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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抗战初期南京的伤兵救护*

2020-11-30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伤兵南京大屠杀南京

于 宁

卫生勤务是军队运用医学科学技术和卫生资源等,为其成员健康服务的专业组织与工作。(1)高宏杰、张献志主编:《军队卫生勤务学》,第四军医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战时卫生勤务的主要任务即组织与开展伤兵救护工作。目前,关于南京保卫战的研究,多侧重于战略决策、战役进程等层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2)孙宅巍:《南京保卫战史》,南京出版社2005年版;杨天石:《蒋介石与1937年的淞沪、南京之战》,《学术探索》2005年第3期;姜良芹:《从淞沪到南京:蒋介石政战略选择之失误及其转向》,《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程维:《南京保卫战研究:以中国守军为中心》,张连红、孙宅巍主编:《南京大屠杀研究历史与言说》(上),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经盛鸿:《论南京保卫战中的唐生智》,《日本侵华史研究》2016年第4卷;孙宅巍:《南京保卫战再研究》,《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9年第1期。,而医疗救护问题虽有所涉及,但主要从中国红十字总会设立的卫生机关和西方人士人道救助等角度加以论述。(3)张生等:《南京大屠杀史研究(增订版)》(上),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戴斌武、池子华:《抗战初期中国红十字会战地救护工作述论》,《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0年第9期;戴斌武:《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与抗战救护研究》,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池子华:《红十字:近代战争灾难中的人道主义》,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薛媛元:《南京大屠杀期间国际安全区难民的医疗卫生状况》,《日本侵华史研究》2014年第3卷。从卫生勤务角度考察南京保卫战,尚缺乏系统性研究。实际上,早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军事机关就动员南京的卫生机关以保障战时伤兵救护工作制定了相关计划。八一三事变后,卫生勤务部是如何调配南京民用医疗资源和慈善团体进行伤兵救护?南京保卫战期间,军医机关又是如何争取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救护伤兵的呢?本文通过对相关档案、当事人日记和回忆录的梳理,考察全面抗战初期南京的伤兵救护工作,剖析其暴露的主要问题及其原因。

一、全面抗战前南京的军事卫生计划

全面抗战爆发前,中国军队的伤兵救护遵循分级救治的原则。按战时军事指挥机关配置的不同,战时卫生勤务被划分为野战区、兵站区、后方区及要塞三部分。野战区负责战线至军司令部之间伤病兵的收容、治疗与后送;兵站区负责兵站区域内伤病兵的收容、治疗与后送,并补给前方所需卫生人员与器材;后方区及要塞负责由前方送至后方卫戍地及要塞伤病兵的治疗与处置,并补给前方所需卫生人员及器材。(4)参见陈辉《卫生勤务概说》,《陆大月刊》第2卷第11期,1936年11月,第46页。后方区的后方医院、陆军医院,是军队重伤病患的主要治疗机关。

然而,军医机关的救护力量毕竟有限,一旦爆发激烈战事,伤兵的救护往往需要社会力量的参与。1932年淞沪抗战期间,中方战场救护“事前毫无准备,势成措手不及”,“所幸有上海特殊的社会为后盾,一切供应较为精良。”(5)庞京周:《救护事业之条件》,《新民报》1937年8月4日,第2张第5版。

一·二八事变后,中日双方签署《淞沪停战协定》,上海变为非武装区,作为国民政府首都所在地和军事指挥中枢,南京的陆上门户洞开。鉴于日军侵略威胁的日渐加剧,提升南京防御能力,确保首都安全,成为国民政府的当务之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一方面以南京为中心构筑国防工事,另一方面设立南京警备司令部,组建首都警卫部队,颁布南京警备计划。南京是国民政府首都所在地,又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按照伤兵救护分级救治的原则,国民政府军事当局按照后方区及要塞的定位,为其制定卫生计划,配置军医机关。此外,参谋本部制定的年度作战计划中,南京在全国后勤战备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1937年,《民国廿六年度作战计划(甲案)》将南京定位为兵站集积主地,用于储存粮秣、弹药、汽车燃料等补给品,并筹设重伤医院。(6)参见《民国二十六年度作战计划(甲案)》(1937年1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除现有军医机关外,1934年参谋本部拟定的作战计划还将民用医院纳入到伤兵救护任务之中,提出若敌军袭击首都,南京“各地区之大小军民医院,俱用命令指定,俾前敌各绷带所之伤兵能径送该处治疗。”(7)《参谋本部所拟对敌袭击首都之防御要领》(1934年),国防部史政局及战史编纂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787/1994。作为国民政府首都所在地,南京拥有较为丰富的医疗资源。以民用医院为例,主要有中央医院、鼓楼医院、市立医院等。中央医院的前身是1929年卫生部筹建的中央模范军医院,其主楼共四层,为钢筋混凝土结构,设施完备。鼓楼医院即金陵大学医院,其前身是1911年西方教会创办的中国东方医科大学,拥有床位160张。1936年,南京市政府创办市立医院,共设有床位100张。(8)参见《惠勒编辑的南京信札》(1937年11月10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122页。一旦战事爆发,地处后方的南京势必承担前线重伤员的治疗任务。中央医院、鼓楼医院将主要负责协助军方办理伤兵救护工作。除此之外,市立医院、传染病医院及第一、二、三轻伤医院等,在必要时亦可收治伤员。

