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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论兵要地理

2020-11-30

孙子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士卒行军孙子

兵要地理是《孙子》十三篇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孙子兵学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行军篇》到《地形篇》,再到《九地篇》,孙子对这一论题逐渐深入,用墨越来越重,充分显示出其重视程度。遗憾的是,这些重要论述被部分学者视为“层次较低”。①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 版,第66、95页。《九地篇》更是被当成“内容杂乱”②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 版,第66、95页。,系拼凑而成。既然如此,我们也很有必要就这一论题再进行一番探讨。

一、地理与驻军

《孙子》在进入《行军篇》之后,开始对治军问题进行讨论。《行军篇》篇题中的“行”,读“杭”,意指行列。《周礼·夏官》郑玄注曰:“行,谓军行列。”从篇题就可以大致判定该篇会对军队部署及驻扎等问题有所探讨。驻扎军队,必然要考虑地理因素,并且也不可避免会对治军问题有所涉及。就“处军之法”,孙子总结了四种不同方案,分别为“处山之军”“处水上之军”“处斥泽之军”“处平陆之军”。

“处山之军”是总结穿越山岭地带的各种注意事项。孙子认为,必须要靠近有水草的溪谷,兵驻扎于向阳的高地。而且,如果敌军居高临下,就避免对其仰攻,这就是“战隆无登”(《孙子·行军篇》)。此处“战隆”,简本作“战降”。古人经常将“隆”和“降”混用。降,下也。战于山下,敌人可能诱我上山,但此时一定不可登山迎敌。“处水上之军”则总结了准备渡河时军队驻扎的若干注意事项,其核心为“远水”。很显然,这是就驻扎军队而言,否则就于理不通:既然是渡过江河,为什么还要远离江河?孙子的本义应为,大军渡河之前,安营扎寨一定要远离江河,防止被河水所伤。就迎战来犯之敌来说,注意半渡击敌。另外也要“无附于水而迎客”(《孙子·行军篇》),也即不要背水而接敌,避免无路可退而导致全军覆灭。总之,一定要“视生处高,无迎水流”(《孙子·行军篇》),不仅要占据高处,向阳而处,而且不可在下游驻军,不能面迎水流。如果是“处斥泽”,那就必须迅速离开,不可久留。这种地形对于交战双方而言都非常不利,进退都非常困难,更别说打仗。在孙子看来,大概只有一种方法相对可行:“依水草而背众树。”(《孙子·行军篇》)因为这种地方,地质相对较硬,部队可以稍作伸展,便于将士机动。“处平陆之军”是指平原地带的驻军方法。这种地方车马易行,应选择视野开阔之地,便于部队机动。而且要注意将主力部队驻扎在地势较高之处,即“右背高”(《孙子·行军篇》)。这里的“右”,应遵从吴如嵩、钮先钟等学者,解释为“主要侧翼”。①吴如嵩:《孙子兵法新说》,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1月第1 版,第153页。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 版,第88页。至于“前死后生”,则稍微难解。王皙怀疑此句当为“前生后死”②王皙曰:“凡兵皆向阳,既后背山,即前生后死。疑文误也。”见《十一家注孙子·行军篇》。,但简本与传本保持一致,传本并未写错。杜牧注曰:“死者,下也;生者,高也。”如果保持这种阵型,显然利于部队出击。李筌曰:“前死,致战之地;后生,我自处。”这里依据的是对“死地”的理解——“死地则战”,“向前”则与敌疾战。向后则背处向阳之地,因为有所依托而能自由处置。

对于自己所总结的四种“处军之法”,孙子非常自得,认为这样便可得“四军之利”,而且也是“黄帝之所以胜四帝”的方法。(《孙子·行军篇》)黄帝是传说中的远祖。孙子引古以争,强调自己所建构的理论非常有用。银雀山出土简文《黄帝伐赤帝》对此有专门解释。③詹立波指出,《黄帝伐赤帝》那一部分,有一些文字是在解释《孙子·行军篇》中的“黄帝之所以胜赤帝也”。见詹立波:《略谈临沂汉墓竹简〈孙子兵法〉》,载《文物》,1974年第12 期。当然,该篇文字较为繁复,而且较多沾染了兵阴阳家的色彩,显得更加费解,也与孙子“不可取于鬼神”(《孙子·用间篇》)的精神背道而驰。

