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书写与“世界主义”
——高建群文学创作分析
2020-11-26张朋毅
张朋毅
(西安航空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077)
高建群被誉为当代文坛不可多得的“具有崇高感和强烈理想主义色彩的作家”之一。2019年,他的长篇新作历史小说《我的黑走马——游牧者简史》面世,这部书不同于以往的以描写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历史小说,它是以草原民族的兴衰史为线索,讲述了古代各游牧民族的繁衍、兴起、壮大、迁徙、衰落以及各民族、部落之间在军事、经济、文化领域的互相往来、交流、征伐和融合。在该书的序言中,高建群称自己为“世界主义者”,这是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内在动机之一。
其实,纵观高建群的文学创作,世界主义精神一直贯穿于他的创作生涯,他的早期作品就有这种精神的模糊概念。从《遥远的白房子》《最后一个匈奴》到《大平原》,再到《统万城》《我的菩提树》,世界主义精神体现于他对各民族及世界历史文化的兴趣中,体现于他广阔的世界观中。他的新作《我的黑走马——游牧者简史》,是以历史上亚欧大陆各国、各族的交往与冲突为题材,故而全书对多元文化的讨论多有涉及,体现出其创作中的世界主义精神已趋成熟。
一、多元文化认同
“世界主义”产生于欧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的斯多噶学派。但是,在19世纪之前,世界主义大多停留在哲学家的假想和争论的层面,近两个世纪以来,世界主义才逐步进入现实并被付诸实践。世界主义者认为,人类应该被看作一个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每个人都应该将他者视为与自己相异却完全平等的人,应该彼此分享一种跨越民族和国家界限的共同的伦理道德和权利义务,并且此种价值应该被推广至全人类。世界主义者还认为,我们对不同国家与民族的文化应报以同等的尊重和认同,“世间存在很多的可能性,值得人类努力探索,因此,我们不期望也不愿意看到,每个人或每个社会都遵循相同的生活方式。”[1]在当前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对不同国家和民族文化的理解、尊重、接纳已成为可能,因为人类需要共同面临和解决很多共性的问题,更因为全人类拥有着共同的人性。
高建群早期的作品就已表现出一种多元文化认同的世界主义精神,而此种思想也一直贯穿于他的创作生涯。从第一部小说《遥远的白房子》开始,他对异域文化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遥远的白房子》描写了奇异的边地荒原、特殊的异域风貌、西部民族的风俗和宗教生活,讲述了一个生动感人的故事。小说塑造了回族强人马镰刀这一人物形象,马镰刀内心的孤独使他对人群有着焦灼的渴望和向往,他希冀着荒原上能出现不同的群体。当荒原上出现了另外一支不同民族的巡逻队时,原本应该处于对立态势的两方巡逻队放下对彼此的戒备,最终化干戈为玉帛。从相互戒备到共饮酸奶歌舞联欢,民族间的相互戒备解除了,人类之爱充满了荒原。小说中的人物抛开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体现出一种博爱的精神。
高建群在《最后一个匈奴》的结尾,借索菲亚之口说出:“此次行旅已经将我变成一个世界主义者。”[2]这是作家首次明确的在其作品中提到世界主义的概念。在其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中,也呈现出强烈的对多元文化的认同感。例如,他这样评价吴儿堡家族,“这个家族一半的灵魂属于马背上的漂泊者,另一半灵魂属于黄土地上死死厮守的农人,漂泊的灵魂永远追求陌生的地方,而农耕文化哺育出的则是家园的顽强的守护者。两者奇妙的结合,便形成了这个陕北高原上的吴儿堡家族。两种灵魂轮番统治着这个家族,它们很难达到平衡,一会儿这一半灵魂占了上风,一会儿另一半灵魂占了上风。于是生活中便出了现实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出现了战战兢兢的农民和不安生的叛逆者。”[2]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勾勒出了一个个鲜明的汉地匈奴众生相,他们的人格脉络的构成既有农耕文化的浸染,又有游牧文化豪迈、自由的召唤,他们的命运、遭际、感情、生死无不受到汉地、匈奴两种民族气质的影响。
