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主题分析
2020-11-25罗雨濛
罗雨濛
摘要:《庄子》内七篇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庄子本人逍遥游世的思想,而其中惟有《人间世》一篇对世途艰险以及如何面对作了详尽描写,它从入世的角度反衬出庄子哲学对世俗世界的超越性。本文拟分析历代学者对《庄子·人间世》的解读,从而探究《人间世》的主题意义。
关键词:庄子;人间世;处世之道;自全而全人
在《庄子》一书中,内七篇均被认为是庄子本人所作,而七篇之中,惟有《人间世》对世途艰险、自全而全人之道作了详尽描写,它从入世的角度反衬出庄子哲学对世俗世界的超越性。本文旨在通过简要分析历代学者对《庄子·人间世》的解读,来探究《人间世》的主题意义。
纵观从古至今的庄学史,学者们大多认为庄子是通过《人间世》来讲处世之道,但他们的侧重点则各有不同,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晋朝郭象的解读:“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 ]他对《人间世》主题之解虽然简短,但也有值得深思之处。笔者以为,庄子所举的三个以人为喻的例子中,重在强调人世艰险,且颜回、叶公子高和颜阖三人都处于同一时代,并未体现“世世异宜”。另外,“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此句最后的落脚点在于“不荷其累”,换句话说乃只求自保,如果顺着这层目标,那么颜回只需放弃卫国之行,无须达致“未使有回”的“心斋”境界;叶公子高则可以用谎言来圆得两国国君都不得罪;颜阖也只需对太子言听计从以求自保,而不用设法寻找时机来对其加以规劝了。其实这一解释倾向和郭象本人思想有很大关联,即其“独化”论等主张,故他在解庄过程中认为逍遥即万物顺应其性,而涉及人世时,则相应地强调个体的“自然无为”。郭象的《庄子注》是历代以来最为经典的注解,因此后世对庄子“消极避世”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也有关联。
另一位在解庄历史上影响较大的学者成玄英说:“既善恶两忘,境智俱妙,随变任化,可以处涉人间,故以人间世次之。”[ ]他强调了《人间世》与《养生主》的逻辑联系,类似的还有宋代王雱、南宋林希逸、明代释德清等人的解读,都对于本篇与《养生主》的逻辑关系有所展开。他们均点明了自养与处世的关系,认为如果不能做到虚而待物,则无法免于人世灾难,这也是人间生存至难之困境,因此处世与养生是紧密相连的。
阳明后学朱得之则把《人间世》的“世”字训为“生”,他说:“此‘世字亦当以生为义,言我在众人之中立此生道也。‘世字,六书从三十一,会意指事。此篇意在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是为立生之道,故曰人间世。”[ ]他认为《人间世》主旨在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点出了自身与他者这两个层面,较郭象而言是更为全面的,但直接将“人间世”解作“人间生”,这一说法似乎不得庄子本意,不免有些牵强。
明代陆西星这样解释《人间世》主题:“夫道非绝俗也,德非遁世也,夷明养晦,和光同尘,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无为而无不为,尚矣。圣人则为之而无以为,故以仲尼、伯玉为之折衷。篇内集虚养中,正身和心,大为立言之肯綮。至于积伐才美以犯人怒,又处世之所最忌者。篇终反谕,不美不才,乃无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处,全在于此。然亦何莫而非至人无己中得来耶?”[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陆西星区分了“圣人”和“至人”两个不同的层次,认为仲尼、伯玉属于圣人做法,仅仅是一种“折衷”,而从栎社树往后的几段才是“无为而无不为”的至人境界,如此分别似与原文意思不完全符合,因为孔子所说的“心齋”正是“无为而无不为”之境界。与这种区分相似的还有同时代吴伯与和李贽的观点,这两人也都认为仲尼、伯玉等圣贤所教导的终究只是有用之技,远比不上神人支离之德的无用之大用。然而,从另一方面看,陆西星提到“道非绝俗,德非遁世”,这在一定程度上更正了世人以庄子哲学为避世的刻板印象。