孙子总结的“处军四法”,其基本原则是“趋利避害”,不仅要达成“四军之利”,而且努力占据“地利”,追求的是“兵之利,地之助”。如果占据有利地形,如“好高”“贵阳”“养生”之地,那就可以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不仅便于部队机动,也利于后勤补给,士卒也会百病不生,从而为战争获胜创造有利条件。

“处军”过程中必然要遇到治军问题,孙子于是结合地理问题论及治军,也顺带提出了精兵原则:“兵非益多。”孙子说:“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夫惟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孙子·行军篇》)“兵非益多”,简本作“兵非多益”,意思更为明确。十一家注本作“兵非益多也”,“益”和“多”二字颠倒。曹注本在“非”后又加“贵”字,显得冗繁。

治军理论是孙子兵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孙子在《行军篇》最后部分提及,而且在《地形篇》《九地篇》逐渐展开,明显也是结合地形论述。在《行军篇》,孙子提出了治军的总原则是“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孙子·行军篇》)。对于此句,人们习惯理解为,主用“文”的一面来教育士卒,用“武”的一面约束和管制士卒。简本作“合之以文,齐之以武”,可以促进我们的理解更进一步。笔者认为,这里运用了“互文”的修辞格。④熊剑平:《〈孙子兵法〉“互文”修辞格的运用》,载《滨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5 期。“令”,或可校正为“合”,简本更佳。孙子主张文武兼用、宽严相济,“文”和“武”都是治军必要手段,而且应当互相配合。换句话说,使用宽厚和仁恩的方法能使其心悦诚服,但同时也要加强刑威,保证部队纪律严明、步调统一。“文武并用”,其实就是仁恩和惩处相结合,尤其需要把握“度”。如果士卒和将帅没有亲近感,距离很远,实施处罚则会将距离拉得更远。这就是“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孙子·行军篇》)。如果士卒已和将帅非常亲近,甚至导致将帅不能下手处罚士卒的错误行为,即“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孙子·行军篇》),同样也是非常危险。必须通过合适的治军方式,实现“治众如治寡”(《孙子·势篇》)和“齐勇若一”(《孙子·九地篇》)的目标,保证军队的整齐划一,达到“携手若使一人” (《孙子·九地篇》)的效果。可见,治军理论虽在孙子兵学思想中不占据主要位置,但也非常重要,值得深入研究。治军问题及有关军事地理等论述,并非“层次较低”的小问题。

孙子论治军,先在《行军篇》提出了“令文齐武”的总原则,接下来便在《地形篇》提出了偏于“文”的一面:“视卒如婴儿”与“视卒如爱子”。他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将士卒视为“婴儿”或“爱子”,与孙子的仁义思想保持一致。孙子认为,这样才能保证作战之时三军用命,达成“可与之赴深溪”和“可与之俱死”的效果。(《孙子·地形篇》)

当然,仁爱也需注意“度”。如果超过了“度”,也即“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那就是娇生惯养的“骄子”,派不上用场。孙子于是也有对于“武”的一面,集中体现于“愚兵之术”,主要见诸《九地篇》:“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在关键时候,要蒙蔽士卒,让他们顺从。甚至要造成无退路的感觉,逼其奋勇作战。这一点在死地作战时显得尤其重要,与“令文齐武”的总原则并不矛盾。就治军而言,《行军篇》《地形篇》《九地篇》恰好也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行军篇》总论“令文齐武”,《地形篇》和《九地篇》则分别论述“文”与“武”。