根据1934年参谋本部拟定的《首都警卫卫生计划大纲》,南京城区被分为左翼区、中央区、右翼区三部分。战场救护由各区卫生队和医院具体负责。卫生队在每区设一队,隶属于地区指挥官,以驻防部队的卫生人员为主,并以军医司分配各机关学校的卫生人员为补充。卫生队主要负责伤病员的初步治疗,每队可收容200—300人。每区有一所医院,隶属于警卫总指挥部,为各地区后送伤病员的主治机关。左、中、右区分别由陆军医院、鼓楼医院及中央医院具体负责。除协助上述医院治疗或补充医生外,南京市内其他医院还担负所属区域内伤病民众的救护与治疗,并成立支援救护队,协助卫生队担负战地治疗和救护任务。医疗后送方面,除担架队和人力车队外,每区设有汽车患者后送小队,每小队配有公共汽车2辆,卡车4辆,市内的铁路也作为辅助运输方式。(9)参见《首都警卫卫生计划大纲》,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保卫战档案》第1册,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380—383页。上述计划对战时南京卫生业务机关的职责,医护人员的来源,运输工具的种类等做出了明确规定。战时,军事机关可据此调动市内各种卫生力量配合陆军医院,承担战场救护的任务。为提高运输效率,1935年参谋本部拟定的《南京防空计划》中特别规定运送伤兵的车辆,除指派公共汽车外,应由南京市政府指定市内私立汽车行负责提供;所需油料由市政府发给;所需担架各医院多则预备10副以上,少则预备10副以内;担架兵由义务救护队派遣,每副担架有4名担架兵。(10)参见《南京防空计划》(1935年12月),经盛鸿等编:《战前的南京与日军的空袭》,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页。

全面抗战爆发前,在相关卫生计划的指导下,军政部军医署有条不紊地开展各项准备工作,并在南京周边预先屯储了一批运输工具和卫生器材。运输工具方面,京沪、津浦铁路各配备有1列卫生列车;南京配有卫生汽车1组,包含治疗车与输送车;长江下游配有卫生船舶4队。卫生材料与被服方面,军政部在南京设有仓库,储存医疗器材、药品、战地救护用品、防疫急救药品及卫生被服等。此外,南京还设有陆军医院,负责收治重伤和重病官兵,可收容500至1000人。(11)参见范崇斌、徐庆儒主编《中国国民革命军后勤简史》,总后编审办公室,1998年,第167—168页。

二、淞沪会战期间南京的卫生动员与伤兵救护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南京的慈善团体随即行动起来,协助开展战地救护服务。中国红十字会南京分会发扬救死扶伤的红十字精神,计划组织战地救护队,“以最迅速之时间,授以战地救护常识”,整队开赴华北前线服务。(12)《红十字会京分会组织战地救护队》,《新民报》1937年7月15日,第7版。南京红卍字会成立救护中队,并举办救护训练班,以备随时参与救护任务。(13)参见《首都各界加紧后援工作》,《中央日报》1937年8月2日,第2张第3版。南京市政府的日常行政工作转入战时体制,设立非常时期行政委员会,下设机要组、情报组、财务组、粮食组、水电组、征集组、交通组、救护组、收遣组、保管组等,其中交通组、救护组与卫生勤务直接相关。其中,交通组负责统制和调遣市内的各种车辆,储备汽油与配件等;救护组主管伤亡军民的救治与掩埋,防疫卫生工作,指导民众组织防空、防毒救护队等。(14)参见《南京市政府非常时期行政委员会组织大纲草案》(1937年7月3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保卫战档案》第6册,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74—78、84—85页。

八一三事变爆发后,中日双方在淞沪一带展开激战。临近上海的南京成为中方重要的物资屯储地和人员中转地,大量作战人员和军需物资经此运往前线,前线重伤员也由此转往后方。9月,军事委员会在南京成立卫生勤务部,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出任部长。该部统辖军政部军医署和行政院卫生署,是战时卫生行政的最高领导机关。卫生勤务部立即着手调整和指导南京的民间卫生机关。地方卫生机关业已作好收容伤兵的准备,南京市卫生事务所负责统筹全市防护与救护工作,“日夜分三班工作,随时处理一切事宜。所有公立医院,早经布置床位甚多。其他临时租用场所,以收容受伤军民者,亦有多处。”(15)《京市救护工作》,《中央日报》1937年8月18日,第4版。

8月15日,日机首次空袭南京。当日,有数名伤员被送至中央医院,但因外科医生数量所限,院方与鼓楼医院协商伤员的转院事宜,鼓楼医院外科医生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O. Wilson)医生记述称:“中央医院也打来电话说,他们也收救了几个来自机场的伤员,正嘀咕着看我们是否有病房能容下他们。”(16)《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8月15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9—10页。即便如此,仍有越来越多的伤员被送往中央医院。截至9月底,中央医院已住院83人,疗伤248人,在院死亡23人。(17)参见《救护工作月报表》(1937年9月1—30日),经盛鸿等编:《战前的南京与日军的空袭》,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册,第398页。中央医院不仅救治中方受伤官兵,还负责收治被俘的日军飞行员。蒋介石专门指示刘瑞恒,妥善照顾这批日本伤员。威尔逊医生记述道:“中央医院里有3个日本飞行员病号。他们得到了各种照顾,还获许给家里写信。”(18)《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8月18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16页。

