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中的记忆问题辨析
——以《述林·战争阴云下的年轻人》为例
2020-11-29艾克热木江艾尼瓦尔
艾克热木江·艾尼瓦尔
近年来,口述历史的兴起不仅标志着史学观念的重大转变,也是整体社会形态新趋向的一个缩影:从推崇宏大叙事走向呼唤个体的普遍回归。然而,这种研究视角的转向也引发了人们对原有历史研究中真实性和客观性路径的探讨。因此,与口述历史火爆现象相映衬的是一种对历史研究机制的反思,即研究者们如何在下沉的历史挖掘和书写过程中保障研究的合理性。
具体而言,口述历史的关键在于如何以“历史记忆”的观点来看待史料,并将其转化成“历史事实”的过程[1]。本文也将以《述林·战争阴云下的年轻人》(下文简称为《述林》)为分析对象,辨析口述历史中的记忆问题的本质、局限与解决措施。
1 口述历史中记忆问题的本质
在从高墙大院走向巷弄胡同的史学转向中,口述历史逐渐发展成为世界史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分支。然而,与传统文献史料不同的是,口述历史中的记忆具有较强的时空滞后性、互动性以及主观性。美国口述历史学家唐纳德·里奇曾就上述三个特性对口述历史的概念进行定义:口述历史是通过录音访谈的方式收集口传记忆以及具有历史意义的个人观点[2]。
因此,在口述历史研究中,对个体的强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有的总体史学观。口述历史也在强化群体、精英研究的同时,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普通人身上[3]。在《述林》一书中,从卫立煌的儿子到地方中学的进步学生,不同个体的历史记忆得以被唤醒与呈现,其背后的核心逻辑与相通之处是对个体的“赋权”。“赋权”机制的作用过程并不仅仅局限于历史亲历者,也体现在了史学工作者身上。他们不仅要参与互动,甄别和筛选事实,还要针对特定的历史记忆开展整理校注等结构化工作,将其还原成历史事实。同时,多元化的历史记忆还能产生共鸣与互动,相互映证、补充,推动史学研究向前发展。
然而,“赋权”机制的背后也由此产生了无限可能性:一方面,历时性的回顾使得受访者相对客观、全面,不至于忽略社会结构化问题,并能还原出更多的历史细节;《述林》书中就曾详尽补充了西安事变前后警卫、长官以及周围部队的具体反应与动向。另一方面,“赋权”机制所带来的多元主体参与也可能导致主观性过强与记忆信息冗余、混杂,背离客观历史需求的美好愿景。而这也是口述历史中记忆问题的本质所在。
虽然在历史工作中,学者基本承认保持纯粹中立与完全呈现客观事实是不可能的[4]。但传统的史学研究通过对文献、档案、器物等中介史料的考证已经建立了一套考察客观历史事实的基本途径,口述历史的出现无疑象征着史学研究中触达事实的一维路径被消解。可以看到的是,传统史学研究同样依赖于历史记忆,但口述历史中所倡导的记忆个体化、多元记忆参与、互动等操作过程导致历史研究的客观性与主观性存在进一步失衡的可能。因此,口述历史中的历史记忆问题本质上并不在于对历史记忆本身的质疑,而在于对其考察与呈现路径所产生的不可控性的质疑。情感、动机与共鸣也借此契机开始进入史学工作的表达框架中,这一思路在《述林》《我的抗战》等有关战争、民族等议题的口述历史资料中有较强的体现。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需要辨证地看待口述历史中的记忆问题。“赋权机制”作用下的研究路径虽然解构了原有对客观史实的触达方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口述历史不能相对全面、客观地反映史实。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制衡口述历史路径中所产生的不确定性与不可控性,如何避免主客观失衡表达的发生。
因此下文也将跳脱出传统史学研究的悲观桎梏,从记忆的几大局限与问题出发,并采取“制衡不可控性”的思路来看待问题,探究我们在处理口述历史记忆过程中可能的制衡路径,让主观性历史记忆更为合理可控。
2 口述历史中记忆的局限
毫无疑问,历史问题的核心在于记忆。美国历史学家贝克尔就曾针对历史问题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历史即为说过和做过的事情。”[5]而口述历史作为还原记忆的方法,其本质与核心仍然在于亲历者们最初的直接经历与体验。因此,《述林》等结构化口述史中也多采用传记式采集方法,陈述直接亲历者所洞察的历史事实,只存在较少数亲闻类的非直接记忆叙述。
