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动员体制前夜:日本社会对九一八事变的因应
2020-11-30王希亮
王希亮
1931年日本关东军策划的侵吞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不仅成为影响中国近代史走向、甚至导致东亚史和世界史嬗变的一个重要拐点,也对日本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以及文化等生态空间产生了重大冲击,预示着日本从此走上对外侵略扩张、军事极度膨胀、最终彻底崩溃的不归之路。那么,这场侵略战争为何能够亘时14年之久,日本国内的有识之士、政治团体以及国民大众为何未能制止住战争的脚步,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本文旨在探讨九一八事变当时,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日本庙堂之外的政治团体、媒体舆论以及基层民众对待九一八事变的态度,探索侵略战争肇始日本社会因应的历史样态,进而揭示日本朝野上下迅速排除异见,统一“国论”,举国一致走向侵略战争的内在动力。
一、1930年代初的日本社会
1930年3月,在伦敦裁军会议上,日本全权代表若槻礼次郎等人与西方大国达成意向性条款。消息传出,日本朝野上下立即掀起一场足以冲击政党内阁权威性的“统帅权独立”论争。首先,海军军令部长加藤宽治表示坚决反对裁军条约的签字。他以“统帅权独立”为尚方宝剑,示意内阁首相滨口雄幸,“决定兵力量之事,乃统帅权独立之立国根本……如果政府专断决定,事态重大”。(1)「倫敦海軍会議一件 条約批准関係 日本ノ部 舆論並新聞論調」(昭和5年7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122576000。接着,加藤行使“帷幄上奏”权,向昭和天皇渲染裁军方案对日本海军作战不利,“务须慎重审议”。(2)「加藤軍令部長上奏文」(1929年4月2日),稲葉正夫等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别卷·資料編)、朝日新聞社、1963年、47、48頁。加藤还通过末次信正等亲信,将信息传递给新闻记者和政友会,“掀起了干犯统帅权(问题)的波澜”。(3)豊田穰『海軍軍令部』、講談社、1987年、130、131頁。
随即,由海军将官组成的“恢弘会”和“洋洋会”,以及陆军精英团体“偕行会”等纷纷行动起来,组织集会,散发《意见书》之类,反对伦敦裁军条约的声浪很快弥漫日本列岛。右翼社会也群起响应,成立“伦敦条约反对同盟”“军缩问题同盟”“反对卖国条约全国学生同盟”“全日本学生革正联盟”等团体,积极呼应军部,鼓噪“坚决反对卖国的伦敦条约”“维护统帅权独立”“打倒软弱外交”等。(4)「倫敦海軍会議一件 条約批准関係 日本ノ部 舆論並新聞論調」(昭和5年7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122576000。甚至组织人员聚集在东京车站,攻讦返回日本的裁军会议代表。反对党“政友会”也站在军部的立场上,“政友会”总裁犬养毅与“政友会”大员鸠山一郎在议会质疑滨口内阁无视军令部及军事专家的意见,负有“政治上的责任”。(5)「昭和5年於第58議会 統帥権及軍部大臣事務管理に関する質問及答弁抜萃(1)」(昭和5年5月21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8051999600。仅仅两年以后,犬养毅“被鼓吹统帅权独立的军部断送了生命”,“实在是历史的残酷奚落”。(6)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卷、小学館、1989年、188頁。
更为严重的是,1930年11月14日,右翼团体成员佐乡屋留雄以冒犯“天皇统帅权”为由,在东京车站行刺内阁首相滨口雄幸,滨口重伤,翌年死去。以此恐怖事件为开端,以军部势力和右翼社会为推手、以铲除政党内阁树立军事独裁体制为目标的“国家改造运动”进入恐怖叛乱期。1931年初,参谋本部俄国班长桥本欣五郎串通参谋本部建川美次、二宫治重、小矶国昭、重藤千秋、根本博等要员,以及右翼头目北一辉、大川周明等人,决定于当年3月19日,“以宇垣大将为中心发动政变”,出动1万余人的军队及社会右翼势力,袭击首相及两大政党官私邸,铲除政党内阁,树立军人执政的“举国一致”体制。但由于滨口首相被刺重伤,在讨论首相后继人选时,执政党“党内多数人支持宇垣……北一辉等人只好放弃政变计划”。(7)「青年将校を中心トシタル国家改造運動ノ概要」、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283100。“三月事件”虽然流产,却透视出日本政党政治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国家行政权的权威遭到来自军权及右翼社会的挑战。加之事后日本当局只对主要责任者桥本欣五郎予以“反省”15日的处分,其他涉案者一律不予追究,等于为后来的军事叛乱活动增添了“正当化”砝码,进一步怂恿“国家改造运动”甚嚣尘上。(8)继“三月事件”后,1931年10月又发生了“十月事件”,1932年5月刺杀首相犬养毅的“五一五事件”,以及“血盟团事件”、“神兵队事件”等,直至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日本宪政体制崩溃,军事独裁政体成立。
“三月事件”后不久,在参谋本部部分要员的默契配合和支持下,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等人策划了九一八事变,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随即予以追认。9月19日,在没有获得任何军令的情况下,朝鲜驻屯军擅自越界侵入东北,事后不仅获得昭和天皇的认可,也得到内阁承认和军费预算的追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九一八事变又是日本军权绑架行政权的实战演习。
1930年代初,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开始严重冲击日本社会,尤其是农业生产和农业经济,以生丝价格下跌为导火索,农产品价格暴跌一发不可收拾。如以1929年各类农产品价格为100%,1931年大米价格为57.7%,小麦为63.9%,蚕丝为42.1%,水果为76.8%,茶为61.9%。(9)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卷、307頁。因此,许多农村出现“丰收饥馑”现象,即农民不得不出售超出往年数量的农副产品,仍换不来维持最低生活水准的货币或其他必需品。据记者的调查采访,在岩手县御堂村,“外面下着雪,孩子们只穿着裤衩,没有衬衣,没有袜子,吃的是蒸煮的橡树籽,或者以蕨根淀粉充饥。全村小学校900名儿童中,有400名缺食儿童”。青森县平野村以养马为业,一匹马仅售价50日元,最低时30日元,“连饲料钱都收不回来,平均一匹马损失100元”。甚至有些农民不得不“出卖女儿”,以度灾年。(10)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歴史』第2卷、308、309頁。