9月25日,日机对非军事目标的轰炸,严重干扰了中央医院救护工作的正常进行。即使医院房顶事先涂上醒目的红十字,也无法幸免,“据说有20颗炸弹落在了其医院附近,摧毁了他们的厨房、洗衣房、水厂,震碎了手术室的所有窗户,杀死了他们的电工,损坏了他们4辆救护车中的2辆,还伤了4个苦力。”(19)《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9月25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38页。26日,记者到被炸的中央医院调查,“被毁地面广及十三四公尺,深度六七公尺,可知其所掷炸弹,必为500公斤以上者。敌军深知该医院建筑坚固,施用此种巨量炸弹,以破坏我最重要公益机关。”(20)《首都被轰炸后惨状各机关均整理布置恢复工作》,《申报》1937年9月27日,第2版。日机对中央医院的轰炸引起了国际舆论的关注。驻日大使克莱琪奉命敦促日本政府“注意日军飞机轰炸南京中央医院,谓此举显与日政府对于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被击伤案复文所陈,不再轰炸非军事性质人、物诺言相违反云。”(21)《敌机轰炸中央医院英促日特别注意指为违背前此诺言》,《申报》1937年9月29日,第2张第5版。这次轰炸也让院长沈克非心有余悸。由于担心日机可能随时卷土重来,沈克非当即与鼓楼医院协商,将病人和一部分工作人员转移至该院。鉴于中央医院设备完善,医护人员较多,卫生勤务部令其在遗族学校男、女校分设第一、二分院,专收重伤病人。(22)参见《军事委员会卫生勤务部工作报告》(1937年10月),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761/520。不久,“中央医院决定不再以组织的形式存在,其员工加入到刚在城外组建的新战地医院。”(23)《惠勒编辑的南京信札》(1937年11月10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121页。

日机轰炸南京后,鼓楼医院也开始收治伤兵。8月17日,鼓楼医院收治了1名受伤的飞行员,“他只有一点擦伤,包括眼睑上的一个伤口需要缝合。”(24)《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8月17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13页。9月下旬,鼓楼医院陆续接收了一批来自中央医院的伤员和少量外地伤兵,威尔逊医生记述道:“今天早上在我的病区,我看到了第一个‘达姆弹’创伤。病员是个从上海前线过来的军官;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接收他们了。我病区另一个病员是在下关打高射炮的……他的炮管变得太热了,发生了爆炸,炸掉了他的3根手指还伤了一只眼睛。”(25)《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9月27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40页。期间,尽管威尔逊医生等人曾向刘瑞恒表示,愿意“向教会医院和军队医务团之间的合作提供帮助。”(26)《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10月8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47页。但直至10月中旬,鼓楼医院收治伤员的数量仍十分有限,“我们诊治了相当数量的能走路的伤兵,收治了大概50名伤兵住进医院。”(27)《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10月12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49页。此后,鼓楼医院收容的伤兵数量并未有显著变化。“每天,伤兵的问题都变得愈发尖锐。迄今我们只接触了问题的皮毛,医院里只有40到50名伤兵。40到50比起4万到5万伤员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而目前伤员的数字每天是以1000左右增长的。”威尔逊医生表示“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有所作为,因为凭借我们相对较多的医务人员,我们应该能比现在所做的多得多。”(28)《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10月26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56页。

由此可见,鼓楼医院接收的伤兵主要来自日机空袭南京时负伤的陆军官兵及部分飞行员,而由外地转运至南京的伤兵,并未大量送入该院。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鼓楼医院是民用卫生机关,并非专业军队医院,且该院又系教会医院,并不隶属于南京市政府;另一方面鼓楼医院虽然规模较大,但面对每日源源不断运到的伤兵,医护人员、床位、卫生材料十分有限。为此,威尔逊医生多次向美国红十字会写信求助,“看看能否以钱或物资的方式将东西运进来帮助我们摆脱困境。”(29)《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8月18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16页。8月23日,鼓楼医院订购的一批物资运到,这使医院能够维持相当一段时间。此后,鼓楼医院的求助信交由美国驻华使馆转往国内。10月7日,鼓楼医院在信中要求“用航空邮寄3000安瓿预防剂和100安瓿破伤风抗毒素治疗剂,再加1000安瓿杆菌抗毒素预防剂。用平邮寄5磅三碘甲烷。标上红十字供应……寄出物资时用红十字会名义标上供金大医院。”11日的信中又进一步要求,“用航空邮寄5000瓶天花疫苗、5000单位的白喉抗毒素100安瓿、1万单位的白喉抗毒素100安瓿。用平邮寄500CC明矾沉淀的白喉类毒素。”(30)《惠勒编辑的南京信札》(1937年11月10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 第119—120页。10月底,美国红十字会的援华药品经空运到达南京,并移交中国红十字会,“破伤风防毒剂3000包,及其他药品500包。”(31)《美红十字会增药救我伤兵》,《新民报》1937年10月30日,第2版。