二、地理与情报

孙子认为,要想做好“处军”,必须做好“相敌”。换句话说,“处军”和“相敌”紧密联系在一起。《行军篇》因此在讨论“处军之法”后,便将主要笔墨转向“相敌之法”。他不厌其烦地将所能想到的各种侦察敌情的方法进行了罗列,多达三十余种。这些内容,既是古代战争经验的总结,同时也能对战争实践起到指导作用。“相敌之法”主要是为侦察敌情,为指挥员判断战场情况、下定决心和指导战争提供基本依据,和《计篇》的“庙算”思想、“形人之术”和用间之术等,共同组成了一整套丰富而严密的情报理论体系。其中某些方法,直至今天仍不失实际运用价值。现代战争固然需要掌握和拥有大量新型高技术侦察装备,包括大量卫星、雷达及远程红外侦察装备等,但孙子所总结的这些“相敌之法”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在前线阵地的接敌侦察行动中,执行任务的侦察分队同样会遇到诸如“鸟集”和“扬尘”等现象,根据孙子所总结的各种方法来快速判断敌情,固然非常原始,但仍有实际运用价值。

《行军篇》所总结的这些“相敌之法”中,有一些是根据敌人的言辞和行动来判断敌军行动方向,如“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等。也有一些是根据鸟兽、草木及尘土情况来判断敌军动向,如“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等。这两类占据了绝大多数。

当然,孙子所总结的“相敌之法”,有个别未必准确。比如“敌近而静”,孙子认为是敌军“有险可恃”便值得商榷。敌方抵近且不动声色,很可能另有预谋,或组织更大规模的进攻战斗,未必是“有险可恃”。而且各本“相敌之法”具体条目数字存在差异。从“敌近而静”到“来委谢”,十一家注本为“三十一法”,武经本则为 “三十二法”。其中“粟马肉食,军无悬缶,不返其舍者,穷寇也”一句,武经七书本作“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悬缶不返其舍者,穷寇也”,故而多出一条。考察简本,似与十一家注本保持一致。武经本“军无粮也”更像是“杀马肉食”的注解文字衍入。①世人或称“相敌三十三法”,应是在武经本的基础上又加上“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一句。

孙子总结“相敌之法”,首先强调“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重点要对这些地理情况进行侦察,孙子设计战法等也依据地形出发,这便为《地形篇》集中论述“知地”作了铺垫。在《地形篇》,孙子主要探讨利用各种地形条件克敌制胜。这些内容,今天属于军事地形学的范畴。银雀山出土的简本《孙子》篇题木牍有《□刑》,疑为《地形篇》篇题,但简本并无该篇简文出土,只留下残缺严重的《地形二》,疑为《地形篇》的注解文字。孙子构建了“先知后战”的理论体系,在《地形篇》重点论述的是“知地”。由“庙算”开始,孙子已经建立了“知彼知己”和“知天知地”的“知论”。到了《地形篇》重点讨论“知地”,是其大情报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孙子对“知天”很少论及,怀疑古人对天存有敬畏之情,由于科技水平有限,古人对“天”的了解也很有限。但是对于其他几方面,孙子都有详细论述,对“知彼”和“知地”探讨最多。

在《地形篇》的结尾,孙子大段论述“知”,最终还是回到了“知彼知己”和“知天知地”的“四知”:“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敌之不可战,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胜之半也。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孙子以 “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一语作为《地形篇》结尾,完全是基于“知地”在情报理论体系中的地位认识,同时也与“先知后战”的兵学理论体系呼应。孙子非常重视情报工作,因此构建了“先知后战”的兵学理论体系,这从《地形篇》中更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特点。这也与《计篇》以“五事七计”为主要内容的“庙算”完全呼应。出于对“知地”的重视,孙子不仅在《地形篇》大段论述“知地”,也在《九地篇》花费大量笔墨探讨和总结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法。可以说,“地”与战术设计和战术执行都密切相关,对战争胜负也构成了直接影响,地理与情报便由此而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孙子指出,“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孙子·地形篇》),对于“知地”的重视可谓溢于言表。