日本军队的兵员主体来自农村,“军部理想的忠良士兵,来自能吃苦耐劳、顽强的农村出身者”“避讳那些受各种思想和价值观的洗礼,安逸享乐文化的城市出身者”。(11)吉田裕『现代歴史学と戦争責任』、青木書店、1997年、206、207頁。而农村又是日本最贫困落后的底层,农民生活困苦,农业经济长久凋敝不振。恰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满蒙生命线”论被日本当局炮制出笼,自然而然把底层社会的视线转移到海外。来自农村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企望通过征战改变自身和家乡命运,渐而酿成举国一致、目标对外、不惜动用武力捍卫“满蒙生命线”的社会基础。
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也造成日本经济的空前恐慌。具体表现在:股票、物价大幅度下跌,对外输出低迷,国际收支连年赤字,国民生产总值大幅度滑坡。如以1929年国民生产总值为100%,1930年下降至89.1%,1931年滑落到80.6%。(12)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历史』第2卷、273頁。在进出口贸易方面,以1929年为例,日本对外输出额为27亿9400万元(日元,下同),1931年下降至15亿1300万元,减少43.2%。输入额1929年为27亿9400万元,1931年下降至16亿9600万元,下降约40%。(13)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历史』第2卷、275頁。经济的困顿低迷,致使许多中小企业倒闭,失业率居高不下,包括垄断财阀也连年亏损。以1931年三井、三菱、住友等三大财阀的亏损额为例,这一年三井亏损额1230万元,三菱亏损670万元,住友亏损138万元。(14)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历史』第2卷、319頁。同样,三大财阀旗下的轻重工业企业也连年出现赤字。1931年,住友财阀旗下的住友制钢亏损72万元,住友电线亏损64万元,住友九洲炭矿亏损62万元,住友别子矿山亏损138万元。(15)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历史』第2卷、322頁。为了摆脱困境,帝国主义解决自身危机的惯用伎俩派上了用场,即把视线移向海外,“开拓”海外市场,转嫁经济危机,借以平息国内的阶级矛盾或政治灾难。
为了应对国内左翼政党和民主进步运动,从田中义一内阁起始,日本当局采取了更为严厉的弹压措施。1928年3月15日,警宪机关对日共展开全国大检举,日共领导人德田球一、野坂参三、志贺义雄、山本悬藏、水野成夫等1600余人被检举,其中约500人被起诉,史称“三一五事件”。(16)每日新聞社『别册·1亿人の昭和史「昭和史事典」』、每日新聞社、1980年、154頁。1928年4月,田中内阁向国会提出《治安维持法改正案》,将日共及其同行者视为“凶恶的思想犯”,增加了死刑条款,规定“以变更国体或否认私有财产为目的之结社组织者”“处死刑、无期或5年以上徒刑或拘役”。《治安维持法改正案》还新增一项“目的实行罪”,依司法省刑事局长的解释,凡在结社领导人指导下,为结社之目的进行协议、宣传、煽动者,演说现场散发共产党传单者,即使不是共产党员,也将被追究“目的实行罪”。(17)中村政則:「昭和の恐慌·大不況と忍びよるファシズム」、『昭和の历史』第2卷、155—157頁。《治安维持法改正案》获得通过后,日本当局宣布解散劳动农民党、日本劳动组合评议会、全日本无产青年同盟等三家左翼团体。1929年4月16日,又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大检举”,日共领导人高桥贞树、市川正一、锅山贞亲、三田村四郎等300余人被检举,其中包括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史称“四一六检举”。在当局日甚一日的弹压和“改恶”的《治安维持法》桎梏下,(18)“改恶”一词系日语,相对于“改善”而言,意为向坏的方面发展,这里原词引用。以日共为代表的左翼政党大多陷于半瘫痪状态,难以汇聚抗衡当局的民众力量。
二、左翼政党团体的反战运动及其变异
九一八事变爆发当时,日本共产党处于被取缔和被弹压的非法地位,活动方式不得不转入地下。9月19日,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日本,日本共产党起草反对日本出兵侵略满洲的檄文,刊登在外围刊物《第二无产者新闻》(号外)上,在东京市芝区池贝铁工厂一带散发了百余张,另在广岛、仙台等地张贴或传播。10月7日,日共东京地方委员会以纪念在台湾被警察追捕被迫自杀的中央委员渡边政之辅为名,准备组织数百名工人前往参谋本部等地散发传单,并举行示威活动,但在警察宪兵的严密警戒下未能成行,结果还有十数人被警宪当局逮捕。11月13日,日本共产党又发行《满洲占领与日本共产党的当前任务》小册子,在提出反战口号的同时,继续坚持“打倒天皇”“建立苏维埃日本”等主张,“反战斗争仍采取极左的、排他的方针”“反战斗争实际上仍与(日本)共产党的革命运动同调”。(1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小学館、 1989年、131、132頁。1932年10月30日,日共在热海召开地方代表会议,被特高警察查获全部逮捕,日共高级领导人绀野与次郎、风间丈吉、岩田义道等人也先后入狱,全国被检举者达500余人,史称“热海事件”。(20)每日新聞社『别册·1亿人の昭和史「昭和史事典」』、15頁。1932年末,日共组织“几乎全面溃灭”,至1933年1月末,“(日共)运动陷入萎靡不振状态”。(21)「日本共産党運動概況等」、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6030017000。
相比较而言,日共外围组织日本共产青年同盟、日本反帝联盟、日本文化联盟以及日本赤色救援会等团体稍显活跃。1931年9月22日、25日两日,共产青年同盟神奈川地方委员会在横滨市内散发传单。与此同时,仙台市共产青年同盟地方委员会也在市内散发传单,在广岛市还出现以共产青年同盟中央委员会名义散发的传单,“煽动反对满洲出兵,反对战争的运动”。(22)『特高月報』(昭和6年9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600。日本反帝同盟于9月20日发行《满蒙侵略反对斗争月报》,还发表了《满蒙侵略战争与日本反帝同盟的见解态度》等檄文,“但其宣传煽动不过是文书宣传,其具体的策动是于9月29日夜,在东京市内若干场所的电线杆、建筑物上张贴‘反对侵略满洲’的传单”。(23)『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另外,日本劳动组合全国协议会、关东劳动组合统一协议会、全国劳农大众党等团体也在九一八事变后不久纷纷发表反战声明,开展了散发或张贴反战传单等活动。(24)『特高月報』(昭和6年9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600。