然而,正如唐纳德·里奇所说:“与记忆力打交道是件有风险的事。”[2]有关记忆与处理记忆的过程永远是一体两面的:个体/群体记忆既能够激发出强大的历史活力,却也能坠入不可控的深渊。因此,在看待记忆问题时,研究者们仍应保持审慎与制衡的心态,既要最大限度发挥其还原细节的优势,也要尽量规避不可控因素的产生。而这个过程中的失控因素主要存在于以下3个方面。
2.1 主体性参与的记忆建构
上文曾提及,口述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对个体的“赋权”,众多个体记忆在复杂因素的影响下共同形塑弗里希所称的“共享权威”。这种“共享史实”的形成过程难以避免主体性的参与,进而产生不可控因素。一方面,“赋权”机制赋予了历史工作者更强的主体性。相较于保持独立的“记录式”口述历史,当代口述史学家更倾向于采取“参与型”口述历史的方式来书写和整理史实[6]。这也意味着史学家们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对纯粹客观幻象的追求,转而在参与过程中还原历史细节的本来面貌并挖掘更深层次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述林》的历史工作者们不仅要完成前期的整体策划、问题设计,还要进行资料筛选以及整理校注等程序。在史学工作者经验不足的情况下,这种强调互动性的参与过程可能会导致不恰当干预的产生。与此同时,《述林》在整体布局中也缺乏对问卷设计、访谈过程等结构性因素的表述,这也使得史实书写可能会蒙上不透明的阴影。综上所述,主体性参与及其过程的不透明性可能会导致诱导性提问、语境误读等问题出现。
另一方面,受访者也将在记忆过程中受到主观情感的因素影响。其一,这可能导致主观情感所偏向的琐碎记忆挤占核心史实的空间,《述林》中山东籍军官李缅因对哥哥的被捕、获释、牺牲等经历的怀念就在整体框架中稍显游离,更倾向于一种个人情感的表达。其二,主观情感因素还可能导致史实与价值的偏颇,记忆的扭曲体现于定义善与恶的过程中。尽管不可否认地是,情感和动机本身就是“共享史实”的一部分,但如何克制地表达基本价值与情感,让这些“共享史实”不违背基本的客观属性,进而在这个基本维度上展开对话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议题。
2.2 结构化因素下的记忆处理
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类记忆尤其是个体记忆并非是历久弥新的,将会受到各种机构化因素的影响。首先,记忆是具有滞后性的,是站在一定时间节点上的历史回顾。所以记忆也是现有经验的一个维度,亲历者也往往依据目前的需求与经验去对记忆进行结构化处理以赋予其合理性与归因路径[7]。《述林》中就曾呈现过这样一段的表述:后来我父亲(卫立煌)曾与其他老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张学良去送蒋介石,是他聪明的,这样才能免去一死,否则抗战时期也活不了。因为他是少帅,真打起仗来没经验,仗打不好想给他安个罪名很容易[8]。可以看到,基于现有经验理解历史现象或人物是口述历史的一个基本面貌,但也需要警惕其中成分虚构与个体想象等不可控性的存在。
其次,除了历时性之外,记忆的结构性因素中还包含着一定的社会属性。历史记忆在还原细节的同时,也表露着现代与历史社会的权力关系及其整体形态。本质上这是两种社会权力关系相对话的过程。“伤兵都躺在大马路上,但是没有进家门的,也没有扰民的。蒋介石的部队纪律能那么好,现在回想起来也很难得。”[8]《述林》中的这段场景描绘其实也暗含了不同社会权力关系所形塑的意识形态差异,即站在某一权力关系的视角回顾以往的权力结构,这种权力关系的对比与隐喻升华了史学研究的视野,却也隐藏着另一种不可控因素——个体受结构化因素影响所导致的刻板印象抑或是价值偏颇。
2.3 被遗忘的个体记忆
记忆的对立面即为遗忘。在现代社会进程中,一方面,遗忘体现的是一种选择性加工记忆的过程,这不乏上文提及的主体参与以及结构性因素的影响。然而另一方面,记忆的自然模糊、失去与失真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一份模糊或是失真的历史记忆将使其历史价值与可信度大打折扣。在抗战史中,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部队番号以及参与人物等细节存在还原模糊与失真的可能。《述林》一书在整理校注部分也曾承认,由于历史尘封过久,美国战机轰炸日本时间以及西安事变中部分事件参与者的姓名等历史细节的叙述未尽准确,难免存在遗憾之处。