随着淞沪战事日渐激烈,大批重伤员通过铁路陆续运抵南京下关火车站。少量轻伤员混入重伤员之中,借机逃避作战。鉴于此种情况,蒋介石指示南京宪兵司令部、卫生勤务部,“轻伤兵处理,由宪兵司令部负责主持,未经军医证明重伤而擅入后方医院不赴前方者,应作逃兵处置;首都与省会之地只住重伤兵,凡轻伤者,应一律在前方医院。”(32)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五册,(台北)“国史馆”、中正纪念堂、中正文教基金会,2015年,第409页。因途中无法得到妥善照料,刚到南京的部分伤兵出现病情加重,甚至死亡的情况。为此,南京的爱国团体纷纷采取各种方式慰问和救护转运来的伤兵。9月初,京沪、沪杭甬两路抗敌后援会南京分会派员护理伤兵,“由车站下车时,输送团派人抬扶。在站内特设有一抗敌受伤将士休息处。伤兵车过镇江时,即由驻镇人员电知伤兵人数。接电后,慰劳团煮备稀粥、开水,以供饮食。如受伤官兵须换药者,亦由该分会电请铁道部救护班,及京市卫生事务所派员莅站服务”,待换药完毕后,该分会再将受伤官兵送往陆军医院诊治。(33)《谷正纲等赴下关视察两路后援会》,《新民报》1937年10月7日,第2版。9月底,“为便利来京伤兵照料进城,送入后方医院治疗起见”,首都各界抗敌后援会计划在下关设立伤兵招待所。(34)《抗敌会设立伤兵招待所》,《中央日报》1937年9月30日,第3版。10月初,受伤将士招待所正式成立,下设总务、救护、运输、慰问、交际五组。按规定,运抵南京的伤兵先由铁道部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卫生事务所的相关人员将其护送下车,“慰劳进食,再予调护敷药,更换衣服”。之后,这些伤兵被转送至招待所暂时安置。招待所向其供给衣食,并提供临时救护、换药等服务。招待所再通知卫生勤务部,由其负责送伤兵至后方医院医治。首都各界抗敌后援会每天在招待所服务者有100余人,在车站服务者有600余人。(35)参见《首都抗敌会组设之受伤将士招待所成立》,《中央日报》1937年10月4日,第3版。此外,中国红十字总会也在下关车站设有伤兵接应所。卫生事务所派遣的医护人员负责为伤兵换药。待重新包扎换药后,伤兵或转运后方,或转往当地医院。(36)参见《红十字会在下关设立伤兵接应所》,《新民报》1937年10月15日,第2版。据统计,仅10月中下旬,下关车站伤兵接应所共接收伤兵12747名,医护人员共为6620名伤兵换药。(37)参见《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南京下关车站伤兵接应所十月份工作报告节录》(1937年11月1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市档案馆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08页。

面对源源不断运往南京的重伤员,卫生勤务部决定进一步动员中国红十字会等社会力量,协助伤兵救护。早在1937年初,刘瑞恒就与中国红十字会秘书长庞京周商议,“一旦战起,当将卫生勤务置于红会、军医署、卫生署联合机构之下,以便利用国际红十字会公约,及发挥地方力量”,建立起战时“三合一”的救护体系。8月31日,卫生署训令“凡属全国性质之民众团体其总会必须设在首都。”期间,宋美龄授意刘瑞恒,“要利用上海之人、物、财力,在南京筹设一大规模伤兵医院”。(38)参见庞曾溎《少志于学壮事开拓老安本业先父庞京周医师》,政协苏州市暨太仓县、吴县、吴江县、昆山县、常熟市、张家港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合编:《吴中情思》(苏州文史总第17辑),1988年,第74—76页。卫生勤务部指令中国红十字总会在南京设立办事处,并利用中央大学校址设立一所伤兵医院(即首都医院),共有床位5000余张,所有给养等费用均由卫生勤务部按照规定数目补助。(39)参见《军事委员会卫生勤务部工作报告》(1937年10月),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761/520。此后,为安置香港来的中山救护队的医师和护士,并接收粤籍伤兵,中国红十字总会又在和平门外南京孤儿院旧址设立首都医院和平分院,共有医护人员43人,设有床位300余张。(40)参见《在京设立首都办事处之经过》,《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58期,1940年4月,第14页。10月9日,经过紧张筹备,首都医院正式开始收容伤兵,因其收容量之大,组建之迅速被誉为“伤兵医院之冠”。该院设有初诊室、手术室、传染病室、X光室、骨科室、重伤室及轻伤等病室。各路运抵南京的伤兵先在下关伤兵接应所包扎后,再被送至首都医院。伤员到达首都医院后,经初诊室予以登记,调换衣服,注射破伤风疫苗,再按受伤部位送往不同病室继续治疗。治愈者再由院方通知伤兵管理处,由其率领出院。(41)参见《首都伤兵医院概况》,《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58期,1940年4月,第14—15页。

开办之初,首都医院医护人员极为缺乏。10月15日,记者采访时发现“仅有医士4人,护士24人,而其所照料者,则有750人,明日且有200伤兵陆续入院。”数量有限的医护人员长期处于超负荷状态,主持院务的艾丁格医生“昨亦亲自施用刀圭,至26次之多,连夜工作,仅于今晨睡眠3小时半,迨起身后,即复服务,毫无闲暇”。(42)《京伤兵医院工作忙碌》,《申报:临时夕刊》1937年10月15日,第1版。20日,中国红十字总会在《申报》发布信息,为首都医院公开招募医护人员,招募外科助理医师5人,五年级医学生50人,有经验的男护士20人、女护士50人、护士长助理员2人。(43)参见《中国红十字会征求医务人员启事》,《申报》1937年10月20日,第3版。28日,中国红十字总会又继续征聘“男女毕业护士各30人,护士长数人,待遇从优”。(44)参见《中国红十字会续征首都伤兵医院护士启事》,《申报》1937年10月28日,第2版。此外,中国红十字总会还公开募集物资,“首都伤兵医院现仍急需热水瓶、搪磁器具、毛巾、棉被、枕头、白布等器物,亟盼各界慨予捐助。”(45)《中国红十字会续募医院器物启事》,《申报》1937年10月28日,第2版。