就情报观而言,孙子与当下我们部分学者将情报仅界定为“彼方情况”或“敌军情报”的做法有着明显不同,却与当今西方尤其是美军相近。美军的情报观非常重视“彼己”的对比,又重视“天地”的支持。美国兰德公司《战争中正在变化的情报角色》认为:“关于己方部队的能力、局限和位置的准确情报的需要,和知敌同样重要。”②原文是:As important as knowing the enemy is the need for accurate information on the capabilities,limitations,and location of one’s own forces.转引自张晓军《武经七书军事情报思想研究》,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6页。这一主张明确表达出对己方情报的重视,几乎是孙子“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翻版。从美国《国际军事与防务百科全书》有关“军事情报”条目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出美军对地理情报等的重视。美军认为:“军事情报是针对外国、外国军事组织和可能成长为军事作战地区的地理而进行的所有上述情报活动。”①熊剑平、储道立:《孙子的战略情报分析思想》,载《滨州学院学报》,2011年第1 期。作者将“作战地区的地理情报”提到重要地位,也与孙子在本质上保持一致。从美军有关情报的论述,我们可以不难发现孙子的情报观已经迎来历史回归,地理与情报也正建立起日益密切的联系。孙子从“知情”的角度出发,冷静总结和分析了地形的作用,进而指出“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孙子·地形篇》),将掌握地理情报与“料敌”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显然并非过时之论。

三、地理与用兵

从篇章的安排情况来看,《行军篇》讨论的是如何“处军相敌”,这就必然牵扯地形问题,《地形篇》则对如何“知地”和挖掘“地利”展开深入探讨,《九地篇》则进一步结合兵要地理环境探讨战略战术,以充分发掘军队的战斗力。这其实也是非常合理而顺畅的逻辑展开过程,体现出布局谋篇的巧思。

孙子对如何有效利用地理条件克敌制胜进行了深入探讨,所论之“地”基本为“陆地”,对空、海作战并无提及,这与孙子所处时代直接相关。其时并无海战和空战,战争基本都在陆地进行。围绕“地理与用兵”这一主题,孙子有着不同形式的总结。

在《行军篇》,孙子对无法满足“处军”的地点进行了总结,简称“六害”:“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诸如绝涧、天井、天牢等地,都非常不利于驻扎军队,即便行军路过,也容易被敌军包围而陷入绝境,因此必须组织部队迅速撤离。而且,这种地方对敌不利,对我也不利,高明的指挥员可以设法将敌军逼向这一地带,获取主动局面。这便是“吾远之,敌近之”的战法。这里的“六害”,是就地理与用兵问题进行的初步总结。在《地形篇》和《九地篇》,孙子还有进一步深入探讨。

在《地形篇》,孙子将不同地形条件下的作战之法总结为六种,总称“六地”,同时也对容易导致部队吃败仗的混乱情况进行概括,总称“六败”。孙子反复叮咛,从不同的角度出发进行探讨,无非是希望对地理与用兵问题有着更为科学的总结。西方著名地理学专家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曾说:“战场的自然特点及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资源对进行谋算的军事家而言具有重要意义。”②(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和平地理学:边缘地带的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1 版,第5页。

其中,“六地”包括通、挂、支、隘、险、远。所谓“通形”,指“我可以往,彼可以来”。道路四通八达,敌我双方都可以自由来往,那就一定要占据地势较高之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容易占据主动。所谓“挂形”,是指“可以往,难以返”。这种地方固然可以进入,但难以返回,所以要认真观察,切不可贸然出击。所谓“支形”,是指“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这种地方其实是“相持之形”,尤其要注意不受到敌军引诱。所谓“隘形”,是指咽喉之地。这是大军出入的要道,如果抢先占据,就一定要派出重兵把守。一旦被敌军占据,就不要贸然攻打。所谓“险形”,是指险要地形,一定要抢先占据视野开阔的高地。如被敌军占领,就应立即撤离。所谓“远形”,是指“势均”之地,因为距离较远而不利于兵力投送。要想劳师远征,就会造成兵马疲惫,难以取胜。

在分述“六地”之后,孙子总结道:“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孙子·地形篇》)孙子将掌握不同地形情况,按照地形条件灵活用兵,视为将帅的基本要求,这显然是非常务实之举。因为两军作战是胜是败,与地形条件始终息息相关。