高建群创作的历史小说《统万城》与《最后一个匈奴》的思想一脉相承,亦围绕着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而展开。小说以匈奴王赫连勃勃和汉传佛教奠基人鸠摩罗什两位历史人物为叙述线索,作者的思考又进了一步,“每当那以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走到十字路口,停滞不前,难以为继时,游牧民族的马蹄便会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这停滞的中华文明以动力和生机。”[3]这段话在《最后一个匈奴》的后记中也曾出现,《统万城》则自始至终贯穿了这种思想,高建群作品中的世界主义思想越来越明晰。
《大平原》不同于一般的家族史小说,与当代大多数以“寻根”为主题的作品不同,《大平原》并未陷入对农耕文明过分理想化、诗意化的书写,也未陷入反工业化、蔑视现代化的情绪中。如果以世界主义精神来反观高建群的创作则不难理解他的选择。世界主义者认为,人类与个体之间的所有中介物,包括乡土,都应该被排除。一个成熟的世界主义者对农耕文化固然会表现出深深的怀念,但在怀念之余,他对文明的兴衰有其独到的思考,他对取代了农耕文明的工业文明亦表示出强烈的赞许,他的历史观体现在他的创作意识之中。而《我的菩提树》则以“苏格拉底如是说”“鸠摩罗什如是说”“玄奘法师如是说”起笔,追索了儒释道三教合流在中西方人类文明中的发生和流变,呈现出一种对多元宗教文化的思考和认同。
对多元文化的认同造就了高建群作品中一种广阔的世界观。不仅如此,他本人亦热衷于跨文化对话,他曾穿越罗布泊,也曾亲历丝绸之路万里行,横跨亚欧大陆,探访各国各民族文化遗迹和风土民情。高建群在以他本人为主人公原型的家族小说《大平原》中,直接以“世界公民”自居。他的人生经历和身体力行,以及通过其作品所呈现出的对多元文化形态的认同和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注,都体现出比较成熟的世界主义精神。
二、对个体命运的关注
世界主义重视个体与他人的对话,认为个体应当尊重和关心他人,对他人负有责任。这意味着世界主义是以个人为起点,将个体的人作为伦理关怀的最终目的,这需要个体自觉的觉悟和实践。世界主义精神不光体现在对民族、宗教间平等交往的向往和对民族团结的渴求,还表现在对他人的尊重,对人的各项权利的维护。从人文关怀的角度而言,世界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精神是相通的。
高建群在其作品中,通过对不同人物命运和经历的描写,彰显出一种让每个个体为其生命负责的穿透纸背的力量。如高建群笔下所描写的处于饥饿中的人,大多以生存为法则。在《大平原》中,那些因黄河花园口决堤而逃亡到陕西境内的饥饿大军,甚至经历过“易子而食”的残酷和绝望。饥饿最能考验人性,面对饥饿,有些人选择轻生,而有些人为了存活甚至做出有悖人伦的事情。卡斯特罗在《饥饿地理》中曾说:“没有别的灾难能像饥饿那样地伤害和破坏人类的品格”[4]。《大平原》的主角之一顾兰子就是饥饿大军中的一员,所以当高二放弃了那牛粪里的馍,顾兰子却挽起袖子从牛粪里将那馍捞了出来,象征性地擦了擦吃了下去。饥饿战胜了尊严,为了存活下去,人类遗弃了礼仪与文明的面纱,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大平原》这样赞美人类生存的意志:“他看见过苦难,他看见过死亡,他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和大地贴近,和社会最底层的草根百姓接近,这种早期教育让他的一生中,都怀有一种深深的平民意识,叫他明白了填饱肚子、不致饿死其实是人生的第一要事。而那无尽的贫穷和卑贱,培养出了他一颗勇敢的心,去应对世界,去应对那从门里窗里涌进来的人生遭遇。”[5]《大平原》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可见一斑,这种高尚的人文关怀与世界主义的精神实质是相通的。
高建群作品中有一种“大人类”情绪,常常与陌生的个体进行对话,正如他的自叙:“在途经的道路上,我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我最亲的兄弟,我把道路上遇到的每一座坟墓,无论是回族人的拱北,蒙古人的敖包,维吾尔人、哈萨克人的玛扎,藏族人的玛尼堆,都当作我的祖先的坟墓。”[6]在他看来,传统上框定农耕文明、定居文明为地理中心,将周边地区称为南蛮、北戎、东夷、西狄对游牧民族是不公允的,是不符合大中华概念的。“所有的民族都是为他们的生存权利而拼命挣扎着的。他们的所有挣扎都有其挣扎的理由。而人类正是这样挣扎着从那遥远的年代走到今天的。他们都值得尊敬。”[7]