上海医务界响应号召派遣大批医务人员支援首都医院。(46)参见李应元《中国红十字会第一医疗队工作片断》,政协南长区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南长文史资料》(三),1995年,第106页。在中国红十字总会秘书长庞京周的动员下,上海医学院崔之义、邵幼善等教授,开业外科医师十数人,及一批护理人员,随带多架X光机等器械应召赶赴南京。(47)庞曾涵、高忆陵、池子华:《慈善人生——抗战时期红会秘书长庞京周医师二三事》,池子华、郝如一主编:《中国红十字会百年往事》,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页。28日,庞京周押运募集到的三卡车药品、棉被、衣物,由上海返回南京。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首都医院的救护条件大为改善。首都医院及和平分院开办尚未及一个月已有医师90余人,护士180余人,工役、担架夫等400余人。(48)参见《首都伤兵医院概况》,《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58期,1940年4月,第15页。期间,威尔逊医生访问首都医院,对医院的管理赞赏有加,“在他们带长桌的图书馆大阅览室里,他们现在两名病人共一张桌子,一间屋子里大约有100人。另一个病房是体育馆,容纳了200张床。他们的组织越来越好,尽了巨大的努力。”(49)《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10月28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57页。截至28日,首都医院已收容伤兵1059名,和平分院收容170名。为扩大收容量,庞京周与中央大学协商将该校科学馆、生物馆、实验学校等辟为病房,并得到后者的应允。(50)参见《庞京周返京》,《中央日报》1937年10月29日,第3版。

伤兵在首都医院不仅得到妥善照料,也得到了社会各界的慰问,“各方馈赠极多,情形甚佳”,“伤兵每人皆有棉被”。(51)《冯玉祥日记》(1937年11月6日),经盛鸿等编:《战前的南京与日军的空袭》,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册,第190页。9月25日,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伤兵慰问组在南京成立,黄仁霖任组长。伤兵慰问组最初设有5个犒赏队,成员由新生活运动系统抽调,负责从事有关前线伤兵的慰问犒赏工作。(52)参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抗日战争大辞典》编写组编《中国抗日战争大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90页。11月5日,黄仁霖代表蒋介石携带现金赴首都医院犒赏受伤官兵,按照“将官每名100元、校官每名50元、尉官每名30元、士兵每名10元”的标准,分发犒赏费。“士兵每人10元,皆装于信封内,外附收据,须有伤兵本人之手模及各该院长之盖章方能发放。”(53)参见《蒋委员长犒赏受伤官兵》,《新闻报》1937年11月6日,第6版;《冯玉祥日记》(1937年11月6日),经盛鸿等编:《战前的南京与日军的空袭》,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册,第190页。这种方法可确保慰问金能够足额发至受伤官兵手中,有效杜绝冒领情况的发生。

11月12日,日军侵占上海,南京形势危急。15日,国民政府下令将南京伤兵迁往内地。中央医院医护人员或迁往重庆,或迁往贵阳。首都医院也奉命关闭,医护及行政人员迁往武汉,“所收伤兵3381名,乃沿江南铁路及长江水路移送皖赣各地军医院,分散收容。”(54)胡兰生:《中华民国红十字会历史与工作概述》,《红十字月刊》第18期 ,1947年6月,第6页。

淞沪会战期间,转运至南京的重伤员主要由首都医院负责救护。首都医院虽然存在时间较短,但在救治伤兵方面却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与卫生勤务部推行的分级救治方式密不可分。这种方式可根据伤员的病情轻重,分送至不同类型的医院加以治疗,一方面可使轻伤员在野战区得到救治,不必都送往后方,减轻后方医院负担;另一方面重伤员在后方得到专业护理,可尽快伤愈归队。分级救治需要各卫生机关配备足够数量的专业救护人员,并借助交通运输工具迅速完成伤兵的后送。然而,由于首都医院组建仓促,且医护人员不足、素养有限,难免会影响救护的效果。

三、南京保卫战期间伤兵的救护和疏散

占领上海后,日军兵分多路直逼南京,接连突破中方数道防线。11月中旬,鉴于南京形势岌岌可危,国民政府决定迁往重庆。南京的党政机关、文教卫机构、厂矿企业、部分市民踏上内迁之路,而大量外地难民则源源不断涌入南京,造成下关火车站变得异常拥挤。无锡失陷后,每天都有两三千伤病员从无锡、常州、吴兴、长兴等地运至南京。这些伤员多数系炮火和轰炸造成的重伤员。(55)参见《伤兵纷纷拥入南京》(1937年11月28日),王卫星编:《〈东京日日新闻〉与〈大阪每日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4页。首都医院关闭后,前线转来的重伤员一部分改由南京当地卫生机关接收,大部分则途经下关,水运武汉等地。此外,因战事临近,部分曾参与救护伤兵的民间团体或迁往后方,或结束任务。大量医护人员携带医疗设备撤离南京,以鼓楼医院为例,“所有的中国医生除了2人外都走了;所有的护士除了4人外都离开了……一开始,一些中国员工说他们要留下来,但后来看见负责人要走,他们也决定离开。”(56)杨夏鸣编译:《鲍恩典书信选(1937—1938)(一)》,《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3期。上述因素致使刚到达下关的伤兵“有时几天都无人过问,无人为他们包扎伤口、供给食物”,(57)《福斯特致家人函》(1937年12月7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页。部分伤兵甚至因此死亡。