在反战运动中,态度比较鲜明的是劳农大众党。1931年9月30日,该党发表声明书指出,“政府及军部对邻邦中华民国采取的帝国主义政策、出兵政策等,孕育着诱发世界大战之危险,吾等断然反对,吾等要求政府即时撤兵,绝对不得干涉对支内政,并彻底抗争军部的跳梁”。(25)『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这里的“军部”指陆军参谋本部、海军军令部、军事参议院以及教育总监部等负责军令的机关,与行政机关平行,对统帅权负责。内阁中的陆海军大臣负责军政,亦对统帅权负责。下同。10月15日,该党成立“反对对支出兵斗争委员会”,发布《反对对支出兵斗争方针书》,提出“以该问题(事件)为契机,致使资本家地主的统治强化,以及向资产阶级和战争机遇倾斜,对此展开反对斗争”“吾等披沥见解,坚决与政府及军部的宣传对立”。“方针书”还提出“反对军事干涉满蒙”“绝对反对对支出兵”“绝对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等口号。该党的声明、方针等文件分别散发到东京、京都、大阪、福岛、北海道等各支部。(26)『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
当然,劳农大众党也不是铁板一块。九一八事变后不久,该党顾问、代议士松谷与二郎作为众议院满蒙视察团成员之一前往满洲视察,回国后在其《意见书》中表示,“正当防卫关系到我国的生死存亡,不过是自卫权的发动而已”,主张“将国内200万失业人群送到满蒙旷野,依靠他们处理满蒙权益”“党应该为此目标殊死奋斗!”。(27)『昭和6年労働運動年報』、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96200。松谷的态度对劳农大众党的后来走向产生不容低估的影响,以致“反对出兵运动难以为继……结果,该党的反战运动仅停留在几次演说会上而已”。(28)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29頁。
此外,被称作“两大无产政党之一”的社会大众党与其他政党团体的反战立场完全不同。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久,社会民众党书记长赤松克麿明确表态,“本人早已预想到,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必须完全占领支那,无条件支持参谋本部和陆军省的方策”。(2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25頁。10月15日,该党召开中央执行委员会,高层领导之间达成共识,“鉴于满蒙问题之重大性”,决定“派遣调查委员前往满洲地方调查,待调查结果后再决定党的态度”。(30)『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10月29日,片山哲、岛中雄三、小池四郎等3名委员受命前往满洲。11月14日,片山等人返回东京。11月18日,社会大众党在东京共区樱田本乡町飞行会馆召开恳谈会,邀请新闻媒体以及右翼团体头目津久井龙雄、松延繁次等人出席。小池四郎代表调查委员发言,表示“为保护我居留民及拥护(满蒙)权益,我国当局采取的措置是当然的,出兵是万不得已”。(31)『特高月報』(昭和6年11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900。这无异为社会大众党出台对策设定了基调。11月22日,社会大众党通过一纸决议,认为“满蒙问题日支两国之间发生的值得忧虑的纷争,我等甚是遗憾,此乃支那军阀有计划不当的排日行为,与我国政府传统的、错误的资产阶级外交及满蒙政策的共同责任所致”“我等为确保日本国民大众的生存权,认为在满蒙侵害我条约上的权益实属不当”,主张“排除错误的资产阶级的满蒙管理,转移到社会主义的国家管理,相信站在这一立场上,为满蒙日支民众的生活利益树立两者的共同经济,乃是解决满蒙问题之根本”。(32)『特高月報』(昭和6年11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900。
左翼政党团体反战运动之所以从最初就呈现出简单化或形式化倾向,如前所述,其重要原因之一是日本当局推行的严酷弹压政策。九一八事变后,警宪当局愈发严厉监督左翼政党团体动向和民主进步运动,政党团体成员被检举、逮捕或拘役事件屡有发生。据当局统计,自九一八事变至当年12月8日,被检举人数为263人。1932年10月至1933年10月,被检举者2371人,其中学生685人。(33)「自昭和八年至昭和十二年 検擧索引簿·第2号 特高第一課」、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6030013100。因此,日本左翼进步团体的反战活动只能停留在“文书宣传”上,或者在各自发行的刊物上,“几乎没有外部的运动”。(34)『特高月報』(昭和6年9月)、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600。唯有无产青年社、无产者新闻等团体,“受满洲事变刺激,准备结合反战斗争举行非合法游行示威,计划动员极左团体,以东京市内的市役所、平河町万年馆、三田车库、京棉鱼户市场、裁判所等场所为目标进行示威活动,但只聚集了少数人,又有37人被检束,示威活动不得不终止”。(35)『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分)、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
9月21日,前述关东劳动组合统一协议会召开有500人参加的大会,会议提案中包括一项《绝对反对帝国主义战争之斗争件》,但警察当局在预审时将该提案删掉。会议进行期间,凡演说内容涉及“不稳”,当场便被监视警察强令中断,“期间计有17人被中止发言”,当审议到“打倒若槻内阁提案时,被命令解散集会,有12人被检束”。(36)『特高月報』(昭和6年10月分)、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66700。
在严酷复杂的社会环境下,一些无产政党及部分领导者改变了立党初衷,甚至摇身一变充作当局的御用工具。1931年11月,劳农大众党部分成员脱党,联络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社会大众党部分成员,以及大川周明、石川准十郎等右翼巨头,筹划成立“新党”。12月17日发布《关于新党之树立》,内称,“外有在北满零下严寒中与兵匪交战的同胞,内有不顾民众涂炭……贪图暴利的饿鬼金融财阀当道……资本家政党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实行腐败政治”。“新党”鼓动“国民大众面对大转换期……不能放任马克思狂徒毫无规则的纸上谈兵,担负起日本革新之大业”。(37)『昭和6年労働運動年報』、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496200.标志“新党”的目标开始转入当时盛极一时的“国家改造运动”,即对内铲除政党政治,对外行使武力捍卫“满蒙生命线”。
1933年6月5日,在狱中服刑的日共领导人佐野学、锅山贞亲联名发表《转向上申书》,表明转变立场,服从及赞同当局政策路线,得到当局的改判。在他们二人带动下,在押的日共党员中大约有74%追随其后,宣布“转向”。(38)每日新聞社『别册·1亿人の昭和史「昭和史事典」』、243頁。
综上所述,在日本当局强化弹压的背景下,日本左翼团体的反战运动只是在事变之初以“文书宣传”为主要形式,其声音较为微弱,其影响力也不足以唤醒或发动社会大众,抵制日本的对外侵略政策。当然,并不排除其中仍有部分坚定的反战斗士,在世界各地或各种场合坚持反对日本法西斯的斗争,也有人身陷囹圄绝不“转向”,坚持斗争直至日本战败投降。
三、媒体舆论界的追随附和