明代李光缙认为,世间之人,不善为多,颜回、子高、颜阖的行为是“行若蕉之国,使多诈之邦,传不道之储”[ ],因此最忌争世忤物、炫美求用,只能“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不与愚人争智,不与不肖人争贤,不与不美人争美,不与无方人争有方,虚而待之,不得已而应之,顺而达之,冲乎其若无心,浑乎其若无意,庶几乎可免于患。” [4]但他又继续补充说这样还远远不够:“虽然,才者众之妒也,誉者咎之媒也,况福轻祸重,世谁与我?纵使委曲婉转,做得无害,不如不做为高耳。”[4]最后的落脚点在于“不如不做”,反倒又助长了以为庄子哲学乃消极无为的片面观点。
另一位明代学者李腾芳则认为,庄子是以入世写出世:“此篇虽以人间世为名,而其实无意于人间世矣。”[ ]并且他认为,孔子身处乱世,对不可救的时势岂有不知之理?而庄子在其文章中经常借用孔子的形象,说明他是敬重孔子的,但他没有选择孔子的道路,只是引用其智慧而已,因此此篇虽然名为人间世,写的也是人间之难事,但这恰好意味着庄子意在超越人间世,借此寻求精神上更广阔的宇宙。因为只有世外之人,才能视死如归,不起争心,离灾远害,更没有死于暴人之理。这一手法正体现了庄子思想之绝妙。
王夫之则认为:“乱世者,善恶相轧之积,恶之轧善也方酷,而善复挟其有用之材,以轧恶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悬矣。唯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 ]他把本篇概括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这一点同朱得之类似,认为既要“自全”也要“全人”,是较为全面的看法。另外,船山首先以“乱世”代入时代背景,这是符合庄子本人所处时代情形的,但《人间世》原文中对于“心斋”的描述,提到心斋是禹、舜处世之关键,也是伏羲、几蘧的行为准则,并且可以感化万物。孔子口中的禹、舜、伏羲、几蘧其实并非处于乱世,所以可以推出,本身处于乱世的人,首先要做到虚己而无我,方能使自己在精神上达致原始的混沌圆融之境,这也是自全之术。因此船山所强调的时代是针对现实背景而言,理想状态则是适用于任何时代的,其与原文并无矛盾之处。
清代学者陆树芝认为,天地之间有一人间,人世间的险阻艰虞是无穷的,因此想要涉世而无患,必须“备极虚灵,因物以付”,“必其身之不为世用,而后得成其大用焉”[ ]。他提到《人间世》篇是针对挟小智而不知变通之人而言的,想要在人世间全身而退,就应虚己游于物上,像篇中所说木材那样不为世用,但正因此而变通为存身之大用。以他为代表的清朝学人在思路上都体现了“以儒解庄”的特点,同时也牵引到理学。类似解读的还有晚清王先谦,他代入了自己所处的动荡时代,诠释《人间世》也偏向于自身善全之道,尚不够全面。整体而言,清代学者对《人间世》的主题解读还是倾向自保以存身,而忽略了救世层面。
通过上述讨论,本文粗略分析了历代学者对于《人间世》主题的代表性看法,其中王夫之的“自全而全人之妙术”,笔者以为是切中肯綮的。庄子意在通过《人间世》写处世之道,写自我生命与他者世界的各自展开何以可能,首先就要消解主体性自我,即孔子所说的“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能使自身敞开于世界,从而开启与道之间的自由往来。人在这种状态下,“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如同入樊牢而游,不再为名利所困,即便仍生活在人间世,人也能摆脱其束缚而面对本真的自我。其次,《人间世》要求我们“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既然人面临种种生存困境时总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那么不如采取一种超越的态度,在认识到时与命、生与死的有限性的基础上,做到“安命”,这并非厌世或避世,而是坦然面对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以养护自己的生命。最后,还应摆脱有用与无用的刻板区分,不单纯以“用”的立场观物。回归到每个人自身的生存方式来看,首先也是应抛开“用”的立场,突破单纯有用或是无用的限制,随机应变,使自己处于有用无用之间隙,也就是游心。“游心”指的是心灵的自由活动,即在虚己、安命的基础上,体达“道”的整体性和无限性,使有限的自身敞开于无限的“道”之中,此时自我与他者的善全皆得以可能,这是人面对生存困境的终极应然方式,已然属于庄子逍遥游的境界了。简而言之,《人间世》点明了纵然人世间处处是不得已之困境,也尚有一种“游”于有用无用之间的方式,可供人们去面对。