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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思想家王夫之的“历史沉思录”

2020-11-28钟岳文

月读 2020年11期
关键词:王夫之君子历史

钟岳文

王夫之是我们所熟知的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他的一生著作颇丰,岳麓书社出版有《船山全书》,煌煌16巨册,是迄今为止对王夫之学说和著作进行全面而又深入的整理成果。不仅如此,王夫之的议论也十分深切,为后世所推崇;“船山学”的研究至今如火如荼。在他的史论著作中,《读通鉴论》无疑是很有名的一种,有学者认为,要想了解《资治通鉴》中的智慧、思想,就应该读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甚至把《读通鉴论》作为阅读《资治通鉴》的入门书。

王夫之与《读通鉴论》

在今湖南衡阳金兰乡高节里,有一座大罗山。此山十分荒凉,良禽过而不栖,山头巨石阴沉,其状如船,当地人叫它“石船山”。在虎形山梁上,与孤山做伴的,还有一座孤独的墓庐,系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衡永郴桂巡道谭启瑞修建,1981年又按原貌进行了修整,正中立汉白玉石碑,上刻“伟大思想家王而农先生之墓”,王而农就是王夫之。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广衡州府衡阳县(今湖南衡阳)人。晚年隐居湘西石船山,自署船山老农、船山遗老、船山病叟等,学者因此称其为船山先生,他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王夫之自幼聪敏好学,在父兄的指导下博览群书,遍读群经,关注政治时局和社会现实,格外用心于历史的研究。青年时的王夫之,一方面准备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另一方面则立志匡正时弊,挽救明王朝。崇祯五年(1632),十四岁的王夫之考取了秀才,不久又在武昌考中举人。崇祯十六年(1643),他北上参加会试,然而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此时的明王朝已危在旦夕,农民起义的烽火已经燃遍中原,赴京的道路被阻,他无奈返乡。张献忠的军队进入衡阳后,曾邀王夫之加盟,他佯装伤病加以拒绝。一年后,也就是1644年,甲申巨变,李自成攻下北京城,崇祯帝自缢身亡,明朝灭亡。王夫之得知这一消息后,悲痛欲绝,数日不食。

随后清军入关,明朝残存的宗室纷纷在各路官员的拥立下称帝,王夫之满怀复国热忱,积极参加抗清斗争,并加入了南明永历政权,获封行人司行人,负责传达命令和信息。但永历政权内部充斥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王夫之为弹劾权奸之事,险遭残害,幸亏他人营救才脱险,于是逃归湖南。此时,他看透了永历朝廷根本无法反清复明,失望之余,决意隐遁。清顺治九年(1652),抗清将领李定国率大西农民军进入衡阳,又派人招请王夫之,他托词未就。从此隐居湘南一带,经历了几年的流亡生活。他更名改姓,居于荒山破庙中。之后移居常宁西庄源,以教书为生,其间撰成《周易外传》《老子衍》等著作。

晚年的王夫之在衡阳石船山麓定居,潜心著述。他博通经学、小学、子学、史学、文学、政法、伦理等诸学,兼通天文、历数、医理、兵法及卜筮、星象之学,且留心当时已传人的西学。其著作则涉及哲学、政治、历史、文学各方面,多达百余种,较重要者有《周易外传》《尚书引义》《永历实录》《读通鉴论》《宋论》等。

康熙三十一年(1692)正月,王夫之与世长辞。生前他已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称“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铭日:抱刘越石(刘琨)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张载)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对自己一生的政治抱负和学术活动作了自我总结。直到今天,王夫之的思想和学术贡献仍受到后人的重视。

《读通鉴论》是王夫之晚年的史学代表作之·,梁啟超认为,这部书和《宋论》虽然“不是船山第一等著作,但在史评一类书里头,可以说是最有价值的”。根据史书记载,此书始撰于1687年,这一年王夫之已经六十九岁高龄了,虽‘‘久病咳喘”,但仍“吟诵不辍”。他倾尽心血,在研读司马光《资治通鉴》的基础上,结合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系统地评论了自秦至五代之间千余年的历史,分析历代成败兴亡、盛衰得失,臧否人物,总结历史经验,阐述自己的见解、主张和思想。四年后,即1691年,也就是王夫之离世的前一年,这部六十余万字的著作才告完成。