《我的黑走马——游牧者简史》堪称高建群多年思考的集结,此书是高建群在亲历2018年丝绸之路品牌万里行活动之后所写,在接受采访时他说:“来到欧亚大陆最西边,葡萄牙的里斯本的一块石头上刻着‘陆止于此,海始于斯’,我当时就想写一本游牧民族的文化史,我一直在关注这个话题,想做一些较为深刻的探讨。以我当兵的阿尔泰山为依托,到帕米尔高原、天山,额尔济斯河流向遥远的北冰洋,这个地方生活着二百多个古游牧民族,我要写这些游牧民族的故事,和中华民族文明板块发生冲撞的匈奴人、鲜卑人、大月氏人的故事。”[8]在草原上当过骑兵的经历和在陕北高原的长期生活对高建群的思想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强烈的使命感,那就是“把那些历史的每一个断章中的惊世骇俗的一面展现给现代人看”[6]。在其创作中,他对多元文化及宗教思想的冲突与融合表现出几近痴迷的兴趣,对全人类生存状态和个体命运给予普世的人文关怀,其世界主义的精神贯穿始终。
三、对全人类的慈悲之情——“民胞物与”
在文学的评价体系中,对一个作家进行评价通常有两种标准,“主要评价是据他们是否亲身投入帮助社会解决所面对的各种有关价值和经验的问题,即他们究竟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生活而艺术,所以,是否投身社会就成了批评界评论文学艺术家的试金石和分水岭。”[9]高建群无疑属于后者。在《一个艺术家要有担当》中,他认为:“今天这个历史时刻,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复兴和振兴的重要时刻。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承担属于他的使命。我想,艺术家在这个堪称伟大的时代,他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用他的笔,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样记录他的时代,做时代的代言人,在他的身上体现人类的良知和良心。”[6]此种思想也显而易见地投射于他的作品之中。
当前,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人类要面对诸多世界范围内的共性问题,我们越来越意识到人类处于一个命运共同体之中。中国自古就有“天下”“大同”“王道”等思想,儒家思想主张民胞物与、天下大同就隐含着世界主义的价值。从“对他人负有责任”这一层面来讲,“民胞物与”与世界主义在实质上是相通的——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同胞兄弟,天地间的人和物都是我的同伴朋友,所以,我们对待他人均应像对兄弟一样去对待,对万物也应像对人一样去关爱,这是一种博爱的情怀。
高建群小说中呈现出一种慈悲情怀,他笔下的爱的内涵十分广泛,包括男女恋情,家庭内部的亲情,也包括对全人类的一种博爱。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掘他对生活和生命、对宇宙和自然的热爱。《最后一个匈奴》的结尾,杨岸乡和索菲亚相遇了,他们一见如故,两人的爱情基于灵魂的高度契合,他们“有如此多的共同点,他们已经亲密到不可分离,他们彼此都因对方而燃烧起来。”[2]作者借此象征了不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遥远的白房子》中不同民族的巡逻队之间的联欢只能是暂时的,士官生偷走“借条”的行为引起边界争端,美好的人类之爱化为泡影,最终酿成两方士兵集体自杀的悲剧。自杀的举动是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抗议,更是对崇高的人类之爱的维护。小说中的爱超越了民族与地域的界限,不受外界因素的限制,体现出无私、伟大的力量。透过作品,我们能够觉察到高建群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全世界和全人类的慈悲与人文关怀,这也是高建群文学创作中世界主义精神的有力彰显。
在不同的时代,世界主义被赋予了不同的涵义,在不同的语境下,世界主义也包含着不同的研究主题。尽管不同学者对世界主义的内涵、研究主题、研究对象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所持见解并不完全相同,但承认一个“全球共同体”的存在是确证世界主义价值的前提。高建群自称“世界主义者”,通过对其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他的世界主义更倾向于“新世界主义”,其所关注的正是当前全球化进程中全人类如何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问题。我们透过其作品,可以看出他试图传递给读者的理想与情怀——对增进不同文化之间交流借鉴的期盼,对维护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尊重和信任的渴求,以及共创人类美好未来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