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齐魏马陵之战
2020-11-30
齐国和魏国发生的马陵之战,是战国前期最为重要的战争之一,战争结果直接改变了当时列国的政治格局。战国前期,魏国通过文侯、武侯的励精图治,率先强大起来,国势蒸蒸日上,居于列国之首,经此一战,魏国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二流国家,而齐国则依仗此战之威,一跃成为新的中原霸主。这场战争不仅拼的是两国的国力,更为重要的是两军将领的谋略。谋略背后的是对敌、对己的深刻认识。通过这场战争,也可对齐军战斗力作出真实的判断,是不是真的已经天下无敌了?这些问题都值得通过对这场战争的再思考来获得答案。
一、齐魏马陵之战
公元前341年,魏国发兵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救。齐国应允救援,因而与魏国发生马陵之战。《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①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64~2165页。
《史记·六国年表》也记载:“(齐宣王二年)败魏马陵。田忌、田婴、田朌将,孙子为师。”“(魏惠王三十年)齐虏我太子申,杀将军庞涓。”②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25页。
齐军之所以战胜魏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军师孙膑的谋略。孙膑作为齐军军师,对齐军有很强的自我认识,《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因为对齐军存在的问题有着深刻的认识,认识到齐军存在的严重问题在于——“怯”。恰恰齐军的对手魏将庞涓也对齐军有着同样的认识,“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齐军之“怯”,不仅为齐军之将领所认识,也为敌国将领所熟知,这恐怕正是战国时代列国对齐国军队的共识。孙膑正是利用魏将庞涓对齐军的这一认识,因势利导,通过减灶这一方式迷惑庞涓,使得庞涓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齐军不堪一击,“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甩掉大队人马,只率领轻锐部队日夜兼程追击齐军。
从马陵之战决战之地点——马陵(今山东省聊城市莘县境内)①关于马陵之地望,历来聚讼纷纭。《史记》张守节正义引虞喜《志林》云:“马陵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六十里。”钱穆《史记地名考》同意此种说法。《中国历史地图集》也将马陵标注于范县西南。(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39~40页。)综合史料考察,笔者认为在今聊城市莘县境内较为适合。来看,这一地域已经接近齐国或者已经在齐国境内②钱穆:《史记地名考·齐地名》,商务印书馆,第413~414页。钱穆将马陵作为齐国地名。,那么作为魏国将领,庞涓在此战之前,已然达到驱逐齐军、援救魏都大梁的目的,为何还要率轻锐部队长途追击齐军呢?其中个人原因是其中重要原因,庞涓曾在十三年前的齐魏桂陵之战中被齐军俘虏。
公元前354年,魏国攻打赵国,赵国求救于齐。齐国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师,率军救赵。齐军并未直接开赴赵国,而是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直取魏国都城大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③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63页。1972年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孙膑兵法》对齐魏桂陵之战有详细的记载,《孙膑兵法·擒庞涓》:“昔者,梁君将攻邯郸,使将军庞涓,带甲八万至于茬丘。齐君闻之,使将军忌子,带甲八万至[上缺]竟(境)……庞子果弃其辎重,兼趣舍而至。孙子弗息而击之桂陵,而禽(擒)庞涓。”④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擒庞涓》,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2页。
《史记》中并未记载桂陵之战庞涓被齐军擒获之事,而《孙膑兵法》则明确记载此战作为魏军主将庞涓被齐军擒获。有研究者认为,鉴于庞涓作为魏国将军后来又出现在马陵之战中,那么庞涓有可能通过列国会盟的方式回到魏国,并继续担任魏军将领。⑤张洪久:《从<孙膑兵法·陈忌问垒>谈马陵之战及其他》,《河北学刊》,1982年第4 期。张洪久认为:“庞涓归魏应在公元前351年漳水会盟。”“作为齐魏自第二次战役——襄陵包围战,至马陵战十余年间,齐魏往来历史上只记载有一次漳水会盟,构成了齐魏正式外交场合的机会。”但在齐、赵、魏三国的史料中查不到齐国参与漳水会盟的记载。《史记·魏世家》记载:“(魏惠王)二十年,归赵邯郸,与盟漳水上。”⑥司马迁:《史记·魏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45页。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魏惠王)十八年,王以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齐侯使楚景舍来求成。(《水经·淮水注》)”⑦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古籍出版社,第74页。桂陵之战的第二年,齐国军队在襄陵战败,因楚国求成于魏国。漳水会盟上是魏国与赵国会盟,没有记载齐国也参与了会盟,魏国归赵邯郸,如齐国归魏庞涓,齐国无利可图,有些于理不通。笔者认为,庞涓回到魏国最大的可能是在齐国向魏国求成之时。