从时间上看,这部书是王夫之生前仅次于他最后一本著作《宋论》而完成的作品,可谓其一生思考的最终成果,因而特别值得后人重视和研究。

《读通鉴论》的主要内容和性质

通行本的《读通鉴论》分为三十卷,其中秦一卷,西汉四卷,东汉四卷,三国一卷,晋四卷,宋、齐、梁、陈、隋各一卷,唐八卷,五代三卷,另附《叙论》4篇于卷末。

王夫之在书中明确宣称,他的写作目的并非罗列、记载和编排历史上发生过的孤立事实,因此对已经盖棺定论的大美大恶皆不再属意,而有补于世用的经略之道才是他着力探求的。《读通鉴论》中或言及明代史事,但这并非作者议论的重点所在,只是一种对其毕生萦绕心头的亡国之痛的追溯与哀其不幸的情绪抒发。另外,正如王夫之在字面上所言,他是要通过《读通鉴论》这部书找到一些过往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教训和经验,以为借鉴,往大的方面说,是为未来设计蓝图。

当然,对于未来,王夫之并不预设答案,未来的情形在他那里是存而不论的。王夫之心目中的未来图景并非线性状前行,他深知未来之大势必不同于已成之历史,因此不认为历史中存在着一个目标,他也没有去设想和设置这一目标。相反,他对未来始终采取的是一种开放的态度,他只坚信人道必将通行于未来社会,未来同历史一样都贯穿着并将实现着人道的真理。

提到人道,我们有必要做进一步解释。一般认为,历史是人道理念因时损益的开展和达成,以王朝兴替为主要表现形式的中国历史,因此在不同的时期有着合乎其自身发展阶段的人道体现,王夫之借《读通鉴论》去议论政事,目的就在于呈现它们是如何以及应当如何贯彻人道这一历史真理的,即“勉自竭以求合于圣治之本”。

就性质而言,《读通鉴论》首先是王夫之阅读司马光的历史名著《资治通鉴》的读书笔记。应该看到,《资治通鉴》所记载的史实是王夫之发表议论的出发点和基本依据,书中的每一节内容都是针对《资治通鉴》中的某一段史实而发的议论,因此,读者如果不熟悉或者不参照《资治通鉴》,而只是读《读通鉴论》,则很难全面又准确地理解王夫之的观点,把握其思想和旨趣。另一方面,《读通鉴论》的撰述具有明显的历时性,并非下笔之初就有定论,而是随着阅读与写作的深入不断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因此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不断丰富和立体的,呈现出动态的色彩。正因如此,书中所论有前后抵触或重复的地方,但王夫之并未加以裁整,“宁为无定之言,不敢执一以贼道”,保持着本书作为笔记体著作的基本样貌。

此外,《读通鉴论》也是一部卓越的历史评论著作。书中围绕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而展开议论,在突出的问题意识引领下,议题设置广泛,涉及历代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立论精当,新见迭出,笔势纵放,文采飞扬。更难能可贵的是,王夫之在对具体史实的评论中,能够将历史的整体发展趋势作为参照坐标与基准,再经由个案与整体的互动,不断深化对于历史整体运动的理解与阐释,并在此基础上去认识和揭示贯穿于历史之中的“道”与“理”。同时,他也认识到这种提炼总结会有流于死板、教条的潜在风险,因此强调“就事论法,因其时而酌其宜”,绝不试图“立一成之例”,“强天下以必从其独见”。

书中体现了王夫之对于历史问题的解释路径:一曰渊源之追溯也,二曰原因之阐释也,三曰背景之分析也,四曰变迁之缕述也,五曰影响之探究也,溯源、究因、背景、变迁、影响五者有机结合,使其解释兼具广度与深度。王夫之尤其擅长阐述历史的因果关系,致力于“推其所以然之由,辨其不尽然之实”,常能洞察幽微,启人心智;而因果关系的认定和解释,正是历史学所要处理的重要问题之一。

最后,《读通鉴论》也可以看作一位思想家的历史沉思录。王夫之不仅仅是位历史学家,也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思想家写史论著作,与纯粹的历史学者有所不同。王夫之经过明清之际血与火的洗礼,对家国命运与时代变迁有着深邃的思考,他将这些思考融入《读通鉴论》中,希望能“推本得失之原”,以为后世所鉴,服务于“治身治世”。因此,书中处处反映着王夫之的思想倾向,处处渗透着他强烈的现实关怀,也寄寓着对未来道路的思索与展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书建构起了一条历史与现实乃至未来的对话渠道,从而使读者能够借助此书获取智慧,受到启发。

