳飞的回答是:“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就连被人们赞誉为“用兵真如神”的伟大导师毛泽东也讲过这样的话:“兵书多坏事,少读为佳。”又说,“略通可以,多则无益有害”。1965年12月,他在杭州的一次会议上曾自己作出解释:“我本来也没有读过军事书。读过《左传》《资治通鉴》,还有《三国演义》。这些书上都讲过打仗,可是打起仗来,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们打仗,一本书也不带,只是分析敌我斗争形势,分析具体情况。”[2]

东西方文化,自古相通。在西方,许多著名军事理论家对军事理论的评价,也多有警示言论。

约米尼在《战争艺术》中谈道,“最戕贼天才和最容易误事的,都莫过于那些书卷气过重的理论。其基础为一种错误观念,即认为战争是一种真正的科学,其中一切都可以用计算的方式来决定。”[3]

克劳塞维茨曾言:“凡天才所为即为最佳规律,而理论所能做到的最多只是解释应该如此的如何(haw)和为何(why)而已。”[4]布罗迪也明确指出:“今天有人希望创建一种真正的战略科学或理论,其中充满了不变而具有深义的原则,但此种愿望只能表示他们对于主题本身具有基本无解。”[5]

当然,上述案例和言论,并不能真正否定军事理论的价值。军事科学理论是对于战争事物本质的根本认识,是对战争活动的真理性认知。因而,以军事理论指导战争实践当属常理。然而,战争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活动领域,战场形势风云变幻、错综复杂,兵法与实战之间存在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任何理论条目都是精确量化的,都有明确的指向和固定的应用范围,而实战指挥是随机灵活的,它在一切方面都没有固定的范围,正所谓“兵无成势,无恒形”(《孙子兵法·虚实篇》)。因而,每一种兵法原则都有其进行实践运用时固有的局限性,任何兵法理论中也不可能有现成的制胜方案。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怎样的呢?“兵法和实战经验皆外于我,又皆备于我。”宋朝的武学博士何去非对此有一段精妙的论述:“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是以古之善为兵者,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会法。顺求之于古,而逆施之于今;仰取之于人,而俯变之于己。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之败,而我以之胜。”(《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意思就是说,兵法有固定的原则,而用兵没有固定的态势。古代真正善于用兵的人,不是死板地去固守原则,而是巧妙地运用原则,因此常常能够根据一条原则创造出另一条原则,能够表面上背离了一条原则,而实际上符合了另一条原则。这正是孙子所主张的用兵的上乘境界,也是如何将兵法理论与战争实践有机结合的最佳方略。

二、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

从哲学层面解读,孙子“兵家之胜,不可先传”的道理乃是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关系问题。

“理论智慧”指向一种正确的知识,它以理性的问题和思考为基础,而“实践智慧”是人类掌握真理的一种形式,是关于人做事正确与否的行为推理,二者共同组成了人类的和谐行为。然而,一个人的理论智慧和实践智慧并不是同生共长的,即便一个人拥有了丰富的理论智慧,也并不意味着他一定具有相当的实践智慧。

《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充分说明了这一道理。有一天,轮扁在堂下做车轮,听到齐桓公在堂上读书,就问桓公说:“敢问,大王读的什么书呢?”桓公说:“圣人之书。”又问:“圣人还在吗?”答曰:“已经死了。”轮扁乃说:“那么,大王读的就是糟粕了。”桓公非常生气,要求轮扁做出解释,轮扁说:以我做车轮的多年经验来看,榫头做得过于宽缓,就会松动而不牢固;做得太紧了,又会艰涩而难以进入,而如何将榫头做得不宽不紧,恰到好处,只能凭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和感悟,我是无法用语言将其中的道理传给儿子的。正因如此,在轮扁看来,真正有用的智慧是无法言传的,能够传下来的都是无用的糟粕。