如果庞涓回归魏国这一说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庞涓要长途奔袭、深入敌境,追击齐军而堕入埋伏圈、身死军灭了。从《中国历史地图集》上看,相较于桂陵之地点,马陵离魏都大梁更远。①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一),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35~36,39~40页。齐军进入魏境,在听闻魏军回军之后,快速回撤,向齐国国境运动,三日之内已基本抵达齐国边境,虽然有很大程度上是要达到以运动战疲敌、以减灶假象惑敌的目的,但也有齐军不与魏军进行硬碰硬的决战的战略意图。马陵之战的发生,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于魏国对齐国的威胁的危机感,试图通过一战来消灭齐国逐鹿中原的野心,《战国策·魏策二》言:“魏惠王起境内众,将太子申而攻齐。”②刘向集录:《战国策·魏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34页。魏国已经不是单纯防御齐国的进攻,而是采取进攻的姿态,此战魏惠王动员了全国的力量,试图给予齐军以彻底的打击;同时作为魏军将领,庞涓也有洗刷桂陵之战被俘的耻辱之意图。在兵败之际,庞涓想到的仍然是此战自己的失败会使作为同门的孙膑扬名天下。(“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是这种狭隘的个人私念,而不是此战的失败对魏国的深远影响。马陵之战,魏国的失败,一方面是选将的失败,《战国策·魏策二》载:“太子年少,不习于兵。田朌宿将也,而孙子善用兵。战必不胜,不胜必禽。”③刘向集录:《战国策·魏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34页。以年少不懂军事的太子申为上将军,而以久经沙场的庞涓为将,注定了战争的失败结局。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魏惠王和将军庞涓在此战之前的焦躁情绪,试图通过魏国的武力来解决齐国的威胁。如《孙膑兵法·见威王》言:“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孙膑同时也指出:“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④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见威王》,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页。正是因为马陵之战的失败,使魏国彻底退出了强国的行列。
马陵之战,庞涓其实并非主将,《史记》等史料记载此战魏惠王以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应是作为前锋之将领。《史记·魏世家》的记载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有所不同:“(魏惠王)三十年,魏伐赵,赵告急齐。齐宣王用孙子计,救赵击魏。魏遂大兴师,使庞涓将,而令太子申为上将军。过外黄,外黄徐子谓太子曰:‘臣有百战百胜之术。’太子曰:‘可得闻乎?’客曰:‘固愿效之。’曰:‘太子自将攻齐,大胜并莒,则富不过有魏,贵不益为王。若战不胜齐,则万世无魏矣。此臣之百战百胜之术也。’太子曰:‘诺,请必从公之言而还矣。’客曰:‘太子虽欲还,不得矣。彼劝太子战攻,欲啜汁者众。太子虽欲还,恐不得矣。’太子因欲还,其御曰:‘将出而还,与北同。’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齐虏魏太子申,杀将军涓,军遂大破。”⑤司马迁:《史记·魏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45~1846页。
《孙膑兵法·陈忌问垒》也记载:“所以应卒窘、处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庞□而禽太子申也。”⑥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陈忌问垒》,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0~41页。《战国策·魏策二》记载:“齐魏战于马陵,齐大胜魏,杀太子申,覆其十万之军。”⑦刘向集录:《战国策·魏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35页。《史记·魏世家》:梁惠王曰:“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①司马迁:《史记·魏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47页。
在庞涓马陵战死之后,虽然庞涓率领的是魏军轻锐部队,但由于后续主力部队由不知军事的太子申率领,所以齐军乘魏军新败,大破太子申之魏军主力。通过以上史料可知,马陵之战对魏国的影响巨大,太子被俘,上将军战死,十万大军覆灭,魏国称雄中原的霸业破灭。《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马陵之战后,“三晋之王皆因田婴朝齐王于博望,盟而去”②司马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4页。。马陵之战正式确立了齐国的霸主地位。从魏惠王的言语中也可看出庞涓在魏国的分量,是被当作上将军看待的,是魏惠王倚赖的名将。
二、齐军之“怯”