《读通鉴论》所关注和讨论的四个对象

纵观《读通鉴论》的内容,其所关注和讨论的对象主要包含四个层次:

其一是“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所以研究历史,首先要关注人。王夫之也是如此,他对历史的考察与评论,首要的着眼点就在于“人”这一历史活动的主体。他既关注政治舞台上的帝王将相,着力分析其功过、品评其得失;同时也关注下层民众,注意展现其疾苦与诉求,揭示人心向背对历史的影响;还格外留意自身所属的士人群体,反复探讨士人面对不同的历史环境时,应该如何自处、如何有所作为。在评论历史人物时,王夫之既注重对其行迹的评判,也十分重视对其心理、情感的剖析,将人的动机、欲望视为重要的历史驱动力。这样自然能够展现出历史进程中人的主观能动性所发挥的作用,从而诠释“动静之得失在人”的真谛。

其二是“事”,主要体现为措施与制度。《资治通鉴》本身即以记述历代制度得失、为国家治理提供借鉴为主旨,《读通鉴论》自然也得其精髓,对历代王朝的各项制度加以认真细致的考察,如封建、郡县、田制、赋税、选举、学校、礼乐、兵制等,都被纳入本书的讨论范围。王夫之对于制度的考察,并非片面和静态的分析,而是“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将制度放在具体的、历史的情境中加以全面审视,这符合用发展的眼光看历史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无疑是进步的。王夫之先进的历史观还表现在他认为一项制度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只有合适不适合,制度的订立者是否能根据时代特点、民众诉求而灵活变通,才是决定制度是否有效的关键。

其三是“势”。势就是历史演进的整体趋势与潮流,它既是王夫之审视具象历史的参考坐标系,又通过具体的“人”和“事”显现出来,并经过王夫之的剖析而得到阐发和诠释。同时,在王夫之的认知体系中,“势”并非一成不变的,“时移势易”“势异局迁”,这是王夫之在阅读《通鉴》的过程中时刻感知到的,并将这种思想贯穿于《读通鉴论》一书中。

其四是“理”,即贯穿于历史发展中的客观规律和道理。王夫之认为,“理”内在于历史进程之中,具有隐蔽性,“不可得而见”,只有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通过求索与体认,才能够认知。因此,书中对于“理”的探索与揭示,始终是与对“势”的考察与阐发相伴,即所谓“于势之必然处见理”。通过这种考察,王夫之看到,“势之顺者,即理之当然者已”,“理当然而然,则成乎势矣”,正是基于对二者关系的深刻领悟,王夫之提出了其历史哲学中最核心的观点——“理势合一”,这个思想对于今天的历史研究仍有现实意义。

《读通鉴论》的主要价值

《读通鉴论》既是史论著作,又是具有思想性的作品,其中很多观点,直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首先,我们常说读史可以明智,意思是阅读史书,可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让自己将来少走弯路,我们也称其为“以古鉴今”“以史为鉴”。而在《读通鉴论》中就体现着非常深刻的历史借鉴思想。王夫之历史借鉴思想的特点,首先反映在他强调人们应当有从读史中获得历史借鉴的自觉意识,这与他对史学功用的认识是有密切关系的。他认为:“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从历史借鉴的角度来界定史学,这是通过读史而获得借鉴的基础。在《读通鉴论·叙论四》中,王夫之专门详细解释了自己对“资”“治”“通”“鉴”四字的理解,集中表露出他对从读史中获得历史借鉴的重视。

王夫之还批判了“玩物丧志”的读史态度,他在书中借解释“资治”二字的深意表达了这样一个看法:读史并非仅仅止于知道历史上的善恶美丑并感慨一番,关键是要从中取资而反思。