接下来,孙子由此论题而深入,就如何避免“六败”进行深入探讨。所谓“六败”,分别指“走、弛、陷、崩、有乱、北”。第一种是“走”,在敌我双方占据差不多对等的战争条件时,如果将帅以少击众,以一击十,那就只能招致失败。第二、第三种分别为“弛”和“陷”,均就官兵关系而言:“卒强吏弱,曰弛。吏强卒弱,曰陷。”(《孙子·地形篇》)在孙子看来,如果士卒强悍,管理他们的军官却懦弱无能,就会导致部队纪律松弛,缺少战斗力。反之,如果军官能力强,士卒能力弱,同样也是缺陷。士卒完全没有创造力,必然也会造成战斗力的丧失。第四种是“崩”。这是就指挥体系或将帅关系而言,将领如果不服从管理,擅自出战,将帅却不知其真实才能,就会造成部队的崩坏。第五种是“乱”,是“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孙子·地形篇》)引起,这是就管理问题而言,既包括对士卒的管理,也包括了对军官的管理。身为将帅,如果性格懦弱,无法对部队实施有效管理,士卒和军官都不遵守纪律,排兵布阵必然杂乱无章,会就此导致部队混乱局面,部队丧失战斗力。第六种是“北”。如果不能很好探知敌情,或以少击众或以弱击强,或缺失战斗力很强的冲锋队,都会导致战争失败。

“六败”既然放在《地形篇》加以总结,想必多少也与地形有关。在孙子的设计中,“六败”是顺应“六地”而推出。这种设计,其实按照“知论”的逻辑体系加以解读,就显得顺理成章。出于对“知彼知己”的重视,孙子始终强调的是大情报观。《行军篇》的“相敌之法”论“知彼”,《地形篇》论“知地”,“六败”则强调“知己”。在完成上述总结之后,孙子以 “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作为结尾,初步完成了其情报认识论的阐释。“知”或“不知”,对战争胜败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孙子认为将帅必须认清这些致败的缘由,认为这是“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孙子·地形篇》)。在孙子看来,将帅情况不明、处置不当就必然会造成败局,这其实也是对“失败”进行的讨论。钮先钟批评孙子“对于失败的原因,以及应如何避免失败的方法,都不曾给予足够的重视”①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 版,第274、5页。,这种批评实在是不着边际。之所以出现这种失当批评,也许正是因为他将《地形篇》等视为“层次较低”的内容,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结合《地形篇》的“知地”,孙子对“战道”进行了总结。在孙子看来,发动战争与否,主要依据“战道”:“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孙子将国君的命令与“战道”进行衡量,认为后者更为重要,更应作为将帅发起战争与否的主要依据,这是尊重战争规律的表现,也是基于地理与用兵的考察。受条件限制,国君和战场距离较远,如果在不知敌情的情况下还要保持对战场的遥控指挥,便会带来各种问题,吃到败仗,损兵折将,便是势在必然。因此,遵从“战道”,从打赢战争的角度出发处理用兵问题,便是一种务实之举。

四、地理与战略

清人顾祖禹有云:“论兵之妙,莫如孙子;论地利之妙,亦莫如《孙子》。”②《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二》。应当说,这是一句非常中肯的评价。从《行军篇》到《地形篇》,孙子对于军事地理的论述渐次深入,到了《九地篇》已进入更高层次。其中不少内容,均可称战略地理学或地缘政治学。因为其中所论,均为研究战略环境所不可或缺,如果认为其“对于战略研究的重要性也较低”③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 版,第274、5页。,可能是在战略学研究内容上与我们存在着某些差异。