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嫁祸中国军队的事实真相,从最初就蒙蔽了全体日本国民,直到战后东京审判才真相大白。有日本学者评论称,“这一‘成功’不仅仅是关东军之力……还必须有媒体的强有力运作……尤其是报纸和广播”。(3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00頁。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各家媒体几乎异口同声追随军部口径,指责中国军队炸毁南满铁路,挑起事端。9月19日,《东京朝日新闻》报道“奉军爆破南满铁路,日支两军展开战端,我铁道守备队应战中”。同日,《东京日日新闻》报道“由于奉军袭击,日支两军终于交战”等等。从这一天直到日本战败投降,有关“柳条湖事件”的真相,“没有一则报道对军部发表的消息,即一切都是中国军队的所作所为这一点表示过怀疑的态度”。(40)日本读卖新闻战争责任检证委员会撰稿,郑钧、赵军等译:《检证战争责任——从九一八事变到太平洋战争》,新华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页。9月22日,国联行政院以会议主席名义,劝告中日双方“务须避免一切足以使事变扩大或足以妨碍和平解决之行为”“与中日两国代表,协商一种确实办法,使两国立即撤兵”。(41)吉林省档案馆编:《东北沦陷十四年档案史料丛编·九一八事变》,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436页。国联“撤兵”之议触动了各家媒体的神经,纷纷发表支持军事侵略、反对撤兵的言论。9月22日,发行量居日本报业之首的《东京日日新闻》发表文章称,“支那无视和懈怠条约方面对我国的义务,我国的国论一直强调即时清算,此次事件乃是解决以往悬案之端绪”。(42)「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同日的《东京朝日新闻》也完全附和军政当局的腔调,称“激发此次事态的责任在于支那方面”“为了防止我权益被侵害及生命财产的危险,允许紧急的军事行动”。《报知新闻》则表示,“支那不能保障我国绝对安心地介入,在我权益及在留邦人生命财产安全得到确保之前,不能提早撤兵,依现在的情势,这样的(撤兵)要求没有任何理由,我国必须断然拒绝之”“此次事件纯然是一时之事变,对此,如果无理套用不战条约,则是对该条约的极端滥用。缔结不战条约之际,英国政府曾对特殊地域发生的战争持保留意见,获得有关国家的默许,吾人对此记忆犹新”。(43)「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
9月24日,日本政府发表第一次声明,指责“一部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线路,袭击我守备队”“我军队认为有先发制人,清除危险根源之必要,为此,迅速开始行动,排除抵抗,解除驻屯于附近的中国军队之武装”,声明还表示“决定竭力不使事态更行扩大之方针”。(44)赵朗编:《“九·一八”全史》第五卷(资料编 上),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131页。针对日本政府所谓的“不扩大方针”,各家媒体纷纷表态。9月25日,《东京日日新闻》表示“理解本邦正当且合理的立场”。《东京朝日新闻》声称,日本政府声明“意味着政府与军部的对立取得了一致的结论”。《时事新报》则围绕美国国务卿与出渊大使的会谈,评论“美国极为理解恳谈的态度,善意体谅我政府之苦衷,列国暂时静观成行,期待两国之间的直接处理”。(45)「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
10月2日,围绕撤兵问题,《东京日日新闻》发表评论,认为“日本在满洲负有维持治安之全责,支那方面如果诚实地显示出充分保护我居留民生命财产之实际,我军有准备尽早撤回铁路地带……可是现今我居留民的生命财产以及军队的安全时时刻刻受到威胁,鉴于现状不可急速撤兵”。《东京朝日新闻》也为当局出谋划策,声称“鉴于满洲的客观政情,对于维护帝国权益密切相关,决定趁此时机解决悬案及其他(问题)并非无理,也是解决事变问题的唯一途径,为此,争取列国的谅解,乃是日本的根本及当务之急”。(46)「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
10月24日,国联行政院以13比1通过限期日本撤兵的决议案。10月26日,日本政府发表第二次声明,强词夺理拒绝撤兵。10月23日,《东京朝日新闻》《中外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新闻》纷纷发表文章,渲染“支那方面没有维持满洲治安之能力,我居留民生命财产濒临危机,在这种现状下无论如何不可撤兵”。《东京朝日新闻》攻击中国“蹂躏日支条约,由此产生诸多损害,至少,撤兵前支那方面必须承认尊重我条约权之根本,保证类似最近的事态不再重复,以上条件必须确定,而且在治安方面也必须有大效”。《中外新闻》抨击中国“一向不可信任,又没有维持治安之能力,从现状观察,撤兵是不可能的”。(47)「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该报支持官方甩开国联“中日直接交涉”的主张,建议“断然召回芳泽理事,事已至此,惟有展开日支直接交涉”。(48)「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东京日日新闻》指责国联“无视日本的正当主张,对究明支那的真相默然置之……逼迫日本限期撤兵,失去公平正义,抛弃了联盟本义,而且没有法律效力”。国联“对自卫权法理与战争威胁的事实缺失认知……其决议案在法理上支离破碎,也失去道德之效果,实属怪哉”,主张“脱离违背正义的决议案,开始日支直接交涉”。(49)「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9月22日,合第581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500。
1931年11月,关东军兵侵齐齐哈尔,马占山江桥抗战引发世界舆论的关注。同时,国联为打破日本否决撤兵议案、“调停”陷于僵局的尴尬局面,决定成立调查委员会,派出调查员调查中日争端,并同意美国作为观察员参与其中。日本出于延宕“撤兵”、趁隙炮制伪满洲国等目的,也表示赞同。于是,各家媒体亦步亦趋,大发议论。11月6日,《中外新闻》发表文章称,“英俄两国突然出现在支那舞台上……联盟也追随其动向来到我国,可以体会到今后远东时局的重大性所在。对于满洲事变的解决,我国的国论统一,政府应继续以国论为基调,树立推行外交政策,并将其具体化”。《中外新闻》还呼吁“朝野两党必须襟怀坦白,中止政争,一致协力”。(50)「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6日,合第1323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从中看得出,媒体站在“国论”立场上的“良苦用心”。11月7日,《东京朝日新闻》评论称,“支那官宪历来无意尊重与日本签订的条约,无视我权益、虐待在留邦人的事例胜不枚举。在这样的特殊地域里,缺失履行条约的责任和尊重条约的义务,与欧洲诸国必须尊重条约的信誉不同。因此可以说,在国际法上使用武力的结果,课以支那当然之义务,方可履行国策。理事会无视这一基本问题,把日本极正当主张误认为企图依靠武力扩张新的权益,因此,提出实际上不可能的即时撤兵,试图来解决问题。其结果是,关联居留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以及尊重条约等问题如何解决?陷入细微末节之中,距离纷争的本质甚远”。(51)「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7日,合第1345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