出于人道主义,许多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竭尽所能参与伤兵的救护工作。11月21日,圣公会传教士福斯特(Ernest H. Forster)陪同圣公会牧师马吉(John Magee)到达下关火车站,发现“站台、候车室、售票处,全是火车运来的伤员,大部分人都没有草垫或被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除向部分伤兵提供卧具、热水、食物外,福斯特等人还为重伤员寻找医生,或用救护车将其送往鼓楼医院。“当时有很多士兵死亡,我们却找不到人负责把尸体抬走,所以他们就被堆放在伤员旁边。”(58)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第91—92页。时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的拉贝(John H. D. Rabe)在日记中记述:“不断有伤员到达下关火车站。史迈士博士派医科实习生去火车站照顾这些伤员,我得把我的汽车借给他们用。”(59)《拉贝日记》(1937年11月23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页。相对于数量众多的重伤员,西方人士的力量毕竟有限,加上恶劣的天气,伤兵的处境雪上加霜。23日,福斯特等人再次来到下关,“火车站的局势今天比以往更可怕、更混乱。我到达时有250名伤员,天亮前又来了750名。有一些男童子军在协助工作,但由于下雨、严寒和缺少交通工具,没有其他的志愿者出现。”(60)《福斯特致妻子函》(1937年11月23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第93页。当晚,威尔逊医生率领鼓楼医院尚未撤离的医护人员赴下关火车站,“我们为他们包扎了大半夜,直到用完了所有材料。”(61)《罗伯特·O·威尔逊致友人信》(1937年11月28日),张生编:《耶鲁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9册,第59页。医护人员不仅要承担繁重的救护工作,有时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鼓楼医院总务长麦卡伦(James H. McCallum)在信中记述:“‘前线’医院传出关于有人被炸成碎片的消息加剧了我们员工的紧张情绪。家庭、朋友和亲戚的压力几乎是无法抵御的。”(62)杨夏鸣译:《麦卡伦日记与书信》(1938年1月22日),《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1期。

为保卫首都,11月24日,国民政府任命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次日,南京卫戍军战斗序列正式颁布,除特种部队外,共计13个建制师又15个建制团,总兵力约15万人。(63)参见孙宅巍《南京保卫战史》,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第124—125页。与此同时,守城部队加紧开设绷带所、野战医院等卫生机关。如按计划,“三十六师卫生第一连应准备在和平门车站、文殊禅院(金川门外)、挹江门附近开设绷带所。卫生第二连准备在中央党部、外交部开设野战病院。伤病兵至野战病院之输送主用担架,副用汽车。由野战病院之后送主用船舶,副用车辆。”(64)《陆军第七十八军南京北郊附近守备计划》(1937年11—12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保卫战档案》第8册,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页。其他部队与第三十六师的情况大致类似。

除利用军队原配备的军医机关外,南京卫戍军的伤兵救护急需地方医院的支援,但首都医院已关闭,卫生勤务部不得不预留一批军医机关以应对时局。为弥补救护人员的不足,11月下旬,卫生勤务部野战救护处处长金诵盘征召李长江的旧部1300余人筹组第二救护总队,但这些人多系临时征召,并无专业救护经验。当月底,卫生勤务部撤离南京迁往武汉,金诵盘奉命代理部务,并统一指挥留守南京的军医机关,共计8个医院、4个收容所、4个接应所、1个汽车组,以及军医署驻苏办事处、卫戍兵站监部卫生处等。12月4日下午,为明确任务及救护区域,金诵盘召集各军医机关及各军、师军医处负责人在中央路156号召开会议。会议决定卫生材料及经费的补充,应由军医署驻苏办事处负责,并明确了各卫生机关的具体分工及驻地。(65)参见蒋公穀《陷京三月记》,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5日,日军先头部队进攻句容,拉开了南京保卫战的序幕。伴随着双方争夺的焦点从复廓阵地转向内廓阵地,战斗变得异常激烈,中国守军的伤兵数量也急剧攀升,“每天都有成千的伤兵陆续地由城南运送进城”。为便于集中管理,金诵盘下令各医院集中到外交部和军政部。(66)蒋公穀:《陷京三月记》,第7页。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伤兵无法得到及时救治。拉贝在日记中记述:“路灯熄灭了,在夜幕中,可以看见伤员在街道上蹒跚,没人去帮助他们,已经没有医生、卫生员和护理人员了”。(67)《拉贝日记》(1937年12月9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122页。城外伤兵的状况更不理想,在郊区作战的第二军团因“京郊公路线已为友军阻塞,且被敌人截断……伤病官兵更难转送”。(68)《第二军团京东战役战斗详报》,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军医机关面临的首要问题,不仅是如何救治伤兵,更是如何将城内伤兵尽快运往后方。但下关江边的船只皆被南京卫戍司令部集中到煤炭港看管,“伤兵出城渡江,亦须得卫戍长官的手令,才可放行”。(69)蒋公穀:《陷京三月记》,第9页。卫戍司令部下达此令的目的,意在向外界表明守军誓与南京共存亡,阻止贪生怕死之徒临阵脱逃,动摇军心。但从卫生勤务的角度来看,该命令限制了正常的伤兵运输,使许多伤兵失去了转移机会。虽然金诵盘曾请示唐生智,“城内所有之医院,统开浦口一带,城内外分段设接应收容等所,并于江干指定船只,倘前线伤兵下来,可以按站输送过江,于医疗及运送上,均有很多的便益”,(70)蒋公穀:《陷京三月记》,第5页。但此建议并未被唐氏批准。尽管如此,疏散伤兵的工作却并未终止。12月9日,马吉护送一批伤兵搭乘从浦口来的火车,利用渡船顺利过江。(71)参见《马吉致妻子函》(1937年12月12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第146页。此外,担任志愿者的37名童子军也利用临时征集来的10余艘船,护送174名伤兵渡江,并安全抵达浦口。(72)参见行之《南京沦陷前夕抢救伤兵渡江》,张慧卿编:《南京保卫战历史文献(1937—1949)》,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423页。苏州红十字会救护队在队长蒋雄君的领导下,原计划护送千余名伤兵渡江,后因缺乏船只,仅有数百名伤兵得以渡江。(73)参见蒋公穀《陷京三月记》,第10页。