马陵之战除了反映出作为军师的孙膑的谋略外,也反映出齐军的致命弱点——“怯”,而“怯”的主要表现是临阵逃跑。从孙膑设计的减灶之谋看,“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从十万到三万,而能令敌军将领深信不疑,应该说齐军之临阵逃跑并非虚言,三日而逃跑过半,近乎十分之七,这样的军队有何战斗力可言。怪不得庞涓通过三天追击齐军的观察,“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这种判断实际上是在对齐军过往战争史经验基础上做出的。《孟子·公孙丑下》记载:“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③焦循:《孟子正义·公孙丑下》,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85~286页。齐国重要的南部都邑平陆之守备部队,竟然在平时一天之内三次失职,可见齐军之军纪不严,此时正当齐宣王之时,也正是齐国最盛之时,齐军军纪也不过如此。而马陵之战,庞涓最大的失误即在于误判了他的对手的智谋和治军的能力。殊不知在“明将”(《孙膑兵法·陈忌问垒》语)田忌和军师孙膑率领下的齐军,已经不是原来那支逃跑成风的军队了。庞涓犯的最大的错误即在于“不知彼不知己”(《孙子兵法·谋攻》),孙膑谙熟于兵法之运用,《孙子兵法》言:“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有文字差异)庞涓率军兼程追击齐军,长途行军,魏军虽然精锐,但已成强弩之末,从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来看,庞涓全部战败,如孙子所言,“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齐国军队的军纪不严并非个例。《史记·管晏列传》记载:“吾(管仲)尝三战三走,鲍叔牙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④司马迁:《史记·管晏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32页。管仲在当兵之时⑤《史记·管晏列传》虽未明言管仲在齐国当兵,但鲍叔牙为齐国人,管仲后来也成为齐僖公之子公子纠之傅,管鲍同时当兵,很可能即同在齐国军队。,三次战争三次逃跑,却并没有受到惩罚。齐景公时期齐国军队军纪更为败坏。《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记载:“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⑥司马迁:《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57页。孔传:“大崩曰败绩。”齐国边境战争遭遇重大失败,在此危难之际,田穰苴临危受命,至军之后,首先整顿军纪,以军法斩景公之宠臣庄贾而立威,与士卒同甘共苦,三日后起军赶赴前线。可见,景公之时,齐军军纪败坏程度已非一日之寒。
之所以在马陵之战中庞涓做出这种判断,并非没有汲取桂陵之战失败的教训,通过史料记载可知,桂陵之战中,齐魏两国军队是在齐魏两国边境交战的,不存在深入魏国国土的问题。齐军南攻平陵,一战而丧失了齐城、高唐两个都大夫的军队,示之军力较差,之后又派遣轻车西驰大梁,激怒庞涓,使得庞涓中计,总体上讲齐军的战斗力不强。而桂陵之战后,齐国与其他诸侯国在襄陵被魏国和韩国打败,也说明齐军之战斗力较差。庞涓可能认为,桂陵之战的失败只是偶然而已,并非战略失当。马陵之战后,齐魏徐州相王激怒了楚威王,齐军在徐州之战败于楚国,也说明齐军并非战力超群。《战国策·齐策一》:“楚威王战胜于徐州,欲逐婴子于齐。婴子恐,张丑谓楚王曰:‘王战胜于徐州也,盼子不用也。盼子有功于国,百姓为之用。婴子不善,而用申缚。申缚者,大臣与百姓弗为用,故王胜之也。今婴子逐,盼子必用,复整其士卒以与王遇,必不便于王也。’楚王因弗逐。”①刘向集录:《战国策·齐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页。可见徐州之战齐国的失败与用将的失误直接相关。另一方面,庞涓对魏军战斗力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轻锐部队也足以战胜素有“怯”号之称的齐军。而齐军军师孙膑也认识到,魏军是一支“悍勇”的军队,不容小视,“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这是作为一名将领对敌军的深刻认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是不够的,还要对敌军有深刻的认识,这才叫“知己知彼”。这一点,孙膑做到了。正因为如此,孙膑避己之短,扬己之长,“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通过主动回撤、减灶、以逸待劳等策略,成功让魏军中计,陷入马陵的埋伏圈,消灭全部敌军。“覆军杀将”在战国时代已经是战争的普遍方式,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使敌国臣服于己,也成为列国争雄的主要方式。
三、齐、魏军事实力对比
作为战争一方,魏国的军事实力雄厚,而作为魏国军队的精锐——“武卒”,更是一个可怕的存在。荀子在比较齐国、魏国、秦国军队时,曾有很精到的评论,《荀子·议兵》说:“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焉涣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②王先谦:《荀子集解·议兵》,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1~274页。
荀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赵孝成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265年至公元前245年,廖名春综合考证认为,荀子议兵的时间应该定在公元前259年至前257年之间。③廖名春:《荀子议兵时间考》,《管子学刊》,1993年第4 期。荀子作为长期生活于齐国的稷下先生,还曾到过秦国,对当时列国的军队有深入的考察。齐魏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的战例,荀子不可能没有思考。正因为此,荀子对齐、魏、秦三国军队的评价可谓中肯。
魏国“武卒”创始于魏文侯时。魏文侯任用吴起进行军事改革,其中一项就是创立了魏国军队之精锐——“武卒”。
《吴子·料敌》:“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其有工用五兵、材力健疾、志在吞敌者,必加其爵列,可以决胜。厚其父母妻子,劝赏畏罚,此坚陈之士,可与持久,能审料此,可以击倍。”①娄熙元、吴权抨:《吴子译注·料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