在《九地篇》,孙子基于作战态势的不同,对地理环境进行了多种划分,共为九种: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和死地。第一种是“散地”,是指在本国境内与敌作战。散,意为离散和逃散,是军心涣散的表现。在家门口作战,士卒容易分神,容易产生畏战情绪,故称“散地”。第二种是“轻地”,是指虽进入敌境,但仍在浅近地区作战。由于距离己方大本营不远,士卒可进可退,因而军心并不专一。“轻”,既可以说士卒战斗之志并不坚定,也可视为距离本国的国境线尚且不远。二者之间也直接因果。第三种为“争地”,敌我双方谁先占领则对谁有利,因为争地具有特殊的战略价值,是双方必争之地。“争地”既有战略层面,也含战术层面。就战略层面来看,诸如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及各种要害地区等,都是争地;就战术层面而言,诸如交通要道、险要关隘等,都是争地。这些地方,谁抢先占据就会对谁有利。第四种为“交地”,是指敌我双方都可以自由出入之地。这里的“交”,既可以指边界交接,也可指交通发达,出行比较便利。由于敌我双方都可自由出入,队伍容易被切割成块,故需要保持阵型的完整和队伍的连贯。第五种为“衢地”,是指同多国接壤,谁先占据就可以得到更多支援。春秋时期的郑国和宋国就是处于这种地带,也可称四战之地,容易迭为战场,饱受战争之苦。就这一点而言,孙子的讨论已经有点类似西方的地缘政治学,注意“基于地理因素考虑而制定安全政策规划”①(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和平地理学:边缘地带的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1 版,第6、7页。,且“不可避免地牵涉地理意义上的各国领土关系”②(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和平地理学:边缘地带的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1 版,第6、7页。,注意结交邻国,寻找支援。孙子所论,未尝不可称之为古代地缘战略论。第六种为“重地”,是指深入敌境,三军背后的城邑已经很多。如果和“轻地”进行对比,可以不难对“重地”有所体察。第七种为“圮地”,是指山高水险、林木茂密、水网纵横之地,这些地段因为道路毁坏而难以通行,三军进退维艰,容易遭到对手沉重打击。第八种是“围地”,是指前进道路狭窄,退兵之路难寻,敌军较为容易以少击众。我方很容易被对方包围,处境非常危险。第九种是“死地”,只有疾速奋战才可以存活。身处“死地”,求生艰难,只有拼尽力气,向死求生。

上述关于战争地理的分类,所依据的标准基本是与己方大本营的距离远近,关注的是作战条件对己方有利与否,而且层次清晰,逐级深入。“九地”放在今天,基本都可视为战略层面的内容。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进行列举,也想说明其中并不存在“层次较低”的内容。至于“死地”放在最后,是为了突出和强调。《九地篇》重点论述的就是死地作战,是长途奔袭的“为客之道”。吴如嵩说:“《九地》主要论述的是战略进攻问题。”③吴如嵩:《孙子兵法新说》,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1月第1 版,第166页。有关这一点,我们已有专门论述。

针对不同的地理条件,孙子也分别提出不同的处置方法或战法。对于散地,孙子要求统一部队的意志;对于轻地,必须保证部队前后紧密相连;对于争地,则需迅速出兵抄到敌人侧后;对于交地,需要懂慎布置防守;对于衢地,要注意巩固与诸侯的同盟关系;对于重地,要注意保证军队的给养;对于圮地,需命令军队迅速通过;对于围地,需要注意堵塞缺口;对于死地,必须要显示出必死的决心。所有这些,都是依据军队在不同战场环境之下的心理变化,所以夸赞孙子为军事心理学的大师毫不为过。

孙子高度重视军事地理,并将其与战略战术问题联系在一起,这对中国古代军事学术史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古代兵家一向关注兵要地理,并且就此论题有着深入探讨。这一现象在明代兵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明代万历年间,军事地理学与兵学研究联袂兴起,备受瞩目。《筹海图编》等著作的出现是最为显著的标志。《武备志》也有大量讨论军事地理的内容。茅元仪提出了边防、海防、江防并重的战略思想,以多卷篇幅详细记载了明代地理形势、关塞险要、海陆敌情等情况,从军事学角度考察战略地理形势,孙子的军事地理学由此而得到发扬光大。基于明代后期军事斗争形势的考察,茅元仪更加重视海洋地理,认为求得百岁之安,关键就在于“拒之于海”①《武备志》卷209《海防》。,不仅要充分掌握海防特点,还应根据海岸线特点和海洋地理特点进行布防。《筹海图编》等书同样深度探讨海洋地理,结合海岸地形和边疆海防讨论海防战略并总结防卫经验等。到了明末清初,军事地理研究更是发展到高峰期,系统论述军事地理的著作《读史方舆纪要》便于此时诞生。因为立意和主题都是军事地理,顾祖禹在写作过程中着重记述的是历代兴亡、战争胜负与地理形势的关系,进而试图从中推导出地理与战争胜负的联系。清代张之洞评价该书“专为兵事而作,意不在地理考证”②《书目答问》卷3。,并将该书列入兵书之中,对这部书的军事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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