然而,能够疏散的伤兵毕竟有限,多数伤兵只能选择就地安置,但军医机关显然并不具备条件。为此,金诵盘尝试同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进行交涉,寻求西方人士的支持。事实上,成立不久的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对于伤兵救护问题并未袖手旁观。早在11月底,拉贝已预见到未来倘若中国军队撤离南京,将遗留下大批伤员需要照料,这是国际委员会必须解决的问题。(74)参见《拉贝日记》(1937年11月30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91页。南京保卫战开始后,马吉“集中力量调配现有医院的医疗资源,集中力量将伤员送往这些医院。他们无法处理数量巨大的受伤人员,攻城时南京街头看到的中国伤兵是整个悲惨场面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幕。伤兵跛足而行,在街巷爬行,数以百计的伤兵死在主要的街道上。”(75)《F.提尔曼·杜丁发往〈纽约时报〉航空邮讯》,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136页。

12月10日,拉贝在与金诵盘的交谈中得知安全区外尚有8所军医院,这些医院主要安置轻伤员,中方希望将重伤员转移至安全区内。拉贝对此感到左右为难,“这种做法原本是违反协议的,但是我希望日本人知道了以后不会因此而提出责难。”(76)《拉贝日记》(1937年12月10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124页。而根据蒋公穀的记述,金诵盘与拉贝的交涉发生在11日。期间,金诵盘郑重声明,中方此举系“根据红十字会条约为人道而发的合理的请求,所以希望贵会亦应该有合理的办法。”(77)蒋公穀:《陷京三月记》,第9页。双方的交涉一时陷入僵局。在中方看来,南京已危在旦夕,日军可能随时攻入城内,与其将伤兵留给入城的日军,还不如交给西方人士,伤兵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要考虑的不仅是伤兵的存亡,更主要的是安全区内广大无辜难民的安危。为换取日军对安全区的承认,国际委员会曾向日军许诺,安全区内将不驻扎中国军队和军事设施,贸然收留伤兵将会为日军闯入安全区提供借口。拉贝的顾虑,在其他西方人士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地处安全区内,此前曾收治伤兵的鼓楼医院院方对待伤兵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当安全区建立后,我们被告知不能再收治伤兵,且必须将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伤兵赶出医院。”(78)杨夏鸣译:《麦卡伦日记与书信》(1938年1月22日),《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1期。期间,在鼓楼医院工作的鲍恩典在信中记述:“12月5日到12日的那一个星期,战火已经接近南京。不断有士兵来我们这里接受治疗……一些人希望留在医院里(许多人也需要留院治疗),然而我们不得不送他们离开。我们理应是一所平民医院,为了这些士兵和南京人民的安全,我们不敢收留他们。”(79)杨夏鸣编译:《鲍恩典书信选(1937—1938)(一)》,《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3期。尽管无法在鼓楼医院内开展救治伤兵的工作,但医护人员却并未放弃救治伤兵的努力:“在(日军)进入南京前,我们被迫关闭我们的大门和后门,而实际上我们继续为他们提供救治,医生和护士上街为他们包扎伤口及其他简单的治疗,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需要比这些更多的治疗。”(80)杨夏鸣译:《麦卡伦日记与书信》(1938年1月22日),《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1期。

鉴于战局恶化,为保存有生力量,中方高层决意弃守南京。11日夜,唐生智接到蒋介石的电报,“如情势不能久持时,可相机撤退”。12日下午,唐生智召集高级将领开会商讨,“决定大部突围,一部渡江”。(81)《南京保卫战战斗详报》(1937年12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第483页。撤退命令下达后,马吉前往外交部发现“有许多伤兵,但没有医生和护士”,军政部伤兵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在那儿发现有更多的伤兵,大约有10—20名军队医护人员,但没有一个人在为伤员做事而是准备撤退。”(82)《马吉致妻子函》(1937年12月15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第147页。此时,部分医护人员自顾逃命,根本无暇顾及伤兵的死活,“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其中勉强能行者,也拄着棍子向下关前进,一面走一面骂。”(83)王耀武:《第七十四军参加南京保卫战经过》,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京保卫战》编审组编:《南京保卫战》,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146页。然而,伤兵们的咒骂显然无济于事,除少数人被护送过江外,多数人被随后赶来的日军射杀。少量伤兵藏身城内的安全区,或城外的江南水泥厂难民营。出于安全原因,鼓楼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收治中国伤兵仍心存顾虑。13日晚,“有6个伤员躺在后门口。尽管把他们留在那里实在于心不忍,但我们还是不敢收治任何军人。第二天早晨4人已经离开,还有2人死在那里。”(84)杨夏鸣编译:《鲍恩典书信选(1937—1938)(一)》,《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3期。

13日,日军攻入城中。由于伤兵无人照料,新成立的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根据美国记者杜丁的报道,“日军进城之际,数分钟之内伤兵救援委员会便改编为国际红十字会分会,并接管了设在外交部大楼内的一所主要的中国陆军医院,将所能调配的运输工具都送往全城各处去运伤兵。仍在城内的中国医护人员被动员来这所医院工作。起初,日军同意这所医院自由运作,但12月14日星期三上午,他们禁止外国人进入该地,也不顾医院内500名中国伤兵的死活。”(85)《F.提尔曼·杜丁发往〈纽约时报〉航空邮讯》,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36页。日军第十六师团师团长中岛今朝吾的记述证实了杜丁的说法,“由于被禁止出入,物资匮乏,伤兵迟早会自然死去……日本军方面因自身的伤员颇多,拒绝兼顾其他。”(86)《中岛今朝吾日记》(1937年12月13日),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9页。军政部伤兵的情况也类似。这令拉贝感到十分担忧,“我们安置伤兵的外交部已经不允许我们进去,中国医护人员也不许离开。”“外交部里的人和那些伤员靠什么活下来,对我来讲简直是个谜。”(87)《拉贝日记》(1937年12月14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138—139页。因为外侨被日军禁止进入外交部和军政部的伤兵医院,拉贝一时无法得到相关信息。直到1938年1月25日,从中国护理人员口中,他得知医院内的伤员不仅缺乏食物和药物,甚至连生命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88)参见《拉贝日记》(1938年1月25日),[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412—414页。