《吴子·励士》:“飨毕而出,又颁赐有功者父母妻子于庙门外,亦以功为差。有死事之家,岁使使者劳赐其父母,著不忘于心。行之三年,秦人兴师,临于西河,魏士闻之,不待吏令,介胄而奋击之者以万数。”②娄熙元、吴权抨:《吴子译注·励士》,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1页。
正是对精锐武卒的特殊重视,给予入选武卒的士兵以特殊的待遇,不仅厚赏个人,还连带父母妻子等亲属,才创造了魏国一时称雄天下的局面,“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不分胜负)。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③娄熙元、吴权抨:《吴子译注·图国》,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页。(《吴子·图国》)。曾创造以七万之军破秦国五十万军队的战绩,“兼车五百乘,骑三千匹,而破秦五十万众”④娄熙元、吴权抨:《吴子译注·励士》,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3页。(《吴子·励士》)。《尉缭子·制谈》曾对吴起作出高度评价:“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⑤李解民:《尉缭子译注·制谈》,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2页。吴起之所以有如此成就,与他练就的武卒有直接的关系。
虽然后来吴起在魏国被排挤,离魏奔楚,但魏国武卒并没有随之消失,武卒的选拔体制继续存留下来,严苛的选拔保证了军队强悍的战斗力,这也是后来庞涓对魏国军队自信的根源。同样,正因为精锐集中于此,马陵之战中魏军十万精锐被齐军歼灭,这样的损失也是巨大的,很难短期内恢复原先的战力。马陵之战后,魏惠王试图举全国之力攻打齐国,以报此役:“魏王召惠施而告之曰:‘夫齐寡人之仇也,怨之至死不忘。国虽小,吾常欲悉起兵而攻之,何如?’”⑥刘向集录:《战国策·魏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35页。这样的意气用事被相国惠施否定。《战国策·魏策三》:“魏氏悉其百县胜兵,以止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⑦刘向集录:《战国策·魏策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57页。从这则记载看,魏国全国可以征调的兵员在三十万左右,这也说明十万精锐之军的覆灭对魏国的打击何等之重。
作为魏军的对手——齐军,《荀子·议兵》评价非常不客气,认为是“亡国之兵”,对付弱小的敌人尚可,如抵御强悍的敌人,则如飞鸟之散一样,没有什么战斗力,如荀子所言:“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齐国军队就像是从市场上招用的雇佣兵一样,没有比这更弱的了。以这样的军队抵御强敌,只会导致国家的灭亡。联系荀子议兵之时,正当齐王建当政时期,对内不修武备,对外不援助各国抗秦。齐国军队之弱,可以想见。
四、齐军兵弱原因分析
1.齐地尚武民俗的错误引导
实际上,齐人尚武之风自古有之,并不天生为怯。相反,“其民贪粗而好勇”(《管子·水地》),至战国时期发展成“怯于众斗,勇于持刺”的风俗。
为奖励勇士,齐后庄公吕光时,设立勇爵。《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记载:“庄公为勇爵。”但这种勇爵并非官爵,而只是一种荣誉称号。在设置之初,并没有收到奖励公战的效果,反而引起了内斗。“殖绰、郭最欲与焉。州绰曰:‘东闾之役,臣左骖迫,还于门中,识其枚数,其可以与于此乎? ’公曰:‘子为晋君也。’对曰:‘臣为隶新,然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①杨伯峻:《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中华书局,第1171页。齐景公与齐庄公一样,喜好“蓄勇力之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为景公所赏识,“以勇力搏虎闻”,晏婴认为此三人“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可以禁暴,外不可以威敌,此危国之器也”②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内篇谏下第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17页。,设二桃杀三士之计除之。
此种“恶勇”在齐国并非个例,已成社会普遍之风。统治者的错误引导更加剧了齐国社会上私斗成风的恶习。《公孙龙子·迹府》记载:“是时齐王好勇。于是尹文曰:‘使此人广众大庭之中,见侵侮而终不敢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讵士也?见侮而不斗,辱也。辱则寡人不以为臣矣。’”③谭戒甫:《公孙龙子形名发微·迹府》,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页。从中可见,齐王眼中所谓之“勇”,必须是“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这样才是勇,“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④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显学第五十》,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02页。(《韩非子·显学》)。