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的部分报刊掺杂了抨击国际联盟或欧美诸国的内容,甚至预测和分析日本脱离联盟的后果,为当局和国民注射即便脱离国联也大可不必担忧的安定剂。11月10日,《东京日日新闻》载文称,“满洲事变以来……联盟诸国特别是英国,将不祥事变视为对自身有利的政治而策动,不仅使我国国民颇为困惑,也使国际正义的联盟殿堂堕落成为旧式外交的策动地。我国对满洲事变的数次声明,态度明确,光明正大,没有妥协之余地。所以,无论支那以及第三国如何策动,如何向我国施加压力,我国以断然之决心向既定方针迈进。他们这些徒劳的策动只能拖延事变的解决,不仅置东洋和平于不安之境地,而且使联盟促进和平解决事件的计划被这种政治扫除一尽”。(52)「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10日,合第1403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11月13日,《东京日日新闻》以《联盟失去日本的场合》为题发表社论,分析日本与国联关系的各种“流言”,内称“联盟可能通过投票方式将日本从联盟中除名,或者对日实行经济封锁,或者召回驻日本的大公使,以显示联盟的强硬。这些流言从海外传来,以这些流言动摇日本死守生命线的严肃国策。如果是这样,不禁令人喷饭。如果联盟出此方策,旨在对日本前进的道路施加不当的压抑和恫吓,试图变更日本的对支政策……预测即使在最坏的场合,日本脱离联盟,联盟则在大东亚失去一块立足之地,日本则没有必要考虑联盟在东亚的利益,欧洲以及美国的利益恐怕也处于不安状态。还可以预见,很容易导致明年裁军会议的不成功。为此,吾人仔细考虑联盟失去日本后的东亚形势,不能不提出此劝告”。(53)「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13日,合第1462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
关东军兵侵齐齐哈尔事件发生后,各媒体编造各种借口赞同当局对齐齐哈尔用兵。11月12日,《东京朝日新闻》称,“现今,事变扩大到北满之形势,既是联盟无批判地接纳支那单方面要求,又是支那利用联盟推行无理要求的结果……(法国外长)白里安不谅解我军的正当行动,将为维持国际和平留下百年之弊……今天,我国为维护理事会的道德尊严,但无论如何不能牺牲国家生存的权利”。(54)「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14日,合第1489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11月19日,《中外新闻》发表评论,“为绝对维护南满的治安,当然也必须保证北满的治安,我军为维持北满治安,采取的是积极而且应机的措施”。《大阪朝日新闻》提出,“吾人希望国民政府当局迅速下令马军撤退,恢复齐齐哈尔一带的和平,确保我在四洮、洮昂铁路的利益。支那方面若无此用意,日黑两军的纷争将无底线,关联东支铁路的权益问题,有引发日俄支三国纷争之虞”。《东京日日新闻》称,“如果默许马占山军对我军的攻势,将置我少数兵力于不断危险之中,而且败兵残匪随处与我方敌对,将招来整个满洲的大混乱”。(55)「日支軍隊衝突事件ニ関スル本邦新聞論調」(昭和6年11月19日,合第1587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288600。
国联调查团展开活动前后,日本各大媒体大多派出记者跟踪报道调查团的动态,捕捉各种信息,随时呼应当局的论调。1932年7月3日,调查团第二次进入日本,《东京日日新闻》刊登调查团成员盐崎一等书记官代表官方的声明,声称“日本第一期待的是,确保日本政治、军事以及经济方面的安全;第二是确保东洋永远和平和幸福的基础……作为委员最终报告书所提出的结论……理应是建立在决定性地理解此两大理想的基础之上。单纯地议论日本军事行动的是非,拘泥于承认新国家(指伪满)问题的枝节事项,或者对法律、条约等进行技术性的议论,则不能理解日本举国性、根本性的祈望”。(56)「連盟調查委員ニ関スル新聞論調·追加の分」(昭和7年3月16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50900。同日,《东京日日新闻》发表题为《联盟调查团再来日,请坦言日本之立场》社论,内称,“无论李顿一行来日的任务如何……我们特别要关注的是我国政府对调查团一行的态度。据民间流传,调查委员关于起草报告书的方针尚没有决定,另外,以满洲国为中心的日支间和平解决方案,传说也出台二三,这些方案是支那方面的意见?还是调查团的意向?不得而知。但事实是传说的方案都比较暗淡。无论如何,我国国民对这些方案是绝对不能同意的。我们希望,调查团能够充分理解我国政府对此做出的说明……这些方案共同的、根本性的谬误及其非现实性。这些方案不承认满洲独立的事实。满洲的居民脱离张学良政权,形成新国家,不仅是事实,而且,这一事实也是他国不能改变的……满洲国从支那政权分离出来的状态,几乎成为既成的事实……综上,我国应在适当的时期正式承认满洲国……否认已经形成的独立国家,以及正在惨淡经营的满洲国民的意愿,或者妨碍他们的意愿都是绝对不可行的……我国应该给予调查团一行最强烈的印象”。(57)「連盟調查委員ニ関スル新聞論調·追加の分」(昭和7年3月16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50900。
不难看出,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媒体的舆论导向始终同执政当局保持一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影响广大受众追随日本当局的侵略政策起着官方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东京日日新闻》受到军部的赞许,该报1931年10月27日发行的《守卫满蒙·帝国的生命线》专版“广为流传”。《大阪每日新闻》还得到驻地师团司令部的“购读嘉奖”,该司令部特别作出决议称,该报“所论皆为忧国,吾人首肯之处甚多……为指导近畿在乡军人教育,决议今后广为奖励购读大阪每日新闻”。(58)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05页。
四、民间社会的军国热