淞沪会战结束后,南京作为伤兵后方医疗基地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的价值。特别是国民政府决定西迁,由前线运抵南京的伤兵,经此转运后方。随着日军的逼近,南京已成为前线,军医机关的工作重心已由救护伤兵转向疏散伤兵。南京保卫战开始后,首都医院已经关闭,卫生勤务部留守南京的人员难以救护大批受伤的守城官兵,不得不向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寻求协助。在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帮助下,虽然部分伤兵得到安置,但仍有许多伤兵或被日军杀戮,或任其自寻生路。

结 语

全面抗战爆发前,参谋本部拟定卫生计划将动员南京民间卫生机关、运输工具等纳入到战时卫生救护工作之中。八一三事变后,卫生勤务部按照战前拟定的卫生计划,除利用现有军医机关外,还迅速动员民间卫生机关与慈善团体,协助军方对伤兵开展救治与护理。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前线运抵南京的伤兵尚能得到及时治疗和妥善照料。南京沦陷前夕,随着首都医院关闭,医护人员转移,伤兵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尽管留守南京的军医机关竭尽所能救护和疏散伤兵,部分西方人士也参与其中,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伤兵因缺乏照料又无法转移,最终不治而亡,或是惨死于日军屠刀下。南京伤兵救护过程中暴露出诸多问题:

第一,伤兵救护医疗体系尚不健全。通常,应主要由军医机关承担伤兵的救护与治疗,兵站机关负责伤兵转运,民间卫生机关起辅助作用。八一三事变后,因准备不足,卫生勤务部只得面向民间征集场地、卫生材料、医护人员等,以解燃眉之急。民间卫生机关因此承担着南京伤兵救护的主要任务。由于战事尚未波及南京,这种模式尚能勉强维持。上海失守后,国民政府决定西迁,卫生机关、慈善团体也随之疏散。军医机关的工作一时陷入困境,致使许多重伤员无人照料,濒临死亡。伤兵的悲惨境遇一方面对守城官兵的士气产生影响,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全面抗战初期,中国军医机关的运作机制同现代战争对卫生勤务的要求尚存在一定距离。

第二,医护人员配备不足。如1934年《首都卫生计划大纲》中估算的伤兵收容量是根据南京警卫部队共计4万余人(89)参见《首都警卫准备工作报告书》(1934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保卫战档案》第1册,第368—370页。来制定的,救护地域被限定在南京城区内。而对大规模战役可能产生的大量伤员,参谋本部在制定卫生计划时,并未做出相应预案,配备足够的医护人员。淞沪会战爆发后,南京的爱国团体开设首都民众救护训练班、妇女看护训练班、中国红十字会南京分会救护训练班、首都各界抗敌后援会救护人员训练班等,训练普通民众,弥补看护人员的不足。虽然训练班培养了众多的护理人员,但因其短期速成,专业素养有限,难免会影响救护的效果。国民政府宣布西迁后,南京市内卫生机关或迁往内地,或宣布关停,医护人员也纷纷撤离南京。军医机关还要向新组建的南京卫戍军提供卫生勤务保障。这令南京的医护人员面临着极大的救护压力,迫使金诵盘不得不组建临时救护队。虽然也有部分人员放弃撤离,主动要求留下来参与伤兵救护,但仍无法弥补医护人员的巨大缺口。南京保卫战后期,个别卫生行政人员擅离职守,更加剧了伤兵救护的难度。

第三,伤兵运送车辆、船只缺乏。按照规定,军医机关本身并不配备运输工具,伤兵转移需要依赖后方勤务部的兵站机关。八一三事变后,为弥补军事交通运输工具的不足,军事当局对南京市内交通工具实施统制。以汽车为例,南京成立汽车总部负责统制全市公私车辆,“全市编队汽车600辆中被征发200辆,其中150辆派往前线,剩余的50辆作为宪兵司令部用车。”(90)《驻华大使川越致广田外务大臣函》(1937年11月1日),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40页。部分汽车因支援淞沪作战而损毁严重。10月底,南京至上海间的“公路上往来卡车很多,路面破坏严重,且无暇修缮(青浦、无锡间尤甚),汽车很难运转;路旁放置的颠覆和破坏的汽车数十台以上。”(91)《驻沪冈本总领事致广田外务大臣函》(1937年10月27日),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37—38页。南京保卫战期间,因缺乏汽车,城外的伤兵无法及时运往城内。此前,南京的多数船舶被征用,随同国民政府西迁,留存下关江边的,只有几艘小火轮和约二三百只民船。(92)参见宋希濂《南京守城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京保卫战》编审组编:《南京保卫战》,第238页。而这些船只被卫戍司令部下设的运输司令部控制。当唐生智下达撤退命令时,大量中国官兵及部分伤兵涌向江边,却因缺乏船舶无法渡江,不少人被随后赶来的日军屠杀。

需要指出的是,南京伤兵救护过程中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并非仅出现于南京一地,在整个抗战过程中带有一定的普遍性。究其原因,在于近代以来中国积贫积弱,无论是综合国力,还是整体军事实力与日本不可同日而语。以致全面抗战初期中方军医机关虽已建立起较为完整的组织框架,但自身救护力量尚不具备短期内救护大量伤兵的能力,往往需要其他部门和民间医疗力量的配合,而受制于各种因素所限,这种配合往往无法达到预期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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