从王夫之的历史借鉴思想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发。比如,历史借鉴对于政治决策、社会风尚以及个人修养的反思和改进,都具有现实意义。王夫之的論述代表着对中国古代史学“殷鉴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又如,关于历史的实践主体怎样借鉴历史,王夫之指出了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那就是首先要明确读史非空发感慨,要有从中求治的主观意识;此外,在具备自觉意识的前提下,还得运用合理的方法,处理好客观与主观、全面与局部、历史与时势的关系,通变而非泥古,必须要尊重客观事实。再如,王夫之是求真与致用合一论的代表者,这对于今天通俗历史读物的撰写尤其有启发。史学的真谛在于:史学家于求真以后,必须进一步求美与求善。史学上的真,与史学上的美与善,必须互相辉映,所以,在历史书写中,不仅要坚持信史原则,还要具有功能信念,根据所面向的群体,选取合适的素材,运用恰当的表述方式等。

其次,“君子”一词在《读通鉴论》中出现了多次,体现了王夫之对君子理想人格的多重期许。王夫之的君子理想人格,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广泛吸收、诠释前贤思想的前提下形成的。他认为,修身应该是君子在德行和文化方面首先要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只是博学、有文化并不能成为理想的君子,还应“度德自处”,律己成人。他提出:“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简,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无位外之图。……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古代对于从政者,均提出清、勤、慎的要求,王夫之将其提高到君子的位置,认为“清”“慎”“勤”是君子修身,从而达到知己、知人、知天的前提,而“运以心,警以目,度以势,乘以时”,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相结合,审时度势,做个有心之人,理性思考现实社会的种种现象,才是知己、知人、知天的途径,这也体现了王夫之的认识哲学。君子应主动发挥主观能动性,认识世界,把握历史发展的规律,并用于指导人事。

此外,心系苍生,匡时救世,是王夫之对君子人格的又一规定。他认为君子理应担当起“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的使命。正如《论语·泰伯》中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要维护治道,立纲修纪。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夫之所谓的君子之道,是心系苍生,奋发有为,“穷居而以天下为心”,将自己的所学所思用于对社会的贡献上。于是,他提出君子要做到匡君而靖国,出所学以事主,维护社会秩序和良俗,这可以看作其经世致用思想的体现。

最后,书中体现了王夫之深刻而全面的“法治”思想。按理说,王夫之作为一个恪守儒家传统的知识分子,在国家治理层面上,应该更倾向于儒家的圣君贤相的人治观。然而,他对秦汉以来历代盛衰兴亡的缘由进行了深刻剖析,尤其反思了明朝灭亡的教训,并结合自己在南明永历小朝廷遭受奸臣构陷的亲身经历,在“人治”与“法治”的问题上提出了新的观点。王夫之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儒家过分强调人治的观念,把“法治”提高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地位,突出了“法治”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王夫之清醒地认识到,治理国家应该“任法”与“任人”相结合,两者都是国家治理的方式,只讲“任人”,仅仅推行“人治”是片面的;不主张“任法”,不以“法治”制约“人治”,是行不通的。儒家倡导的人治模式是,在君主专制体制下要求君主圣明,官僚大臣皆是贤能之辈,然而这种圣君贤相之治绝大多数都停留在理想层面,历史的经验反复证明,现实中的君主往往未必圣明,大臣将相也未必贤能,如果一味推行人治,而无法律的依据与制约,很容易导致掌握权力的人凭借个人的好恶任性而为,产生“下以合离为毁誉,上以好恶为取舍”的弊端。因此,王夫之在书中肯定了“法治”的重要性,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之后明确提出“治道之裂,坏于无法”的观点。

从具体措施上讲,王夫之的“法治”思想体现在立法从简与执法从公上。立法从简,奸吏就不敢枉法害民;立法从简,民众就易于遵守,其行为是否违法,也易于辨别,统治者也容易监督民众是否有不轨行为;立法从简,则社会的是非、善恶、黑白都会有一个客观的衡量标准,人们也易于理解运用法律,培养民众依法办事的习惯,法律的效力也可以遍及全社会;立法从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民众因琐碎小事引发各种诉讼纠纷,从而促进社会和諧和国家的长治久安。

在遵循立法从简的同时,王夫之还要求执法从公,这主要是强调执法者要自觉遵守法律的规定,在审理案件中以法律为准绳,秉公办案,防止执法者滥用手中的权力以公谋私、贪赃枉法。至于如何保证执法从公,就是要从严治吏,这是王夫之从史书和自己亲身经历中总结出的观点,因此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对今天的法治建设也有着较强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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