这则故事,一方面证明了实践智慧相比于理论智慧确有其自身的优势,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更侧重于实践智慧而轻视理论智慧。“中国道家哲学强调一切事物的意义并非‘一成不变’,不一定有预成的答案。答案和意义形成于千变万化的互动关系和不确定的无穷可能性之中。……从中国的宇宙观出发,最重要的就是不拘泥于人们以为是“已定”的,其实仍在不断变化的‘确定性’,而是去研究当下的、即时的、最能有效解决问题的、从现实当中涌现出来的各种可能性。”[6]很明显,中国人这种时时处处求变的思维方法在适应事物的多变性与复杂性方面有其天然的优势。然而,这种实用理性及由此产生的实践智慧,毕竟是一种经验性的把握方式,它更多的是适应小生产条件下的分散个体活动。而在现代社会化大生产的条件下,专业分工与社会合作成为根本趋势,科学理论的基础作用越来越大,人们就不能再单纯凭经验行事,而必须将理论智慧整合到实践智慧中去。李泽厚曾指出:“‘实用理性’使古代中国的技艺非常发达,但始终没有产生古希腊的数学公理系统和抽象思辨的哲学,所以,它在现代遇到了巨大的挑战。但也因为它的实用性格,当它发现抽象思辨和科学系统有益于人的时候,便注意自己文化的弱点而努力去接受和吸取。”[7]

比较而言,西方文化传统更重视逻辑推理与理论智慧,西方近代工业革命突飞猛进与科学发达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然而,理论智慧也有自身的弊端。汤一介认为:“任何历史上的思想体系,甚至现存的思想体系,没有完全正确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它必然有局限性,其体系往往包含着某些内在矛盾。”[8]进一步讲,思想理论作为一种有明确指向的法则和向导,并不能包容大千世界所有纷繁复杂的关系,也不能解决宇宙间的一切问题和矛盾。正因如此,理论智慧再发达也并不能取代实践智慧。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谈道:“青年人可以在几何学和数学上学习得很好,可以在这些科目上很聪明,但是我们在他们身上却看不到实践智慧。其原因就在于,实践智慧是同具体的事情相关的,这需要经验,而经验总是日积月累的。”[9]18 世纪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其著作《关于人类生活根本境遇的思索》中讲述了一个寓言故事,大致的意思是,有个青年人以优异成绩通过了一名舵手应通过的所有考试,他对应当的操作过程和步骤都是了如指掌的。但是,他没有真实的航海经历,因而从未体会过舵和轮船遭遇惊涛骇浪的惊心动魄,以及紧急关头绞尽脑汁、血冲头顶的特殊感受,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真正的驾驶轮船的实践智慧。

总之,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是一体两面地存在于事物之中的,两者都不可或缺。孟子有言:“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孟子·离娄上》)在这里,“成方圆”与“正五音”体现了实践智慧的价值,而“规矩”与“六律”则充分体现了理论智慧的作用。孔子则讲:“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学”是为了增加理论知识,提升理论智慧;而“思”则是对理论智慧付诸实践的考量和总结反思,二者有机结合,方能达到知行合一的最高境界。

三、领导科学与领导艺术

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辩证哲理反映在领导管理领域即为领导科学与领导艺术的关系。在管理学中,“领导”一词既是对领导者个人的一种称谓,也是指领导者对决策、用人、指挥、协调等一系列事务的过程。领导科学是关于这一过程的理性认识,反映了这一过程的一般规律。而领导者运用领导科学的一般原理、原则所表现出来的领导方法的高超技巧,即为领导艺术。

“领导科学”具有理论性、科学性和模式化的特点,其对任何类型的组织及任何层级领导者都具有普适性价值。它包括领导本质理论、领导观念理论、领导体制理论及领导效能考评理论等多个方面。而“领导艺术”是建立在丰富知识和实践经验的基础之上,它超越一般规范性的理论和条目,是领导者在领导活动中悟性思维和创造性智慧的集中体现。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中国古代注重实践智慧而忽视理论智慧传统的影响,我们许多领导干部在工作中往往过分相信自己的管理经验或领导艺术而不重视学习领导科学理论,从而导致工作中的经验性认知和模糊性决策。以领导决策中的“调查研究”为例,如果不懂得其中的理论性和规律性,就难以把握调查对象的本质性特点,最终的决策也只能是基于个人喜好和思维惯性,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随意性。习近平总书记曾谈道:“调查研究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当前,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信息化的时代、一个开放的社会、一个各方面转型的阶段。加强调查研究工作,必须积极探索新时期调查研究工作的特点和规律。”[10]