《墨子·耕柱》记载:“子墨子谓骆滑氂曰:‘吾闻子好勇。’骆滑氂曰:‘然。我闻其乡有勇士焉,吾必从而杀之。’”墨子指斥这种勇“非好勇也,是恶勇也”⑤孙诒让:《墨子间诂·耕柱》,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438页。。《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第六》:“齐人甚好毂击,相犯以为乐,禁之不止。”⑥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内篇杂下第六》,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76页。《史记·孟尝君列传》中,司马迁论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⑦司马迁:《史记·孟尝君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63页。可见,此等民风在汉代一直存在。韩非曾尖锐地指出“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韩非子·五蠹》)⑧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五蠹第四十九》,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98页。。如果这种勇只是用于私斗的话,对于国家来讲,并非幸事。《管子·禁藏》言:“国多私勇者,其兵弱。”⑨黎翔凤:《管子校注·禁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23页。可谓一针见血。
与齐国相反的是,魏国以及后起的秦国,实施变法,奖励耕战,形成了与齐国迥然相反的“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民风。
2.齐人贪利与军队赏赐制度
吴起在魏国为将时,曾对魏武侯分析诸大国的优势和劣势,其中对齐国的分析是:“夫齐性刚,其国富,君臣骄奢而简于细民,其政宽而禄不均,一陈两心,前重后轻,故重而不坚。击此之道,必三分之,猎其左右,胁而从之,其陈可坏。”⑩娄熙元、吴权抨:《吴子译注·料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页。(《吴子·料敌》)
《郁离子·齐伐燕》记载:“齐伐燕,用田子之谋,通往来,禁侵掠,释其俘而吊其民,燕人皆争归之矣。燕王患之,苏厉曰:‘齐王非能行仁义者,必有人教之也。臣知齐王急近功而多猜,不能安受教;其将士又皆贪,不能长受禁。请以计中之。’乃阴使人道齐师,要降者于途,掠其妇人而夺其财,于是降者皆畏,弗敢进。乃使间招亡民,亡民首鼠,齐将士久欲掠而惮禁,则因民之首鼠,而言于王曰:‘燕人叛。’齐王见降者之弗来也。果大信之,下令尽收拘降民之家。田子谏,不听,将士因而纵掠,燕人遂不复思降齐。”⑪刘基:《郁离子·齐伐燕》,京城贰酉堂刻本。
齐伐燕的事例表明,这样一场齐国出兵制止燕国内乱的战争,开始时是正义的,如《战国策·齐策二》言:“三十日而举燕国。”①刘向集录:《战国策·齐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8页。但在小小的阴谋下,齐国君臣上下贪利的本性便暴露无疑,使齐国基本占领燕国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荀子·议兵》中记载,齐国“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杨倞注曰:“八两为锱……斩首,虽战败亦赏;不斩首,虽胜亦不赏:是无本赏也。”②王先谦:《荀子集解·议兵》,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1页。齐国士兵只关心自己获得的敌首数量而不关心战争的胜负。对于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赏赐,不可谓不单薄。对于富裕的齐国民众来说,以生命之危换取些许金钱之奖励,根本不值得考虑。《史记·苏秦列传》记载:“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③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7页。齐国国都临菑市民的生活不可谓不丰富,使他们很难挺身而出,以犯战阵。
单一的经济赏赐,使得齐军具有浓厚的佣兵性质,如荀子所言“去赁市佣而战”。而齐军最典型的佣兵性质的战例即齐国面临五国伐齐生死存亡之济西之战。《吕氏春秋·权勋》记载:“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于济上。齐王欲战,使人赴触子,耻而訾之曰:不战,必铲若类,掘若垄。触子苦之,欲齐军之败。于是以天下兵战,战合。击金而却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触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闻其声。达子又帅其余卒,以军于秦周,无以赏,使人请金于齐王。齐王怒曰:‘若残竖子之类,恶能给若金?’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于美唐甚多。”④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权勋》,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67~368页。
作为齐国的将领,触子因为齐湣王的言语威胁竟然一心求败,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而将领达子在集合败亡之士卒,试图再战时,竟然是“使人请金于齐王”,请求齐王的赏赐。齐湣王作为“贪于小利以失大利者”的典型,竟然不予奖赏,齐军因此而再败,导致齐国几乎灭亡,齐湣王死于莒城。
这场战争,齐国败亡之快,实在令人咋舌。同是《史记·苏秦列传》的记载:“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⑤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6~2257页。作为一个四塞之国,齐国并非没有天险可守,西有大河,南有长城,临淄城外淄河为天然屏障;并非没有军队可用,只在临淄城内即可征发二十万士卒;军队也并非未经训练,对外长期征战造就了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