日本官方和媒体舆论颠倒是非的宣传鼓噪,把对外侵略美化成“捍卫满蒙生命线”及“膺惩支那”,以“国难到来”的危机意识呼唤民众的被害心理及对华敌意,很快在民众中间引发共鸣,甚至酿成一股军国热潮。据《神户日报》1931年9月20日刊载的一则“民意调查”:一车夫称,“因是对方挑衅,占领满洲,不,占领整个支那!日本就能富起来,我们也能得到帮助”。一公交司机称,“干得好!是支那军队挑起事端,赞成讨伐”。一位饭店女老板表示,“(经济)因此能景气起来,比什么都好”。(5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09页。大阪一位被服厂女工,供养两个孩子和老母,却捐出3元(日元)慰问金,被媒体誉为“日本女性的骄傲”。东京一所小学教师向小学生宣讲关东军如何在满洲“苦斗”,“被感动”的小学生们把零花钱积攒起来,凑成3元80钱送到陆军省,媒体称之“贫民儿童的爱国心”,连陆军大臣南次郎也“闪动着感激的目光”。(60)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14页。在如此渲染的“军国美谈”声浪里,日本各地掀起捐款捐物热潮。据不完全统计,从九一八事变到1932年1月中旬,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计有2183850日元的民众捐款,1533495条装有各种生活用品、慰问信、祈安符之类的慰问袋送到陆军省,远远超过日俄战争期间民众的捐款捐物数量。(61)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00、115页。
1931年10月30日,以东京目黑町驹场青年团献金200元、筹款捐献“爱国号”飞机为开端,社会各界纷纷响应,捐款捐物热潮转向“国防献金”运动。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日本造船劳动组合联合等工会团体也踊跃投身到“献纳飞行机”的国防献金运动之中。运动还延伸到居住中国东北的日本商民之间,大连日本居留民捐献两架“爱国号”飞机及其配件。(62)「愛国满洲号飛行機受領及び受付ノ件」、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2824400。
与此同时,各类“伸张国权”又区别于传统右翼的民间团体相继涌现,除原有的在乡军人会外,诸如大日本国防妇人会、女子青年团、护国义会、守国会等也浮出水面。1931年11月25日,山口市护国义会成立,其《会则》指出,“本会鉴于时局大势,以统一国论,普及并贯彻护国思想,宣扬国威为目的”。(63)「满洲事変ニ関スル建議書(2)」,『公文備考T卷4事変(4) 海軍大臣官房記録』(昭和6年)、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5021899000。在这些团体的组织下,各县、市、町、村纷纷召集民众聚会,发布宣言或决议书,毫无例外地支持当局对外侵略扩张的国策,为关东军打气加油。以下几例《宣言》或《决议书》可略见一斑。
11月20日,北海道龟田郡七饭村民的《宣言》称,“满蒙天地日现暗淡,压迫横暴无有止境……当下惟有奋然崛起”。《决议书》称,“期待上下一致,坚决确保我既得权益”“鉴于邻邦军备态势,充实绝对需要的武装力量”“以当下事变之态势,彻底解决之,以期毫无再起纠纷之余地”。11月20日,北海道中川村国防义会中川支部《宣言》称,“邻邦支那积年无视国际正义,在满蒙蛮横暴戾,以挑战态度持续危害我皇军及国民……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是保障国民生活乃至帝国的绝对要害之地,又是必不可缺的资材供应地……吾等忠良国民期待超越政党政派,强调正当权利和利益,以举国一致之至诚,宣扬我帝国之国威”。
11月21日,北海道留萌郡八平蕊村国防义会作出《决议》称,“吾人断然不可屈服国际联盟之强压,依赖自主行动保护在满现地邦人,维护既得利益,以期永续实现”“吾人对将来的国际会议,超越政党政派,导正民论,一致国论,以期一心一意永续贯彻皇国主张”。11月23日,北海道十胜郡大津村民及在乡军人分会《决议》称,“绝对确保我国在满蒙的既得利益”“保证我同胞生命财产,彻底解决满蒙问题之前,我军不能后退一步”“不容国际联盟和第三国置喙”。11月24日,宫城县桃生郡小野、大盐、野蒜三个村联合做出《决议》,向“在满忠勇奋战的将士表示满腔之谢意”,主张“日支之间直接交涉,实现事件之解决”“监视国际联盟态度,唤其公道正义,发挥联盟精神”“国家危难之际,扑灭趁机作乱的非国民”。11月25日,山口市市民大会做出《决议》,“鉴于满蒙我帝国生命线之重要性,以举国一致赌国运的觉悟,确保既得利益,以期解决堆积的日支悬案”“诸问题之解决,一切凭自主独立,断不允许第三者置喙”。11月28日,静冈县善田郡佐久间村在乡军人分会及青年团《宣言》称,“冥顽的支那政府无视国际条约和国际信义,频频不法侵犯我权益,压迫威胁日本国民生命财产,终于激起皇国公愤。值此事变之秋,我等帝国国民当一致巩固团结,以期国运进展和东洋永远和平”。其《决议》称,“维护满蒙既得权益,不容第三者置喙,直接交涉解决悬案,目的贯彻之前绝对不可撤兵”。11月28日,盛冈在乡军人支部、胆江两郡联合分会《决议》称,在所谓的满蒙悬案未解决之前,“关东军及支那驻屯军为维持现势,不得后退一步”“对于即将召开的国际联盟及裁军会议,须唤起举国一致之国论,为确保东洋和平,断然贯彻我之主张”。12月1日,名古屋吹上联区区民大会发布《宣言》称,“满蒙地域历来为我帝国之生命线,亦是东洋和平之根源地……近来,暴戾支那无视国际条约,屡次排日侮日,频频危及我权益……终于引发满洲事变,军部不得已出动交火……为维护我既得权益,彻底解决诸悬案,统一我国舆论毫无异议,为我八千万同胞之生存,以举国一致、牢固决意进行自卫……排除第三者置喙,以期坚决贯彻我公正主张”。12月1日,北海道常吕郡相内村冒雪召开村民大会,与会者400余人,会议《宣言》指责“支那无视国际信义,极其狂暴……帝国历来的传统国策是彻底惩治不信,批驳不义, 朝着正义正路迈进,不容违反正义的第三者或国际联盟置喙干涉”。《决议》称,“为维护满蒙特种权益,必须有力增援关东军及支那驻屯军”。12月2日,山梨县南巨摩郡睦合村在乡军人分会以及男子青年团、女子青年团《决议》称,“鉴于眼下形势,迅速向关东军及支那驻屯军派遣有力增援部队,以期彻底膺惩暴戾不逞之支那”。12月24日,名古屋大日本守国会召开“满蒙将来座谈会”,会议作出三项决议,一是“在满蒙创建国民经济事业,并着手经营”;二是“断然即时增兵,占领满蒙四省”;三是“为了东洋和平绝对反对裁军”。(64)以上《宣言》、《建议书》等参见「满洲事変ニ関スル建議書(2)」、『公文備考T卷4事変(4)海軍大臣官房記録』(昭和6年)、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5021899000。
上述各县、市、町、村的《宣言》《决议书》之类,大多以在乡军人会为基干,以地方实力派人物为召集人,不排除其中有“绑架”民众的因素。但总体而言,不能否认相当程度上抒发了地方民众心愿。一是关注“满蒙生命线”与切身利益的关系,坚决支持关东军侵占满蒙的行径;二是相信当局的宣传,指责中国和东北地方当局违背国际条约,挑衅在先;三是支持当局处理纠纷方针,强调“独立自主”,不容第三国或国际联盟置喙。
在民众的军国热潮中,一些中小学生也被裹挟其中。1931年12月5日,日军第八师团长西义一向陆军大臣南次郎报告称,“弘前高等学校(高中)338名学生,感谢在满军人的奋发努力,作为激励义捐152元9 钱”。(65)「連名血判に依る檄文及義捐金の件報告」(昭和6年12月5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011101300。弘前是日军第八师团驻地,九一八事变后该师团出征东北。日军第七师团驻扎北海道旭川市,九一八事变后侵入中国东北。为激发“家乡子弟兵”斗志,旭川市当局、旭川市北海协调会以及商工会议所策划,组织“少女慰问团”前往中国东北劳军,有6名女中学生和3名教师当选,组成“满洲军北海道少女慰问团”。旭川北海协调会长荒泷实在致陆军大臣荒木贞夫的报告中称,本协会“在校外以情操教育为目的……作为第七师团所在地的市民,对为了皇国在北满旷野没有宁日的派遣官兵,北海道少女由衷披沥慰问之真情,为此决定派遣少女慰问使,获得旭川市役所、第七师团司令部、旭川工商会议所以及全市全北海道的极大后援和赞同……本月26日携带全北海道捐赠的慰问状、慰问品向满洲出发……在传达全北海道诚意的同时,派遣少女可刺激国民更加体会满蒙必守,满蒙必须开拓之信念”。(66)「满洲軍に対し慰问少女派遣に関する件」(昭和6年12月18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011101900。