另一方面,许多领导者对于领导艺术的发挥和运用,总感觉到难以把握。事实上,领导艺术归根结底是建立在辩证哲理基础之上的,我们可以据此明确把握领导艺术运用的基本思路和方法:

第一,在工作中充分运用辩证思维方法认识和处理问题,“即要求用一种概括性的二分法,抓住矛盾的思维方式来明确、迅速、直截了当地去分别事物、把握整体,以便做出抉择。”[11]换言之, 领导者可以把任何一种形势、情况和事物分成对立项而突出地了解其特征,把握其本质。“这是一种简化了的却非常有效的思维方式。”

第二,在运用辩证思维的过程中,要深刻理解传统文化“守度”与“持中”的基本精神。即不要太趋向和执着于某一端,做任何工作都要恰如其分、适中得当。在中国文化中,“度”的核心是一个“中”字,“中”标志的是人的行为活动的最佳方式和最佳状态。

第三,在领导工作实践中“守度”,往往很难精确地认知“太过”或“不及”的一端,而是需要从整体上把握住两端中间的最佳点,这就需要一种悟性思维来实现。此种悟性思维的运用达到极致,便进入了“领导艺术”的境界。

上述思路,可以把领导艺术运用的复杂性和神秘性转换为实际工作中的一些基本原则,进而帮助领导者掌握领导艺术的精髓。

比如,从领导者工作思路和方法的角度讲,可以充分借鉴奇正思想的基本原理。在《孙子兵法》中,“正”是基本的常规的战术方法,“奇”是非常规的创造性的战术方法。孙子讲:“三军之众,可使毕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势篇》)就是说将军指挥作战的战术变化多端,无穷无尽,但都逃不出奇正这一范畴。以此类推,高明的领导者所能运用的工作方法也有无数种,但归根结底无非就是“正”的工作方法和“奇”的工作方法,前者的作用在于坚守原则和底线,后者的作用在于追求奇效与创新,而领导艺术的真正体现,就是领导者对“奇”与“正”两种工作方法的合理选择与适时转换,如果在实践中运用得好,就可以达到“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的高端境界。

再如,就领导者管理下属的方法和手段而言,也可借鉴“文武之道”的基本原理。孙子讲:“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行军篇》) “文”是指教育、感化、关爱、奖赏等管理方法;“武”是指法制、纪律、约束、惩罚等管理方法。古往今来,领导者管理下属的方法与手段无论怎样变,要么归属于“文”的一类,要么归属于“武”的一类。“文”强调人的精神追求和道义的力量,引导着人的理性趋向;“武”强调人的避害本能和法纪的力量,约束着人的非理性施向,领导者只要理解了这两个方面,也就把握了管理方法变化的基本内容。当然,“文”与“武”两种手段分别在什么时候用、在什么场合用、对什么人用、用到什么程度,全在于领导者的临机处置和现场发挥,领导水平和领导艺术的高低也就体现在这里。

总之,领导科学的发展,离不开领导艺术。同样,领导艺术的发展也离不开领导科学。二者在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交替作用中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并一起推动领导者领导水平和工作效能的提高。

【注释】

[1]母进炎:《岳飞形象史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18 页。

[2]孙宝义、周军、邹桂兰编著:《毛泽东兵法战策》,解放军出版社2013年版,第318 页。

[3]若米尼著,钮先钟译:《战争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 页。

[4]钮先钟:《战略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5 页。

[5]钮先钟:《战略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 页。

[6]乐黛云:《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及其可能对世界的一些贡献》,《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 期。

[7]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6 页。

[8]汤一介:《关于儒学复兴的思考》,《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 期。

[9]丁立群、李卓、赵全洲:《实践哲学:传统与超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 页。

[10]摘自2005年11月2日习近平在浙江省委政策研究室调研时的讲话。

[11]李泽厚:《孙、老、韩合说》,《哲学研究》,1984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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