总而言之,个体记忆作为口述史研究中的一个基本维度,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记忆的不可控性问题。然而,正如学者们所普遍认为的那样:并不牢靠的记忆作为口述历史的来源,这并不是一个问题[9]。因此,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并不在于消除记忆本身,而在于对上述影响记忆可控性的内外部因素进行加码均衡,使得口述历史在生动翔实的同时也不失基本的客观性与科学性保障。
3 口述历史中记忆问题的制衡路径
在厘清问题的本质及记忆的内外部因素所带来的局限性之后,如何制衡以保障口述历史的基本客观性成为了问题的核心。在具体工作中,这一核心问题也具体反映为如何通过史学研究者的创造性劳动,使得口述历史从简单回忆或是口述史料转化为能相互印证的历史记忆。这个过程可拆分为以下三个制衡因素:一是在工作结构上的把控;二是口述史料的转化;三是对史学工作者的基本要求。
3.1 保持口述历史工作的结构完整性
在口述史学工作中,前期准备、访谈过程以及后续处理并不应该无结构式的。在前期,史学工作者们需要依据项目和选题制定详尽的研究计划、访谈提纲与名录,尽可能保证口述史料获取途径的结构性完整,在整体框架下开展的口述历史访谈才能彼此印证、相互补充。目前,口述历史也主要采用民族志与调查访问等方法开展。后续工作中,史学工作者们同时还需要甄别并综合运用比较分析、统计模型等各类分析方法对材料进行结构化处理。《述林》也主要采纳了比较分析的方法,将个体记忆置于通则史实的时间记载与事件描述之下,二者的互动也一定程度保障了该口述史的可信度与历史价值。
3.2 注重口述史料的转化与交叉补充
口述历史并不简单等同于口述史料。学者荣维木就曾提出:“口述材料是各类历史的集合,而口述历史应该史系统地利用口述史料表述一个方面的历史。”[10]因此,前者虽然是勾连口述历史与个体记忆的重要一环,但必须经历后者的系统整理后才能在历史研究范畴中立足深耕。这就要求研究者们一方面重视口述史料的深度与结构处理,剔除个人琐碎记忆以及与基本史实不符的部分,尽可能保证历史研究的客观属性,产生与其他形式历史对话的可能性;《述林》中笔者就曾承认,在口述史料到口述历史的转化过程中,通常要甄选、剔除一半以上的无效内容。
另一方面,不要孤立地看待口述史料与其他史料的关系。各种史料之间应该相互补充、映证。口述史料可以弥补文献史料中所缺失的细节或材料偏颇的情况,文献史料同样也是如此。《述林》中运用口述史料补充了更多普通人人的历史观感与记忆,但同时在整理校注过程中,其也采纳了文献史料的部分内容,以补充口述史中容易疏忽的时间线索与整体历史观感,二者相互校注,使得人们对历史有了更深刻和细致的了解。
3.3 史学工作者的基本素养
上文提及,历史工作中的“赋权”机制使得史学工作者们被赋予了更强的主体性和参与性。在目前主流的研究范式中,史学工作者们更倾向于采取参与式的工作方式而非简单地强调记录属性。
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口述历史体现了史学工作者对资料的整理、加工和提升,而这种与文本的互动过程并非是主观随意的,史学工作者们需要以史为鉴,了解历史的整体通则、叙事并且具有较为基本的文学素养。另一方面,历史工作者在参与互动的过程中,需要甄别细节,对受访者进行批评与指正,也要保持访谈的客观中立,不能过度参与记忆建构,甚至进行诱导性提问。《述林》中整理手记中也提出:访谈者的角色问题需要在实践中进一步挖掘与规范。
4 结语与展望
在历史场域中,各种思想体系与研究方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正当合理性的考验,口述历史因其独特的切入视角而更为引人注目。在历史研究的核心关切不断下沉的过程,其核心节点历史记忆也逐渐由个体所诠释。然而需要明确的一点是,记忆仍是历史的核心,下沉过程中的记忆不可控性问题并不完全缘于记忆本身,更多源自于整个研究机制和视角的转向。而这个问题也外化为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核心问题:如何均衡人的主观性与研究客观性、科学性。
这个问题本不存在一个标准的解决方案,将个体置身事外以及过度个体诠释等一元方法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也不具备任何操作的可能性。因此,我们应该回到具体的研究和工作中,采取一种制衡的思路,防止某一价值的极端化取向,尽可能保证研究的合理、合法性。
因此,在第二、三部分,本文结合《述林·战争阴云下的年轻人》一书,对具体操作过程中的记忆局限与可能的制衡路径进行了考察。结构化工作、史料的转化以及研究者素养的培育是目前降低不可控性、保障研究合理性的可行性措施。或许在不远的将来,理论与实践的深入发展能为史学研究带来更多地规范标准。大数据、AI测谎与识别等科技的运用也将为口述历史的记忆工作提供另一种可能的制衡取向,保障记忆在历史工作中迸发出更大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