1932年6月,一部反映“肉弹三勇士”的小说《日本的颤栗》问世,“把事变推向文坛”“掀起了法西斯风暴”。小说礼赞出征的日本官兵,礼赞“手无寸铁”的日本居留民自警团,礼赞“被强制出卖肉体”的女性“战争协力者”,充满“日本人优越感以及对中国人的蔑视”“把残暴行为正当化”,是“军国主义、侵略主义者的宣言书,军部、侵略政治家以及资产阶级的态度全部集结在作者的笔下”。(67)ねず·まさし『现代史の断面·满洲帝国の成立』、校倉書房、1990年、111、112頁。同年12月,一部“煽动战争热”“博得儿童喝彩”的漫画《野良犬黑吉》面世,通过一条随同士兵征战沙场的野狗的经历,“赞美军队生活”“麻醉孩子们的战争厌恶感”,颂扬“军队万岁”。(68)ねず·まさし『现代史の断面·满洲帝国の成立』、113—115頁。这两部作品只是从此充斥文坛的军国文化的代表作。直到日本战败投降,军国文化以及法西斯文化弥漫了意识形态领域,对于蛊惑民众产生了不容低估的作用。
其他事例如东京8名女公交司机向陆军大臣呈交按有血手印的志愿书,要求上前线充当护士。新泻县高田连队管区内,有103名在乡军人发出从军请愿书,有十数名女性自愿申请上战场当护士,还有许多男女青年“用剪断的黑发、血书以及血染的日章旗表示献身精神”等。(69)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17頁。自九一八事变后,部队出征时当地民众踊跃前往车站码头热烈相送,出征官兵集体参拜靖国或护国神社,祈祷“武运长久”等形成惯例,各类歌颂前方将士的军歌更是流行不衰等,不一而足。
更有极端者,一位名为井上千代子的日本女性,为了让丈夫出征后毫无牵挂,竟然自刎身亡,在留给丈夫的遗书中称:“托您的福,一直关照我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明天就要出征,(我)离开这个世界,您就没有任何牵挂,望您为了国家努力地干,此乃我惟一所愿。”消息传出,军方抓住机会大肆宣扬彰显,赞誉千代子自杀事件是“振奋普通国民精神的好教材”。(70)「井上中尉夫人自殺の件報告」(昭和年12月15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011104600。一时间,“壮烈的军国美谈”传遍社会各界。千代子的丈夫就是赴任日军抚顺独立守备队中队长的井上清一,数日后,井上在抚顺一手策划制造了“平顶山惨案”,是此次惨案的刽子手和现场指挥者之一。
以上,反映出九一八事变后孕育在日本民众心底并一朝迸发的军国热潮,其中不排除执政当局的宣传或煽动因素,但也反映出普通民众已经把“满蒙权益”、对外扩张同切身利益紧密地结合起来,发自内心地支持战争,希望通过战争改变自身、家庭或家乡境遇。
五、社会右翼的推波助澜
日本传统右翼向以“内争民权,外争国权”为宗旨,1930年代初,日本右翼运动转向“国家改造”运动,主张以恐怖政变手段,伙同军部“精英派”和部分下层官兵推翻宪政体制,树立军部独裁的法西斯政体。在对华关系上,右翼站在比其他社会团体更为激进的立场上,强硬主张动用武力解决“满蒙诸悬案”。
万宝山与中村事件发生后,以玄洋社、黑龙会为骨干的右翼团体掀起一场“膺惩暴支”、以武力捍卫“满蒙生命线”的风暴。1931年2月,头山满、内田良平等头面人物召集“振奋内治外交有志者大会”,谴责币原 “软弱外交”,鼓吹以强硬手段维护“在满蒙邦人的利益”。他们还召回在中国东北的浪人,让他们以“现身说法”举办 “中国排日实情展览会”,捏造事实,危言耸听,激发国民的反华情绪。该活动不仅在东京展开,而且扩散到大阪、神户、京都、名古屋等60余所大中城市,致使日本列岛上空到处笼罩着反华、仇华阴云,喧嚣着诉诸武力侵吞满蒙的声浪。右翼自诩:“毋庸置疑,这对于期盼满蒙问题激化的人们来说,给予了很大的影响”。(71)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原書房、 1977年、72頁。
1931年7月21日,右翼团体在上野精养轩召开“满鲜问题有志者大会”,向社会发布《宣言》和《布告》之类。会后,头山满、内田良平、田中弘之、佃信夫、五百木良一、田锅安之助、工藤铁三郎等头面人物前往各政要官私邸,拜访若槻首相、币原外相、南次郎陆相等军政要员,敦促当局采取“决断措施”,从根本上解决满蒙问题。
8月25日,玄洋社、黑龙会等71家右翼团体又联合召开“满蒙问题研究大会”,会议发出宣言称,“导致今日之局面,我国威被伤害,国权遭蹂躏,退缩自屈断不能恢复两国之正常邦交,调和苟合则难保东亚永远之和平,打开局面的关键在于行使和发动我之武力,匡正是非,堂堂正正贯彻我之主张”。(72)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74—75頁。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玄洋社、黑龙会为关东军“断然行动”高调喝彩,同时抨击政府最初出台的“不扩大方针”。9月19日,以黑龙会为基干召开“满鲜问题研究会”,向政府施加压力,敦促政府收回“不扩大方针”。会后,内田良平、松田祯辅、小山田剑南、葛生能久、工藤铁三郎等人走访陆相南次郎、参谋总长金谷范三、次长二宫治重等要员,煽动趁机全面占领东北,确保日本的“满蒙生命线”。9月21日,他们再次召开会议。内田良平在会上宣称“此次事件乃是我当局软弱外交的结果,也是增长支那侮慢我方的原因所在,借此机会必须严惩,从根本上唤起人心,此乃第一义也”。(73)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85頁。大会发表《声明书》称,“发挥我炮火之威力,乃是解决满蒙问题的根本唯一方法,不仅能慑服满蒙,也能慑服整个支那,倘若期待外交交涉解决,乃是隔壁观物之蠢举”。(74)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86—87頁。10月24日,国联理事会通过限期撤兵的对日劝告案,黑龙会又联络多家右翼团体组成“举国一致各派联合会”,敦促当局绝不撤兵,甚至鼓动脱离国联,把侵略战争进行到底。11月14日,该会在东京芝公园主持召开万人大会,会后由头山满领衔向国联主席、美国总统等发出宣言电文,声称“我日本国民向来祈念东洋和平,希冀恢复满洲秩序,然而,支那方面毫不觉醒,支那各地的事态也决定国军断不能从满洲撤兵,吾人兹代表日本国民郑重声明,以唤起世界公论,促使支那觉醒和国联的猛醒”。(75)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91頁。会议还选出代表分别同政府、军部、国联及英美等国外交机构交涉,打着“民意”幌子强奸民意,自下而上推动日本侵略政策的贯彻实施。
1931年10月,右翼巨头大川周明及参谋本部桥本欣五郎等人,为了策应关东军军事行动以及炮制伪满洲国的阴谋,联络“犹存社”“行地社”“血盟团”“樱会”“天剑党”等军民右翼团体,计划于10月21日发动军事政变,一举铲除政党内阁要员,树立军部独裁体制,史称“十月事件”。“十月事件”因消息泄露而流产,但执政当局只对桥本处以禁闭20天的处分,对其他人不予追究,结果直接导致更大的恐怖活动发生。1932年5月15日,右翼团伙刺杀内阁首相犬养毅,宣告大正以来的日本政党政治崩溃,树立起“举国一致”内阁,为后来军部独揽军政大权作了重要铺垫。