齐国的败亡有其自身的原因。《战国策·燕策一》:苏代分析“今夫齐王,长主也,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积散;西困于秦三年,民憔瘁,士罢弊。北与燕战,覆三军,获二将。而又以其余兵南面而举五千乘之劲宋,而包十二诸侯。此其君之欲得也,其民力竭也,安犹取哉?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弊。”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有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何足以为固?民力穷弊,虽有长城、钜防,何足以为塞?且异日也,济西不役,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以役矣,封内弊矣。夫骄主必不好计,而亡国之臣贪于财。”①刘向集录:《战国策·燕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6~1057页。对齐国作了天时、地利、民力等分析,认为齐国必将失败。
在燕国军队独自挺进齐国腹地之后,齐国几乎灭国的历史说明,齐国在军队建设方面出了大问题,这与战国时期齐国军事改革的局限性紧密相关。
3.赏罚不均是造成齐军战力不强的重要原因
齐国君主设立的稷下学宫中,稷下先生不治而议论,待遇却十分优厚。《盐铁论·论儒》中御史认为:“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但使得“湣王遁逃,死于莒而不能救”,因此,“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②王利器:《盐铁论校注·论儒》,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49页。。稷下学宫规模宏大,“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稷下先生们也受到尊宠,到齐宣王时,“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③司马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5页。。田巴是当时有名的稷下辩士。据说他“毁五帝,罪三王,服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鲁仲连当面质问他:“今楚军南阳,赵伐高唐,燕人十万,聊城不去,国亡在旦夕,先生奈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枭鸣,出城而人恶之。愿先生勿复言。”田巴曰:“谨闻命矣。”④司马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正义引《鲁连子》,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59页。在齐国稷下学宫中有不少以空谈获得高官厚禄的人,还比如名家的代表人物兒说。《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⑤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90页。相比于战场九死一生杀敌之赏金,稷下先生的待遇与之相比,可谓天壤之别。韩非曾尖锐地指出“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⑥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显学第五十》,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02页。(《韩非子·显学》)。
赏罚不均也是造成齐军士卒战斗力不强的重要原因。《孟子·滕文公下》:“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⑦焦循:《孟子正义·滕文公下》,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04页。世家子弟不仅有食邑,而且俸禄优厚。相比之下,齐军士卒奖赏非常单薄。《战国策·燕策二》:“苏子遂将,而与燕人战于晋下,齐军败。燕得甲首二万人。苏子收其余兵,以守阳城……遂将以与燕战于阳城。燕人大胜,得首三万。齐君臣不亲,百姓离心。燕因使乐毅大起兵伐齐,破之。”⑧刘向集录:《战国策·燕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4页。苏秦率兵与燕国交战损兵折将,齐湣王不予惩罚,引起君臣不和,百姓离心,以至于国破家亡。
五、结语
马陵之战是齐国奠定霸主地位的一场重要战争,虽然齐国取得了战胜魏国的辉煌胜利,但从这场战争中可以看出齐国在军队建设方面存在的深层次的问题,这些问题终齐国之世都没有解决,也是导致齐国最终灭亡的原因之一。对士卒的道义教育是重要的一方面,这一点在我国先秦思想中已经得到重视,《管子·牧民》中即提出国有四维——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①黎翔凤:《管子校注·牧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页。,吴起认为:“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②娄熙元、吴权抨:《吴子·图国》,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吴子·图国》)解决齐国“兵弱”的最直接措施莫过于实施如秦国一样的军功爵制,但从根本上讲,对士卒的精神层面的教育才是打造强军的不二法宝,锻造一支能够有爱国主义精神、作风优良的军队,战时才能打硬仗、打胜仗,有效维护国家的安全、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