在中国东北,行地社骨干笠木良明伙同“犹存社”要员中野琥逸、庭川辰雄、江藤夏雄等人组建 “大雄峰会”,此外,还有一个满铁会社成员组织的“满洲青年联盟”。这两个右翼团体宣称,“满蒙乃我国国防的第一线,作为国军的军需产地,不仅具有贵重性,而且作为产业发展的资源地、食品补给地,都是关系我国存立的极其重要的地域”。渲染日本正面临“所有权益被一举消除的险境”,号召“吾人奋起,以促进9000万同胞猛醒”。(76)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研究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1·満洲事変前夜』、朝日新聞社、1963年、387頁。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发生后,“大雄蜂会”和“满洲青年联盟”先后三次组织“母国访问团”,在玄洋社、黑龙会等右翼团体的支持下,巡回日本列岛进行演说鼓噪,歪曲事件的真相,夸大所谓的“满蒙危机”,煽动国民的反华情绪,敦促当局立即出兵,以军事手段“膺惩暴支”等。在仙台演说时,“母国访问团”成员之一的美坂扩三还演出一场剖腹自杀(未遂)的闹剧。(77)黑滝会『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下卷)、112頁。“母国访问团”对煽动日本朝野上下仇华蔑华、诉诸武力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九一八事变后,“大雄峰会”和“满洲青年联盟”在收买汉奸、炮制伪满洲国、维持殖民秩序等方面继续效力。11月10日,以两个团体成员为主体成立 “自治指导部”,着手炮制伪基层政权。到1932年2月,南满地区的伪县级政权几乎全由“自治指导部”拼凑产生,两个团体的成员出任参事官(即后来的副县长)。乃至后来组建伪满协和会,提出“五族共和”“民族协和”等口号,都有两个团体的助力背景。可以说,“大雄峰会”和“满洲青年联盟”不仅是武装侵略中国东北、推动九一八事变的帮凶,也是炮制傀儡政权、催生伪满洲国怪胎的接产婆。
六、余论
1930年代初,“统帅权独立”论争动摇了国家行政权的权威性,军部上位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军部势力和右翼社会趁势掀起“国家改造运动”,宪政体制面临崩溃危机。(78)1932年5月15日,犬养毅首相被刺身亡,日本史称“政党内阁休焉”。在这样的背景下,九一八事变的爆发绝非“偶然”。
九一八事变当时,日共已经转入地下活动,其后又连续几次遭到大检举和大逮捕,组织体系基本陷入半瘫痪状态。其他无产政党团体也在当局严密监控下难以放开手脚,践行“建设社会主义日本”的宗旨。因此,事变之初日本的反战声音微弱,不足以影响广大民众,也难以唤起社会各界的呼应。尤其是日共主要领导人的“转向”,其他一些左翼政党、工会团体等也放弃初衷,与执政当局站在同一立场上,汇入维护“国论”、支持战争的社会洪流之中。
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对日本社会的严重冲击,造成国民经济低迷,大批中小企业破产,失业率持续上升,尤其是包括广大农民在内的下层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阶级矛盾尖锐难以调解。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成为日本当局转嫁危机、摆脱困境的突破口。来自农村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也把改变自身、家庭以及家乡命运的赌注押在对外战争上。因此,他们对当局“捍卫满蒙生命线”的煽动,以及“中国军队挑衅滋事”的蛊惑宣传深信不疑,出征前线建功立业不仅是改变自身及家庭境遇的唯一抉择,也成为下级官兵和农村社会支持战争、涌现“军国热”的原动力。
为了适应未来的战争,日本军部一直酝酿树立国民总动员体制,“壮大国民支持军队的基盘”。(79)粟屋憲太郎「昭和の政党·政党政治の崩壊と戦後の再出発」、『昭和の歴史』第6卷、小学館、1989年、98頁。九一八事变的爆发使之获得可趁之机,军部以拥有300万会员的帝国在乡军人会为推手,在全国范围掀起一场“国防思想普及运动”。聘请现役或退役军官,围绕“满蒙生命线”“中国的排日反日”“关东军的苦斗”等内容开展讲演活动,把侵略战争正当化的理念灌输到民众之中。据统计,从1931年9月18日到当年10月23日的35天时间里,东京总计举办212场讲演会,听众达23万7560人。名古屋举办325场,听众28万9660人。大阪147场,听众10万5290人。全国总计召开1866场,听众总数165万5410人。(80)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昭和の歴史』第4卷、110—111頁。如此规模宏大的“国防思想普及运动”,对于进一步凝聚民心,统一“国论”,举国一致走向战争,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同时也为国民总动员体制打了深厚的社会基础。
1994年,日本学者家永三郎在一次访谈时表示,“(战争时期)我自己虽然没有到战场上去作战,但我并不感到轻松。因为我教过的学生被派到战场,有的在战争中杀了人,有的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一想到是我用那些教科书(指国定教科书)教育了他们,我就觉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81)步平:《跨越战后·日本的战争责任认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1年版,第129页。1946年,日本共产党出版部发行一部《以人民之手审判战争犯罪人》小册子,内称,“战争犯罪人系指军阀、财阀、政界巨头以及身居高位之高官……同样,混迹于人民中间却背叛我们,为统治阶级效力以饱私囊的怯懦者,则是最下层的战争暴政犯罪人”。(82)吉田裕『现代歴史学と戦争責任』、186—187頁。1948年4月,学者戒能通孝发表文章指出,“即使军队拥有再强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国民消极性的支持,那些乱暴的行动也不可能持续下去”。(83)吉田裕『现代歴史学と戦争責任』、197頁。
1990年代以来,日本学界广泛展开日本战争责任的研究,著名学者荒井信一、吉田裕、田中宏、粟屋宪太郎等人都在他们的研究著作中,分析论述了包括知识、文化、教育、媒体、宗教等界别以及普通民众应该负起的战争责任。(84)详见荒井信一『戦争責任論』、岩波書店、1998年;粟屋宪太郎、田中宏等『戦争責任·戦後責任』、朝日新闻社、1999年;家永三郎『戦争責任』、岩波書店、2000年。换言之,日本发动的持续14年之久的对外侵略战争,从九一八事变扩大到七七事变,再升级到太平洋战争,没有国内各阶层、各团体以及普通民众自觉或非自觉、主动或被动地支持是不可思议的。因此,正确剖析日本民间社会的战争责任及其原由,对于维护世界和平,坚守中日永不再战之誓言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